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月亮湾村又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了。
浓烈的中药味像长满了脚的小虫满村子乱爬。缭绕、氤氲着的中药味是一种苦涩的味道，苦得可以让你在中药味弥漫着的每个角落，闪着泪花。
黎叔的老毛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发作。黎叔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看起来体型奇大，实际上是个药罐子。他这一病，苦了黎娘。
四月已经走了，五月悄然而至。江南的农忙时节，村庄难觅大人的踪影。田野上大片大片油菜花的芳踪已经被饱满的油菜籽取而代之;菜地里莴笋的叶子绿得发亮，豌豆像一弯新月偷偷躲在叶片的后面。
清晨起床，黎叔发现自己从眼睑开始，到面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水肿;夜晚上厕所的频率增加了，尿量却少得出奇，体重增加了，人却很乏力。他知道老毛病又犯了。眼下插秧时节，人家田里已是遍地秧苗，碧绿一片;自家田里却是青黄不济。
他想到坝上透透气。走到坝上，顿觉格外开阔明朗。
从坝上回来，起了大风，天空零星地洒了几点雨，又停止了，感觉天空在重重地喘息着，蕴藏着心事。
黎叔的病没有像往年一样在黎娘的期待中迅速好轉。当黎叔家的田里再次插满了青青秧苗的时候，黎叔的下肢和双脚出现了轻微的水肿，腰间剧烈绞痛的次数多起来了。
黎娘和儿子黎孝商量，把黎叔送到了县城卫生院住院治疗。
晚饭时分，医生又把黎娘叫了去，催促她尽快把八千元入账。这些年，治病、盖房、为儿子们娶媳妇，家里早已负债累累，还能从哪里筹集这笔天文数字？
黎娘站在村口的大坝上，看着阴暗的天空发愁。她发愁的是去哪里借钱。吴小宝家正在盖新房，一定没有多余的积蓄;老王平时乐呵呵的，但他很看重钱;李婶家儿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赵姐家去年借的还没有还;两个儿子家徒四壁。在大坝上想了半天，她也没想起来找谁合适。
唯一可能的是泥水匠阿二。阿二包揽了附近村庄的泥水活，这些年估计攒了不少钱。可她不愿意向他借钱。
吴小宝家的房屋即将落成的午后，黎娘给丈夫倒中药罐头，“中药苦哎！黎娘苦哎！你伺候黎家小的二十年，又伺候黎家老的，什么时候是个头，何苦呢？”阿二不怀好意地说。
思前想后，黎娘决定厚着脸皮再去跟村里人借。
半个月亮斜挂在枣树尖儿上，好像一把银白色的镰刀。黎娘坐在桌前发呆。她已经跑遍了大队一百多户人家了，可借到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两千。
阿二进来的时候，黎娘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心情。这是个普通如水的夜晚，屋外有清风微抚柳梢，屋内混合着猪羊的气味和嘶鸣。
接黎叔出院时，黎娘隐去了真实的数目，仅仅谎报了两千多元。按医生的吩咐，黎叔回到家，还需要在床上静养一段时间。夏天很快过去了，在黎娘的悉心照料下，黎叔的脸色渐渐好起来了，黎娘的脸色明显差了，眉宇间积郁了越来越多化不开的阴云。
那天早晨的冬雾有些浓。站在大坝上放眼月亮湾，白蒙蒙的一片。群山不见了，桃花漾不见了，村庄在冬雾中若隐若现，如海市蜃楼。这雾似乎有些去留不定，有些忧心忡忡。
冬天的早晨很冷，黎娘的鼻子让寒风吹得通红，裸露在外面的双手让寒气冻得生疼。草地上的霜，亮晶晶的;屋檐下的冰凌，晶莹剔透。偶尔有几声麻雀的叫声，但看不到踪影。这铺天盖地的冬雾，不容许她将月亮湾狠狠地看个够。层层浓雾将她的心事递向不可知的地方，一任漾开、消失。
李婶看见她的时候，她背着包袱，从村口正往大坝上走。
“唷，你这大清早的要去哪儿呀？”
“山那边，走亲戚。”
黎娘失踪了。
月亮湾又扑腾腾地闹了起来！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黎娘去哪里了？还回来不？”
“黎叔是不是打她了？”
“她是不是嫌黎叔老，有了相好的，浪出去了？”
女人们憋不住了，赶去黎叔家里问个明白。
黎叔这些天来学会了发呆，就好像是一头老公牛在发呆那样，这头公牛一直在高高的原野上和他的母牛嚼草，一阵风沙吹来，他揉了揉眼睛，发现他的母牛不见了。人对什么事情都习惯了，可是少了母牛，还真有点不习惯。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像笼子里的野兽，沉默着那张本来就不苟言笑的脸。
“黎娘是不是有了相好的，不回来了？”黎叔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纹丝不动，就像电影中的定格画面;过了一会儿，嘴角抽搐着。
女人们不敢做声了，都像木桩子一样，定在那里了。
黎娘走出月亮湾村的大坝之后，她想去山那边看看。山那边曾经也是她的家，她很想去看看她和前夫生下的闺女，但闺女应该早已经嫁人了，何况女儿一定恨她，不会认这个早年抛弃她的母亲。
