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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翼上滑过的霓虹
我喜欢与大自然接触的感觉，“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些都能让我觉得平静且舒适。观鸟是接触大自然的捷径，记得第一次透过望远镜感受勤鸟类的美丽与灵动，还是在厦门大学校内，我在池塘边偶遇一只普通翠鸟，高校里的鸟一般不怕人，因为很少有人伤害它们。所以翠鸟很安静。我们距离也近，它羽毛上闪烁而带有金属光泽的翠蓝色比大海的颜色更有魅力，让我彻底着迷，
那时候厦门一到秋冬季，紫荆花间就会出现叉尾太阳鸟活泼的身影。雌鸟虽然平淡无奇，雄鸟的美却足以让众多拍鸟爱好者迷恋;大家一年又一年在山樱花树下、在红苞花旁、在羊蹄甲花边静守，即便是风雨天也挡不住那份热情，只为花下鸟儿张开翅膀，仰脖吃花蜜的那一瞬间。毕竟在那一刻，鸟儿与花就像一对神仙伴侣。
行者简介
朱敬恩，国内资深的观鸟者，观鸟十六年，野外目击的中国鸟类近千种。朱敬恩博士在国内长期推广观鸟和与之相关的环保活动，有多篇文章发表于《中国国家地理》《博物》《知识就是力量》等杂志，已出版《从野性到感性》等书籍，荣获科技部颁发的“全国优秀科普使者”称号。
又过了些年，我开始四处观鸟。滇西楚雄的紫溪山是个必去之处。我住在山顶，推开窗，清晨微冷的风裹着梅香扑鼻而来，随之而至的，是一幅不可能会忘记的画面：一小团红与黄的火焰，闪烁着比高原的天空更加深沉的蓝，在耀如繁星的梅花中燃烧。蓝喉太阳鸟偶尔也会出现“选择困难症”，停下来，翘着如钩的长嘴，左右摇摆，不知要光顾哪一朵花。然而火苗怎么可能真的会停下来呢？它定然会烧遍所有的一切，每一朵花儿都必须被造访。拜它精力旺盛的舞动所赐，原本暗涌的梅香几乎喷薄而出，直醉了花下的人儿，让人们心甘情愿地从黎明守到黄昏。
在高黎贡山，我第一次邂逅火尾太阳鸟，一如那日明艳的骄阳。蓝喉是火苗，火尾就是包围着米团花的一团旺火，无论是眼底还是相机的感光器上，那都是一道道永不熄灭的、变幻无穷的火光。
就在我觉得火尾太阳鸟定是最美的时候，我的认知再次被推翻——因为见到了绿喉太阳鸟。一眼而已，就那么一瞬间，我就毫不掩饰地陷入了癫狂。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色彩啊：春的嫩绿与秋的金黄相融相依，落霞的绯红丝丝渗透，如果是一杯酒，一定是陈酿的醇厚才能散发的芳香;如果是一幅画，定然纠缠了莫奈的重重朦胧与凡·高的咄咄热烈。她——是的，即便是雄鸟我也想用“她”——简直就是高黎贡山美的执掌者;即便是让众多人如醉如痴、求而不得的火尾绿鹛，恐怕也只能因为色泽过于浓艳，而无法望其项背。
上帝在创造别的太阳鸟的时候都是放进五彩的调色盘里的，也不知是因为审美疲劳，还是了一种低调而神秘的美。它在林间的花丛中如同侠客一般：你能见着它来去从容，却几乎无法看清其真容。林子里缺少足够的光线，它的美只会留给懂得欣赏、因而有足够耐心等待的人。如烟花绚烂，一瞬间的惊艳，是阳光与它共同缔造的永恒。
滇西德宏的盈江县有一棵榕树王，高高的树顶上，站立的紫颊直嘴太阳鸟犹如一颗五彩的宝石，将阳光反射到我的眼底。它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惊喜，更像是对我的抚慰。距离遥远，角度刁钻，但是它恰恰完美无缺地呈现在我的望远镜里，除了鸣唱时不停抖动的喉咙，它静立枝头，任由自己光芒四射。紫颊直嘴太阳鸟的美并非只是红脸翠衫黄胸衣那么简单，亚热带生硬的阳光刚一碰触它的身体，就神奇地变得富有了生命：会流淌，会奔跑，会溢出七彩的梦幻。
网络上有许多鸟的照片，都很美。可是，见过野外鸟类光彩照人的真容之后，我总觉得死板的照片无论如何也没法传达它们灵动的色彩。在它们翅膀挥动的一刹那，阳光似乎化作彩虹，进驻我的心灵，让我燃起儿时都不曾想象的希望。
站立的紫颊直嘴太阳鸟犹如一颗五彩的宝石，将阳光反射到我的眼底。它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惊喜，更像是对我的抚慰。距离遥远，角度刁钻，但是它恰恰完美无缺地呈现在我的望远镜里，除了鸣唱时不停抖动的喉咙，它静立枝头，任由自己光芒四射。
