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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姓崔，名长福，在城关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物，因为这里是农村，而他却不劳动，这就使他有别于绝大多数人。但他不劳动并不意味着他不劳而获，他是退休干部，退休前是大夫，农村人把大夫叫先生，比如城关有好几位先生，彭先生、任先生、周先生，他是崔先生。城关这个地方，人们之间称呼一般按辈分，即使庄员之间也是这样，比如童爷、张爸、赵大等等，但这儿所有的人都叫他先生，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这样叫，当面叫先生，背后叫崔先生，不褒也不贬。比如这儿还有一个姓崔的人，年龄和他差不多，人们把这个人叫崔大，而把他仍叫崔先生，他是所有人的先生。
由于我和先生几乎隔着两辈，所以我对先生的人生经历完全模糊，听大人们说，他好像有个女儿，出嫁到很远的地方，很少回娘家，在我的印象里，先生一直和他的老伴一块生活。先生是国家干部，他的老伴是农村妇女，他们家是个半工半农的家庭，当然也有承包地，但干活完全是老伴的事情，他照例是不干活的，即使退休了也是如此。他有退休工资，他把工资交给老伴，家里的一切事务，都由老伴支应，他是诸事不管。退休前，他的任务是看病，退休后，他的任务是下棋。
先生的家临着大街，先生刚退休的时候，在老伴的撺掇下，他们开起了小卖部，老伴让先生守着小卖部，卖些针头线脑鞋袜烟酒之类的东西。这样他们家就有了工农商三项收入，这样的格局可不得了，城关极少有这样的人家，谁不羡慕呢？可不久他们把小卖部关了，原因是先生不会经营小卖部，他的老伴又管不过来。先生在经营小卖部的时候，大概有一小半数目的交易账是算错的，这里的孩子们都是鬼精灵，他们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想着占便宜，当先生给他们多找钱的时候，他们一声不吭，而当少找的时候，他们来个经济清算。先生找钱有个习惯，就是在算减法的时候，不知道退位，比如卖出的东西是四毛五，人家给了一块钱，他就找六毛五，一瓶互助大曲七块五，人家给了十块，他就找人家三块五，这样，在需要找钱的买卖中，他倒贴一整毛或一整块。有时候，孩子们趁他下棋的当儿，偷偷地溜进小卖部，拿走泡泡糖或瓜子，他全然不知道。时间一长，老伴一看铺子里的货物是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就索性关了小卖部，让他一心去下棋。
先生不开小卖部，可能还与一件事情有关，就是轮船事件。他开小卖部的时候，可以不管许多事情，但有一件事情他必须完成，就是每年元宵节的时候，城关街上要摆花灯，镇上规定凡临街的铺面人家必须摆出一盏花灯。家里的事儿先生可以不管，但外面的事儿可就不同了，这是面子上的事情，他得應付场面。有些人家不会做，就请了匠人，先生不请匠人，他要自己做。为此事情，他花费了许多心思，他躺在炕上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花灯，两眼瞪圆了看着天花板。老伴忙里忙外地做活，火炉上炖着茶，老伴让他看着茶壶。茶壶开了，茶水冲掉壶盖直往外溢，先生视而不见。
老伴跑进来，大拍一掌：死老阿爷，茶壶溢了，你没看见？
先生仍然望着天花板，说：它溢，我看它溢到哪里去！
老伴又是一掌：那你把茶壶抬掉呀！
先生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老伴万分不解：你在炕上躺着，忙什么！
先生说：国家大事。
先生不知是受了茶壶溢水的启示，还是天花板上某个图案的启示，抑或是受了什么神秘的启示，那一年的花灯展览中，先生做了一个轮船，轮船做得比较素，除了用白纸糊起来之外，几乎没上颜色。城关这个地方无湖无海，河上也不走船，可他就想出了一艘船，直到如今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元宵节上，先生把轮船挂在铺子门前的那棵树上。大街上是一条花灯的长龙，人来人往，先生守着轮船，他的轮船不但做得素，而且很夸张，要不是他亲口告诉别人，别人不知道那竟是轮船。先生很有点不理解，别人家的花灯前面有很多人，而没人看他的轮船。
终于来了两个街坊，别人问：先生，你这花灯是啥呀！
先生说：轮船！
问：是哪个国家的轮船呀？
答：我做的，当然是中国的，它从上海开到武汉，现在晚点了，停在这个地方。
问：那什么时候开走呀？
答：明天！
先生本来是等着花灯管理委员会的人来给他的花灯评奖的，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人来，就回去睡觉了。