黎娘打消了去看女儿的念头，下了大坝，沿着公路一直往南走，大约四个小时后，他到了禾田村，阿二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几年前，阿二在月亮湾村老王家做泥工遇到黎娘那天起，这个外来的光棍泥匠就开始注意黎娘。他喜欢黎娘甜甜的笑和柔顺的性格。他知道她家的男人因为肾病，总是病病歪歪的模样;他知道他们家已经债台高筑，无力偿还。
月儿如钩、高挂天边的夜晚，阿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直到黎叔这次住进了县城医院，事情才有了转机。
春天来了。山上的丛林里云雾缭绕，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色，仿佛大山在吞吐云雾;大片大片的麦田里，能看到一屏的微翠烟雾，仿佛大地在微微地喘着娇气。
黎娘在这样的日子里，常眺望北边。黎娘觉得，自己就是水边那枝摇曳的芦苇，在肃杀的秋天开着白色的花儿随风飘摇，摇曳着四季的相思，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一直依靠的肩膀和一个永久的停泊的港湾。东苕溪的水每天都无声的流淌着，好像是她内心诉说不尽的心事。
她常坐在家门口的凳上发呆，直到阿二干活回家，唤她，她也不应答，才记起晚饭还没有做。
阿二看她这样，口是心非地问：“咋？要不你回去？” 黎娘嘤嘤地哭了，她摇头，“回不去了！”
青青来城里找工作，顺便来看看我。“月月，还记得黎娘吗？”
“记得，她不是失蹤了吗？”我轻描淡写地回答。生活早已经将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往事渐渐抛掷于脑后。
“她今年又回来了。”
“啊！回来了？”
“恩，她果然有了相好的，就是那个小泥匠，如今她的姘夫又抛弃了她，她无处可去，所以只好回来了！”
我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沉默了半晌，问道：“回家以后，黎叔和儿子黎孝原谅她了吗？”
“黎叔去年死了。临死前还叫着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的名字。现在家里只有她的亲生儿子和外地讨来的小媳妇。黎孝讨厌母亲水性杨花，不让她吃，听说还打她呢！哎，黎娘真是既可怜，又可气。”
青青走了，轻轻几句话却让我整个晚上都失眠。那种缓缓而来的失眠简直可以让一个正常的人走向崩溃的边缘。
中国人相信“无风不起浪”，无论如何，传言有一定的真实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也不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勇气重新燃起归家的渴望。掐指一算，黎娘离开家有六个年头了，那么她今年应该有五十三岁了。
夜里，我时睡时醒，睡着时又不停做着噩梦。我梦见黎孝象追逐一只苍蝇一样追打她，他挥舞着大拳头，怒吼着：“你不是我妈，你居然还有脸回家！”她在灶间蜷缩成一团，请求儿子原谅。
——摘自《风月忆往事》
黎娘得了心病。这些天魂不守舍，寝食难安，茶不喝，饭不香。
前天早晨，一个年轻女人来村里问路，黎娘第一次看见她时就认定了她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情绪上的变化，阿二觉察到了。他托人打听，捎回来的信息说，女人名叫赵晓琴，如今是临村姜家大儿子的媳妇，父亲早年死了，母亲外出乞讨后再也没有回来。一切都没有错，黎娘多么想让赵晓琴亲热地唤她一声“妈”，可她不敢去认。
阿二晓得，眼前这个跟他一起生活了几年的女人是他用了卑鄙的伎俩得到的，为了去除女人的心病，留住黎娘的心，阿二决定去会会赵晓琴。
“你的亲生母亲……其实你已经见过她了……那天你去问路，她认出了你。她说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她希望你能原谅她。”阿二将心里话断断续续倒出来之后，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的亲生母亲她早死了！”晓琴冷冷的回答。
阿二的额头有点出汗了，“你母亲当年扔下你外出乞讨，也是因为贫穷，是无奈，你原谅她吧。”
“她一走了之，管过我的死活吗？她没有资格做我的母亲！”晓琴目光犀利，语气咄咄逼人。“要我原谅她，你死了这条心！”
阿二有些丧气，回到家，他不敢面对黎娘期待的眼神，只说了一句：“好事多磨，改天我再去！”
赵晓琴自从嫁到姜家以后，手脚勤快，又为姜家生了个男孩，小日子过得还算称心而平静。但今天，阿二的一席话，打破了晓琴内心的平静。这天夜里，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那些苦难的往事又一一重现在她眼前，印在她脑海，烙在她心里。黑夜里，泪水顺着脸庞汩汩地流，沾湿了枕巾。那些泪水加重了她对黎娘的怨恨。那决定永不原谅她，而且发誓要毁掉她的幸福。
