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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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小兵坐在饭店大厅里。他坐的位置能看清每一个进入饭店的人。
  现在是下午4点,大厅里空荡荡的,吊灯一盏都还没亮起。服务员正三三两两趴在桌边吃饭。他在等人,准确地说是在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
  大厅里光线黯淡,冷风从半开的玻璃窗吹进来,积满油灰的纱帘僵硬地摆动着。冷风并没有让丁小兵感到寒意,冰凉的椅子反而让他产生了夏天的滞重感。他回头看了看,太阳正在落山,冬日的余晖从身后照进来,落在前面的餐桌上,留下灰蒙蒙的一片光斑。整个大厅像是一个舞台,可即将上演什么谁都不知道,因为剧本还没选定。
  那个男人昨天打来电话,先是嘟囔了几句,然后跟他约好今天下午在这个饭店的大厅见面。丁小兵没听清他嘟囔的是什么,也不知他是怎么搞到自己手机号的,他分析可能是李楠泄露的。但他不怪她。从来电语气里,丁小兵猜测那个男人很犹疑,或许也是临时决定,所以才把见面日期定在了今天,而不是昨天。
  就我和你。电话里男人最后强调了一下。挂断电话,丁小兵隐隐感到有种恐惧正在向他逼近。
  这种感觉丁小兵小时候时常会出现。那时他和父亲住在铁厂的单身楼,父亲经常上夜班,把他独自留在家里。父亲上班前总是说等他睡着了就下班了。可当他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时,恐惧就像房顶上挂着的那只塑料小鹿,随时会掉下来砸中自己的脑袋。尤其是到深夜,铁厂偶尔传来的“轰隆轰隆”声以及不时迫近窗户的火光,就会逼迫他把脑袋紧紧蒙在被子里。那种火光其实并不在窗前,他有时也会掀开被角偷偷朝外张望,两扇木窗上的玻璃會把铁厂的光亮分割,然后照亮远处的夜空,但很快又熄灭了。每天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在深夜他始终没有听见过父亲那双大皮鞋在长走廊上发出过“铿铿”的声响。房间里留下的是他至今也无法忘记的气味,那是铁厂特有的一种腥气,接近铁锈的味道,顽强地弥散在铁厂的上空。
  丁小兵对这种恐惧有种天生的紧张,而紧张会让他不停地干呕。下午出门前他一直想找个东西带在身上,可翻来翻去只在玩具箱里找到了一把塑料手枪,拉开枪栓可以放进去两颗塑料子弹。他朝墙上扣了下扳机,子弹撞到墙上反弹回来,击中了自己的上身。
  他把手枪塞进羽绒服的内袋,对着镜子理了理眉毛。等干呕停止后,他戴上棉帽出了门。
  丁小兵认识李楠是在一个傍晚。大概是下午5点多钟,丁小兵骑车着急去赶一个饭局。前面路口的绿灯正在闪烁,眼看着红灯要亮,丁小兵便猛蹬了几下公共自行车,谁知一个低头看手机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车前。丁小兵捏了下刹车闸,但车并没有减速,他把车把往左一别,还是碰掉了那个女人的手机。
  女人捡起手机,在屏幕上捣鼓了一番,说,手机没事,你走吧。
  丁小兵已做好吵架准备,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爽快的结果。他看着她穿过东侧的斑马线,消失在人群中。他像捡了便宜似的,捏了几下刹车闸,继续去赶饭局。包厢里几个朋友在打牌,看见他进来,其中一人说,还差一个人没到,再打一局。
  等到开席,丁小兵才知道等的那个人就是李楠,也就是一小时前他撞到的那个女人。也就是在这个饭局里,丁小兵多看了李楠几眼。
  后来,丁小兵便频繁地从李楠那里得到她丈夫的消息,包括他的生活习惯。这让他很不舒服,觉得自己似乎对他很熟,却又一无所知。李楠也很少会透露出她生活的具体细节,当然,有时单独在一起高兴了她也会说几句,但丁小兵听得出来,她的话里多少带了点掩饰和变形。这让丁小兵对她有些看不透,更看不出全部真相。