花灯事件之后不久，先生家的小卖部就关门了，先生本以为第二年可以不做花灯了，可花管会的人要他照样做。这一次先生决计不做花灯了，而把事情推给了老伴，老伴无奈，只好请人来做，做了一个八卦亭子，没想到竟然评了个奖。老伴去领奖品，领回了一副象棋。
老伴很是不解：他们为什么给这个？
先生说：给这个就对了。
老伴想把象棋锁起来，先生早把象棋拿走了。
先生下棋的手艺和做花灯比起来，可就高明多了。他把下棋当作上班，每天早上，他吃过饭，就把棋盘摆起来，还放好凳子，专等人来下棋。城关这地方，会下棋的人不少，比如张爷、周大、乔爸、乐和子、任师、老米……他们当中有高手，也有棋术平庸者，但都一律地爱好象棋。他们大多数人没有先生的条件，先生是退休干部，吃穿不愁，有的是闲时间，而其他人都是有事在身，张爷要看小孙子，周大要看钢磨，乐和子是护林员，其他人几乎一律要去劳动，他们只能在逮着空闲的时候才来下一会儿棋。这些人一旦有了空闲，见了棋摊就像磁粉遇到吸铁一样，直往棋摊走去。这时候，先生就有一种天下英雄入吾囊中的快感。于是，就产生了一个无形的团体——象棋协会，大家把先生选为棋长，虽然协会的名称没有叫开来，但大家一致把先生叫棋长。
棋长坐在凳子上履行职能，他把下棋叫上班。逮着个人就问：你好长时间没来上班，小心扣你的工资。这人就说：您先记着，后头我加班补上。就匆匆地走了。有人找他下棋，他正告道：今天你上班迟到了，小心扣你的奖金。找他下象棋的人说：您饶我，我多输您两盘棋。于是两人开战。总体来说，先生门前早上下棋的少，后晌达到高潮;农忙的时候下棋的少，农闲的时候下棋的多;天气晴热的时候多，阴冷的时候少。 先生家的铺台子是水泥地平，是良好的天然的下棋场地，旁边又有一棵树，天气热的时候可以把棋摊挪到树荫下面，不但遮阳，还可以阻挡一部分风雨。先生爱下棋，但他并不总是霸占着棋盘，他总是先起个头，下上几盘，然后让给别人下，他的瘾似乎不很大，他的責任就是招徕顾客，把棋摊建立起来，当好棋长。棋摊上人多的时候可以达到十几个人，一般是分成两派，但并没有什么队形，大家只是攒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头并着头，就像是老树上蹲着一群老鸦。大家并不遵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而是各抒己见，各执一词，甚至相持不下，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于是棋摊上空人声鼎沸，棋盘上出现许多只手，即使当事人也不能左右局面，只好充当傀儡。先生一般不卷入其中，当大家因一步棋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开始甩棋坨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观看，嘴里说：打！打！还呵呵地笑着，露出两个茬桩似的门牙。
这种群体式的下棋方法虽然不够雅观，但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把喜欢下棋的人聚集在先生的麾下，而且对于切磋棋艺大有好处，虽然是业余的，但这里的棋风剽悍，属于刚勇猛进一类。因此之故，棋盘和棋坨就相当费了。先生的老伴从花管会拿来的那副象棋，棋盘是纸的，没上一天就撕成了八片，只好对凑起来下，有的地方还出现了空缺，路数也就有些看不清，这成为引起争执的一大原因。于是先生重新做了一个棋盘，在三合板上画了一个棋盘，用了相当长的时间。三合板的耐力也毕竟有限，有些大力的棋手将棋子砸下去，三合板就发出嘎嘣脆的响声，出现了裂缝，不久就解体了。三合板解体之后，先生又用帆布做了一个棋盘，帆布棋盘有一个好处，就是下完棋之后可以不把棋子往棋盒子里装，直接卷起来就成。先生棋摊上的棋盘经历了纸质时代、三合板时代、帆布时代、胶皮时代、石质时代。胶皮是跑运输的宋师捐献的，由木匠杨爸用刀刻出了图案。预制场的王场长也经常来下棋，他叫手下人捯了一个水泥棋盘，放在那棵柳树根里。水泥棋盘用的时间很长，先生去世后，一段时间还在那里放着，后来由于长时间不下棋，不知是谁把它挪走了。
