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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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也是结尾:2015年5月
  是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阳光晒热了明亮的玻璃窗,窗外的风景也似乎有了温度,蓬蓬勃勃的花草,有一片片的生机。刘子枫在档案馆接待室的长椅上慢慢坐下,僵硬的膝盖咯咯地响,疼痛却不那么明显,像他的老迈一样迟钝。接待处长急匆匆地赶到,脸上的恳切是一种夸张的亲热。
  刘老,抱歉,让您久等了。
  刘子枫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手。他捕捉得到接待处长笑容后面的一丝丝敷衍,却不想计较。他现在已经不计较任何事情了,也没精力计较。他的精力只够让自己做好这一件事情。
  也许,还做不好,因为时间已经不够了。
  他总觉得父亲刘典礼,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隔着一层淡淡的云雾,在看着他。还是那张胖脸,还是那种忧愁,只是盼望已经淡了。让父子俩痛彻心扉的,是那仿佛再也捕捉不到的梦境了。

第一章 在档案上了


  一
  解放军的大炮在半夜的时候才慢慢停了。城市的夜晚仍然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刘典礼在天将明的时候被疤脸从小绿梅的缎子被里摇醒,惊出了一身冷汗。小绿梅也醒了,白皙的胳膊从轻软的被子里滑出来,落入疤脸的眼睛。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仿佛是职业化的娇嗔,并在疤脸垂下眼睑的同时急忙把自己裹紧。
  解放军已经进城了。疤脸说。刘典礼正在提鞋的手停了一下,缓缓抬头,有点儿茫然地看着疤脸。他这时才发现疤脸竟然穿着一身解放军的衣服,那衣服显然来历不明,而且脏得很,胸口还有暗红的血迹。他把目光挪到疤脸的脸上,发现那条原本很明显的蚯蚓状的疤痕,已经淹没在乱蓬蓬的胡须和疲惫的沮丧里。疤脸的这种状态,让刘典礼感到不寒而栗。疤脸从没有过这样的颓态。换了朝廷的危机感,此时才真正地在刘典礼的心里掀起了波澜。一小时前,刚从躲大炮的桌子底下钻出来,翻身骑到小绿梅肚皮上时,他其实还洋洋得意地宣布过:共产党,国民党,他们打他们的仗,我当我的艳春堂主。
  刘典礼停止了穿鞋的动作,把两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沉声问,你是不是要走?
  疤脸不看刘典礼,低头揉搓着身上的解放军制服。他显然对这身衣服很反感,却又无可奈何。他揉衣服的动作落到了刘典礼眼里,刘典礼突然就知道了自己的问话是多余的。
  你走了,我怎么办?
  疤脸懒洋洋地抬了一下头,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
  一股冷气从刘典礼的后背升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慌乱。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他愤怒地说,自己也听出自己的嗓音有些颤抖。小绿梅的身子在被窝里动了一下,引得疤脸的目光迅速地尖锐了。刘典礼发现,这家伙此刻其实比自己还要紧张。他能在这个时候来通报自己一声,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大概,他的那些同伴,这会儿已经在像兔子一样地逃窜出城了。疤脸是这座小城的组织负责人,他脸上的疤是当年日本人的刺刀留下的,曾经是他的荣耀,标志了他的冷酷,也象征了他在组织内的说一不二。在解放军进城的脚步声中,他能想到刘典礼,冒险赶来一见,这让刘典礼的怒气实在无处发泄。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心情混乱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和做什么,两只手紧紧扣住了自己的膝盖骨,那双小巧的绣花鞋在视线里化成一片葱郁的迷茫,只像是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疤脸的目光停滞在小绿梅的绣花缎被上,凹凸有致的身形在被子下面似乎更有诱惑。但疤脸此刻当然对女人没有兴趣,他的眼神里是另一种意味深长。
  你有家有口,不用怕。再说,共产党长不了的。
  刘典礼想说未必,但没说出口。他其实一直是有些怕这个疤脸的,这个人杀人不眨眼。曾经有个手下,想打退堂鼓,带了媳妇,企图悄悄一走了之,却被疤脸堵在渡口绑了,当着女人的面装进麻袋扔进了大江。所以,刘典礼只能又哼了一声,虚弱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疤脸听出了他的情绪,竟然笑了一下,说,放心,共产党一垮,我会马上回来找你。你在我们的档案上了,党国不能忘了你的。
  疤脸的眼睛再一次掠过床上的缎被,如此美妾,家中还有贤妻,你又怎能舍得一走了之呢?
  窗外已经有了微微的亮色。淡绿色的纱窗帘在晨光里有了活力,仿佛山林里的枝叶,开始轻轻地摇摆。桌子上的自鸣钟当的响了一声,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刘典礼的目光和疤脸一碰,两个人都回过头去,彼此都知道语言的乏力。我该走了,不然,出不了城。疤脸说,语气里有了真正的急躁。
  刘典礼长叹一声,明白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他把疤脸送出房门,艳春堂里还是一片寂静,男男女女们还在醉生梦死里沉睡着。疤脸手扶楼梯栏杆,俯视着天井,石板地上的鱼缸里,已经映出天光的倒影了。
  疤脸就突然地回过头来,一把抓住刘典礼的胳膊,急急地说,老刘,你知道,老子当年杀鬼子,真是不含糊的,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
  疤脸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沉痛。这对于他这样一个魔鬼来说,真的是罕见。刘典礼无语。疤脸也就不再说,沉沉地愣了一会儿,便一步一步地下楼去了。刘典礼看着他消失在门洞里。接着,听见他开门,关门。院子里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静。艳春堂这种地方,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有人起床的。
  二
  天亮之后,当刘典礼赶回家的时候,十岁的男孩儿刘子枫正在房门口刷牙,他用惊异而又有几分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匆匆进门的父亲。刘典礼用礼帽低低地压着眉毛,那张白净的胖脸,便在早晨的阳光里有了一种阴阳不定的感觉。他仿佛很累,进门便沉重地坐下,下意识地摆弄了一下桌子上的书籍。书是《三国演义》,他这几日正在看着的,每天翻两三页,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他用一张金圆券做书签,那张钞票就随意地夹在书页之间。坐在墙角的女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进来。
  刘典礼和妻子平日常常是处在一种冷漠的敌视状态,这连刘子枫也早已习惯了。但是今天,刘典礼感觉自己和妻子的相对沉默里却多了一种恐慌和无助。他偶然抬头,在相碰的眼神里便看到一种可怜的乞求。他愣一愣,便用叹气来表达了对女人的安慰。刘子枫漱完口了,他站在门口冷静地看着父母。刘典礼也看儿子,很奇怪这小子的镇定和冷淡,他早发现这孩子与众不同,比如他总是爱窥视那些许多人根本不注意的事情。街对面理发店里的罗师傅,每逢给顾客剃光头之前,总要一再地擤鼻涕。刘子枫便会很认真地盯着,好像在暗暗数着罗师傅擤鼻涕的次数,并乐此不疲。刘典礼常想,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   敲门人显然心情不错,竟然渐渐有节奏地敲打出了舞台上的鼓点,并且高喊道,老刘啊,老刘在吗?
