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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闪射着
在风的撩拨下
像一只发怒的眼睛
——一位诗人的诗
一
正当我对爱情感到疲惫了的时候，我碰到了他。他让我太满意了。他大学毕业，现在在科研单位工作。论长相，简直可以说是个美男子，唯一的缺点便是性格有些孤僻，神情总带着一点淡淡的忧郁。当然，对于我们这些搞文学的人来说，这样一种忧郁反而增加了某种个性色彩，反而更吸引人了。要说真正有点儿什么的话，那便是他有关节炎，双腿一冷便疼，但这也让我更心疼他。我们很快就结婚了。
结婚之后，我渐渐了解了他郁郁寡欢的原因。从前在上大学时，他曾经和他们班的一个女同学相爱，后来那个女同学淹死在一个湖里了。当然，这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他却从未谈过她，好像特意不愿意谈到她。有一天，我无意中问起，他竟脸色变得铁青，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推门走了出去。之后的几天，他脸色一直阴沉沉的，神情也格外忧郁，而且常常独自抽着烟发呆。是呀，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可能有一块永远不向人敞开的领地，如果那里是伤口，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淌血的呀。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问过他了。
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从前的那位女友是在湖里淹死的缘故，所以他对与湖相关联的东西格外敏感。有一次，我扯了—块湖蓝色的布准备做窗帘，可没几天，发现那块布没有了，后来才知道他把那布塞进箱子的最底层了。还有一次，我在街上买了张柯罗的风景画《茂特芳丹的回忆》挂在了家里。我特别喜欢这张画。那绿色的树间隐隐地露出一点儿夢一般的湖影，还有三个裹着晨雾的儿童，仿佛是从遥远的回忆中走出来的。可是，第二天下班回来时，画便没有了。每当这时，为了抹平他带着伤痕的往事，我总用百倍的柔情，用一个女人所能尽到的一切来体贴他，抚慰他。我始终相信，他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的。
看得出来，他是很爱我的。他在心情愉快时总爱和我在一起，有时坐在我旁边细细地看着我做一些琐碎的小事，如织毛衣、缝衣服等。在他有兴趣时，我和他谈到文学，他的文学知识丰富得简直使我惊讶。
然而，要想让他完全把从前那位女友忘掉也是不可能的。有时，我真有些失去信心。我想她一定是个很漂亮很温柔的女子。有时，我真有些嫉妒这位已埋进土里的女子了。
在一个很深的夜里，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不时划过一道银亮的闪电和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我因为给他赶织毛裤，所以睡得格外晚。他早早便躺下了，可又大大地睁着眼睛，仿佛在仔细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当闪电撕开夜幕，炸出一个闷雷时，我发现他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眼睛里闪出一种幽深的光，那里似乎深藏着一些让人无法猜透的东西。他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侧过身，抱着我静静地睡去了。雨仍一个劲儿地下，屋檐的滴水声使人想到月光下的古井。我看着他那浓密的头发，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以及静静地伏在我旁边的睡态，有一种极其温柔的感情流溢全身。但我忽然想到，在我之前，他的心曾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太爱他了。我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然后关灭了灯，坐在黑暗里想了一下，就轻轻地躺了下来。
我忽然感觉到他呼吸变得急促了，我意识到他在做着噩梦。他忽然在梦里吃力地叫了起来：“荣荣，荣荣……”他一边叫着，一边把我搂着他的手使劲儿推着。我连忙狠劲儿摇着他的肩，这不知是在受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支使。他一下睁开了眼，看我的眼神很陌生。这时，窗外又撕开了一道闪电，我发现他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恐惧起来，直到我的手反复摸着他的脸，不断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荣荣是她吧？”过了好久，我轻轻地问。
他没有答话。我又追问了一声，他仍没有答。我还要问时，他不耐烦地动作粗暴地背过身去。
我忽然感到一阵委屈，轻轻地哭了。他仍没有说什么，只是又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住我。
二
第二天，天完全晴了。阳光像是从某种金属物品反射出来的一样，银白银白的，大地被雨水洗过之后显得端庄而幽静；鸟在低低地飞，人在缓缓地走，大自然安详而宁静。