棋盘经历了几个时代，棋坨也不断地更新着。由于棋盘最终是通过棋坨传递力量受到打击进而粉碎的，所以棋坨也就受到棋盘和水泥地平的反作用力而受到打击。有时正在下棋，来了一阵过雨，或是起了风，要是不到非收摊不可的地步，下棋的人不会轻易罢手，棋坨也就浸泡在雨里风里，真是戎马倥偬，饱经风雨。于是棋坨就出现了损耗。棋坨先是裂缝，继而裂缝加大，一个偶然机会，某个大力棋手再猛击一下，棋坨就成了两半。但战斗不能停下，于是取其较大的一半继续战斗。每遇这种时候，先生就拿出胶布把棋子粘起来，每天要粘两三个，先生对家里的事情从不上心，但对象棋格外有耐心，有的棋子烂了粘，粘了再烂，再烂再粘，于是棋盘上出现了不少伤员。先生是棋坨的疗养员，他们家是棋坨的后方总医院。車、炮、马等作战兵种的棋子烂得较快较多，且战斗力越强烂得越快，士象帅等棋子基本不烂。从老伴拿来的那副象棋算起，到先生去世棋摊歇业，象棋换了不知多少副。当象棋烂得不可收拾，非换不可的时候，先生就决定换象棋，风格一律沿袭老伴拿来的那副象棋，木质白色，略带点黄，刻字红的鲜艳、黑的深沉。下棋的大多是农民，他们视钱为金贵，不轻易拿出来，多数情况下是先生出钱买象棋，其中有两三副象棋是别人捐献的，公社王干事捐了一副，张爷把自己的象棋捐了出来，预制场的王场长在捐献水泥棋盘的同时还捐了一副象棋。王场长既捐棋又捐棋盘的义举感动了先生，他非常罕见地和王场长握了手，这一场面又感动了其他人，不知是谁买来一串鞭炮，在先生家门前燃放起来，引来了不少人。每换一副新棋，先生有个条件，就是由他举行开棋仪式，第一盘棋须由他下，如果棋是别人捐赠的，他就和捐赠者下，后面就让给别人下。每一副棋退役之后，先生并不把它扔掉，如果后面的棋子烂得不可救药，或不慎丢失时，他就从退役的棋子里面找补，就像部队补充兵员一样。由于有先生的经营，棋摊顽强地巩固下了，持续了很多年。
我就是这个期间学会下棋的。先生见我脑子不笨，就愿意和我下棋，经常来个老少对。那时候我和几个小孩子在中秋节晚上偷过先生家的苹果树上的果子，我一直担心着先生是否发现这事儿了，从先生和我下棋的情况看，他并不知道，于是我放心地和他下棋了。后来我考上了中专，谋了个国家的差事，捐献了一副棋，先生就看好我，先生不但愿意和我下棋，而且愿意和我聊天。凡是捐献了象棋的人，就可以得到先生的礼遇——除了和他下开盘棋之外，还可以从铺台子上进到先生的家里，和他对坐在炕沿头上说话。我就得到了这样的礼遇。当下棋的人多得插不上手的时候，他就把我叫到家里，和他聊天。我和他对面坐着，他的那颗茬桩牙看得格外清楚。聊天的内容不全在棋上，他略带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山也是长的。我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山是长的。他说：我坐在炕上看南山，起先，山顶在窗子格的下面，过了两三年，山顶超过窗子格了，这就知道山是长的。我于是很敬佩先生望的功夫和实证的精神。先生又告诉我，山上的水就和人的血脉一样，不管山多高，山上总会有水，就像人的头上总会有血一样。后来我的经验证实了先生的话，要不，为什么有高山流水的成语呢，山上为什么有天池呢？有到过许多山，山上总有一股泉水流淌。先生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要看新闻联播，自从退休之后就坚持着这个习惯。所以我们的谈话就免不了国家大事，由国家大事谈到历史掌故，他跟我谈到了西北悍匪马得胜，徐向前的仗口硬，马得胜的骑兵厉害，马得胜的骑兵能计算解放军机枪火力的时间冲开了五道卡子，马的嘴巴张得像簸箕一样。后来马得胜被解放军的炮弹炸死了。最末的结论是，马得胜厉害，但厉害不过解放军。先生说话的时候，嘴里并不干，并且积蓄了不少口水，那颗茬桩牙不足以阻挡全部口水，当口水将要溢出的时候，他就嘴一闭，喉结一动，口水又回去了，并且将嘴用手抹一下。先生讲得最起劲的时候，老伴来叫他，要他到厨房里烧火，老伴经常给他做一种叫拌汤的面粥，俗话说拌汤怕的没牙罐，先生少牙，喝拌汤正好适合他。
先生对老伴叫他烧火老大不愿意，就说：你没看见国家干部们正在讨论国家大事吗？ 老伴说：国家干部也不吃饭呀。
先生终于知道他是要吃饭的，于是就去厨房给老伴烧火，当他把柴火添到灶膛里，发现灶膛里有一股泥石流一样的东西弥漫开来，迅速渍灭了柴火，他把老伴叫过来，神秘地说：你看，灶火里白虎下来了。老伴一看，灶膛里全是面糊糊，原来锅底裂了一条缝子，拌汤直往下流。老伴拍了他一巴掌，说：死老阿爷，什么白虎，是拌汤，我说为啥锅里的拌汤越来越少了。先生说：我还以为白虎占床了。老伴把剩下的拌汤赶紧舀出来，只有多半碗，让先生喝了，自己赶紧收拾灶膛。先生喝了半肚儿，老伴说：没饱，开水泡馍馍。先生说：我去吃马肉。又去下棋了。
白虎事件之后，先生不得不暂时把国家大事放在一边，而去处理家事了，他从老伴手里取了钱，到生产门市部买了一口锅。这是他少有的参与家庭事务的行动。先生去买锅的时候得到了上宾的礼遇，生产门市部的主任任师，是棋摊的常客，他见先生罕见光临，就把先生从铺柜外面拉到铺柜里面，再拉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给先生倒了冰糖茶，亲自给先生拣了一口锅，直到先生喝完最后一口冰糖茶，才让先生出了门市部。