  刘典礼突然听出是巷子口老虎灶的伙计张三。茶馆的开水都来自那家老虎灶,张三自然是熟悉的,可是这个向来低三下四的伙计从来都是称呼刘老板的,哪里敢叫他老刘。其实,他们还曾经有过另一层隐秘关系。而这层关系,刘典礼似乎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现在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让慌乱中的刘典礼猛地觉得那就是一阵及时雨,一粒定神丸,一根救命稻草。
  他忙不迭地开门,边努力地赔出笑脸,响了一宿的炮,全家都在桌子底下躲着,哪里睡得着。天亮才眯了一会儿的。
  来人高声地笑,笑声沙哑,像只鸭子在叫,老刘你真是不懂呢,桌子底下能挡住咱解放军的大炮?不过你放心,咱解放军的炮专门打老蒋,不伤老百姓的。
  刘典礼也赔着笑,说,那是,那是。
  张三把一只脚踏到板凳上,扯起裤脚,沙沙地挠小腿迎面骨上的癞疮,白色的皮屑纷纷地落,在板凳上形成一片刺目的雪。刘典礼瞥一眼,又忙把眼神挪开。
  老刘啊,我盼了这些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呢。张三志得意满地说,我不会忘了你的。
  刘典礼抖了一下,心却是狂跳,我?
  对啊,你,就是你。张三用他刚挠过腿的手拍拍刘典礼的肩膀,难道你忘记了?你救过我的命的。
  老虎灶的伙计又发出一阵沙哑的大笑,然后转身走出门去,不聊啦。回头,回头我们沏一壶好茶,再聊。我得赶快去报到呢,今天所有的地下党员都要在老教堂集中的。老子猫着腰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直起腰杆啦。
  刘典礼呆呆地盯着板凳上的那一片白,旋风般来了又旋风般离去的共产党人张三,搅得他脑子一片嗡嗡地响。愣了许久,他从茶壶里倒了一杯隔夜茶,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低声自语,国民党我在档案,共产党……他突然醒悟,急急地追出门去,那老虎灶的伙计却已经消失在了街角了。他心想再见到张三,就凭当年的那些事,一定要求他把自己也写到共产党的档案上。国民党的档案,那现在还有什么用呢?也许连疤脸那个家伙,都已经死在出城的路上了。

第二章 小绿梅的身份


  一
  在刘子枫的记忆中,父亲刘典礼只有在那一段时间里,是每天在家里歇息的。他会回来得很晚,但他一定会回来,他会醉醺醺地把房门踢开,然后在母亲的冷眼中自顾自地酣然入睡。
  街面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裁缝铺冷清了几天,现在又顾客盈门了。谢裁缝仍然搂着女人的腰,磨磨蹭蹭地给她们量着腰围,时不时地抬一下眼皮,在近在眼前的女人胸上找点儿便宜。和关注理发匠的擤鼻涕一样,男孩儿刘子枫早就发现了谢裁缝的猥琐,他总是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老家伙,在心里数着他抬眼的次数。理发店生意也仍然不错,有一天刘子枫还看到一位解放军走进了理发店,让罗师傅推个光头。军人很客气,但罗师傅的手一直在抖,这让刘子枫很好奇,也很好笑。
  倒霉的只有卖馄饨的北方佬。有一天傍晚街上突然响枪,刘子枫不顾母亲的拦阻冲出门去观望,却只见北方佬已经倒在了血泊里。他的馄饨锅仍然沸腾着,飘散的香气里却掺杂了血的鲜腥。北方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向刘子枫伸出手,嘴却一张一合的,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但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因为血正从他的牙缝间溢出来。几个解放军端着枪匆匆赶到,为首的抓住刘子枫的肩,急急地问道,什么人开的枪?你看见了吗?刘子枫摇头,突然发现这个人是老虎灶的原伙计张三。
  那天晚上刘典礼回来得比较早,也没喝酒。妻子为他端来饭菜的时候告诉了他北方佬的事情。最近因为他的回归,老婆心情有些好转,在饭桌上不再总是绷脸,夫妻便也有了些话说。刘典礼听了妻子的叙述,脸就沉下来,半晌不作声。
  刘典礼是知道北方佬的真实身份的,那家伙是党通局的人。北方佬曾经和疤脸闹过很大的纠纷,疤脸曾咬牙切齿地宣称要把北方佬剁成肉泥。当刘典礼发现北方佬居然潜伏下来时曾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对方认识自己,他时刻担心着对方会把自己卖给共产党。他们是有过交集的,在北方佬的馄饨摊上,他们交换过什么情报。也许是假情报,因为疤脸那人狡猾得如同一只老狐,他安排下来的任何任务,刘典礼总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疤脸曾经多次想让刘典礼更深地介入他们的行动,甚至加入组织,刘典礼总是拒绝,他说他自由惯了,受不了组织的约束,其实他是怕疤脸。他现在只是不明白,北方佬死于什么人之手。如果北方佬因是国民党特务而被共产党所杀,那说不通,把他抓起来顺藤摸瓜岂不更好,何必杀人?而且听儿子刘子枫的叙述,当时张三的急切,根本不像是做作。那么可能是疤脸所为?那前提就应该是疤脸还活着,而且就隐藏在这座城市之中。想到此,刘典礼全身漫过一层鸡皮疙瘩。
  他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败坏了。他一声不吭地吃了饭。在把饭碗推开的时候,他对妻子说,我想过了,我还是要把她接出来。
  刘子枫就在这一瞬间发现母亲看向父亲的眼神渐渐凛冽了。女人咬着牙对丈夫说,她要来,我就走。
  这显然是在刘典礼意料之中的反应。他只皱了一下眉,说,甭闹腾,我决定了的事,我是一定要办的。不过她不会到这儿来,这儿还是你的家。
  说完,他往门外走,又回头补充了一句,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了,甭等门。
  门里没有回答,但刘典礼猜测妻子肯定会撕东西。他正在看的那部《三国演义》,已经是他买的第三本,前两本都毁在疯狂的妻子手中。若不是他最近回家勤,这一本恐怕也早就不在了。他当然早已经想好,这本如果再毁了,他一定要去买第四本,是和女人的一种较劲了。
  刘典礼慢慢地走,他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街道和面前的人群。他知道这个世界变了,而且,它不再有任何可能像疤脸说的那样,再变回去,不可能。他从看见那一排排躺在街上的战士时,就知道共产党的天下坐稳了。
  谢裁缝的裁缝铺子,门前挂了新的招牌:承制新式列宁装。理发匠老罗,正在他的店铺门口和人们吹嘘来理发的解放军有多和气。街口上,矗立起一幅巨大的画像,画像上的人那双眼睛意味深长,令刘典礼不敢正视。   但是,他必须得去面对这个新世界。
  当务之急是,他要把小绿梅从艳春堂接出来。
  刘典礼在这座城市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他得知共产党要查封妓院了,这要说起来还是机密的行动正在暗中紧锣密鼓地策划着。
  就在昨天,他卖了他的白走马。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全新的社会里不能太招摇。在马市,马经纪一边抚摸着白马的脊背一边咬着刘典礼的耳朵说,共产党是真能耐,听说这马上就要把全城的窑子都给封啦。
  刘典礼脸色平静,心里却是咯噔一声,魂魄仿佛一下子散了,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他顾不得再和对方讨价还价,匆匆忙忙把马卖了,转身就走。那马舍不得旧主,在他身后嘶鸣,他也没回头。