几天以后，阿二又来了。赵晓琴的脸比那张干了的面膜纸还紧绷。“你又来干什么？我不会原谅她的！如果她当初只是因为贫穷抛弃了我，我或许可以原谅她，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阿二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走还是留下来。晓琴有句话说到他心窝里去了。是的，这个与她生活了将近六年的女人，的确有时候让他难以揣摩，她几乎从不和他谈她的过去，甚至不知道她的真正的名字。
阿二第三次去晓琴家的时候，一半是为了黎娘的心愿，另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心愿——他想知道黎娘有着什么样的大事隐瞒了她。
“你又来干什么，我说过了，如果她当初只是因为贫穷抛弃了我，我今天或许可以原谅她，但事实上，有一些事情你被瞒在了肚子里！”
“还有什么事情使你不能原谅你母亲？”阿二觉得冰山马上就要浮出水面。
“算命的说，她命里克夫。她不仅抛弃了我，还克死了我的父亲。我们村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克夫克子的女人。”晓琴说得轻描淡写。
阿二震惊了，他没有想到黎娘会克男人的命。他先前的丈夫是她克死的，怪不得黎叔也已离开人世，而现在，该轮到他自己了？阿二打了一个踉跄，一阵寒气从脚底直升到头顶！他感觉到一阵头疼。怪不得她一直心事重重，怪不得她一直不愿意说过去的事。现在，谜底终于揭晓了。
一夜未眠，头痛得更加厉害！阿二有种不祥的预兆，难道死神来得这么快？阿二躺在床上，决定让黎娘回去。
黎娘在一大清早听到了这句话，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回去？回哪里去？”
“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不留你！”阿二说这话，有点哽咽了。
“为什么要撵我走？”黎娘噙着满眼的泪水委屈地问。
“你克夫克子，克死了晓琴爸。”
黎娘走出月亮湾村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被重新撵回去。现在他终于撵她了。黎娘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她打了个包袱，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阿二，她指望阿二能在最后的一刹那回心转意，但阿二挥了挥手，示意让她走人。门内，传来阿二“呜呜”的哭声，他想起了黎娘对他的种种好处。
出了家门，她惶恐了。不能往北，往北是月亮湾;她只好往南，沿着国道往城里走。
江南的秋天没有衰颓的气象，反而呈现出花红柳绿的热闹。黄昏的街头，空气中浮游着略微燥热的气息。
“行行好，小姐、先生，给点吧，赏口饭吃吧！”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看了她熟悉的身影。她反反复复说着那一句话，二十多年前眼睛里的光彩已经不复存在，显得漠然而迟缓。
走过一个中学生，她紧紧跟着她的步伐，口中喃喃自语着，“求您了，行行好，给点吧！”女中学生的脚步稍微一迟疑，她的眼神便充满了热切的期望，浑身的活力似乎在刹那间被激活，并迸射出灼人的火花。 我不记得谁说过：“钱是人类的娼妓。”一直以来，我都鄙视为了“娼妓”而活得没有尊严。可如今，在这个硕果累累的九月，我分明感受到了“娼妓”對黎娘的诱惑。她需要那些“娼妓”来养活自己！
女中学生最终没有选择施舍，她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继而又恢复了麻木、迟缓。
“行行好，大姐，给点吧！我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我哆嗦着摸出身上一张百元大钞，颤抖着给她。
“啊？不！”“哐啷”一声，盆子掉在地上，她双手掩脸，夺路而逃，闪进一条巷子，人不见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立在车水马龙的街中央，手中握着一张百元大钞，脚下的硬币撒落了一地。的士的喇叭狂叫不已，大概嫌我挡住了他们的财路吧。
人民路上最大的音响店播放着汪峰的曲子《飞得更高》，“现实就像一把枷锁，把我困住，无法挣脱。这谜样的生活，锋利如刀，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要回月亮湾，为了黎娘。
——摘自《风月忆往事》
黎娘一个人躺在后屋里的小床上，仰面朝天，动弹不得。身上盖着一条破旧而肮脏的薄棉被。屋内的光线很昏暗，风月看不清楚她的脸。村庄上的人说，黎娘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隔壁是猪圈羊棚，不时传来猪嚎羊叫声，夹杂着难闻的气味。