先生的兴趣是下棋，很少看病，对我却破了一次例。他看我身体瘦弱，给我配了一服中药，叫蛤蚧丸，我们家有两只放了许多年的蛤蚧，大概是雌雄一对，制干后用竹签子固定起来。蛤蚧丸是补药，蛤蚧贵且不易寻，我们家有现成的蛤蚧，我和先生又属棋友，他就愿意给我配药。他的药有好几十味，大部分我不记得了，有两三样记得很清楚，是紫河车、藏红花、阿胶。藏红花产自西藏，阿胶要山东的，都是最好的药，紫河车就是胎盘，最好是男婴的，母亲委托了接生员，拿来了一只胎盘，正好是男婴的，焙干后和在药里。所有的药和在一起，研成粉末，调成了蜜丸。先生给我讲了一个神秘的理论，就是象棋和中药有相同之处，我想这个道理只有先生这样既懂医又懂棋的人才能悟得。他说象棋里的每个棋子就像中药里的一味药，它们的地位作用又各不相同，中药里必有一味主要的药，叫君药，其他的药就是臣药，比如蛤蚧丸的君药就是蛤蚧，其他药是臣药，象棋里的帅为君，其他棋子就是臣，臣是保护君的，君又指挥臣子打败敌人，中药的敌人就是疾病，象棋的敌人就是对方。每个臣子的作用又不相同，象棋的車、马、炮、兵是作战打仗的，士、象是保卫城池的，中药当中的有些药专治病灶，有些药是调和药理、助长药性的。医生有专长，有的医生擅长看胃病，有的医生擅长看心肺病，有的医生擅长看儿科，有的擅长看妇科。下棋的人也各有专长，有的人擅长使炮，有的擅长使马，有的擅长走車，有的人专爱用小卒赢棋。
我不知道先生擅长看哪种病，但知道他下棋喜欢而且擅长使马，城关里凡下棋的人都知道先生会使马。因此之故，先生下棋非常爱马，他宁可舍車而不愿丢马，他信奉残棋马胜炮的训言，下棋的人各有路数，沙家爸喜欢拱边卒，任师喜欢当头炮，张爷喜欢飞象局，不管和谁对阵，先生都以屏风马对付。如果棋到残局，先生尚有一匹马仍然驰骋疆场，那多半是先生占了优势要赢棋的。这时的先生兴头非常，他不怕摔坏棋子，把棋坨绊得啪啪作响，大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气概，卧槽马、挂角马、侧面虎，走得得心应手，对方越难堪，他越高兴，露出茬桩牙笑得合不拢嘴。他指着自己的马，一会儿说这是走马，一会儿说这是火焰驹，一会儿又说这是吕布的赤兔马。直到完全胜利，他还手不离马，口不离马。有人见先生马走得好，就故意不让他用马，一开局就把先生的两匹马打了，先生没有动棋子，起身就走了，这一天他不下棋，躺在炕上对着窗子看南山是否长高了一点，或者罕见地帮助老伴侍弄一会儿花草。
先生下棋有个习惯，就是不管下多少盘棋，输赢如何，最后一盘棋要下赢，否则他不会离开棋盘，尤其是输得越多的时候，最后一盘棋越要赢。大概先生下棋就像笨汉认字一样，笨汉不管认多少字，就记着最后一个字，先生也记着最后一盘棋，而最后一盘棋他是赢的，所以先生心情始终是愉快的。
先生下棋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晚新闻联播开始前要收摊，因为这时候他要看电视。他把收摊叫下班，如果有人不愿意下班，先生会照例去看新闻联播，下棋的人下完棋把棋盘放在门背后就行，不过这些人因下棋小孩子遭大人打，男人遭女人骂，先生是一概不负责任的。
先生主持棋摊的时候，城关的棋风一度达到了高潮。镇子上每年举行农民运动会的時候就比赛象棋，先生不参加比赛，但是他让其他人参加，比赛期间，他逢人就说：挣不上名次我扣你的奖金。还真有人挣了名次，任师就在一年的比赛中得了冠军，把奖的一副象棋交给了先生，任师照例得到了先生的礼遇。
我由于吃了先生开的蛤蚧丸，并且听到了先生关于中药和象棋的神秘理论，臂力和棋力有所增加。我在干公差的间隙，也回到家里，先生见到我，必招我下棋，并且谈话。其时张爷、乔爸已经去世，乔爸正在下棋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周大正在病中，好久没来下棋了。我和先生谈话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过我偷过他家苹果的事情，继续听他的一些理论和经验。先生略带神秘地对我说：干公的人有两样东西最要注意。我问是哪两样。他说一样是财，一样是色，只要是不犯在这两样东西上，就可以基本保得无事。这也和下棋一样，不要走险棋偏招，要走正着。他给我讲了他们单位上曾经倒在财色上的人。先生还给我讲了一个近乎寓言式的故事，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他说他一次推着自行车走路，突然后面冲来了一个女子，女子也骑着自行车，女子没有收住自行车，撞到了他的车上。女子问他：为什么不让路。先生说：我要是长了后眼，就一定给你让路。女子羞愧而走。先生的这则寓言式的故事大概也可以纳入他的象棋理论。后来我逐渐总结出了，和先生的这次谈话简直是人生和象棋的关系论。
当我再一次回家去的时候，发现先生家的门上贴着白对子，人们说先生在半月前去世了。先生的丧事是庄员们料理的，下葬的时候，庄员们在他的坟坑里放了一副象棋。
先生去世后，城关地区下象棋的风气再无前时之盛。