  现在,丁小兵独自坐在饭店大厅里,等待着那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他已经猜出那个男人是谁。进出饭店的人逐渐增多,每一个走向大厅的男人都让他紧张。口袋里的手枪已经被身体焐热,这让他感觉踏实,他甚至有些担心这把枪会不会“走火”。偶尔有几个进入大厅的男人径直朝他走来,但都是路过,并没有人坐在他的跟前。一次次的紧张让他止不住地干呕,空气干燥得随时都能点燃。
  丁小兵低头看了看时间,快六点了。也就在他抬起头的工夫,一个男人杵在了他面前。丁小兵吓了一跳,他根本就没注意他是何时进入饭店的。这个男人长得很像福尔摩斯,浑身上下充满了警觉,穿的羽绒服居然跟自己的款式与颜色一模一样。撞衫了,丁小兵想站起来,但这个男人伸出手示意他别动,接着就坐在了他对面椅子上。
  丁小兵没说话也没点菜,他想等这个男人先说点什么。但男人冷冰冰的面孔里裹挟着愤怒,插在口袋里的双手随时都有可能挣破口袋,给他迎面一击。
  丁小兵已经确定,今天的这顿饭只不过是一种掩饰,这个男人是谁他也猜到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面这个男人,有点胖,脸色也不好,不过他跟李楠长得有点像。也许这就是夫妻相吧。
  丁小兵拨弄了一下餐具,说,你喝啤酒还是白酒?
  你怎么好意思喝酒?男人突然提高嗓门,跟我装糊涂是吧?知道我谁吗?
  像是被突然丢到自己脚下的爆竹吓到了,丁小兵四下看看,周围的人也正齐刷刷看着他们,又齐刷刷别过头。丁小兵说,你是……
  李楠你认识吧?
  认识。怎么了?丁小兵慌张地把手伸进口袋,握紧那把枪。
  还怎么了?你俩啥关系?没等丁小兵回答,男人追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丁小兵有点心虚,男人的话如同揭开了一个秘密。他暗自责怪李楠怎么这么不小心。马路上来去不定的眼睛比监控头要灵敏得多。他早就提醒过李楠,混杂在人群中并不安全。此刻,那个男人的嘴巴还在快速开合,只要他一张嘴,丁小兵便能看见他黑洞洞的口腔,舌头像是一块湿漉漉的苔藓,他每蹦出一句话就如射出一串子弹,打得自己露出原形。
  要不是现在人多,老子早就想揍你了!男人说完端起茶杯,丁小兵本能地抬了下胳膊,生怕这杯水会失控朝他泼来。
  丁小兵把椅子往后推了推,说,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你是来解决问题的,我想就没必要惊动警方。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李楠的老公,叫余晨。对吧?   男人顿了一下,说,没错。你说你想怎么解决?
  丁小兵在椅子上挣扎了片刻,说,老哥,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
  余晨说,误会?城市就这么点大,我亲眼所见,而且不止一次看见你和李楠同时出现,有次在电影院,有次在超市,还有一次在假日酒店门前。你老实交代,你们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我没说错吧?误会只发生在你身上?
  就像一场森林大火把动物驱赶出了自己最隐蔽的窝,丁小兵听得心惊肉跳。他说,余兄你别火急火燎,时间还早,咱们随便吃点,边吃边说。说完就把菜单推到他跟前。
  余晨嘀咕着把菜单来回翻了翻,点了五个菜。丁小兵拿过菜单看了看酒水价格,他本来想要瓶普通的白酒,但很快改变主意,点了瓶高档的。
  酒斟满话就好说,这是丁小兵的经验。他摁了摁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枪,觉得它已暂无用处。但是,酒精真的能蒙蔽余晨这个窥视者吗?
