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易断

来源 :当代工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ongshouwang1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琴缘
  没事闲溜达,袁田洋溜达到中街大舞台附近的“乐器一条街”。早听说中街有条街,里面什么乐器都有。入巷后一看,饭馆和酒家的幌牌竟扑面而来:“老四川麻辣烫”、“生产队杀猪菜馆”、“好再来酒家”......老袁以为走错路了,正欲折返,却于炒勺声中听到微弱的丝竹之音。驻足细品,琴声悠悠,是二胡名曲《一支花》。向前紧走十几步才看清,街巷深处还稀拉拉戳着几家“乐器行”、“民乐店”的牌匾。
  走近前,见是一个乐器行的老板在店铺门口操琴运弓,自娱自乐兼招揽生意。袁田洋进店听了一会儿,老板的胡琴水平跟他一样,十分业余,但拉得很投入,袁田洋在他面前站了半天,《一支花》没停下来,老板也没搭理他。
  其余几家乐器店也门可罗雀。袁田洋溜达到一家兼营西乐、民乐的大店时,偌大的店里居然空无一人,静悄悄像个乐器仓库。二胡、高胡、板胡、京胡......都新崭崭,亮晶晶,分门别类挂在各自货柜里。袁田洋在京胡的货柜前站下了,他发现货柜的角落挂着一把旧京胡。
  这把旧京胡看上去有年头了,琴体灰暗,老态龙钟,溅在琴杆上的松香沫已结成一层黑嘎巴,弓子上挂着白白的松香沫,好像有人拉过。
  乐器似古董,不怕旧,越旧音色越好,越值钱。一把意大利阿玛蒂小提琴前几年的售价已经卖到一百多万元,这把旧京胡恐怕也是天价。袁田洋禁不住诱惑,小心翼翼从琴柜里摘下胡琴,在琴筒的端底模模糊糊看见“北京第三乐器厂”泛黄的纸厂标。这证实了他的判断,此琴大概出自上世纪70年代初——大唱革命样板戏时期,距今已有40多年。
  反正店里没人,袁田洋找个凳子坐下,拉起了这把胡琴。多年不拉琴了,他的手指头有点不分瓣,磕磕巴巴拉了几段《红灯记》里的唱段。
  样板戏年代里,工厂曾经组织厂里的文艺骨干排演过《红灯记》全剧,当年在市里很轰动。戏排好了之后,先在机械局系统内演,后来又下部队演,再到农村演,闹腾了将近两年多。袁田洋在《红灯记》的乐队里拉京二胡,拉京胡的是从市文艺团体下放到他们厂的一个专业琴师老孙。此人拉京胡系家传,其父早年在市京剧团乐队里拉京胡。当年“四大名旦”荀慧生先生到市里的“小红楼”戏园子唱《拾玉镯》,荀先生自己带的琴师吃海鲜过敏,临演出时上吐下泻。老孙的父亲临危受命,披挂上阵为荀先生操琴伴奏。一场下来,荀先生的精湛表演自不必说,老孙父亲的京胡伴奏烘云托月,有板有眼,将荀先生的绝世唱腔衬得滴水不漏,惟妙惟肖。谢幕时,观众席上的戏迷们掌声如雷,叫好声不绝。荀先生带妆谢幕时出现了感人的场面,他向狂热的戏迷们鞠完躬后没退场,转身走到边幕的乐队前,向坐在台口的老孙父亲深鞠一躬......散戏后,荀先生又在市里最好的饭店“汇海楼”摆了一桌酒,答谢“小红楼”戏院经理和老孙的父亲,老琴师由此声名大噪,被梨园行誉为东北三省京胡演奏的头块牌。
  当年《红灯记》
  袁田洋那时年轻气盛,在《红灯记》排练和演出过程中,虽然从专业琴师那里受益匪浅,却一直贼心不死。《红灯记》演过几场后,大获成功,他心里有点飘飘然,觉得自己的京二胡拉得还不错,便不知天高地厚,得陇望蜀,想尝试尝试拉京胡的滋味,总盼着老孙演出时家里有点啥事,或者得个肠炎、感冒什么的,像当年荀慧生先生的琴师那样上不了场,他好临时钻锅,客串一场京胡,展示一番自己,过过当乐队首席的瘾。
  况且,那时厂里的演职人员清一色由厂内工人扮演,是工人阶级的文艺舞台,有一个旧艺人掺合在乐队里面,虽然只是伴奏,也显得队伍不纯,腰杆子不硬。袁田洋如果能把这个拉京胡的旧艺人顶下来,他们厂的《红灯记》从台上到台下,从演员到乐队,就彻底是工人阶级的天下了!