一時累了手滑，轮到黑胸太阳鸟，竟然失手掉进了墨水瓶里。一看糟了，赶紧捞出来，幸亏手快，没全染黑。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堪，然而精彩与否却全在自己。黑胸太阳鸟赶紧又跳进那五彩的调色盘里打了个滚，于是乎，黑里透红。灰中带昔，绿中藏蓝。竟然成就
90%完美的旅程
坦率地讲，和滇西北的白马雪山、梅里雪山等著名雪山相比，无论是风光还是生物多样性，滇中的轿子山都只能甘拜下风。它甚至都算不上一座严格意义上的雪山——5月份就只飘下极少残雪。
没有猛禽的森林是不完整的。一只燕隼尾随着燕群如利剑划过山腰，两只金雕从一道山梁上空轻轻扇动几下翅膀，便借着午后的抬升气流滑到了另一道山梁之上，然后消失在山的另一面。
轿子山是距离昆明最近的一流赏鸟地。山顶有大面积的平地，雪水消融之后洼地成池，化作山的眼睛，将层峦叠嶂和蓝天白云一并都收了进来。天池边生长着很多雪山杜鹃，枝条坚硬在周围匍匐如荆棘，然而紫色的花透露了它的温柔之心——这轿子山上花冠最小的杜鹃花，却在高寒之处拥有最惊艳的色彩。作为这份美丽最忠实的“粉丝”，棕胸岩鹨不知疲倦地在为这些花儿唱着赞美诗，而它自己也成了快乐王子——棕色的胸脯起伏不定，澎湃着关于爱的歌。
似乎造物主总是在做某种平衡，歌声动听的鸟儿通常都不是特别漂亮，然而谁能保证绝对公平呢？这可是老天爷也常常做不到的事。
所以当金色歌鸲忽然间开始放声歌唱，将你的视线强行拉进原本密不透风的箭竹林里时，你就没法抑制自己的惊讶：原来区区一只鸟儿，便足以让旭日和夕阳都会都大为失色;即便世界是一片黑洞，它也足以让人知道什么是光明。
造物主的偏心眼简直让人对他的公信力彻底动摇。那叮咚作响的歌声，在细竹林里随着鸟儿金色的身影不断变换位置，像流动的光，似喷涌的泉，令人无法忘怀。
小燕尾和白顶溪鸲是溪流里的常客，它俩一个黑白分明，另一个则以红黑为主色，只有头顶是白色。有时候我在想，它俩也许都是水花幻化成精，所以才会伴着水流逡巡在岩石缝隙间，才会一次次把轻盈的舞步留在翡翠的潭边，用细细的歌喉为瀑布伴唱。
橙斑翅柳莺的声音细细小小，听起来像是在嬉笑。比氏鹟莺的样子像是弹力十足的鸡蛋黄，在森林的树枝间又蹦又唱，有幼儿园小朋友们那种自带的欢乐。和橙斑翅柳莺相比，它的叫声响亮，节奏稳定，听得人起耳茧，不过只要看到它那圆滚滚的模样，金色的大眼圈，还是忍不住要会心一笑，觉得相逢是缘。
没有猛禽的森林是不完整的。一只燕隼尾随着燕群如利剑划过山腰，两只金雕从一道山梁上空轻轻扇动几下翅膀，便借着午后的抬升气流滑到了另一道山梁之上，然后消失在山的另一面。
山的另一面有怎样的风景呢？
4000多米的海拔令蛇、狐狸等鸟类天敌生存不易，故而每到夏季，候鸟要么去北方，要么来到高海拔区域求爱繁殖。然而“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以大杜鹃为首的巢寄生鸟类，成了其他在这里繁殖的鸟类的噩梦——辛辛苦苦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为“它鸟”做嫁衣裳。
看着站在枝头大叫，毫不隐晦意图的大杜鹃，你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冷酷无情——她一点儿也不会怜悯弱者。不过，仔细一想，不也正是因为如此，生物才都变得更加坚强，更加适应这个日益变化的世界么？
火尾太阳鸟是轿子山夏季的明星鸟种，它实在是漂亮，只是搞不清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这次我竟然连一只火尾太阳鸟都没见到。守着崖壁上怒放的乳黄杜鹃，我看腻了紫啸鸫和小燕尾，和少见的棕臀凤鹛打了好几次招呼，等来了性情极度隐匿的大树莺，撞见了非常罕见的点翅朱雀，我和队友们一次次雀跃，又一次次归复沉寂，到最后只剩下莫名其妙的无可奈何。
观鸟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百分百完美的旅程，记录那些打动自己的瞬间比患得患失更重要。甚至有时候，鸟都不是最重要的，同行的鸟友们之间的默契才最值得珍腊。毕竟人生之路会有各种各样的相逢，但无论如何，人与人的相逢才可能持久发酵，并相伴着—起走下去。