  余晨的酒量不大,三两白酒下肚,舌头就不听使唤了。即便如此他还在追问不休,显然,酒精让他进入了亢奋状态。
  余晨说,你和李楠的事我不用想都能想明白。
  其实我跟李楠并没有什么。丁小兵不知该如何掩饰,尽管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但要他当面承认和李楠的关系,他还是不愿不打自招的。不信你可以问李楠,丁小兵说出的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没听清楚。
  当我是白痴吗?余晨放下酒杯拽了张餐巾纸,先是擦了擦嘴,然后把弄脏的部分向内叠起,又去擦了擦筷子,最后他把餐巾纸揉成团丢在地上。他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说话像挤牙膏太费劲!
  丁小兵递给他一支烟,说,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确实和她没什么关系,总不能瞎编吧?
  余晨说,我看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非要我到你单位找你们领导是吧?
  老哥这话说的,无凭无据,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丁小兵又碰到了口袋里的那把枪,枪的温度给了他信心。他把胳膊交叉抱于胸前,等待着余晨再次张开他黑洞洞的口腔。
  但余晨并没说话,而是突然起身,一只手越过餐盘,一下就抓住了丁小兵的衣领。丁小兵避让不及,挣了两下没挣脱开。大厅里的食客又纷纷转过身来,然后再次整齐地别过头。
  时间瞬间就静止了,丁小兵想腾出一只手去掏怀里的枪,可是衣领被死死抓住,他无法把手伸进内怀。就在此刻,天边突然响起了冬雷。雷声似乎就在窗前炸响,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跳,余晨手一抖,松开了丁小兵的衣领。第二声雷又炸响,紧跟着第三声雷又从远处传来,这次雷声很闷很缓,像个老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渐渐远去。
  人活着就是一场如履薄冰的旅行,恐怖的是你根本不知道最薄的那处何时会断裂。丁小兵坐下来,手握住了枪。只要余晨敢再次靠近,他坚信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开枪,他绝不会再给余晨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可余晨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呆站着,然后转过身趴在了窗沿上。丁小兵也保持随时扣扳机的姿势没动。过了好大一会儿,远处的一片夜空被照亮了,不用看丁小兵就知道那是一列拉着铁水罐的火车,正在从铁厂驶往钢厂的路上,他能清楚地听见火车鸣笛以及铁轨轻微震动的声响。那是丁小兵熟悉的生活,紧张单调的岗位操作曾让他看不见生活的尽头。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他经常在深夜惊醒,为自己要在这样的环境干到退休而痛苦。那一年他才21岁,一成不变周而复始的三班倒工作制,让他对自己的将来早早充满了绝望。是的,绝望,他像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驴,踏上了漫漫绕圈路。
  那片被照亮的夜空很快就被黑暗吞噬。生活中的亮色也是这般短暂,短暂得让自己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余晨转过身斜靠在窗边,死死盯了丁小兵片刻,接着坐回到椅子上,给自己和丁小兵倒满了啤酒。
  这个举动让丁小兵放松下来。他把手从怀里拿出来的那一瞬,甚至有想和余晨握握手的冲动。这近乎讨好的想法让他的举动立即显得轻浮,他端起杯子朝余晨举了举,而余晨看着丁小兵喝干了之后,才慢吞吞端起酒杯,又放下。
  余晨问,你在哪里上班?
  铁区。丁小兵懒得再编个假单位,索性直接告诉他了。余晨一拍桌子,说,我说怎么看你那么面熟。
  你在单位见过我?丁小兵仔细看看余晨,似乎也在哪里见过。余晨說他是铁区的火车司机,丁小兵马上就反应过来,他俩上班的地方相距不过百米。
  因为工作属性相似,两个人说话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内容也忽然变得具体和实在。从工龄、奖金、工资、福利……一路扯到了共同的公司领导。两个人一头恼火发了通相同的牢骚,并对当下各自的收入表示强烈不满。
  谁都改变不了什么,最后都得向现实低头甚至认错,余晨说,当年如果不是贪玩没考上大学,我也不至于这么累,还天天倒夜班。
  丁小兵接过话,没错,活着就没有不累的。活着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冒险,大多时候就是随着一股无法抵挡的洪流漂来漂去。
  又干了几杯啤酒之后,他俩的谈话速度明显变慢。丁小兵开始考虑如何结束掉这场饭局,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不太能记清,而且他相信余晨也记不清他都干了些什么。包括周围小声说话的食客们,谁都不知道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谁会关心他人呢?