“黎娘，我来看看你……”听见风月呼唤，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又无力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又用力睁开。用微弱的声音说话：“是月月吧？”
“嗯。”风月点头。那个下午，风月陪伴着黎娘就那么坐了一个下午。黎娘向风月吐露了一直压在心头的秘密。黎娘的话讲得断断续续，每说一句都很费力。她内心一直祈盼着有人倾听这些往事，可是她从前不能说。
窗外的风有点大，似乎要把前尘往事都刮起来。
丈夫得了痨病，离开了她，留下九岁的女儿和年迈的公婆。婆婆觉得是媳妇克死了儿子，秋日里撵走了她。当月亮湾村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开着玩笑说黎娘克夫克子的时候，黎叔并不介意，他说他不怕，但他的亲生儿子黎孝听到心坎里去了。黎娘的奶水、桃花漾的湖水滋养着黎孝。初中毕业的他个子串得老高。黎娘跟儿子说话，他别过脸，冰冷而坚硬的话语让黎娘感到了一颗星与另一颗星的遥远距离。
黎孝日渐强壮，黎叔日渐衰老。黎叔住院后，黎孝说，“村里都说你克死了前夫，还要克死我爸和我，你不离开他，他的病就好不了！”
黎娘的心像被人三九严寒天泼了盆冰水。
黎叔终于出院了，黎娘累得病倒了。黎孝说，“小病死不了，挨几天就好了。” 黎娘无法接受儿子怎么会如此绝情冰冷。
黎孝的眼神越来越冷漠。当黎叔无法制止黎孝挥向母亲的拳头以后，他劝黎娘逃离月亮湾。
风月哽咽，泣不成声，“黎娘，我都知道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会好起来的。”
大雪节气，天气冷得出奇。大风凄厉刮过昏暗的天空，像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诉，长啸而去，又卷土重来;雨点马上就要以横扫千军万马之势席卷月亮湾村;后屋，钟声滴答，挤满了人。靠近床铺处，有黎叔前妻的两个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有亲生儿女黎孝和赵晓琴夫妇;离床铺稍远一些，还有几个村里人。
风月冲进后屋的瞬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月月，好闺女，我要回去了。”一滴泪水凝聚在眼窝中央，在眼眶里打转，又缓缓流到眼睛边缘，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那滴眼泪才慢慢地流了出来，流到了那张风尘、枯瘦、苦难的脸庞上。黎娘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仿佛把多年来隐藏在内心的话语和郁闷都吐了出来，然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砰——”一个惊雷，响彻云霄，伴随着闪电，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黎娘静静地躺在那里。身后，响起了一片惊天地，泣鬼神的干嚎声：我的亲娘啊，你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啊！我们不能没有你啊！”
布谷鸟又彻夜不停地叫了，叫声中有一丝苦涩，一丝悲情，一丝疼痛。最初知道布谷鸟叫杜鹃是在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里也有“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的诗句。
黎娘说，她不喜欢布谷鸟叫，她常常被布谷鸟的声声啼叫闹得心慌失眠。我最初的记忆里布谷鸟的叫声象鼻音浓重而沉闷的神秘女子发出的声音“布谷布谷，快快播谷”，年少时，我以为我听懂了。多少年后，布谷鸟的叫声在我记忆里易发悲凉哀怨了，有一回睡梦里有布谷鸟的啼叫声，那声调恰似在喊：好苦好苦……好苦好苦……
风水先生说，月亮湾外有山，内有漾，有山有水，是块上等的风水宝地，这里的子民会常年丰收，子孙孝顺。
——摘自《风月忆往事》
【作者说】五六岁时，我住在农村外婆家。村上有一个女人，有点跛脚，人们都称呼她“阿堂娘娘”（阿堂是她丈夫的名字）。在我的印象里，她很和善，对我尤好。我离开村庄长大后，她丈夫就去世了，她也离家出走了。后来，我在城里遇到过讨饭为生的她。再后来，她又回到村上，听村里人说，儿子不给她吃饭，不善待她。又过了一些时光，再回村上，问起这个女人，他们说她早已去世。我总想起这个女人，于是虚虚实实地写了这个短篇小说。
【主题】通过写善良的、隐忍的黎娘不幸的一生，表现对底层女性命运的关怀和深切同情，引起读者深层意义上的思索：如何破除封建迷信、如何看待生活的本真面目、如何对待家庭暴力。
【构思】第三人称冷静叙事和第一人称日记体回忆往事，两者间隔穿插并行，最后集中到一个点。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线是黎娘貌似水性杨花的风月情事，暗线是儿女不孝和因为封建迷信引起的家庭暴力。