  天遂人愿,就在袁田洋对京胡的位置望眼欲穿时,文艺团体掀起一场反击文艺黑线回潮的斗争。工业战线虽说与这场斗争的关系不大,但厂里还是要跟形势,厂革委组织演《红灯记》的工人学习文件,联系实际,查摆文艺黑线在厂子里回潮的现象。查来查去,自然而然就把老孙给查下去了。
  不久后的一场下乡演出,厂革委就决定,京胡由袁田洋拉,老孙到后台管效果。
  那场演出是慰问蛤蟆塘公社贫下中农和下乡知青,是一场“野台子戏”。蛤蟆塘没有俱乐部,公社在简易球场上临时搭了一个四下漏风的舞台。舞台虽然简易,但演出不能对付。开演前,厂革委领导叮嘱刚刚就位的袁田洋:小袁,台上台下就你这把京胡是新手,千万别给我出娄子。
  别看袁田洋盼拉京胡,真让他上了还怯场了,领导这一说,压力更大了,手心出汗,指头按在京胡弦上直打滑,他就想不干了,对领导说:头儿,你要信不过我,还、还是让他上吧。说着,指了指蹲在边幕条旁往效果器里压纸炮的琴师老孙。都到这时候了你打退堂鼓?领导瞪眼睛了。明白让你上的意义吗?你这是以实际行动反击文艺黑线在我们厂回潮,让工农兵真正占领文艺舞台。这时,候场的头遍铃响了。领导重重拍拍袁田洋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鲁南一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游击队劫狱啦
  开戏了。袁田洋硬着头皮一场场往下拉。头五场还好,没出大的纰漏,都顺下来了。半场休息时,领导走过来鼓励他,说这不拉得挺好吗?我听跟老孙差不哪去。袁田洋满头是汗,嗓子冒烟,咕咚咚灌了几口水,心有余悸道:“这才哪到哪,重头戏还在后面。”说着,拿眼睛搜索在后台的老孙。老孙在附近,袁田洋心里多少还能有点底。老孙在二道幕后面,正一门心思地往效果器里填纸炮,为第八场鬼子兵枪毙李玉和做准备。
  重头戏是第八场《刑场斗争》。暗转后,李玉和唱导板“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上场,逼退押解他的鬼子,接着是一大段舞蹈,然后是金鸡独立,一个亮相。此处是全剧的戏眼,高潮,锣鼓家什使出了吃奶的劲,“呛!”的来那么一下子。谁承想,那场戏的李玉和一亮相,与锣鼓家什一起“呛”的,还有“砰”的一声巨响,李玉和像踩到地雷了,脚底下腾一朵“蘑菇云”。乐队也傻了,这是怎么了?改戏了?台下的观众也炸锅了,特别是那帮知识青年,唯恐天下不乱,七嘴八舌扯嗓子嚷:柏山游击队来劫狱了!李玉和快跑啊!   毕竟演出几十场了,业余的演员和乐手也积累了一些救场的经验。李玉和晃荡几下,挺住了没倒下。“蘑菇云”散尽后,演员镇定下来,一招一式地继续做戏,锣鼓家什也跟上了,乐队准备接李玉和下面的唱。
  台上没乱,台下自然也镇定了,起哄的知青让维持秩序的民兵按捺下去,《红灯记》接着往下演。袁田洋却拉不下去了,他发现刚才这一通乱,手里京胡的外弦不知怎么断了,只剩了一根里弦。一根弦怎么拉?换弦来不及,又没有备用的胡琴,袁田洋急得火冒钻天,却又无计可施,哭的心都有了。
  救场如救火。老孙不知从哪钻出来,一把拉开袁田洋,接过一根弦的京胡,匆匆道:这里我盯着,你去后台管效果。说着,他手里的京胡响了,和李玉和的二黄跺板“休看我戴铁镣锁铁链......”正好接上,一点没误场。袁田洋呆呆地看着老孙操一根琴弦,娴熟地为李玉和这一大段唱伴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独弦绝技
  节骨眼上使独弦为演员伴奏,是京剧大师马连良的琴师李慕良先生的绝技。据传,当年马连良在京城吉祥大戏院唱《击鼓骂曹》,李慕良就曾用一根弦为他伴唱。但那根弦不是意外断的,是李慕良自己故意抠断的。目的是为了烘托祢衡嫉恶如仇、近似癫狂的情绪,当“祢衡”唱道:“假装疯魔骂奸曹,我把蓝衫来脱掉......”时,李慕良“咔”抠断外弦,只用一根里弦伴马先生的西皮快板“破衣褴衫摆摆摇,帐下的儿郎闹吵吵......”
