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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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年一直在飞,到不同地方参加研讨会。不到一两个月便收拾行装,后来箱子总搁在客厅。有时我也好奇自己为何生出这样的兴致,好像有写不完的论文和纷沓浮現的构思。后来我想,许是女儿上了中学,令人生出了重获自由的错觉,又或是潜意识在喻示,生命已来到一个回首重寻的阶段。
  再次乘坐长途机,是这一两年间的事。航空公司的会籍重新申请,成行前才惊觉原以为仍然可用的护照已经过期十年。中间的岁月仿佛落入时间黑洞,而自己又确实每天踏实忙着。赴美选凌晨机,十多小时的航班,饮品、小食加正餐,睡一会再上上洗手间,其实已来不及预备简报。那一年到华盛顿,旅店房间有个曲尺大窗,透明玻璃外是波多马克河,长桥的尽头,便是乔治亚大学的新中世纪风哥特式建筑。高耸的尖顶神秘幽深,在那些异地赶简报的晨昏,遥遥相对。
  外国大学的建筑,远看都像古堡。去年六月,加拿大比较文学年会在温哥华召开,终于有机会回到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到埗后打开谷歌地图,想要寻找Main Library,在手机上扫来扫去,竟是遍寻不获。后来在路上问学生,都不曾听说有Main Library,怎可能呢?那是学校的地标,念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那是学校里最接近古堡的一座建筑。终于遇到一位提着外卖饭盒的男士,学院风西装加斜布裤,想是位教职员。向他形容是两层的建筑、灰白石墙,他便笑着说,那是一座学生中心才对,就在前面。
  原来图书馆在2002年已易名Barber Learning Centre。长排书架换成学生围坐讨论的沙发和木椅木桌,走到从前排队借书的地方,如入无人清空世界。馆内近二百万册图书已存入“ASRS”(automated storage and retrieval system),这个系统中文是“自动仓储存取系统”,还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叫“图书馆机械人”。馆内一隅有个展览,提到图书馆主楼建于1923年,两年后落成,晚期都铎王朝建筑风格,以英属哥伦比亚省的花岗岩建成。1923年,鲁迅出版《呐喊》;1924年,瞿秋白出版《赤都心史》;1925年,许地山出版《空山灵雨》、叶圣陶发表《五月卅一日急雨中》、郑振铎发表《街血洗去后》。
  离开的时候,看到图书馆外墙两块方型小石刻仍在。一块刻着一个人,人拿着一个写上“funda”的牌子,另一块刻着一只猿,猿拿着的牌子写着“evol”。“funda”是“fundamentalism”原教旨主义,“evol”是“evolution”进化论。因图书馆建于“猴子审判”(Monkey Trial)期间,石匠特别造了这两块小石刻,以纪念这场有关美国田纳西州学校可否讲授进化论的审判。走过近百年的路,书籍和知识都数位化,人类何曾更科学,又可曾更接近天启?往后到Asian Library,职员说现在学生都不看书了,上网便好。东亚图书馆三楼现在封闭,书都移到别处收藏,将来三楼会是个学生休憩的楼层。
  东亚图书馆位于Asian Centre,那是一座日式建筑,我曾在图书馆的三楼,注册了一个半开放式的自修厢,那是精神上的修道所,也是知识的堡垒。那段留学的日子,杨过在东亚图书馆兼职,总是推着待排车,排书排得充满兴味。他离世后,我到他在红砖大学的办公室收拾,书柜的井然令人起敬。当年为了应付留学开支,他还在Centre的Auditorium当夜班。我们夜里留在控制室,俯视戏曲话剧里的众生,颇有种城头远眺的情怀,暗灯下几许朝代兴亡人事沧桑。
  有位学弟,每有机会在夏季到温哥华,便会预订当年的宿舍,要在校园停驻一二晚。他当时念本科,宿舍是幢高楼,要走出睡房,经过长长的走廊,才到达浴室。我当年念的是研究院,因为已婚,住在连排的couple宿舍。那天黄昏往访,一切静谧如昔,只是当年宿舍外那偌大的停车场,已改建为高级住宅和商场。从前在宿舍书桌前的玻璃窗外,尽是绿树和不同颜色的玩具车。现在香港的居所,客厅窗外也是绿树和停车场。记得当日看房子,在窗前站了一会,再到各房间看了一遍,便跟经纪说,不要落地玻璃窗。往后我没有看其他房子,只一心想着如何议价。
  女孩总说,如果可以住在迪士尼那个蓝白的尖顶古堡便好了。我说,那个古堡是空的,里面不能住。女孩又问,那么越南巴拿山上的古堡是真的吗?我说,也不是呢。女孩从小到大,到过多少假古堡,又翻着童话书,做过多少梦。由是我想,终有一天,要带她到一个真古堡走走。可以住人的真古堡,我从前到过一个,而且是到过两遍,那是北美唯一一个实尺且完整的古堡。古堡位于多伦多市北边,西班牙文是Casa Loma,即山上的城堡。
  这个古堡没有住过王子和公主,只是富商所建的私人住宅。古堡是哥特风格,建于二十世纪初。值得注意的是兴建的年份——1911年动工,1914年落成——那是惊涛骇浪的辛亥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位亨利爵士是金融家、工业家和军人,曾带领加拿大的火枪队。他借由投资土地、铁路、水力发电和人寿保险累积财富,后来盖了这座可以俯瞰多伦多市的城堡。今年一月,乘赴约克大学讲学之便,终在一个蓝天白云的积雪日子,跟女儿和侄儿往访。