好书推荐
《中国鸟类野外手册》
[英]约翰·马敬能著何芬奇译湖南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
一本被中国观鸟者称为“观鸟宝典”的重要参考书，书中描述了1329种鸟，并以水彩和水粉画技法为每种鸟绘制了精美的图鉴，突出了鸟种的外形、羽色和体色特征，较好地表达了鸟种的细节特征，为观鸟者提供了很好的参考。针对每个鸟种还有对应的中国分布图，可以从中了解到鸟种在中国地区的分布及迁徙情况。
我们從未真正远离自然
像我这样的观鸟者，通常对所有的野生鸟类都会很喜欢，基本是“后宫佳丽三千，都要雨露均沾”，非要说一种的话，我个人对猛禽类比较喜欢，猛禽大多是一夫一妻，繁殖的时候，由雄鸟外出觅食然后送回巢里，雌鸟将猎物撕扯成小块后再喂给雏鸟，雏鸟长大后通常不会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父母会逼迫它们独立生活，这个过程蛮有意思，雏鸟其实并不想那么早就离开父母，但是要想成为真正的天空王者，依赖父母是不可能成功的。
国内所有的猛禽都属于国家二级或者一级保护动物。猛禽雏鸟的成活率与食物来源的丰富程度直接相关，所以栖息地生态完整很重要。猛禽位于食物链的顶层，如果它们生活得比较滋润，说明整个生态链就是良好的。所以每当我看见它们翱翔天际，忍不住赞叹它们威猛的身姿之余，就也会对自然环境的不断改善增添信心。 前些年，鸟类的生存环境几乎一直都在恶化，主要问题是鳥类的栖息地因各种“理由”被不断蚕食。比如说，东部沿海地区滩涂的快速消失可能是中国鸟类面临的最大的威胁。因为这是每年候鸟们迁徙路线上的“加油站”——滩涂上的底栖生物是以鹆鹬类为代表的沿海迁徙鸟类最重要的食物来源。东部沿海所在的迁徙路线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候鸟迁徙路线，过去的20年里，这条迁徙路线上候鸟的总数量下降了接近一半。很多人都在为此呼吁;近3年来，我国已经在开始重视这个问题，目前部分地区已经开始好转，这与当前国家倡导的环保理念有很大关系，学校里的教育也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这么多年的观鸟经历中，有个地方一直令我难忘。那是大理苍山脚下的一个白族村落，村落边有几个天然湖泊，面积加在一起和圆明园的水面差不多大，水草丰茂，冬季的时候每一个湖泊里都有上千只野鸭、雁类在自由自在地游弋。当地老百姓喜欢在湖边钓鱼，但从来不会去抓鸟，野鸭经常就贴着岸边。我大约是10年前到的那里，当时在国内大多数地方，野鸭会与人类居住环境至少保持200米以上距离，很多地方的人看到野鸭的第一句话就是：“好肥啊！”所以当我看到“苍山上白云悠闲自在，村门外人鸟互不打搅”的景象时，心情可想而知。后来我知道是因为当地白族自古从事银器贸易，比较富足，而且户户诗书传家，所以从来不打鸟。与之相对的是，在某些长期有狩猎习惯的山区，鸟儿就特别怕人，甚至感觉你刚看一眼鸟儿，鸟儿就惊飞了。
观鸟其实不一定要去^迹罕至的地方，城市是最常见的观鸟场所，而目只要有个望远镜就可以了。当然，好的望远镜能给你带来更愉悦的观察体验，所以我花了1万多元买了一台具有顶级光学性能的望远镜，听起来不便宜，但是基本能用一辈子。我也有台长焦相机，机身加镜头3万多元，在拍鸟设备中算便宜的，主要是我自己经常写文章要配图，总向朋友们要照片也不太方便，就开始自己拍一些。其实观鸟本身并不一定要拍鸟，“相逢一笑”的过程更是享受。
城市的快节奏和领略自然之美其实不矛盾，大多数人生活的小区里都有鸟儿生活其中，它们每天凌晨会歌唱，夜归的时候会表演群飞，你只要仔细聆听或者驻足看一眼天空，就能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要知道，自然无所不在，我们人类并没有真的远离自然，是我们的心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自然而已，去把它找回来就好。
CNT人物专访