吃早饭时，他低沉地告诉我，要领我出去。
直到他领着我走过几座山，我才隐隐猜出他要带我去哪儿了。我的感情很复杂，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忽然奇怪自己为什么在与他相爱前会忽视他郁郁寡欢的原因。
果然，他把我引到了荣荣的坟边。那是一座新坟，新坟旁有两棵松树，坟边种了一圈花，坟上没有一根草，可见他是经常来的。我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着新坟。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麻木。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新坟的石碑，盯了许久。然后，他又走到松树边，仰着头望着松树。深秋的天空格外深远，坟茔显出一种庄严的宁静。他忽然把松树狠狠地摇了几下，然后又用手剥着松树皮。他剥了很久，抬起头时，我看见他脸色已经苍白，显得疲惫不堪。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我以为，在他下山时，他要跟我说点儿什么。然而，他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眼睛冷冰冰地闪出一种迷茫的光。我忽然有些恐惧，好像身后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仿佛只要转过身，就能看到那坟里的荣荣似的。
生活常常是这样，越是在我们面前飘忽不定的东西，我们便越是想弄清它，了解它。正因为她在我与他之间，所以，我才极想知道她，了解她更多的东西。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天中午，我买了些黄花鱼，我们在厨房准备炸着吃。我轻轻地扭开煤气灶，不知为什么，在使用炸弹般的大煤气罐子时，我总有些害怕。我在锅里倒了很多油，然后去切葱花。他一心一意地站在水龙头边洗菜。忽然，锅里猛然腾起了一股浓烟，接着一下子燃起了满锅的火，火舌蹿出很高。在惊慌中，我听见他惊叫了一声：煤气罐！我只觉全身一凉，吓得什么也不顾地冲了出去。也许是太紧张了，我冲出去时，厨房门竟被我反关上了。等我惊醒后再奔过去打开门时，我看见火已经熄了，那是因为油放得太多，锅烧得太久，燃起来了。我暗暗感到庆幸。定神再看他时，我吃了一惊，他木头一样地站着，眼睛可怕地瞪着我，好像在辨认一个好久不见的仇人。我刚要解释什么，他竟粗暴地对我狂喊道：“为什么关门？你为什么关门？！”说完狠狠地将锅铲摔在地上，然后拉开门走了。一时间，我简直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他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再看看那个可怕的煤气罐和那还在冒烟的油锅，无力地瘫软下来。 他中午没有回来吃饭。而我痴痴地坐着，看着空荡荡的一切，看着被摔在柜子底下只露出半截的锅铲，难道是我的错吗？我干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呀！我再也受不了了，他那奇怪的癖性，使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蒙蒙眬眬地做了许多梦。梦见黄昏静谧的树林，梦见泛着冷冷青光的湖，梦见潮湿的眼睛和长在荒山坡的凤仙花；少女走在满处落叶的石阶上，月光下叩门的行路人……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房子里一片黑暗。风把窗帘一阵阵吹起，又一阵阵地落下，一缕惨淡的月光轻轻地伸进房内，孤寂地爬上桌子。秋虫在窗子下迷茫地叫。我感到全身乏力，摸摸头，才觉得有些发烧。我拉开被子蒙住头，轻轻地哭了，这时，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单，多么的可怜。
夜很深时，我听见门响了一下，他拖着沉沉的步子走了进来，摁亮了灯。我轻轻地掀开被子。我看见他一下午时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头发蓬乱，疲惫不堪，脚上沾满了黄土。他看着凌乱的房间和满脸泪痕的我，眼里忽然闪出—丝温柔的泪光。我“哇”地又哭了，然而，我已经没有气力了，我上气不接下气。他轻轻地走近了我，迟疑了一下，手轻轻摸上我的脸。我像急流中猛然抓住一根柱子一般，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了我身边，手不断地在我脸上摸着，但不讲一句话。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很沙哑的嗓音忽然问我：“想知道一点荣荣的事儿吗？”
我惊恐地抬起头，停止了泣声，惶恐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眼里闪出疲倦的兴奋，脸像是被烫了一下，顯出一种奇怪的神情。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三
“那还是在十年前，我和她在师范大学里是同一个班的同学。”
他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遥远，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他停了许久。