作者简介：赵元奎，男，生于1970年10月，青海省大通县人，现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1989年开始学习写作，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国教育报》《雪莲》《中国土族》《中华诗词月刊》《青海日报》《诗词报》等刊物公开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近30万字。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
由于我和先生几乎隔着两辈，所以我对先生的人生经历完全模糊，听大人们说，他好像有个女儿，出嫁到很远的地方，很少回娘家，在我的印象里，先生一直和他的老伴一块生活。先生是国家干部，他的老伴是农村妇女，他们家是个半工半农的家庭，当然也有承包地，但干活完全是老伴的事情，他照例是不干活的，即使退休了也是如此。他有退休工资，他把工资交给老伴，家里的一切事务，都由老伴支应，他是诸事不管。退休前，他的任务是看病，退休后，他的任务是下棋。
先生的家临着大街，先生刚退休的时候，在老伴的撺掇下，他们开起了小卖部，老伴让先生守着小卖部，卖些针头线脑鞋袜烟酒之类的东西。这样他们家就有了工农商三项收入，这样的格局可不得了，城关极少有这样的人家，谁不羡慕呢？可不久他们把小卖部关了，原因是先生不会经营小卖部，他的老伴又管不过来。先生在经营小卖部的时候，大概有一小半数目的交易账是算错的，这里的孩子们都是鬼精灵，他们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想着占便宜，当先生给他们多找钱的时候，他们一声不吭，而当少找的时候，他们来个经济清算。先生找钱有个习惯，就是在算减法的时候，不知道退位，比如卖出的东西是四毛五，人家给了一块钱，他就找六毛五，一瓶互助大曲七块五，人家给了十块，他就找人家三块五，这样，在需要找钱的买卖中，他倒贴一整毛或一整块。有时候，孩子们趁他下棋的当儿，偷偷地溜进小卖部，拿走泡泡糖或瓜子，他全然不知道。时间一长，老伴一看铺子里的货物是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就索性关了小卖部，让他一心去下棋。
先生不开小卖部，可能还与一件事情有关，就是轮船事件。他开小卖部的时候，可以不管许多事情，但有一件事情他必须完成，就是每年元宵节的时候，城关街上要摆花灯，镇上规定凡临街的铺面人家必须摆出一盏花灯。家里的事儿先生可以不管，但外面的事儿可就不同了，这是面子上的事情，他得應付场面。有些人家不会做，就请了匠人，先生不请匠人，他要自己做。为此事情，他花费了许多心思，他躺在炕上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花灯，两眼瞪圆了看着天花板。老伴忙里忙外地做活，火炉上炖着茶，老伴让他看着茶壶。茶壶开了，茶水冲掉壶盖直往外溢，先生视而不见。
老伴跑进来，大拍一掌：死老阿爷，茶壶溢了，你没看见？
先生仍然望着天花板，说：它溢，我看它溢到哪里去！
老伴又是一掌：那你把茶壶抬掉呀！
先生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老伴万分不解：你在炕上躺着，忙什么！
先生说：国家大事。
先生不知是受了茶壶溢水的启示，还是天花板上某个图案的启示，抑或是受了什么神秘的启示，那一年的花灯展览中，先生做了一个轮船，轮船做得比较素，除了用白纸糊起来之外，几乎没上颜色。城关这个地方无湖无海，河上也不走船，可他就想出了一艘船，直到如今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元宵节上，先生把轮船挂在铺子门前的那棵树上。大街上是一条花灯的长龙，人来人往，先生守着轮船，他的轮船不但做得素，而且很夸张，要不是他亲口告诉别人，别人不知道那竟是轮船。先生很有点不理解，别人家的花灯前面有很多人，而没人看他的轮船。
终于来了两个街坊，别人问：先生，你这花灯是啥呀！
先生说：轮船！
问：是哪个国家的轮船呀？
答：我做的，当然是中国的，它从上海开到武汉，现在晚点了，停在这个地方。
问：那什么时候开走呀？
答：明天！
先生本来是等着花灯管理委员会的人来给他的花灯评奖的，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人来，就回去睡觉了。
花灯事件之后不久，先生家的小卖部就关门了，先生本以为第二年可以不做花灯了，可花管会的人要他照样做。这一次先生决计不做花灯了，而把事情推给了老伴，老伴无奈，只好请人来做，做了一个八卦亭子，没想到竟然评了个奖。老伴去领奖品，领回了一副象棋。
老伴很是不解：他们为什么给这个？
先生说：给这个就对了。
老伴想把象棋锁起来，先生早把象棋拿走了。