  丁小兵坐在饭店大厅里,他坐的位置能看清每一个进入饭店的人。他看见一男一女迎着他走过来,然后背对着余晨,选择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丁小兵的目光只要稍微越过余晨,就能看见这一对男女。
  丁小兵看见他们点了个火锅,一份蔬菜。男的要了瓶啤酒,女的在喝饮料。男人和女人互相给对方搛了一筷子菜,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表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丁小兵判断这不是夫妻,夫妻之间几乎不会有这样的举动。看了一会儿,丁小兵觉得无趣,就把目光收回对余晨说,再来一瓶啤酒?余晨说,我先去方便一下,肚子太胀。
  等他折返回来,丁小兵看见余晨在桌边犹豫了一下,然后摇摇晃晃朝那对男女走去。丁小兵不知余晨要干什么,想把他拉回来,但他只是站起来又迅速坐了回去。   余晨双手撑在那张桌子的边角,问那个男人,这女的是谁?
  男人说,来,你先坐下。
  余晨提高嗓门说,我不坐。我问你,这女的是谁?
  男人说,我同事。
  女人这时抓起包起身往大门口走去。余晨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手法跟抓住丁小兵的衣领雷同。丁小兵听见余晨说,同事?还是女同事?既然是同事,她跑啥跑?
  男人分开余晨的手,说,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跑?你耍什么酒疯?
  余晨问,我姐呢?
  男人说,不晓得。今天没看见她。你在这喝酒?
  余晨说,我要不是在这里跟朋友喝酒,我还真发现不了你和一女的也在这!
  男人说,你能不能别乱猜?我吃好了,要不我俩一块回去?
  余晨说,你走你的。我乱猜?我马上就去问问我姐。我不会放过你的!
  丁小兵看见男人夹起包,灰溜溜消失在视线里。余晨转过身,嘴里不停骂骂咧咧着。丁小兵开了瓶啤酒递给他,顺便问道,这男的你认识?
  余晨说,我姐夫。
  那你姐是谁?
  李楠。不喝了,走吧。
  丁小兵喊来服务员埋单,服务员却告诉他已经有人替他们埋过单了。埋过单了?你?丁小兵看着余晨。余晨想了想,说,肯定是我姐夫买的,不做亏心事他能埋单?鬼都不信!你说说看,现在有哪个人是可信的?今晚的事情也太凑巧了吧?比电视剧都荒诞。
  丁小兵扔给他一支烟,说,活着就很荒诞。我发现幸福产生于荒诞之中,荒诞也产生于幸福之中。有个神话故事你听过没?
  说来听听。
  说是有个叫西西弗的,他不停地往山顶推着一块巨石,可是每次一旦到达山顶,他就只能眼睁睁望着巨石在瞬间滚到了山下。于是他一次次来到山脚,重新把巨石推上山巅。这种在空间上没有顶,在时间上也没有底的事情,现在是没人会做的了。
  这老外有病吧?
  我感兴趣的是,每次他从山上到山下的过程中他在想什么。这个过程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會再来。其实他每次离开山顶的时候,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所以他也是幸福的。
  余晨说,没觉得他幸福。
  这时,饭店大厅里的人忽然全都涌向窗户,探出脑袋朝夜空张望着。还有人说,月全食,真的是月全食。
  月全食?丁小兵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然后对余晨念道,今晚将有月全食发生,而且是152年一遇,这次的“超级蓝月亮”非常罕见,上一次发生在1866年3月31日,下次在2028年12月31日。
  丁小兵算了算,下次再出现月全食时,自己恰好退休了。他对余晨说,走,我们到楼下看月亮去。
  走。
  饭店门前的停车场上已聚了不少人,有人还拿着望远镜。丁小兵朝南边的夜空望去,看到此时月亮的轮廓正泛出古铜色的光芒。
  月亮的变化过程很慢,丁小兵对余晨说,有没有兴趣再喝两杯?