“她是个很沉稳的姑娘。她比我大两岁。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呀！”
“她长得什么样？”我低声问。我靠在他身上，仍觉全身乏力，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说：“她完全不像你。她长相很一般，很矮，胖胖的，有些黑。那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相爱的。她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我们经常有工作上的交集。我一直认为，她的一切吸引力都只在她的气质，她属于另外一类的女人。她性格很好，很宽厚，很细腻。我对她只有敬重，说实在的，最开始仅仅只是敬重。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们开始到中学去实习。不知是她有意还是无意，她把我与她编在了一个班。你知道，那时，我们编班都是一个班干部领一个普通学生的，而我们两个都是班干部。这时，她对我的态度忽然不像从前那样威严、持重了。她变得细腻和温柔了，她开始处处体贴我，同时，在许多方面仿佛有意无意在向我表露着什么，甚至看我时的目光好像也有些异样。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竟是默默地爱着我的。刚才说过，我对她只是敬重，仅仅只是敬重。我对她这样一种异样的表现感到惊慌起来。可我对她是那样敬重，我不可能对她有什么拒绝的表示。我就这样默默地别扭地承受着这样一种感情。”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看看缩成一团的我，轻轻地问我：“冷吗？”然后，把被子拉了过来，盖在我身上。我拉着被子，用头枕着他的腿，然后仰着头，等着他继续讲——他的下颏美极了。
“那是在一个初冬的夜晚，我们一起去一个学生家家访。去之前她就提醒过我，说我穿得太少。我只笑了笑。对她的体贴，我总是这样，不感到温暖，也不感到多余，我抖了抖精神，我想，大概我是穿少了些。
“到了那个学生的家里，学生的家长很热情，他和我们好像有谈不完的话，他拉着我们谈了很久，到很晚时，我们才出来。刚走出屋，便觉一股刺骨的寒风吹过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你是知道的，我有关节炎。我们在路上走着。路上除了我们，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寒风像发现了目标一般地一阵阵朝我们吹。我忽然觉得腿刺骨一般地疼了起来。她停了下来，站在我旁边望着我：‘腿又疼了？’我点点头，然后又站直，艰难地走了几步。她一直停着看着我。她忽然走了过来，在我无防备的时候，一下拉过我的手，把我搀扶住了。你想象不出当时我是怎样一种滋味，她的手是热乎乎的。我感到全身都不自在，好像错喝了一口汽油。然而，我的腿太疼了，我也需要她扶我这一把呀。这时，冬天的夜晚更加寒冷更加宁静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吹过之后，忽然下起了雪粒。她的手仍然是热乎乎的。她忽然吃惊地问我：‘你发烧了？’然后又摸一摸我的前额。我想大概是的，这时我感到全身无力。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的身子靠得更近。这时，我温顺得像个小弟弟，我整个身子仿佛都靠在她身上，而她不时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她讲话时的热气都喷在我脸上，我第一次惊讶地从她身上嗅到了一股暖暖的女人味道。那天晚上，我想大概是她最漂亮的时候，她穿着一件小红祅，脸冻得红红的，不大的眼睛显得格外有神。大概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便相爱了。”
他讲到这里，忽然又停下不讲了。他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支香烟，我帮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出来。
“没过几天，她自己买毛线，给我织了条毛裤。可我始终没弄清，自我与她相爱后，她的性格为什么忽然变了。她的脾气变得特别坏，而且自私，爱妒忌起来。你知道，那时，我们就要毕业分配了。平时，好些看起来似乎很冷漠的姑娘，这时忽然变了。有好几个女同学都想和我接近，有事无事地找我。这应该不是我的错，可她却怨恨我，有时竟当着同学们对我发脾气，搞得我很难堪。每当这之后，她又必定找到我，哭着给我认错。一次又一次轻声地说她是如何爱我，同时，她喜欢打扮了，你知道，她这种女人是不适合于过多打扮的。我想这也许是一种正常现象，也许是因为她太爱我了，所以怕失去我，又千方百计想讨我喜欢！”
他讲到这里，把没有抽完的烟蒂扔了出去。我看着他，忽然把他放在外面的手拉进被子里，等着他继续讲。可他长长叹了口气，闭起了嘴。“就这些吗？”我轻声问。他看了我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这时窗外的夜色很黑了，风一阵阵把树吹得飒飒地响，房间里显出一种惊人的宁静。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我看见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凄惨了，面部好像在一种极其痛苦中痉挛。他的头无力地靠在床架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看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我一想到那次洞庭湖翻船，我……”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划过两道泪水，他把眼睛闭了起来。我惊恐地搂紧他。洞庭湖翻船，这事我似乎听说过，但不知这事与他有何联系。