先生下棋的手艺和做花灯比起来，可就高明多了。他把下棋当作上班，每天早上，他吃过饭，就把棋盘摆起来，还放好凳子，专等人来下棋。城关这地方，会下棋的人不少，比如张爷、周大、乔爸、乐和子、任师、老米……他们当中有高手，也有棋术平庸者，但都一律地爱好象棋。他们大多数人没有先生的条件，先生是退休干部，吃穿不愁，有的是闲时间，而其他人都是有事在身，张爷要看小孙子，周大要看钢磨，乐和子是护林员，其他人几乎一律要去劳动，他们只能在逮着空闲的时候才来下一会儿棋。这些人一旦有了空闲，见了棋摊就像磁粉遇到吸铁一样，直往棋摊走去。这时候，先生就有一种天下英雄入吾囊中的快感。于是，就产生了一个无形的团体——象棋协会，大家把先生选为棋长，虽然协会的名称没有叫开来，但大家一致把先生叫棋长。
棋长坐在凳子上履行职能，他把下棋叫上班。逮着个人就问：你好长时间没来上班，小心扣你的工资。这人就说：您先记着，后头我加班补上。就匆匆地走了。有人找他下棋，他正告道：今天你上班迟到了，小心扣你的奖金。找他下象棋的人说：您饶我，我多输您两盘棋。于是两人开战。总体来说，先生门前早上下棋的少，后晌达到高潮;农忙的时候下棋的少，农闲的时候下棋的多;天气晴热的时候多，阴冷的时候少。 先生家的铺台子是水泥地平，是良好的天然的下棋场地，旁边又有一棵树，天气热的时候可以把棋摊挪到树荫下面，不但遮阳，还可以阻挡一部分风雨。先生爱下棋，但他并不总是霸占着棋盘，他总是先起个头，下上几盘，然后让给别人下，他的瘾似乎不很大，他的責任就是招徕顾客，把棋摊建立起来，当好棋长。棋摊上人多的时候可以达到十几个人，一般是分成两派，但并没有什么队形，大家只是攒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头并着头，就像是老树上蹲着一群老鸦。大家并不遵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而是各抒己见，各执一词，甚至相持不下，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于是棋摊上空人声鼎沸，棋盘上出现许多只手，即使当事人也不能左右局面，只好充当傀儡。先生一般不卷入其中，当大家因一步棋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开始甩棋坨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观看，嘴里说：打！打！还呵呵地笑着，露出两个茬桩似的门牙。
这种群体式的下棋方法虽然不够雅观，但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把喜欢下棋的人聚集在先生的麾下，而且对于切磋棋艺大有好处，虽然是业余的，但这里的棋风剽悍，属于刚勇猛进一类。因此之故，棋盘和棋坨就相当费了。先生的老伴从花管会拿来的那副象棋，棋盘是纸的，没上一天就撕成了八片，只好对凑起来下，有的地方还出现了空缺，路数也就有些看不清，这成为引起争执的一大原因。于是先生重新做了一个棋盘，在三合板上画了一个棋盘，用了相当长的时间。三合板的耐力也毕竟有限，有些大力的棋手将棋子砸下去，三合板就发出嘎嘣脆的响声，出现了裂缝，不久就解体了。三合板解体之后，先生又用帆布做了一个棋盘，帆布棋盘有一个好处，就是下完棋之后可以不把棋子往棋盒子里装，直接卷起来就成。先生棋摊上的棋盘经历了纸质时代、三合板时代、帆布时代、胶皮时代、石质时代。胶皮是跑运输的宋师捐献的，由木匠杨爸用刀刻出了图案。预制场的王场长也经常来下棋，他叫手下人捯了一个水泥棋盘，放在那棵柳树根里。水泥棋盘用的时间很长，先生去世后，一段时间还在那里放着，后来由于长时间不下棋，不知是谁把它挪走了。
棋盘经历了几个时代，棋坨也不断地更新着。由于棋盘最终是通过棋坨传递力量受到打击进而粉碎的，所以棋坨也就受到棋盘和水泥地平的反作用力而受到打击。有时正在下棋，来了一阵过雨，或是起了风，要是不到非收摊不可的地步，下棋的人不会轻易罢手，棋坨也就浸泡在雨里风里，真是戎马倥偬，饱经风雨。于是棋坨就出现了损耗。棋坨先是裂缝，继而裂缝加大，一个偶然机会，某个大力棋手再猛击一下，棋坨就成了两半。但战斗不能停下，于是取其较大的一半继续战斗。每遇这种时候，先生就拿出胶布把棋子粘起来，每天要粘两三个，先生对家里的事情从不上心，但对象棋格外有耐心，有的棋子烂了粘，粘了再烂，再烂再粘，于是棋盘上出现了不少伤员。先生是棋坨的疗养员，他们家是棋坨的后方总医院。車、炮、马等作战兵种的棋子烂得较快较多，且战斗力越强烂得越快，士象帅等棋子基本不烂。从老伴拿来的那副象棋算起，到先生去世棋摊歇业，象棋换了不知多少副。当象棋烂得不可收拾，非换不可的时候，先生就决定换象棋，风格一律沿袭老伴拿来的那副象棋，木质白色，略带点黄，刻字红的鲜艳、黑的深沉。下棋的大多是农民，他们视钱为金贵，不轻易拿出来，多数情况下是先生出钱买象棋，其中有两三副象棋是别人捐献的，公社王干事捐了一副，张爷把自己的象棋捐了出来，预制场的王场长在捐献水泥棋盘的同时还捐了一副象棋。王场长既捐棋又捐棋盘的义举感动了先生，他非常罕见地和王场长握了手，这一场面又感动了其他人，不知是谁买来一串鞭炮，在先生家门前燃放起来，引来了不少人。每换一副新棋，先生有个条件，就是由他举行开棋仪式，第一盘棋须由他下，如果棋是别人捐赠的，他就和捐赠者下，后面就让给别人下。每一副棋退役之后，先生并不把它扔掉，如果后面的棋子烂得不可救药，或不慎丢失时，他就从退役的棋子里面找补，就像部队补充兵员一样。由于有先生的经营，棋摊顽强地巩固下了，持续了很多年。