  剧情紧张,弦断了,观众更替琴师紧张。祢衡裸唱,琴师裸伴,相得益彰。这段“骂曹”便格外提心吊胆,惊人魂魄。祢衡骂声甫落,戏院里喝彩、掌声不绝,既贺马先生的唱,也贺李慕良的琴。马先生的唱是绝的,李慕良的胡琴也是绝的,在梨园行和民间已成佳话。从前袁田洋只是听说,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老孙的技艺端的了得!
  然而,老孙好心却没得到好报。演出结束时发现,第八场的“蘑菇云”把一块台板崩黑了,李玉和的鞋跟也崩裂了。是不是有人在舞台上放了爆炸物,想捣乱,破坏革命样板戏演出?厂革委领导要沟通公社人保组好好查查。袁田洋悄悄把领导叫到一边,说别查了,是效果器里的纸炮掉了,被风刮台上了,正好被李玉和亮相时一脚踩着......有那么巧的事?领导不信,你怎么知道?袁田洋一五一十说,第八场京胡弦不是断了吗,老孙替我,我替老孙。李玉和就义时,平日都放六枪,我使劲摔效果器,才响了四枪。我仔细看了看,有两个效果器里没有纸炮,估计是掉了,刮台上了......纸炮能有那么大爆炸力?领导疑惑。这纸炮是特制的,你看——袁田洋掏出一枚纸炮给领导看。厂军工车间用TNT炸药为《红灯记》压制的纸炮,鼓囊囊,园溜溜,如葡萄粒大小,简直就是个小炸药包。
  工厂倒没拿“蘑菇云事件”做文章,也没太难为老孙,只打发他回车间干活,不许参演《红灯记》了。但事情传到市文艺界,驻京剧团的工宣队就把老孙从厂里揪回去,当文艺黑线回潮的活靶子批。罪名是:“混在工人队伍里破坏《红灯记》演出,故意给样板戏抹黑。”
  老孙被整得很惨,没死但也掉了层皮。他被京剧团办死班,他老婆一时想不开,投了大辽河。这些都是袁田洋后来才知道的。令他一辈子难以释怀的是,那场《红灯记》老孙救了他的难,他却在“蘑菇云事件”上多嘴多舌,害得老孙家破人亡......
  “咔”袁田洋狠狠抠断京胡外弦,试着用一根弦续奏《刑场斗争》,像当年的老孙那样,却不得法。怎么拉都不是声,杀鸡一般刺耳。琴行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面前,大惊小怪地:哎这位老师傅,你拉就拉呗,干吗把弦抠折了!
  抠折了怎么的?袁田洋眼珠子通红地吼道,这把琴我买了,行不行?