  他派人把前老虎灶伙计张三邀到了茶馆。张三现在是小南房派出所的所长,已经堂堂正正地亮出了真名,叫张建国。一身戎装的张所长到茶馆时天已黑透,但他仍然警惕地先在四周转了一转。刘典礼在茶馆二楼的窗口把一切看在眼里,火烧火燎的心似泼上了一盆凉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生出。
  当喷香的花茶摆到张建国所长面前时,这个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家伙才略略地松弛了一点儿。他抬起腿,把脚支在凳子上,撩起裤腿,刚刚要挠,却又停住,瞥一眼刘典礼,把裤腿放下了,找我,有啥事?我很忙。
  刘典礼欠欠屁股,恭敬地说,张所长,当年的事多靠您栽培,我也算早早地就为咱们新中国服务过的。您看……
  张建国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别说这个,你是什么人,你知我知。
  刘典礼沉沉气,说,咱们党我是服气的,真的是为人民服务。所以,我想,我刘典礼要是能在咱们共产党的档案上,那……我死也瞑目。
  张建国的目光犀利起来,他直直地盯着茶馆老板,然后慢慢端起茶,轻轻地吹着茶叶,却是不说话。
  刘典礼知道此刻不能再说下去,便也低下头,捡几枚炒花生在嘴里嚼。电灯突然在这个时候噗地灭了,把两个人都吓一跳。
  国民党不死心。张建国说,这城里尽是特务。
  刘典礼的心开始跳,他偷窥对方,却在黑暗中看不清什么。张建国却也不再说,只是滋滋地喝茶了。远处,好像响了一枪。张建国像猫一样地侧起耳朵。暗夜里,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走了。张建国的起身很突然,他腰间的手枪在桌子沿上一磕,发出挺大的声响,把刘典礼一惊。他跟着起身,把牙关咬紧,张所长留步,我还有一件事相求。
  就在此时,吧的一声,灯又亮了。
  二
  小绿梅不是妓女。当年刘典礼把她送进艳春堂时,把一叠银元摞在老鸨面前,说,告诉你,她就是暂住,不能让她接客,她是我一个人的。听话,我不亏待你;不听,我找人拆了你的堂子。
  小绿梅是不愿意的,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租所房子住。刘典礼告诉她,不能,那样会暴露,会要了她的命。脸色惨白的女人只好顺从,并在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把自己给了刘典礼。而也就在那个充满了肉欲的夜晚,刘典礼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个小女人。爱的滋味很奇妙,让刘典礼竟一时慌乱不已。
  疤脸曾经劝过他,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现在看,疤脸这个混蛋说对了。
  洋车在冒着臊臭气息的公共厕所旁边停下来的时候,小绿梅哭累了,已经歪在刘典礼的肩头沉沉睡去。刘典礼一路上大瞪着双眼,死死盯着洋车的帆布篷子,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玄机似的。他连说带比画地告诉了小绿梅为什么要火速搬离艳春堂,为什么要搬到这座城市最肮脏最破烂的下三角来,而小绿梅只是惶恐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刘典礼知道其实她听不大明白,也就不再说。而他停了嘴,小绿梅却又开始哭泣,紧张的路途就在说与哭的交替中变得越来越漫长。
  在距公共厕所五十米的地方,刘典礼租了一座小院的两间西房。房是那种随时可能倒塌的碎砖头房,又聋又哑的房东老头儿住在北房里,靠吃房租过活。刘典礼付给他的房租显然是他预期的倍数,他混浊的眼睛竟然有了光芒,并且马上比画着答应了刘典礼提出的一系列要求:绝不告诉外人这里住了个女人,这个女人所需要的物品全由他负责采买。刘典礼成功地让老头子明白,他的晚年能够有足够吃喝的收入,取决于他对这个神秘女人的保护。
  刘典礼当晚没有在这里住下。他知道小绿梅是希望他留下的,可他突然地没了心情。他告辞出来,小女人在他身后深深地躬下身去,两只纤细的小手顺着腿面滑到膝盖。刘典礼每次离开艳春堂,小绿梅也是这样送别,但这一次却是真正地让他动心,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可他就是不想留下,他硬下心把女人那满腔的幽怨和恐惧抛在脑后,竖起衣领,匆匆地逃离。
  那一晚刘典礼是在自己的茶馆里度过的。茶馆其实已经关门了好久,唯一的伙计虎子也回了乡下躲避战火。他没心思开门营业,他的心思都在那小女人身上。派出所所长张建国用过的茶杯还在桌子上,半杯凉茶已成褐色,有一层茶垢挂在杯口,是一种说不出的败坏情绪。刘典礼在用长凳拼成的床铺上躺倒,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慌在心头翻涌。
  那天,当张建国要走出去的时候,他终于横下心问出了他要问的问题。他想与其转弯抹角,不如单刀直入。张建国果然一愣,手就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的武器,你听什么人说的?这等于不打自招了,刘典礼的勇气顿增,便说,是不是吧?张建国想了想,便慢慢坐下,低声道,这些年,你把那日本女人藏在妓院了。
  刘典礼当然记得接下来他们之间的紧张。他们四目相对,他们用眼神搏杀。时间在他们之间悄然流逝,化作彼此的压制和反压制。许久,张建国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共产党是有铁的纪律的,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自为之,做个新人吧。说完,他便走出去,从门外又扔回一句话,今后,不要去找我。
  当时的刘典礼浑身是汗,几乎虚脱。抬起按在桌子上的手,桌面上竟是湿漉漉的两个巴掌印。听着外面没了声音,他便迅速地开始了他的行动。他算是在刀尖上滚过的,关键时刻能够自然杀伐决断。两天的时间,到今天晚上,他完成了全部安排,只在这冷硬的板凳上,却摆不脱对小绿梅的思念。   往事就在这漫长的夜里开始跳出记忆了。第一次打牌,十三岁,赢了一块大洋。第一次吸大烟,十六岁,是跟着那天心情不错的父亲学的。第一次玩女人,十九岁,夺走他的童子身的,是家乡镇上的老暗娼,比他大十三岁,据说和他的父亲也有过一腿。刘家的风流是有传统的。身为小妾的母亲多少次哭泣着规劝自己,暴跳如雷的父亲多少次把自己打到卧床。生活就是这样的无趣而残酷,许多事大概是命中注定,却又像是风云诡异变化无常。认识疤脸和认识张三,是他刘典礼生命中两个其实并不经意的时刻,现在看来,那些往事却将左右他的一生。
  张建国,当年的张三,是在一场瓢泼大雨中被刘典礼从小巷中捡到的。现在感觉上的不真切,是因为当时的张三满身是血,也是因为他当时还不是老虎灶的伙计,他们纯粹是偶然相遇。
  那天刘典礼手中的油纸伞被暴雨敲打得像一面鼓似的隆隆作响。他骂着娘在大雨中急急行走。江水暴涨的消息已经在城市里传开,牌桌上的人们都开始心不在焉,牌局也就扫兴地散了。尽管意犹未尽,刘典礼也只能收拾了钞票离开,把自己扔在雨中。就这样,他在小巷深处看到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躯体。
  在日本人的天下,这样的躯体是什么身份当然一目了然。刘典礼看看四下无人,便俯身察看。那人微睁了一下眼睛,目光在雨水中暗淡而又充满乞求,让刘典礼马上决定了应该怎么做。
  当时他雇用的两位伙计正百无聊赖地在没有客人的茶馆里掷骰子。他们耳濡目染,和他们的主人有着一样的爱好。当主人把一个血人扛进茶馆,他们当然吓了一跳。这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主仆三人在极其紧张的气氛中度过。包扎,喂药,用冷毛巾为其降温。天亮前,伤者稍稍稳定,刘典礼才和伙计们沉沉睡去。待鸡鸣报晓,刘典礼醒来,那负伤的人却已踪迹不见。
  这个人是不是今天的张建国呢?