浓烈的中药味像长满了脚的小虫满村子乱爬。缭绕、氤氲着的中药味是一种苦涩的味道，苦得可以让你在中药味弥漫着的每个角落，闪着泪花。
黎叔的老毛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发作。黎叔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看起来体型奇大，实际上是个药罐子。他这一病，苦了黎娘。
四月已经走了，五月悄然而至。江南的农忙时节，村庄难觅大人的踪影。田野上大片大片油菜花的芳踪已经被饱满的油菜籽取而代之;菜地里莴笋的叶子绿得发亮，豌豆像一弯新月偷偷躲在叶片的后面。
清晨起床，黎叔发现自己从眼睑开始，到面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水肿;夜晚上厕所的频率增加了，尿量却少得出奇，体重增加了，人却很乏力。他知道老毛病又犯了。眼下插秧时节，人家田里已是遍地秧苗，碧绿一片;自家田里却是青黄不济。
他想到坝上透透气。走到坝上，顿觉格外开阔明朗。
从坝上回来，起了大风，天空零星地洒了几点雨，又停止了，感觉天空在重重地喘息着，蕴藏着心事。
黎叔的病没有像往年一样在黎娘的期待中迅速好轉。当黎叔家的田里再次插满了青青秧苗的时候，黎叔的下肢和双脚出现了轻微的水肿，腰间剧烈绞痛的次数多起来了。
黎娘和儿子黎孝商量，把黎叔送到了县城卫生院住院治疗。
晚饭时分，医生又把黎娘叫了去，催促她尽快把八千元入账。这些年，治病、盖房、为儿子们娶媳妇，家里早已负债累累，还能从哪里筹集这笔天文数字？
黎娘站在村口的大坝上，看着阴暗的天空发愁。她发愁的是去哪里借钱。吴小宝家正在盖新房，一定没有多余的积蓄;老王平时乐呵呵的，但他很看重钱;李婶家儿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赵姐家去年借的还没有还;两个儿子家徒四壁。在大坝上想了半天，她也没想起来找谁合适。
唯一可能的是泥水匠阿二。阿二包揽了附近村庄的泥水活，这些年估计攒了不少钱。可她不愿意向他借钱。
吴小宝家的房屋即将落成的午后，黎娘给丈夫倒中药罐头，“中药苦哎！黎娘苦哎！你伺候黎家小的二十年，又伺候黎家老的，什么时候是个头，何苦呢？”阿二不怀好意地说。
思前想后，黎娘决定厚着脸皮再去跟村里人借。
半个月亮斜挂在枣树尖儿上，好像一把银白色的镰刀。黎娘坐在桌前发呆。她已经跑遍了大队一百多户人家了，可借到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两千。
阿二进来的时候，黎娘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心情。这是个普通如水的夜晚，屋外有清风微抚柳梢，屋内混合着猪羊的气味和嘶鸣。
接黎叔出院时，黎娘隐去了真实的数目，仅仅谎报了两千多元。按医生的吩咐，黎叔回到家，还需要在床上静养一段时间。夏天很快过去了，在黎娘的悉心照料下，黎叔的脸色渐渐好起来了，黎娘的脸色明显差了，眉宇间积郁了越来越多化不开的阴云。
那天早晨的冬雾有些浓。站在大坝上放眼月亮湾，白蒙蒙的一片。群山不见了，桃花漾不见了，村庄在冬雾中若隐若现，如海市蜃楼。这雾似乎有些去留不定，有些忧心忡忡。
冬天的早晨很冷，黎娘的鼻子让寒风吹得通红，裸露在外面的双手让寒气冻得生疼。草地上的霜，亮晶晶的;屋檐下的冰凌，晶莹剔透。偶尔有几声麻雀的叫声，但看不到踪影。这铺天盖地的冬雾，不容许她将月亮湾狠狠地看个够。层层浓雾将她的心事递向不可知的地方，一任漾开、消失。
李婶看见她的时候，她背着包袱，从村口正往大坝上走。
“唷，你这大清早的要去哪儿呀？”
“山那边，走亲戚。”
黎娘失踪了。
月亮湾又扑腾腾地闹了起来！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黎娘去哪里了？还回来不？”
“黎叔是不是打她了？”
“她是不是嫌黎叔老，有了相好的，浪出去了？”
女人们憋不住了，赶去黎叔家里问个明白。
黎叔这些天来学会了发呆，就好像是一头老公牛在发呆那样，这头公牛一直在高高的原野上和他的母牛嚼草，一阵风沙吹来，他揉了揉眼睛，发现他的母牛不见了。人对什么事情都习惯了，可是少了母牛，还真有点不习惯。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像笼子里的野兽，沉默着那张本来就不苟言笑的脸。
“黎娘是不是有了相好的，不回来了？”黎叔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纹丝不动，就像电影中的定格画面;过了一会儿，嘴角抽搐着。
女人们不敢做声了，都像木桩子一样，定在那里了。
黎娘走出月亮湾村的大坝之后，她想去山那边看看。山那边曾经也是她的家，她很想去看看她和前夫生下的闺女，但闺女应该早已经嫁人了，何况女儿一定恨她，不会认这个早年抛弃她的母亲。