我就是这个期间学会下棋的。先生见我脑子不笨，就愿意和我下棋，经常来个老少对。那时候我和几个小孩子在中秋节晚上偷过先生家的苹果树上的果子，我一直担心着先生是否发现这事儿了，从先生和我下棋的情况看，他并不知道，于是我放心地和他下棋了。后来我考上了中专，谋了个国家的差事，捐献了一副棋，先生就看好我，先生不但愿意和我下棋，而且愿意和我聊天。凡是捐献了象棋的人，就可以得到先生的礼遇——除了和他下开盘棋之外，还可以从铺台子上进到先生的家里，和他对坐在炕沿头上说话。我就得到了这样的礼遇。当下棋的人多得插不上手的时候，他就把我叫到家里，和他聊天。我和他对面坐着，他的那颗茬桩牙看得格外清楚。聊天的内容不全在棋上，他略带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山也是长的。我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山是长的。他说：我坐在炕上看南山，起先，山顶在窗子格的下面，过了两三年，山顶超过窗子格了，这就知道山是长的。我于是很敬佩先生望的功夫和实证的精神。先生又告诉我，山上的水就和人的血脉一样，不管山多高，山上总会有水，就像人的头上总会有血一样。后来我的经验证实了先生的话，要不，为什么有高山流水的成语呢，山上为什么有天池呢？有到过许多山，山上总有一股泉水流淌。先生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要看新闻联播，自从退休之后就坚持着这个习惯。所以我们的谈话就免不了国家大事，由国家大事谈到历史掌故，他跟我谈到了西北悍匪马得胜，徐向前的仗口硬，马得胜的骑兵厉害，马得胜的骑兵能计算解放军机枪火力的时间冲开了五道卡子，马的嘴巴张得像簸箕一样。后来马得胜被解放军的炮弹炸死了。最末的结论是，马得胜厉害，但厉害不过解放军。先生说话的时候，嘴里并不干，并且积蓄了不少口水，那颗茬桩牙不足以阻挡全部口水，当口水将要溢出的时候，他就嘴一闭，喉结一动，口水又回去了，并且将嘴用手抹一下。先生讲得最起劲的时候，老伴来叫他，要他到厨房里烧火，老伴经常给他做一种叫拌汤的面粥，俗话说拌汤怕的没牙罐，先生少牙，喝拌汤正好适合他。
先生对老伴叫他烧火老大不愿意，就说：你没看见国家干部们正在讨论国家大事吗？ 老伴说：国家干部也不吃饭呀。
先生终于知道他是要吃饭的，于是就去厨房给老伴烧火，当他把柴火添到灶膛里，发现灶膛里有一股泥石流一样的东西弥漫开来，迅速渍灭了柴火，他把老伴叫过来，神秘地说：你看，灶火里白虎下来了。老伴一看，灶膛里全是面糊糊，原来锅底裂了一条缝子，拌汤直往下流。老伴拍了他一巴掌，说：死老阿爷，什么白虎，是拌汤，我说为啥锅里的拌汤越来越少了。先生说：我还以为白虎占床了。老伴把剩下的拌汤赶紧舀出来，只有多半碗，让先生喝了，自己赶紧收拾灶膛。先生喝了半肚儿，老伴说：没饱，开水泡馍馍。先生说：我去吃马肉。又去下棋了。
白虎事件之后，先生不得不暂时把国家大事放在一边，而去处理家事了，他从老伴手里取了钱，到生产门市部买了一口锅。这是他少有的参与家庭事务的行动。先生去买锅的时候得到了上宾的礼遇，生产门市部的主任任师，是棋摊的常客，他见先生罕见光临，就把先生从铺柜外面拉到铺柜里面，再拉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给先生倒了冰糖茶，亲自给先生拣了一口锅，直到先生喝完最后一口冰糖茶，才让先生出了门市部。
先生的兴趣是下棋，很少看病，对我却破了一次例。他看我身体瘦弱，给我配了一服中药，叫蛤蚧丸，我们家有两只放了许多年的蛤蚧，大概是雌雄一对，制干后用竹签子固定起来。蛤蚧丸是补药，蛤蚧贵且不易寻，我们家有现成的蛤蚧，我和先生又属棋友，他就愿意给我配药。他的药有好几十味，大部分我不记得了，有两三样记得很清楚，是紫河车、藏红花、阿胶。藏红花产自西藏，阿胶要山东的，都是最好的药，紫河车就是胎盘，最好是男婴的，母亲委托了接生员，拿来了一只胎盘，正好是男婴的，焙干后和在药里。所有的药和在一起，研成粉末，调成了蜜丸。先生给我讲了一个神秘的理论，就是象棋和中药有相同之处，我想这个道理只有先生这样既懂医又懂棋的人才能悟得。他说象棋里的每个棋子就像中药里的一味药，它们的地位作用又各不相同，中药里必有一味主要的药，叫君药，其他的药就是臣药，比如蛤蚧丸的君药就是蛤蚧，其他药是臣药，象棋里的帅为君，其他棋子就是臣，臣是保护君的，君又指挥臣子打败敌人，中药的敌人就是疾病，象棋的敌人就是对方。每个臣子的作用又不相同，象棋的車、马、炮、兵是作战打仗的，士、象是保卫城池的，中药当中的有些药专治病灶，有些药是调和药理、助长药性的。医生有专长，有的医生擅长看胃病，有的医生擅长看心肺病，有的医生擅长看儿科，有的擅长看妇科。下棋的人也各有专长，有的人擅长使炮，有的擅长使马，有的擅长走車，有的人专爱用小卒赢棋。