每次观鸟旅行之前，您通常会做哪些准备工作？
刚开始观鸟的那几年，出门前一定会做很多功课，主要是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当地鸟种的分布情况，这样才能有的放矢，看到想看的目标鸟种。但是最近这些年就比较“佛系”了，一是毕竟经验比较丰富，国内大多数常见鸟种都已经看过了，分布情况也都了然于心，不需要再做什么准备;另一个原因是，既然已经在旅途中看过很多鸟，也就把注意力稍稍放到古建筑、植物等方面，会略花些时间准备相关资料。其实很多时候，在旅途中有惊喜的感觉也特别棒，所以偶尔不做任何准备就出发也是不错的选择。再加上现在科技发达，有手机有网络几乎能搞定旅行中的一切，不用担心什么。说到底，重要的准备其实就是买机票，出发才是硬道理。
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容易观察到罕见的鸟类？您是否遇到过危险？
罕见鸟之所以罕见，要么是它生活的地方人迹罕至，要么是该物种数量极其稀少;所以去别人没有去过的地方，或者在鸟类非常集中的栖息地，从一大群里找到一两只特别的小家伙，都能提高发现罕见鸟的机会。不过“罕见”这个词是相对的，有句话叫“没见过的鸟就是最好的鸟”，即便是数量极少的鸟都有相对固定的栖息地，在当地就“不罕见”了。我去的地方比较多，所以在旅途中遭遇突发的恶劣天气或者地质灾害是有的，这些都是大自然中无法避免的，除了自己要掌握必要的防范知识外，很多时候要看运气。大多情况下，观鸟是很少会遇到危险动物的，因为观鸟需要开阔的视野，所谓的“危险”往往是在人与野兽双方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相遇导致的。几乎所有的野生动物看到人之后都会主动避开。所以当你站在开阔处观鸟时，即便你没有发现动物，动物一般已经发现了你，悄悄地就走了。通常我们认为最危险的其实是路边的车和流浪狗，尤其是高原上流浪的藏獒。
观鸟期间，您是否有过什么新发现？
我自己有几次比较重要的观察记录是厦门的布氏苇莺、三江源地区的普通翠鸟、广西猫儿山的白头鹞、新疆伊犁地区的兀鹫和台湾海峡的白腰燕鸥，前几项都是当地首次记录，最后两项是确认了前人曾有过、但已经有很多年空缺的记录。不过，广西猫儿山的白头鹞目前还不能确认，我和一些资深鸟友讨论后觉得还是要保持慎重，因为当地另一种鹞的幼鸟和白头鹞的雌鸟外形存在相近之处。我不是研究者，所以这个问题就留给鸟类学家们去解决吧。
您个人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结识了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鸟友。鸟友之间的情谊是很特别的，多年来我与有些鸟友互动频繁，但从来不知道对方工作单位之类的信息，甚至真名都懒得问（观鸟者基本都会给自己起一个和鸟有关的网名，俗称“鸟名”;鸟友彼此更习惯叫“鸟名”），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光是鸟的话题就谈不完了。鸟友都是因为喜欢观鸟才结识，所以友谊也很纯粹，不分长幼贫富，这种感觉特别好。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最大的贡献是，引导很多比我更有影响力的人加入观鸟、护鸟、保护自然环境的活动;所以我去不少地方可以享受一下“师傅”的待遇。想做好任何事情，个人力量是非常有限的，越来越多的人能一起努力才是关键。
好书推荐
《鸟的感官》
[英] 蒂姆·伯克黑德 著
沈成 译 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做一只鸟是什么感觉？猫头鹰如何在夜间飞行？火烈鸟如何感受到千里之遥的暴雨？鸻鹬连续迁徙上万千米、雨燕在飞行时休息、几维鸟嗅到泥土中的蚯蚓……
在这本书中，伯克黑德援引几十年来鸟类行为学、生理学、解剖学的研究成果，带领我们深入鸟类的感官世界，探寻这些飞翔的（或者不会飞翔的）精灵的奥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