黎娘打消了去看女儿的念头，下了大坝，沿着公路一直往南走，大约四个小时后，他到了禾田村，阿二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几年前，阿二在月亮湾村老王家做泥工遇到黎娘那天起，这个外来的光棍泥匠就开始注意黎娘。他喜欢黎娘甜甜的笑和柔顺的性格。他知道她家的男人因为肾病，总是病病歪歪的模样;他知道他们家已经债台高筑，无力偿还。
月儿如钩、高挂天边的夜晚，阿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直到黎叔这次住进了县城医院，事情才有了转机。
春天来了。山上的丛林里云雾缭绕，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色，仿佛大山在吞吐云雾;大片大片的麦田里，能看到一屏的微翠烟雾，仿佛大地在微微地喘着娇气。
黎娘在这样的日子里，常眺望北边。黎娘觉得，自己就是水边那枝摇曳的芦苇，在肃杀的秋天开着白色的花儿随风飘摇，摇曳着四季的相思，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一直依靠的肩膀和一个永久的停泊的港湾。东苕溪的水每天都无声的流淌着，好像是她内心诉说不尽的心事。
她常坐在家门口的凳上发呆，直到阿二干活回家，唤她，她也不应答，才记起晚饭还没有做。
阿二看她这样，口是心非地问：“咋？要不你回去？” 黎娘嘤嘤地哭了，她摇头，“回不去了！”
青青来城里找工作，顺便来看看我。“月月，还记得黎娘吗？”
“记得，她不是失蹤了吗？”我轻描淡写地回答。生活早已经将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往事渐渐抛掷于脑后。
“她今年又回来了。”
“啊！回来了？”
“恩，她果然有了相好的，就是那个小泥匠，如今她的姘夫又抛弃了她，她无处可去，所以只好回来了！”
我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沉默了半晌，问道：“回家以后，黎叔和儿子黎孝原谅她了吗？”
“黎叔去年死了。临死前还叫着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的名字。现在家里只有她的亲生儿子和外地讨来的小媳妇。黎孝讨厌母亲水性杨花，不让她吃，听说还打她呢！哎，黎娘真是既可怜，又可气。”
青青走了，轻轻几句话却让我整个晚上都失眠。那种缓缓而来的失眠简直可以让一个正常的人走向崩溃的边缘。
中国人相信“无风不起浪”，无论如何，传言有一定的真实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也不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勇气重新燃起归家的渴望。掐指一算，黎娘离开家有六个年头了，那么她今年应该有五十三岁了。
夜里，我时睡时醒，睡着时又不停做着噩梦。我梦见黎孝象追逐一只苍蝇一样追打她，他挥舞着大拳头，怒吼着：“你不是我妈，你居然还有脸回家！”她在灶间蜷缩成一团，请求儿子原谅。
——摘自《风月忆往事》
黎娘得了心病。这些天魂不守舍，寝食难安，茶不喝，饭不香。
前天早晨，一个年轻女人来村里问路，黎娘第一次看见她时就认定了她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情绪上的变化，阿二觉察到了。他托人打听，捎回来的信息说，女人名叫赵晓琴，如今是临村姜家大儿子的媳妇，父亲早年死了，母亲外出乞讨后再也没有回来。一切都没有错，黎娘多么想让赵晓琴亲热地唤她一声“妈”，可她不敢去认。
阿二晓得，眼前这个跟他一起生活了几年的女人是他用了卑鄙的伎俩得到的，为了去除女人的心病，留住黎娘的心，阿二决定去会会赵晓琴。
“你的亲生母亲……其实你已经见过她了……那天你去问路，她认出了你。她说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她希望你能原谅她。”阿二将心里话断断续续倒出来之后，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的亲生母亲她早死了！”晓琴冷冷的回答。
阿二的额头有点出汗了，“你母亲当年扔下你外出乞讨，也是因为贫穷，是无奈，你原谅她吧。”
“她一走了之，管过我的死活吗？她没有资格做我的母亲！”晓琴目光犀利，语气咄咄逼人。“要我原谅她，你死了这条心！”
阿二有些丧气，回到家，他不敢面对黎娘期待的眼神，只说了一句：“好事多磨，改天我再去！”
赵晓琴自从嫁到姜家以后，手脚勤快，又为姜家生了个男孩，小日子过得还算称心而平静。但今天，阿二的一席话，打破了晓琴内心的平静。这天夜里，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那些苦难的往事又一一重现在她眼前，印在她脑海，烙在她心里。黑夜里，泪水顺着脸庞汩汩地流，沾湿了枕巾。那些泪水加重了她对黎娘的怨恨。那决定永不原谅她，而且发誓要毁掉她的幸福。