  三
  刘典礼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儿子刘子枫在天井里做作业。他用一把椅子当桌子,自己则撅着屁股坐着一把小马扎,眼睛低低地俯在作业本上。刘典礼不禁笑了一下,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头抬高,眼睛要坏了。
  刘子枫不作声,也不看父亲。刘典礼习惯儿子的这种抵触,径直往屋里走。妻子迎出来,脸上是不嗔不喜的神情,也不说话。
  那本《三国演义》还在桌子上。刘典礼本以为会吵架的,却没想到竟是偃旗息鼓的平静,一时有些怔愣。妻子跟进来,低声说,你要小心了,共产党让有问题的人去登记。
  刘典礼说,我没问题。
  妻子哼了一声,语气里仍然有不满,那日本女人?
  刘典礼不敢和妻子吵,也低声道,她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我当时就和你讲的,可你他妈的不信。
  你若没和她睡过,我信。
  妻子竟是一针见血了。刘典礼沉默半晌,知道硬碰硬不是好事,便坐下去摸那本书。
  妻子说,刘典礼,你别看我和你吵,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从嫁到你家那天起就知道了。你知道我不想嫁,可我弟那天吃醉酒掉到河里,你脱了新郎官的行头就跳下去了。从那会儿起,我就愿意了。
  刘典礼觉得脸有些热。他盯着老婆那张不漂亮但也不难看的脸,发现那黄巴巴的面颊上此刻竟然也有柔和的线条。
  我知道小绿梅这个日本娘们儿命不好,你当时若不把她弄回来,反而不是你了。所以我虽然和你吵,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怎么办?共产党不是国民党,共产党眼睛里不揉沙子的。
  刘典礼无话可说。一股冷冷的寒气,正从他的后背慢慢升起来,沿着他的脊骨像蛇一样地往上爬着。当年的情景,像在戏园里看的西洋片,无声无色,断断续续,却是有一种恐怖在其中。疤脸是真狠,几乎是一眨眼,那日本人全家就倒在血泊中了。还有没有活口?疤脸的声音里有一种兴奋,像是饥饿的狼刚刚饱食后的欢畅。几个手下立即四下查看,刘典礼记得,他是在楼梯下放杂物的小亭子间里,看到了缩成一团的年轻女佣的。
  现在想,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告诉疤脸没有人了呢?
  是因为那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裤角吗?
  后来,在艳春堂,伊藤樱子变成了小绿梅。
  刘典礼看着妻子,慢慢地说,她现在和我没关系了。
  刘典礼是聪明的,他选择下三角并不仅仅因为那里是本市藏污纳垢的贫民窟,更因为那里是小南房派出所的管界。今天早晨,小绿梅已经在房东老头儿的带领下去派出所报了户口,她按照刘典礼的嘱咐,用她明显生硬的北方口音,说自己是东北人,由于战争流落在此地无依无靠,是老头儿收留了她,认她做了干女儿。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了,人民当家做主,她才敢来报户口。刘典礼知道这是一着险棋,但他思前想后觉得必须要断绝一切可能的后患。现在共产党的天下仍然不够安稳,这着棋要的就是乱中取胜。他是在回忆了所有往事之后想出这一步棋的,他是在反复衡量利弊之后下决心走这一步棋的。他蹲在派出所门外,从压低的帽檐下偷窥着门里的动静。他看见了女户籍民警的犹豫,他看到她最终走进去了,显然是去向张建国请示。当他看见绷着脸的张所长迈着四方步缓缓走出的时候,他的心几乎不跳了。
  那一时刻在刘典礼今后的一生里都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远远地看到张建国在向小绿梅询问着什么,大概是在问她的老家是哪里,她的老家还有没有人,她为什么不回老家去。这些问答刘典礼已经和小绿梅演习过多次,他知道这个小女人已经能够对答如流。但他仍然紧张,仍然紧张得要命。现在回忆那紧张的一刻,刘典礼的额头仍然沁出汗水。
  真的,今后我和她没关系了。刘典礼向妻子笑笑。他知道自己笑得有些勉强,那是因为他知道妻子不会相信。他有过太多对妻子的背叛,他清楚自己在妻子眼里没有信誉可言。
  可是这次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小绿梅,不,从今天起她是刘小梅了,是黑龙江籍的一个普通家庭妇女。刘典礼是她的远房哥哥,不再是和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   他知道,在这个新的国家,他的那一套,吃不开了。

第三章 疤脸藏在哪里


  一
  全城的妓院被封闭后的第四十五天,艳春堂的老板被枪毙了。枪毙的理由是在他的虐待下,曾有一名十五岁的妓女上吊自杀。和他一起走上刑场的有十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有若干人是刘典礼熟悉的或有耳闻的。那个女人是疤脸的手下,曾经的军统一枝花,据说是疤脸的老情人。女人奉命潜伏了下来,却被她后来嫁的丈夫揭发。
  张建国住进了医院。他的癞疮越来越严重了,闷热的夏天也不敢脱衣服,便总有一股腥臭味在他身边蔓延。刘典礼闻讯赶来探望,聊起来,张所长说,斗争就是无情的。那个娘们儿,还在策划着要迎接国民党反攻大陆。
  由于工作的忙碌和病痛的折磨,张所长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灰暗而且枯涩。他咳嗽着,手隔着裤子在腿面上抓挠,眼睛却看着刘典礼,老刘你要识时务,你要真的改过自新。
  刘典礼苦笑,我的张所长,你是了解我的。
  张建国看着他,半晌才说,我了解谁呢?你不要骗我,当年你和……刘典礼插断他的话说,我除了和你走得近,我不和别人混的,来往是有,可是我从不敢深交。
  话是这样说,脑海里却突然闪过那蚯蚓似的一条疤了。
  张建国所长慢慢地说,好像希望刘典礼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住,其实他们当年也……这话我也就是和你说。但是现在,我们是敌人,势不两立的。
  刘典礼连连点头,我知道。说起来不吹牛,我有远见的,当年他们拉我下水,我没答应。我知道咱们共产党的伟大。别的不说,我看那榜上,枪毙的还有咱市政府一个干部,贪污。这要放在过去,哪里敢想。共产党伟大啊。
  张建国说,市政府算什么,北京,公安部,还枪毙了一个处长呢,人家那是真的处长,却也是贪污。共产党铁面无私。
  刘典礼趁机说,张所长,我一直有个愿望,我不是为自己脸上贴金,但我当年,脑袋掖在裤带上,是为咱们党做了事的,是不是……
  张建国绷起脸,可你也和……
  刘典礼忙说,我不是一再说嘛,我从不和他们走得近。
  话是这样说了,眼前却又浮出那张疤脸,想起那家伙临走时说的话——在档案上了,禁不住就打个冷战。我若真在国民党的档案上,那我算什么呢?
  共产党是有纪律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你没入党,也没正式参加我们的工作,你让我怎么做?