  两个少年一到古堡,便在主层的图书室不停拍照。我说,这不是真的图书馆,玻璃柜里的书,也不见得是真的,但长长的玻璃书柜、典雅的木刻、闪烁微黄的水晶灯,加起来就是一个华丽的影楼。女儿和侄儿轮流互拍,都说相中人怎的那样书卷气,将来要念研究院。那是一种怎样的FF(final fantasy)错置,在古堡里走进图书馆。后来绕到主寝室,里面有浴缸和马桶,在当时是摩登设备,标志着西方的现代文明。两个少年无感走过,我倒是不好意思说,第一次到古堡时,曾跳进浴缸拍照。那时我已从加拿大回港,教了好几年书。走过浴室,想到张爱玲在四十年代如何为上海公寓的洗手盆而惊喜,竟就一阵兴奋,觉得可以随心拍照。
  古堡的三楼,有一道小楼梯,可以通到工人房,那是第17号房间。单人木床配素白床单,旁边是古典温暖的床头灯。床尾的木箱放着白底紫花绿叶的瓷器。墙边有一张小木桌,上面有一台衣车。窗外透着阳光,地上是暗红的织花毯子。看起来比其他房间还舒适呢,女儿说。是的,其他房间都是那样金碧辉煌,拘谨得不似曾为人住,但却是爵士和家人的日常。   越过工人房再往前走,便是通往诺曼塔(Norman Tower)的旋转铁梯。21号地标的牌子上,寫着“up only”。走往铁梯的路上,有灰扑扑的文件柜、烂椅子和生锈铁风扇。铁梯几番回旋,走出光明,便是红尖塔顶。人在风里,可以俯瞰整个多伦多市,CN Tower遥立蓝天白云中。二十多年前,我们也曾经爬上旋转铁梯。我们的枣红长袍在风中飞扬,塔顶站满了拍婚照和毕业照的人。我们笑容灿烂,那天明媚如许。那是我第二次到古堡,但攀上铁梯还是第一趟。你说,一直走,走到上面。你笑着说,大胆往前走啊。
  第三次到古堡,竟然仍有新发现。地牢有个商店,女儿一走进去,便把闪亮的公主裙套上身,促我为她拍照。公主裙旁边,放着大大小小的古堡水晶球。把水晶球倒过来再放回去,漫天雪花便在水晶世界飞舞。女孩有多爱公主裙,我便有多爱那些古堡模型。大概各人心中,都住了一个内在小孩。我买了一个古堡吊饰,上面缚了一条红绳,是用来挂在圣诞树上的。比起水晶球里的古堡,这个亲切可触,而且手工亦较精致。
  正想离开之际,侄儿在酒窖旁边发现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The Dark Side”。男生都为那些神秘和黑暗而着迷吗?只见他如着了魔似的往前走。那是一条长而窄的隧道,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走不到尽头。墙壁上展示着各种历史照片,有一张拍的是瘟疫,裹着白布的尸骸满布地上。隧道的尽头是马厩,还有一辆硕大无朋的马车,有种不合比例的恐怖。后来看资料,才知道古堡的范围横跨了多伦多市的要道Austin Terrace,是以爵士凿了这条八百英尺的隧道,以便通往马厩。当年隧道扫上赤红石膏,比现在堂皇多了。古堡虽然不曾住过王子,但爵士的爱驹就名为“Prince”。
  旅居多伦多的日子,我们就住在女儿姑姑的家。女儿嫲嫲把套房让了给我们,那房间在二楼,就在童话屋的斜角屋顶下。女儿走到白色雕花梳妆柜前,凝望着镜子说,加拿大的房间好大呢,就像古堡里的公主房。我说,这当然是公主房,嫲嫲就是个公主,大家都宠着她。辛劳半生,儿孙绕膝,到底是幸福的。嫲嫲的房间放了电视,女儿二伯为她弄来了看不完的香港剧集。房内灯光晕黄,她说光线柔和些好。为了看书和预备简报,我把一个闲置的床头柜搬到窗前,并从地牢搬来了一支落地灯和一盏彩绘玻璃桌灯。窗前有张实木安乐椅,向房内摆放。我把椅转向长街,可以看到远处围着红色颈巾的雪人。
  女儿说,嫲嫲不爱望窗。是的,窗前本来还放了一台姑姑买给她的单车机,她用来晾挂衣服,把整个落地窗都挡起来。房间的几面墙,由高矮不同的抽屉柜围起。柜上放置了大小不同的照片,她丈夫的独照放在中间,然后是全家福和各种组合的家庭照。其中有好几张,都是在Casa Loma拍的,那天杨过和我穿起博士袍,两老分外欣慰。我们在古堡的花园里拍了全家福,嫲嫲还跟爷爷并肩坐在喷泉前拍照。阳光灿烂的时光,就这样凝定在闪亮的相架里。我说,嫲嫲一定觉得电视和照片比窗外的风景好看,单车机也有助挡着外面的寒气。女儿说,那自不待言吧,她一定觉得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是最好的。
  在回港的航班上,女儿和我都戴着外科口罩。我们前排的男士,戴的是N95。后斜方的女士,更是一上机便戴上吃炸鸡用的透明胶手套,拿出火酒不停抹拭座位和折台。机舱中间部分大多空置,女儿索性找了个连排座位躺下来休息。在她后面那一排,男乘客把机上提供的毛毯挂在前后座椅之间,制造了一个自外于通道的帐幕,空姐走过也不管,太阳从窗边照过来,深蓝的毯子透着微薄的光。随着疫情扩散,大家都需要口罩、帐幕、古堡和玻璃,哪怕这些都只是薄弱的屏障。我想,疫情将令这段东奔西走的日子暂缓,因为我也许已到过想要回到的地方。
  (选自《香港文学》2020年4月号)
  责任编辑:杨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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