几天以后，阿二又来了。赵晓琴的脸比那张干了的面膜纸还紧绷。“你又来干什么？我不会原谅她的！如果她当初只是因为贫穷抛弃了我，我或许可以原谅她，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阿二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走还是留下来。晓琴有句话说到他心窝里去了。是的，这个与她生活了将近六年的女人，的确有时候让他难以揣摩，她几乎从不和他谈她的过去，甚至不知道她的真正的名字。
阿二第三次去晓琴家的时候，一半是为了黎娘的心愿，另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心愿——他想知道黎娘有着什么样的大事隐瞒了她。
“你又来干什么，我说过了，如果她当初只是因为贫穷抛弃了我，我今天或许可以原谅她，但事实上，有一些事情你被瞒在了肚子里！”
“还有什么事情使你不能原谅你母亲？”阿二觉得冰山马上就要浮出水面。
“算命的说，她命里克夫。她不仅抛弃了我，还克死了我的父亲。我们村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克夫克子的女人。”晓琴说得轻描淡写。
阿二震惊了，他没有想到黎娘会克男人的命。他先前的丈夫是她克死的，怪不得黎叔也已离开人世，而现在，该轮到他自己了？阿二打了一个踉跄，一阵寒气从脚底直升到头顶！他感觉到一阵头疼。怪不得她一直心事重重，怪不得她一直不愿意说过去的事。现在，谜底终于揭晓了。
一夜未眠，头痛得更加厉害！阿二有种不祥的预兆，难道死神来得这么快？阿二躺在床上，决定让黎娘回去。
黎娘在一大清早听到了这句话，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回去？回哪里去？”
“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不留你！”阿二说这话，有点哽咽了。
“为什么要撵我走？”黎娘噙着满眼的泪水委屈地问。
“你克夫克子，克死了晓琴爸。”
黎娘走出月亮湾村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被重新撵回去。现在他终于撵她了。黎娘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她打了个包袱，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阿二，她指望阿二能在最后的一刹那回心转意，但阿二挥了挥手，示意让她走人。门内，传来阿二“呜呜”的哭声，他想起了黎娘对他的种种好处。
出了家门，她惶恐了。不能往北，往北是月亮湾;她只好往南，沿着国道往城里走。
江南的秋天没有衰颓的气象，反而呈现出花红柳绿的热闹。黄昏的街头，空气中浮游着略微燥热的气息。
“行行好，小姐、先生，给点吧，赏口饭吃吧！”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看了她熟悉的身影。她反反复复说着那一句话，二十多年前眼睛里的光彩已经不复存在，显得漠然而迟缓。
走过一个中学生，她紧紧跟着她的步伐，口中喃喃自语着，“求您了，行行好，给点吧！”女中学生的脚步稍微一迟疑，她的眼神便充满了热切的期望，浑身的活力似乎在刹那间被激活，并迸射出灼人的火花。 我不记得谁说过：“钱是人类的娼妓。”一直以来，我都鄙视为了“娼妓”而活得没有尊严。可如今，在这个硕果累累的九月，我分明感受到了“娼妓”對黎娘的诱惑。她需要那些“娼妓”来养活自己！
女中学生最终没有选择施舍，她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继而又恢复了麻木、迟缓。
“行行好，大姐，给点吧！我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我哆嗦着摸出身上一张百元大钞，颤抖着给她。
“啊？不！”“哐啷”一声，盆子掉在地上，她双手掩脸，夺路而逃，闪进一条巷子，人不见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立在车水马龙的街中央，手中握着一张百元大钞，脚下的硬币撒落了一地。的士的喇叭狂叫不已，大概嫌我挡住了他们的财路吧。
人民路上最大的音响店播放着汪峰的曲子《飞得更高》，“现实就像一把枷锁，把我困住，无法挣脱。这谜样的生活，锋利如刀，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要回月亮湾，为了黎娘。
——摘自《风月忆往事》
黎娘一个人躺在后屋里的小床上，仰面朝天，动弹不得。身上盖着一条破旧而肮脏的薄棉被。屋内的光线很昏暗，风月看不清楚她的脸。村庄上的人说，黎娘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隔壁是猪圈羊棚，不时传来猪嚎羊叫声，夹杂着难闻的气味。
“黎娘，我来看看你……”听见风月呼唤，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又无力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又用力睁开。用微弱的声音说话：“是月月吧？”