  张建国的不满明白地写在脸上。他不理解这个身份复杂的刘典礼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他心里自然还有着不能告诉对方的心思。当年那个大雨之夜过后,他暗中调查了这个茶馆老板的背景,然后特意选择就近的老虎灶潜伏了下来。那之后,他果然接近了他要接近的人和事,他和那些人合作过,也和他们发生过相互用枪顶着脑门的危机。他的那一段生活,使得当年这座城市始终让日本鬼子头疼,也让解放后的肃清敌特工作进展顺利。
  全身的刺痒让曾经战功卓著的派出所所长十分烦躁,他恨没被敌人的枪弹征服过的自己居然扛不过这小小的皮肤病。他甚至觉得眼前的刘典礼就像癞疮一样可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军统保密局的瓜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个日本女人藏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向花天酒地风流无耻?你居然还想让我把你的名字写到共产党的档案上,那是应该用鲜血去写的。你也配?
  张建国把目光挪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核桃树,茂密的枝叶间有一颗颗绿色的果实。这景色他已经看了好几天了,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厌倦。刘典礼也随着他的眼光看,却是心思全无的乏味。再把目光移回到派出所长脸上,心里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不会有结果的。
  张所长您休息,我先回去了。
  你别走。张建国就是张建国,他立刻恢复到了一种工作状态,话说到这儿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根据可靠情报,“鳄鱼”还潜伏在本市。“鳄鱼”这个名字,你不会不熟悉吧?
  一阵战栗从刘典礼的心头漫过,是彻底的寒冷。那条蚯蚓似的伤疤又在脑海里浮现了,“鳄鱼”就是疤脸的代号。没想到这个凶残的家伙居然潜伏了下来。
  张建国在他僵硬了的背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他。肃反,肃特,你都没事,你不应该不知道是为什么吧?
  二
  当年疤脸第一次走进刘典礼的茶馆时还不是疤脸,也就是说他脸上还没有那条可憎的疤痕。他只是个说不上英俊也说不上丑陋的中年男人。他给刘典礼的第一印象应该是个不太得志的音乐家,因为他手提的那只长号盒子已经非常陈旧,盒角上已有了磨破的窟窿。
  掌柜的,楼上单间有吧?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好像是他的躯壳里还有一个人,是那个人要来坐茶馆的。刘典礼把他让到楼上,却发现他其实很熟悉这茶馆的房间布局,因为他没有等刘典礼到前面带路,自己就推开房门进去了。
  刘典礼便觉得这是一个怪人。他轻轻拂去八仙桌上的灰尘,张嘴刚要问客人喝什么茶,那人却已经先开口道,沏一壶香片,然后你就不要进来了,我等人。
  一刹那间,刘典礼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回到一楼,吩咐伙计把茶送上去,然后就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敞开的大门外是热闹的街景,日本人的侵占似乎没有给小城带来什么搅扰,反而营造出一种虚假繁荣。就在茶馆的正对面,卖猪肉的葛屠户正举着一扇猪肉向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唾沫横飞地推销着。那日本人和屠户一样胖,身边依偎着一个也胖的日本女人。对这个肥胖的鬼子刘典礼是有印象的,他总是穿着和服,总是这样一摇三摆地在街上走过,身边也总是带着他的胖夫人。刘典礼轻蔑地撇撇嘴,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刚刚吹了一下茶叶,却见那日本鬼子突然向前一扑,栽倒在那扇猪肉上了。
  在他那总泛着油光的后脑上,有了一个血红的洞口。
  日本女人的尖叫像是一头被绑起来待杀的猪那最后的嚎叫。葛屠户傻了,油亮的红脸膛瞬间变得惨白。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在刘典礼脑子里掠过,他扔下茶碗便向楼上跑去。就在他推开房门的一瞬,一把锋利的尖刀顶住了他的咽喉。   刘典礼的眼睛不禁一热。他觉得自己太需要刘小梅的慰藉了,他真的想就此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再也不放手了。
  可他不能。不是不能,是不敢。全新的社会如同一把无形的锁,牢牢锁住了他那颗不羁的心。
  今后,你就是我妹妹。他说。
  刘小梅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里是绵羊一样的温顺,如水般的瞳孔,是井一样深的透彻。刘典礼不忍看,茫然四顾,小屋虽然贫寒,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种干净是日本人特有的状态,是一种水洗过似的清洁,和酸菜一样清冷。他慢慢地喝着酒,在渐渐到来的醺意中,他隐约听见刘小梅用生硬的汉语说:你、救、了、我、的、命……他便摆手,含混地笑起来。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刹那,他决定一定要帮助张建国把疤脸找到。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自己,为了这个现在叫刘小梅的女人。

第四章 食物链的两端


  一
  刘典礼的茶馆是这座城市里第一家公私合营的店铺,刘典礼由此成了典型,在市里召开的会议上戴了大红花。
  他不适应这种场合。他有点儿恐慌。而且,因为一直在偷偷地戒毒,他浑身酥软得很,总是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会散了,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家里,饭已经做好了。他刚坐到饭桌前,儿子刘子枫便不声不响地起身,为他盛了饭。
  这是非常稀有的事情。他禁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儿子已经长大了,下巴上已经有了点点的胡须,脸上的痘也鲜艳夺目。更显眼的,是在他的左胸前,有了一枚团徽。
  好。刘典礼端起碗说,好,真好。
  刘子枫看了一眼父亲,没说话。他今天也参加了市里的会议,亲眼看着父亲站到台上,被一个扎小辫儿的女孩子戴上了红花。
  父亲终于活出一个冠冕堂皇的样子了,这倒让男孩子慌张起来。一个似乎从来不会做好事的人突然做了好事,而这个人恰恰是自己的父亲,这让刘子枫茫然不知所措。
  刘典礼根本没有心情揣摩儿子的纷乱心思。他并不高兴,那朵用红纸简单扎制的纸花并不能让他摆脱心底潜伏的那种恐惧。
  交出茶馆是一种解脱,但他没想到他因此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街道办事处主任通知他上台领奖的时候,他忙不迭地推脱,满脸像是被烫伤般的惊恐。主任不解,说,老刘,这是好事,光荣。他说,我知道,可我过去是剥削阶级,能改过自新已经是政府看得上我了,不敢张扬。主任就不高兴,哪能这么牵着不走的?刘典礼便无语,心像慌乱的兔子,要撞破了心房的墙壁。
  回家的路上,曾碰到谢裁缝阴冷的目光。老谢不愿意把自己的裁缝铺公私合营,正和政府对抗着,看刘典礼就如同看见了仇敌。刘典礼偷偷把手里的红花扔进垃圾箱,绕过老谢,悄悄回家。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家人刚刚放下碗筷,面无表情的张建国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门口。
  张建国现在已经是区公安分局的侦查科科长,负责的就是肃特和打击反革命。自从调任新的职务,他不再穿制服,总是笔挺的中山装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官员。只是职责的重要让他显得更瘦了,两颊呈现着病态的红晕。他隔着门冷冷地盯了刘典礼一眼,然后转身就走。刘典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跟着出门,远远瞄着那瘦削的身影,心里揣摩着吉凶祸福,忐忑不安地为自己算命。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侦查科长竟然向下三角方向走去。刘典礼出了汗,他不知道张建国是否知道了什么,他曾经猜测这家伙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说。
  下三角现在是一处热闹的工地。市政府说要学习北京改造龙须沟的经验,把下三角这片贫民窟改造成人民的乐园。现在,这句口号就在眼前的大牌子上写着,鲜红的大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刘典礼眯起眼,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而前面的背影已经在强光里缩小成了一条黑线,在晃动着。他紧走几步,却一脚踏空,幸亏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努力地睁眼,张建国的冷脸就在他的眼前。
  看清路,不然你就得栽跟头。
  是话里有话了。可刘典礼不敢接这个话头,只能讪笑。
  共产党有魄力吧?那么脏乱的地方,说变就变了。
  是是。刘典礼应着,张科长您找我……
  凡是这样的地方,都得变。人也一样。张建国似乎自言自语,眼睛也不看刘典礼。
  刘典礼稳稳心神,不吭声。其实昨天晚上他还悄悄来过,当时刘小梅也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共产党真是能干,这么脏的地方,说改就改了。
  改了,到处都改了。张建国说,语气里竟然有一丝伤感。刘典礼揣摩着,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张科长,我不是不尽力,我也想尽快抓住那家伙。
  再要找不到他,这座城市大变样,我们……张建国的声音里有了急躁的沙哑,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的无奈。刘典礼的心一动,他突然想起当年疤脸逃离艳春堂的时候,抓着他的胳膊说的那一番话。现在,张建国科长说话的语气,竟然和那时的疤脸酷似。那种消沉,那种寂寞,那种英雄末路般的愤慨,都是一个男人的感伤。
  刘典礼突然觉得自己和面前这个强硬的家伙有了某种共鸣。他小心翼翼地问,“鳄鱼”这些年有动作吗?也许,他……就这么沉睡了?永远不醒?