  余晨看看时间,也行,就近,少喝点,以看月亮为主。
  就在雨山路,有家“愉快烧烤”,味道不错。说完丁小兵拦住了一辆无精打采的出租车。车载电台里正在放《爱的代价》。他听着歌没吱声,感觉自己就是冬夜的一个流浪者,只是守着眼前那一簇颤动的火苗。
  估计是一天没跟人说话了,司机显得很健谈,从中美贸易战到花边新闻,什么事情他似乎都知道。司机说,音乐我更拿手,车载电台天天播,我就天天听,什么流行的古典的我都行,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是这个道理吧?
  “愉快烧烤”店丁小兵常来,店内格局他非常熟悉,大厅里六张条桌,两侧是三个卡座,右手边两个,左边一个,烧烤架在大门边,用落地玻璃隔开。一对老夫妻和儿子儿媳各司其职,都很安静地忙着,除了那个小女孩。小女孩五六岁,好像是这个店的核心人物,似乎她比他们都忙。看见有人进来,一会儿送餐巾纸一会儿递来一个啤酒扳子。她起先有点害羞,但很快就活泼起来,自顾玩着,忘了客人。
  丁小兵对老板的热情招呼已没多大的反应了。十串羊肉十串猪肉两串鱿鱼两串臭干两串辣椒两碗羊肉汤少放豆芽多放胡椒,丁小兵在卡座里一口气报完,又补充道,先上一箱啤酒,青岛纯生。
  这个环境是丁小兵熟悉的,也是他热爱的,比起刚才的饭店大厅,这里能给他足够的自由。余晨在猛撸了几串后就吃不动了,他点了支烟看着丁小兵。他说,你跟我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丁小兵抬起头,抓着个烤串的竹签。小时候别人开他玩笑他从不记心里,现在年纪上来却开不起玩笑了,吵次架都牢记在心,找准机会必定报复。此刻他想用竹签捅余晨,但见到他昏昏欲睡已无斗志的姿态,便折断竹签剔了一会儿牙。他想回答余晨的这个问题,他也在认真思考自己和李楠是什么关系。一个问题想得久了,往往会把人想糊涂,其实答案很清晰地就在眼前摆着,只是想得多了反而看不明了,就像盯着一个熟知的汉字看久了,你会突然发现自己不认识它了。
  余晨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丁小兵说,也许有种遥远的相似性。
  余晨说,你能不能正常说话?
  丁小兵说,你也不必什么都要搞清楚吧?
  余晨说,我是没必要一定要搞清楚,但我总觉得一个人肯定始终无法从一个个体那里获得永久的激情。激情总会破产的吧?
  是啊,怎样避免激情的破产呢?丁小兵说,有种可能,就是不在任何个体那里停留,与每一个个体都在激情的顶点结束。这样似乎能够在变幻的人性里,找到一种扭曲但异常固定的情感寄托。
  余晨说,你这话虽然拗口,但我听明白了,你这想法不就是玩弄感情吗?
  丁小兵说,我这倒不是玩弄感情,真爱为什么难成功?因为不是败于难成眷属的无奈,就是败于终成眷属后的疲倦。
  余晨说,别玩虚的了。虽然我没有抓到有利证据,但凭我随便想想我也能想明白你俩是咋回事。本来我是想揍你的。   丁小兵说,那你约我今晚见面出于什么目的?
  我没有任何目的,既不会敲诈你,也不会告密。
  听他这么一说,丁小兵彻底放松下来。他急切地问道,那你到底想干什么,还有更深的目的?
  真想知道?