“嗯。”风月点头。那个下午，风月陪伴着黎娘就那么坐了一个下午。黎娘向风月吐露了一直压在心头的秘密。黎娘的话讲得断断续续，每说一句都很费力。她内心一直祈盼着有人倾听这些往事，可是她从前不能说。
窗外的风有点大，似乎要把前尘往事都刮起来。
丈夫得了痨病，离开了她，留下九岁的女儿和年迈的公婆。婆婆觉得是媳妇克死了儿子，秋日里撵走了她。当月亮湾村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开着玩笑说黎娘克夫克子的时候，黎叔并不介意，他说他不怕，但他的亲生儿子黎孝听到心坎里去了。黎娘的奶水、桃花漾的湖水滋养着黎孝。初中毕业的他个子串得老高。黎娘跟儿子说话，他别过脸，冰冷而坚硬的话语让黎娘感到了一颗星与另一颗星的遥远距离。
黎孝日渐强壮，黎叔日渐衰老。黎叔住院后，黎孝说，“村里都说你克死了前夫，还要克死我爸和我，你不离开他，他的病就好不了！”
黎娘的心像被人三九严寒天泼了盆冰水。
黎叔终于出院了，黎娘累得病倒了。黎孝说，“小病死不了，挨几天就好了。” 黎娘无法接受儿子怎么会如此绝情冰冷。
黎孝的眼神越来越冷漠。当黎叔无法制止黎孝挥向母亲的拳头以后，他劝黎娘逃离月亮湾。
风月哽咽，泣不成声，“黎娘，我都知道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会好起来的。”
大雪节气，天气冷得出奇。大风凄厉刮过昏暗的天空，像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诉，长啸而去，又卷土重来;雨点马上就要以横扫千军万马之势席卷月亮湾村;后屋，钟声滴答，挤满了人。靠近床铺处，有黎叔前妻的两个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有亲生儿女黎孝和赵晓琴夫妇;离床铺稍远一些，还有几个村里人。
风月冲进后屋的瞬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月月，好闺女，我要回去了。”一滴泪水凝聚在眼窝中央，在眼眶里打转，又缓缓流到眼睛边缘，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那滴眼泪才慢慢地流了出来，流到了那张风尘、枯瘦、苦难的脸庞上。黎娘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仿佛把多年来隐藏在内心的话语和郁闷都吐了出来，然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砰——”一个惊雷，响彻云霄，伴随着闪电，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黎娘静静地躺在那里。身后，响起了一片惊天地，泣鬼神的干嚎声：我的亲娘啊，你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啊！我们不能没有你啊！”
布谷鸟又彻夜不停地叫了，叫声中有一丝苦涩，一丝悲情，一丝疼痛。最初知道布谷鸟叫杜鹃是在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里也有“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的诗句。
黎娘说，她不喜欢布谷鸟叫，她常常被布谷鸟的声声啼叫闹得心慌失眠。我最初的记忆里布谷鸟的叫声象鼻音浓重而沉闷的神秘女子发出的声音“布谷布谷，快快播谷”，年少时，我以为我听懂了。多少年后，布谷鸟的叫声在我记忆里易发悲凉哀怨了，有一回睡梦里有布谷鸟的啼叫声，那声调恰似在喊：好苦好苦……好苦好苦……
风水先生说，月亮湾外有山，内有漾，有山有水，是块上等的风水宝地，这里的子民会常年丰收，子孙孝顺。
——摘自《风月忆往事》
【作者说】五六岁时，我住在农村外婆家。村上有一个女人，有点跛脚，人们都称呼她“阿堂娘娘”（阿堂是她丈夫的名字）。在我的印象里，她很和善，对我尤好。我离开村庄长大后，她丈夫就去世了，她也离家出走了。后来，我在城里遇到过讨饭为生的她。再后来，她又回到村上，听村里人说，儿子不给她吃饭，不善待她。又过了一些时光，再回村上，问起这个女人，他们说她早已去世。我总想起这个女人，于是虚虚实实地写了这个短篇小说。
【主题】通过写善良的、隐忍的黎娘不幸的一生，表现对底层女性命运的关怀和深切同情，引起读者深层意义上的思索：如何破除封建迷信、如何看待生活的本真面目、如何对待家庭暴力。
【构思】第三人称冷静叙事和第一人称日记体回忆往事，两者间隔穿插并行，最后集中到一个点。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线是黎娘貌似水性杨花的风月情事，暗线是儿女不孝和因为封建迷信引起的家庭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