  他那样的人,能闲着吗?张建国冷冷地说,当年日本人杀了他多少手下,他不也……可能突然觉得话有些不妥,侦查科长把下边的话咽了回去。许久,他喃喃地低声道,他就是个疯子。那年发电厂爆炸,你知道吧?全城停了电。
  刘典礼承认张建国说的,疤脸真的就是个疯子。在那家伙的字典里,也许只有杀人这两个字。他脸上的那道疤,是他和一个日本宪兵搏斗时留下的,当他捂着脸出现在刘典礼的面前时,那翻着白肉露出嘴里牙床的伤口,让刘典礼心惊肉跳。疤脸就是从那次开始被人称作疤脸的,当时他用毛巾堵着不停流淌的血,含混不清地说,那个日本鬼子,是柔道的……段。刘典礼记不清到底是多少段,也许疤脸根本就没说明白,因为他的语言当时是从嘴和伤口一起冒出来的,有一种奇怪的共鸣。
  张建国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他。   二
  从下三角回来,刘典礼心事重重。他始终对侦查科长选择下三角这个地方和他谈话心存疑虑。他猜除了说疤脸,这家伙一定还有其他目的。那里可是张建国以前当派出所所长的地方,就是在那里,经他批准刘小梅最终上了户口。
  回想当年,除了怕疤脸,刘典礼也怕张三。
  特别是日本鬼子投降之后,曾经合作过的翻了脸,刘典礼曾经觉得自己就是夹在两支枪的枪口之间的那只可怜的猎物,怎么也是死。
  1945年,当满城都是庆祝日本投降的旗帜时,疤脸堂而皇之地穿着国军军服来到他的茶馆。他脸上的那道疤才刚刚长好,还翻着鲜艳的红肉。而且,由于胜利的喜悦,那道疤泛着亮光,仿佛是一条功勋章的绶带挂在这家伙的脸上。他挺着胸走进门来,把一把崭新的中正剑放在桌子上,看向茶馆老板的目光意味深长。
  你介绍的那个张三……
  疤脸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比说得详尽还让刘典礼恐惧,因为那没说出的意思是一种充满杀气的凶狠。刘典礼低下目光,回避着这种杀气,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偶然……你们,后来没再联系上?
  疤脸冷笑一声,没再往下说。他似乎被刘典礼的话提醒,也想起许许多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了。被日本宪兵划开脸颊的那次,是为了斩杀一名共产党的重要叛徒。至于为什么要由国民党来为共产党清除异己,疤脸没问。杀人对于他来说当然是一种愉悦,执行上峰命令更是不能打折扣的事情。同时,他心里还存着一点儿阴暗的念头,据他的线人透露,那叛徒手里有一份共产党在这座城市的潜伏人名单,正在和日本人讨价还价,他想就此夺得这份名单。可这叛徒被日本人暂时藏在艳春堂里,身旁总有两名日本宪兵陪着。疤脸就想到了刘典礼。
  刘典礼当然不愿意疤脸在小绿梅的藏身之处大动干戈,也不想自己身入险境。推脱再三,他想到了张三。
  热情的老虎灶伙计每天四处送热水,艳春堂的妓女们也大多是他的顾主。而且,他是共产党,共产党恨自己的叛徒,应该比你们更甚吧。干掉那家伙,他肯定没意见。
  就在刘典礼的这间茶馆里,就在他和疤脸现在坐的这张桌子上,潜伏在这座小城的国共两党达成了一次重大的合作协议。谈判的细节,茶馆老板无从知晓,他没那个资格。他带着伙计在大门外支了个摊子,施舍大碗茶,说是给自己的老母亲祝寿祈福,其实掩护着屋里的谈判。门虚掩着,喧嚣被隔在门板之外,慎重而充满火药味的计划在屋子里逐渐形成。当晚,刘典礼奉命泡在艳春堂里。十点,他摇着纸扇走出小绿梅的房间,大声吆喝伙计让老虎灶送壶热水来。这是信号,表明他已大概掌握了叛徒的所在,需要张三来确认。刘典礼总归是外行,需要真正的行家出手。张三很快来了。这个不停挠着癞疤的琐碎汉子,在妓女和伙计厌恶的呵斥中,满脸堆笑,坚持着挨屋询问要不要他的热水。他在楼上304号挨了一记耳光,打他的人不出声,但下手极狠。张三当然知道,这家伙是日本宪兵。
  刘典礼没有看错,304就是目标所在。
  十二点过去,艳春堂仍然灯火通明。女人的浪笑,男人的醉歌,随着升腾的宵夜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有一种暧昧的繁华。就在这时,还不是疤脸的疤脸率领他的手下走进了艳春堂的大门。和每次执行任务时一样,他们面色凝重,衣着整洁,像是群目空一切的公子哥儿。老鸨习惯性地迎上去,说几位是新客,欢迎光临,要不要叫几个姑娘出来看看?疤脸推开老鸨,盯住坐在天井里和伙计聊天的张三。张三的手在桌子下边快速地比画出304,这让疤脸的眼睛顿时红了起来。这一群人像闻到猎物气味的狗,一起向楼梯扑去。老鸨感觉不对,刚刚要喊出来,张三的手枪已经顶在了她的脖子上。
  谁要出声,别说老子不客气。
  张三的话音未落,楼上已经杀声大作。日本人的嚎叫,女人的哭喊,夹杂着茶杯、桌椅、玻璃、花瓶……所有的东西在无情的打斗中被破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让平日歌舞升平的艳春堂瞬间成为了血肉模糊的战场。刘典礼浑身颤抖,躲在小绿梅房里的窗帘缝隙偷看着外面的动静。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矮胖的男人像只皮球似的从304的门口滚出来,撞破楼栏杆,直接从三楼跌落在一楼的天井里。浑身是血的疤脸跟着冲出房门,也纵身跳下楼来。而张三,几乎在疤脸落地的同时,手疾眼快地扑上前去,伸手就探进了胖子的前襟。
  姓张的,住手!疤脸怒喝。他的声音由于脸上的伤而变得含混不清,但极度的愤怒清晰可闻。他的部下这时也纷纷冲了出来,一瞬间,所有的枪口都瞄准了共产党人张三。
  这是我们党的机密,我当然要取回来。张三面对众人,镇静地说。
  疤脸冷笑,你这样做,不够朋友吧。
  朋友?张三也冷笑,你“鳄鱼”手上沾了多少共产党人的血,你和我谈什么朋友。
  疤脸的脸上被刺刀豁开的口子,血正像泉水一样地往外涌。张三看看他,缓和了口气,论杀日本人,我今天不和你计较,我们后会有期。
  疤脸阴沉沉地说,姓张的,不把名单交出来,你想你走得出这个门?