我不知道先生擅长看哪种病，但知道他下棋喜欢而且擅长使马，城关里凡下棋的人都知道先生会使马。因此之故，先生下棋非常爱马，他宁可舍車而不愿丢马，他信奉残棋马胜炮的训言，下棋的人各有路数，沙家爸喜欢拱边卒，任师喜欢当头炮，张爷喜欢飞象局，不管和谁对阵，先生都以屏风马对付。如果棋到残局，先生尚有一匹马仍然驰骋疆场，那多半是先生占了优势要赢棋的。这时的先生兴头非常，他不怕摔坏棋子，把棋坨绊得啪啪作响，大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气概，卧槽马、挂角马、侧面虎，走得得心应手，对方越难堪，他越高兴，露出茬桩牙笑得合不拢嘴。他指着自己的马，一会儿说这是走马，一会儿说这是火焰驹，一会儿又说这是吕布的赤兔马。直到完全胜利，他还手不离马，口不离马。有人见先生马走得好，就故意不让他用马，一开局就把先生的两匹马打了，先生没有动棋子，起身就走了，这一天他不下棋，躺在炕上对着窗子看南山是否长高了一点，或者罕见地帮助老伴侍弄一会儿花草。
先生下棋有个习惯，就是不管下多少盘棋，输赢如何，最后一盘棋要下赢，否则他不会离开棋盘，尤其是输得越多的时候，最后一盘棋越要赢。大概先生下棋就像笨汉认字一样，笨汉不管认多少字，就记着最后一个字，先生也记着最后一盘棋，而最后一盘棋他是赢的，所以先生心情始终是愉快的。
先生下棋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晚新闻联播开始前要收摊，因为这时候他要看电视。他把收摊叫下班，如果有人不愿意下班，先生会照例去看新闻联播，下棋的人下完棋把棋盘放在门背后就行，不过这些人因下棋小孩子遭大人打，男人遭女人骂，先生是一概不负责任的。
先生主持棋摊的时候，城关的棋风一度达到了高潮。镇子上每年举行农民运动会的時候就比赛象棋，先生不参加比赛，但是他让其他人参加，比赛期间，他逢人就说：挣不上名次我扣你的奖金。还真有人挣了名次，任师就在一年的比赛中得了冠军，把奖的一副象棋交给了先生，任师照例得到了先生的礼遇。
我由于吃了先生开的蛤蚧丸，并且听到了先生关于中药和象棋的神秘理论，臂力和棋力有所增加。我在干公差的间隙，也回到家里，先生见到我，必招我下棋，并且谈话。其时张爷、乔爸已经去世，乔爸正在下棋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周大正在病中，好久没来下棋了。我和先生谈话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过我偷过他家苹果的事情，继续听他的一些理论和经验。先生略带神秘地对我说：干公的人有两样东西最要注意。我问是哪两样。他说一样是财，一样是色，只要是不犯在这两样东西上，就可以基本保得无事。这也和下棋一样，不要走险棋偏招，要走正着。他给我讲了他们单位上曾经倒在财色上的人。先生还给我讲了一个近乎寓言式的故事，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他说他一次推着自行车走路，突然后面冲来了一个女子，女子也骑着自行车，女子没有收住自行车，撞到了他的车上。女子问他：为什么不让路。先生说：我要是长了后眼，就一定给你让路。女子羞愧而走。先生的这则寓言式的故事大概也可以纳入他的象棋理论。后来我逐渐总结出了，和先生的这次谈话简直是人生和象棋的关系论。
当我再一次回家去的时候，发现先生家的门上贴着白对子，人们说先生在半月前去世了。先生的丧事是庄员们料理的，下葬的时候，庄员们在他的坟坑里放了一副象棋。
先生去世后，城关地区下象棋的风气再无前时之盛。
作者简介：赵元奎，男，生于1970年10月，青海省大通县人，现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1989年开始学习写作，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国教育报》《雪莲》《中国土族》《中华诗词月刊》《青海日报》《诗词报》等刊物公开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近30万字。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