  责编/王深
  ws@lnddgr.cn
其他文献
自古都金陵的盛夏里归来,夜半醒来,怅然若失。梦里被贼溜溜眼神盯视的感觉,浮上心头。来去匆匆,无非是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仔细想想,除去个别服务场所的职业性微笑外,我好像未得到过一个好看的表情。  人们大多生活在自身的悲喜剧中,耳塞封闭了听觉,手机占有了视觉,绷紧身体,一颦一笑与旁人无关。云彩,树影,花丛,江水,一概做成了布景,至于他人,只是多余的物件,不需投放一丝情感。  在必要的交换规则之外,人们
期刊
如果找个班组长来问,什么是班组管理,估计能说个一二三的人很少。如果换个方式问,在班里你是怎么带队伍的,他肯定会回答:“跟大伙处好关系,感情都到位了那就好管了。”  这不是个别班组长的观点,在企业中很多经理、老总也持有类似的想法。他们认为,管理的关键在于人,把人管好了,事情自然就管好了。这就是通过“管人”,达到“理事”的目的。说白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只要感情培养好了,有关事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期刊
【编辑留言】劳动公园是沈阳铁西区最大的综合性公园,也是中国工业文化传承的重要“一园”。在这座以“劳动”命名的公园里休闲的人们,曾经缔造了一个恢宏的工业时代。当生活被楼群与霓虹覆盖,他们的表情写满了故事与忧伤。这也许是沈阳这个粗粝生长的城市最鲜活的印记,如同被搬上伦敦奥运会开幕式的烟囱、熔炉……  在沈阳铁西劳动公园里,乘凉休闲的多是曾经的下岗工人。如果你说出了某厂某人的名字,就会有人激动地询问:“
期刊
述者禾力,年方三十,沈阳姑娘,青岛媳妇,提起机关事就头疼,聊起老妈事就乐喷,自认为爱老妈就是欣赏老妈一切,包括糗事。  我妈说话快,快得三四个字儿一起往外蹦  这是我妈,长得还行哈。好认,就这发型,走街上你一眼就能搂到,五爱市场卖货那些女的都这发型,烫啊盘啊,整老高,不嫌刺挠。有一次我和老爸去五爱市场。我爸十多年没去了,一去吓一跳,这都是些什么人哪。乐死人儿呀,你就看吧,那些女的全这发型,高高的,
期刊
铆着劲摆谱  “得瑟”是东北人毫不陌生的一个俚语。在东北人嘴里,“得瑟”能表达的空间很大。一些时候,费不少唾沫星子也不一定说透亮的事,用上“得瑟”两个字轻而易举就搞定。  市井中多有小得瑟。小时候我家有个邻居,每月到发了工资那天,那男的就不知喝了多少酒,反正东倒西歪地往家走,女的手里拿着崩豆、瓜子一类的小食品,一路走一路骄傲地从嘴里往外吐皮。我就听叔婶大爷大妈们议论:瞧瞧,这得瑟的。你看,“得瑟”
期刊
湖北监利县最近发生这样一件事:市民陈先生和妻子饭后在街上散步,遇上一队城管队员与一烧烤摊主发生肢体冲突。在双方对打中,恰巧陈先生电话响了,他刚掏出话机,就被城管误认为他要拍照,十几人用钳、棍将陈先生夫妻打倒在地,二人头破血流。  陈先生是否拍照姑且不论,退一步说,拍了,又有啥错?群众对政府执法行为用拍照等方式进行监督,这是群众法制观念和维权意识在增强,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好事啊。可有些地方政府部门在
期刊
“把所有的菜都给我端上来!”  在金陵456会所,商人老毛突然发飙。喝了二两酒,他眼睛里的小姐都不怎么好看。  领班愣住了,“您说您要什么吧?翘屁股,大奶子,还是凸凹有致的身材?”  “我要有思想,又长得漂亮的。”  一屋子人都笑翻了。  年近知天命之年的老毛本是公务员,后来见别人都发财了,便办了辞职,下海经商。他注册了三个公司,买了奥迪,印了名片,出入各种场所,结识人脉。名片散出去,很快便有了效
期刊
前雇员追债  在南非,有大大小小的工会组织近200个,遍布各行各业,这些组织行政上统归南非总工会管理。很多外国公司进入南非时都被告知要熟悉《劳工法》,否则很容易被雇员告上法庭。正因如此,“劳工律师”在这里相当吃香,成为律师行业里专门独立出来的工种。  华商周先生在约翰内斯堡近郊经营一家铝合金门窗厂。某天他竟然遭到一名五年前主动离职工人的“讹诈”。周先生觉得他可能最近又失业了,所以才会跑回工厂找茬。
期刊
本期嘉宾:聂长久  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政治学博士,马克思主义理论博士后。  阳光下的阴影  农民工欠薪问题由来已久,每每成为媒体热议的焦点。农民工太弱了!农民工的社会背景,法律知识,乃至专业技能决定了他们不能与雇主进行同等的博弈。社会资源的不对等,产生了农民工欠薪问题,也产生了职业讨薪人。这是特定社会发展阶段的必然产物。  在上世纪90年代,企业三角债猖獗的时候,也产生
期刊
【编辑留言】我国的医疗保障体系正在逐渐完善,但进程之中,不免有顾及不到的方方面面。针对部分职工因病致困的境遇,辽沈工业集团有限公司主动承担起企业的社会责任,公司内部的职工医疗互助会,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救助细节,尽力让职工感受到支援和帮助。  掀开上衣,姜峰身上的疤痕赫然在目。“我心脏搭过11个支架,医生说没法下了,又在心脏搭了两个桥。”  年近50岁的姜峰是辽沈工业集团有限公司高压气瓶公司的职工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