  张三大笑,扯开衣襟,露出腰间缠满的炸药,你以为共产党里只有叛徒?
  窗帘后的刘典礼屏住了呼吸。他看到疤脸的脸上此刻却奇怪地没有了愤怒。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盯着大义凛然的张三,竟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两个男人对视着,天井里一片寂静。在难捱的时间里,只有人们沉重的喘息,标志着紧张的危险。有人终于忍耐不住了,端着枪想往上冲,被疤脸一声怒喝制止,混蛋,你想让这里炸上天?
  这次行动,事先商议好不能动枪,免得惊动更多的敌人。而且,张三的人马还负责外围警戒。疤脸也不清楚外面有多少共产党的人。现在,疤脸很恼火,他拿这个共产党员没办法。
  许久,他用嘶哑而含混的声音说,姓张的,后会有期。
  三
  所以,当身穿军服的疤脸坐到刘典礼面前时,茶馆老板知道他恨疯了共产党员张三。他恨不得把那个家伙碎尸万段。他来是向刘典礼要张三的,从那次行动之后,老虎灶的伙计在空气里消失了,他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座城市。当然,面对疤脸,刘典礼也真的希望张三就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现在想想,事情真的是很奇妙。当年疤脸找张三,就像今天张建国找“鳄鱼”。桑田沧海,世事轮回,这两个人的命运在食物链的两端跌宕起伏。如今,“鳄鱼”深潜水下,让侦查科长张建国坐立不安。而刘典礼,也真的想在深深的水底抓到这条可恶的“鳄鱼”。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在整个中国蓬蓬勃勃地掀起,连下三角这样肮脏破烂的地方都将建成美丽的花园,前茶馆老板不能不深受感染。交出他祖传的茶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他不敢再向张建国科长提起那个陈旧的话题,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暗地想,要是自己的名字能写在共产党的档案上,该有多好。
  档案,这两个字越来越在刘典礼的心目中神圣起来,他其实并不真正理解那是什么东西,他只隐约觉得那是一种身份,像他曾经拥有的那匹白走马,屁股上的火烙印是一个永远不会磨灭的标志。
  刘典礼就怀着这样的复杂心情在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潮中生活着,像一只小船在风浪里颠簸。但生活不会只有美好,有一天儿子刘子枫阴着脸告诉他,由于家庭成分复杂,按规定他不能报考北京大学了,他想成为一流作家的梦想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破灭了。
  刘典礼愕然。
  刘子枫看着父亲阴阳不定的脸,恨不得冲上去照着这张脸狠狠地揍上一拳。他当然不能这样做,但不能这样做所带来的憋屈,却让年轻的五脏六腑都燃烧了起来,仿佛是一种喝醉酒的感觉。他转身走了出去,他觉得家里的气氛太过压抑,使他无法呼吸。他在大街上走,漫无目的,他感觉自己的这一生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毁灭了。
  刘典礼想追儿子,但跟了两步便泄了气,两只脚像坠了铅,再没有力气奔跑了。妻子在他身后使劲地咳嗽着,也是无语。
  前茶馆老板有些痴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就那么痴痴愣愣的,他在风中伫立了许久,直到雨下来了,湿了衣衫,才缓缓地走回来。妻子看着他,说,做了的事,早晚是这样的。他才看看妻子,却没心思吵闹,只是坐到桌子旁,面对那本《三国演义》发呆。他此刻深深地认识到,自己是那么地不了解儿子,他竟然不知道儿子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
  儿子,想当作家的儿子,因为有他这样一个爸爸,已经失去了当作家的资格了。
  妻子说,你能不能去说说,你当年救过……也算是立了功的。他厌烦地摆手,那算什么,我还和……话说到此,却哽住了,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妻子冷笑了,说,我早说过,国民党也混,共产党也混,你说你……
  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刘典礼只是看了妻子一眼,什么也没说。妻子原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爆发,甚至冲上来动手,但刘典礼没有,她便有些茫然,也就不再说,转身去厨房忙碌。刘典礼望着窗外的阴沉,心也一点点地沉下去了。他认识到,过去的一切并没有真的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后果的。胸前佩戴过的那朵纸花,代表不了任何事情。在这个翻天覆地的新国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刘典礼习惯了的那些,已经越来越遥远了,就要彻底消失在时间的折磨里了。

第五章 父与子的痛苦


  一
  在去那所偏远的大学读书的前一天晚上,刘典礼和儿子有了一次郑重的交谈。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过十分钟的谈话。刘典礼鼓足了勇气,向儿子讲述了他的前半生。没有隐瞒,没有渲染,他告诉儿子,一个人活着,不是只有自己,他的家庭,他的婚姻,甚至他所在的城市,他接触的人,都扭转着他的生活轨迹。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格,刘典礼沉痛地说,我是太不安分了,你不要像我。
  刘子枫本不想听父亲说什么,他满心都是抵触,都是怨恨。但他还是坐下来听了,因为他抵抗不了父亲那从来没有过的乞求的目光。父亲的述说在年轻人的心里掀起了波澜,很大的波澜。他几乎不认识面前这个白白胖胖的老人了。是的,此时的刘典礼应该被称为老人了,虽然他的真实年龄并不大,他只是在心灵的折磨下而显得疲惫不堪。
  父子俩是在茶馆楼上的单间里谈话的。茶馆现在属于市第一服务公司,刘典礼虽然还是经理,曾经的伙计们却早已不在,现在端茶送水的是绷着漂亮脸蛋的年轻女服务员,穿着洁白的工作服,胸前还有红色的号码。刘典礼环视这间屋子,感慨地告诉儿子,就是在这里,那个家伙开枪打死了街面上的日本鬼子。那个家伙有个代号,叫“鳄鱼”。
  你说你从没有加入过他们的组织?你说那个“鳄鱼”现在还潜伏在这座城市?