  你说。
  其实……我就想正面看看你长啥样。
  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西边的天空此刻又是通红一片。丁小兵说,那肯定是轧钢的加热炉正在出钢坯。余晨看了看,不对,那是焦化厂,在出焦,推焦车是露天作业,出钢坯是在厂房里,光是不会映照这么亮的。
  你怎么那么熟悉?
  我是火车司机,在各条生产线上都跑过。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抽烟,偶尔喝口啤酒。丁小兵对这个跟自己羽绒服同款的男人仍然保持着警觉,只是强度正在慢慢变弱。他揉揉眼睛,努力用目前自己已得到的有限资源,判断着今晚自己的局面。在和余晨凌乱的交谈甚至交手的过程中,丁小兵还是能理出一条脉络来的。在自己和余晨的关系,以及和李楠的关系中,应该是潜伏着某种危险。只是这种危险并不固定,它是移动的飘浮的,一如蒲公英的白色绒球,某天被不期而至的风吹走,危险的种子便在大地上四处奔走。
  已经十点一刻了,烧烤店里的人却逐渐多了起来。从他们的言谈中,丁小兵得知月全食中最精彩的全食阶段此時已经结束。丁小兵也在盘算如何结束和余晨的这场见面。
  余晨说,我去方便一下,然后干掉杯中的啤酒就散吧。太累了。
  丁小兵伪善了一下,说,我俩分一瓶再走。
  余晨说,干脆一人一瓶结束。
  等了好大一会儿,丁小兵也没看见余晨,他张望了一番,看见余晨从对面的卡座里走了出来。余晨走过来,看着已经打开的啤酒,说,不喝了,我到对面那个卡座里接着喝。
  对面是你朋友?丁小兵问。
  我姐和我姐夫。
  丁小兵扯过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巴。酒精带来的虚无感,让他对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他说,那我埋单了。
  丁小兵用力晃了晃还剩半瓶啤酒的瓶子。啤酒泡沫迅速上浮,直冲瓶颈,然后漫过瓶口,在桌上留下黏糊糊的酒渍。
  起身离开时,丁小兵还是没忍住向那个卡座里张望的欲望。他看见李楠、余晨和他姐夫呈三角形坐着。丁小兵退到大门外站着,发现月亮、自己和余晨一家也是呈三角形分布着。他和他们在三角形的两个底角处,月亮则挂在天际的顶点。
  这种三角排布似乎最符合命运的规律,每个顶点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没有哪个顶点是多余存在的,他们必须存在,才能构成一个三角,才能形成生活的夹角,哪怕不等边。
  丁小兵往回走,公交站台对面广场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们在共同目睹了月全食的全过程后,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寒风凛冽,月亮逐步恢复满月,但月亮周围的阴影依然存在。虽然是满月,但此刻月亮仍然笼罩在红色阴影中。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月亮才真正恢复常态。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是要用寂寞来偿还的。丁小兵想了想,走到了公交站台。此时公交站台上只有丁小兵,公交车也没了踪影。他坐在长椅上。月亮已经变得明亮,宛如时间的镜子。远处黑漆漆的天空又被映红,这次他没再去猜测是什么照亮了夜空。伴随着红光的是一阵低沉的飞机轰鸣,和一串渐行渐远的火车鸣笛,两种声响正把夜空撕裂。这些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早已适应了这种单调枯燥的工厂生活,而且成长为岗位上的生产骨干。这种没有知觉的变化让他感到恐惧和悲伤。想到这里,那股至今也无法忘记的铁厂气味,那种接近铁锈的味道,迅速弥散在了他的四周。
  丁小兵抬头盯着夜空,他怀疑这种挥之不去的气味正是来自月亮。于是,他掏出怀里的“手枪”,对准月亮,“啪啪啪”连开了三枪,然后吹了吹枪口,直接把枪丢进了路边垃圾桶里。
  现在,夜晚的空间变得卷曲。丁小兵和月亮就这样在宇宙中一动不动,仿佛都在耐心等待着对方的离开。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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