  我今天和你说的,没有一点儿虚假。爸爸就是这样过来的,好也罢,歹也罢,都不能回头了。
  父亲的讲述似打开了一扇窗,让一线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光亮透了进来。刘子枫所受的教育,使他对疤脸之类的人物只有仇恨,而父亲告诉他的,却是一个复杂得多的世界。
  可是,写在我档案上的,可不是你说的这些。
  听着儿子充满怨恨的话,刘典礼的心向深渊坠落。档案,档案,这个一直蛰伏在他心底的词汇,现在突然血淋淋地摆到眼前了。而且,这不是自己的档案,而是儿子的。那上面任何一个笔画,都会影响儿子的一生。
  他们能写我什么?他辩驳,但也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我真的没加入过任何反动组织,而且,我早就为共产党做过事,我……
  小城临近解放的时候,张三悄然出现在老虎灶,重新成为一个伙计。刘典礼还记得他们在胡同里相遇的时候,他曾惊异地问张三怎么还敢回来?张三只是淡淡一笑,低沉而坚定地说,他们的日子,不多了。那天,张三还向他询问了军统工作站的情况,他说……
  可最起码,你是个资本家。儿子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声音平静,却残酷到无情,你是靠剥削别人生活的人。我,就是资本家的儿子。你知道我现在最羡慕谁?我羡慕街上那个修鞋老头儿的女儿秀芝,她就是劳动人民出身,她就可以去北京读书,尽管她的成绩没有我好。
  人家不是说了吗,出身不能选择,但……刘典礼只说了半句,便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其实是没有用的。
  父子都不再说话了。话已经说完,已经没有什么可再说的。说来说去,命运是无法改变的了。   我他妈的一定要抓到疤脸,我要将这条“鳄鱼”活活扼死。刘典礼恨恨地想,要不是和这个家伙有了瓜葛,我就算是个资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心里也不会有这么多折磨。而且,这个混蛋还曾经意味深长地留给刘典礼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说了,你已经在我们的档案上了。
  抓不到“鳄鱼”,这个阴影就永远笼罩在自己头上。
  可是,抓到他,他会怎样说?他会把自己毫不留情地交给共产党吧,他会一口咬定自己是他们的人吧,刘典礼闭上眼睛,便能看到张建国科长那铁板一样的脸。他觉得自己正身不由己地向深不可测的深渊坠去,四周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心情是彻底的绝望。他看着儿子,突然想抓住儿子的手,可他没敢,他也从来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掩饰住将要落下的泪水。
  刘子枫起身,低声说,我该走了。爸爸,你……保重。
  二
  那个曾经在婚礼上喝醉酒坠河的妻舅,突然成了右派。他其实是个安静本分的中学教师,只是嗜酒。听妻子哭着告知,这回妻舅也是喝多了,稀里糊涂地在一张什么大字报上签了名。
  还没有从儿子的挫败中缓过来的刘典礼,又仿佛冷水浇头,半晌作声不得。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区公安分局去找张建国科长。这个总铁青着一张脸的家伙,现在是刘典礼精神上唯一的靠山。他走出了家门,却又在暴热的阳光下犹豫起来。找他去干什么?说什么?难道告诉侦查科长,自己家的档案上又添了一笔洗刷不净的龌龊?
  斜对面的裁缝铺大门紧闭。裁缝老谢在不得不交出自己的裁缝铺后愤怒地回了乡下,现在裁缝铺已经不叫裁缝铺,而是服装厂的第三营业部。中午关门休息,是新裁缝们的规矩,他们正在电风扇的嗡嗡声里酣睡。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胡同口里的荫凉下,修鞋老头儿在打盹儿。那里是卖馄饨的北方佬送命的地方,也只有这个寡言的老头子不忌讳,把他的摊子摆在了那里,摆在北方佬的血泊之上。那里当然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刘典礼始终觉得那里还是有一股腥气在弥漫。刘典礼的目光凝固在修鞋老头儿的身上,其实是空洞无物的呆视。他的心和他的眼睛早已分离,他想到的只是儿子。
  想当作家的儿子,遭遇挫折的儿子,千万不能在已经很被动的情况下再有闪失了。想到这里,他转身飞奔回家,推开门就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去看子枫。
  还在擦眼泪的妻子愕然,孩子刚走……但她随即明白了丈夫的心思,眼泪又流了下来,你这才像个当父亲的……
  刘典礼把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低声说,我当然是……他爸爸。
  他还是到公安分局去了,他需要一张证明,好离开这座城市。分局传达室的老头儿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然后问他是谁,找张科长做什么,干吗非要在工作时间来找。刘典礼觉出有几分不对,想退缩也已经晚了。传达室老头儿盯着他,拿起了电话,打给了什么主任,询问可不可以让张科长见客人。对方的回答简短而冰冷,从话筒里传达出一种让刘典礼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扭脸往分局院子里看,见有红红绿绿的纸糊在墙上,突然明白原来这里也在搞运动了。
  走出来的张建国让刘典礼吓了一跳,他似乎更瘦了,头发和胡子都很长,而且乱糟糟的,浓密的毛发包围中的是一张没有血色的长脸。他看见刘典礼,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两只红通通的眼睛里,射出的光也变得凌厉。他开口说话,声音是不耐烦的沙哑,有什么事?跑到这儿找?
  我……刘典礼犹豫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来。
  说话啊?张建国提高了声音,传达室老头儿惊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小舅子……是右派了。刘典礼的思维乱了,他嗫嚅着说,很怕传达室老头儿听见,又不能不说清楚,我想我应该……向你说一下。
  和我说干什么……张建国说,我又不管这些事。
  侦查科长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消沉。天气炎热,群蝉的合唱让人心烦意乱。
  那我应该和谁说呢?我总觉得,这种事要向谁汇报才对。我屁股上的屎够多了,我……刘典礼在心里对自己说,但觉得自己的话真的很软弱,很无奈,也无法说出口。传达室的老头儿在专心致志地读报,报纸遮掩住他的眼睛。而张建国那深深戒备着的眼神,却盯着老头儿手里的报纸,像是盯着一个敌人。刘典礼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去给儿子送点儿东西,他……我想开张证明……
  你回去吧。张建国插断他的话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和嫂子闹了。事情正确对待……没事,带孩子去动物园看看。看看狮子老虎,还有鳄鱼,大鳄鱼。
  没头没脑的话让刘典礼愕然,但听到“鳄鱼”两个字时他突然领悟过来。眼前这个曾经腰缠炸药的强硬汉子,现在应该是只困兽了。现在,他大概是只能用这种方式暗示他了,提醒他了。由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张建国现在身处逆境了。
  还能说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我?这念头一出现,刘典礼就觉得浑身发冷。这不是不可能的。自己这样贸然跑来说那些烦人的事,实在也是太……而张建国的暗示,突然像一股暖流,从刘典礼的心底流淌而过。眼前的这个侦查科长,在前茶馆老板的眼里,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亲切。
  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说,一个劲地点头。张建国的眼神柔和了,说,我忙,就别老来找我了。
  是,是。刘典礼诺诺,慌忙转身离开。心里是惴惴的恐慌,炎热的夏天,却是一身的冷汗。
  当晚,他关紧门窗,流着汗给儿子刘子枫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诫儿子,无论怎么样,要少说话。
  汗滴在信纸上,洇出的却是泪痕了。
  三
  刘子枫接到父亲的信时也正在写信。收信人是远在北京读书的修鞋老头儿的女儿秀芝。大学生的信是哭泣着写的,眼泪便时时模糊着他的眼睛。同学进门把信递给他时,也裹挟进一阵狂风来,刘子枫的信纸就哗啦啦地飞起,像失魂的蝴蝶在风中凌乱。
  信封上父亲的字迹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笔画,陌生的是心情。刘子枫盯着这封信,父亲的胖脸就在眼前浮现着,满脸的纹路都写着沮丧和乞求。他其实是猜得到父亲要说什么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容不得些许的松懈,更不要说放肆了。他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慢慢划了一根火柴,把来信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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