他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它给我留下了一生的忏悔。我对不起她，是我……我真该和她一起死了！”
他仰起头，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在寻找什么。他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他开始继续讲：
“毕业分配，我们一起分到了这里。我们匆匆报到后，便一起回到我老家湖南，去看望父亲和母亲。我们到了长沙，再坐船到常德。那天，天是阴沉沉的，在长沙码头上准备坐船的人很少，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似的。洞庭湖的水泛着深青色的光，一阵一阵的风儿把湖水吹得不停地摇动着。那天本来是决定不开船的，说是洞庭湖湖心有大风和暴雨。可不知为什么后来还是开了船。也许是天色很阴沉的缘故，坐船的人，一个个神情都显得极忧郁。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小孩在尖声地哭，从船一离岸就开始哭，一直哭了很久。荣荣就倚在我身边，她好像很留恋地看着岸，看着看着，直到岸退成一片迷蒙为止。我后来想，是不是有一种预感呢？
“船到了湖心，好像是下午时分，贴着湖面的天空忽然呈现出一种极其反常的铁灰色。湖面上的风好像能看得見，一阵阵从远处吹来，愈吹愈大，迎着风的船，越走越艰难。浪开始翻卷，开始狂舔着船板，冲起很高。全船的人全紧张起来，没有一个人讲话，宁静得像失去了所有生命。大家的目光都盯着船头。船行着行着，最后一下钉在湖心不动了。变幻不断的风一会儿把它吹得向左倾，一会儿又把它吹得向右倾。在一瞬间，天好像忽然黑下来了，在我们头顶忽然划开了一道闪电，继而是可怕的惊雷。然后是暴雨，雨下得真猛。湖心的浪更大了，直举起来，然后，一下砸向船板。狂风像是魔鬼在吹着口哨。大雨好像都只是集中起来专朝船上泼。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雨雾遮住了。船头忽然骚动起来，那里进了水，人都一起朝后挤着，汹涌的浪好像已经把船头裹了起来。那时，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我只是本能地随着人流在左右拥挤。整个船上的人都在绝望中奔逃着，然而，四处都是一片铁青色的湖水，谁又逃得出这可怕的命运呢？接着是船底舱的人在向上面拥着，大概是船底舱已经淹了；接着感觉到湖水一阵阵喷到了身上和脸上，四处听到惊叫声和哭喊声；接着，感觉到船头向下沉着，而船尾摇晃着往上翘；接着，我一个跟头栽进了湖里……”
他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握着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幕。然后，他忽然把手抽了出来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头，嘴里一边呻吟着，一边不知在自言自语说着什么。他这样好久之后才平静下来，然后揩揩泪水，继续说：
“我被抛进湖里，不断地挣扎着。我不会水，只能用手和脚不停地蹬着。就在这时，我的手边忽然飘过来一个小泡沫救生圈，我拼命地抓住了它。当我握紧它时，忽然感觉到救生圈在向下沉，我看见救生圈上还有另外一双手。转过头，我竟看见了荣荣。天呀，荣荣握着救生圈另一头。说实在的，翻船前的一段时间，我仿佛已完全把她忘了，在我的头脑里，好像完全没有她了。在这一瞬间，救生圈已经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仍向下沉。就是在这时，我竟本能地把救生圈拉了一下，我是在从她手里夺救生圈。我是在和她抢夺生命呀！我干了些什么呀？直到现在，我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那一瞬间瞪着我的可怕的眼神。她的手松开了救生圈，手好像在我头上身上脚上摸了一下，便沉了下去，沉进了湖底……天哪，我竟把她手上的救生圈狠狠地夺了一下呀……”
他讲到这里，已经是满脸的泪水，泣不成声。他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像小孩子一样地恸哭着，头不断在我怀里拱着……这样过了许久，他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了，轻轻地呻吟着，然后又抬起头，擦着脸上的泪水，擤着鼻涕，用一种压抑着的声音平和地说：
“她的尸体没有被打捞起来。于是，我把她的衣物和一些用品以及她给我织的那条毛裤一起埋了起来，竖了一块碑。我本来不打算再结婚的……可是，说真心话，我很爱你，我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可是在我一生中是不可能再摆脱那可怕的一幕了。我时时刻刻都感到她那一双瞪大的眼睛在看着我，她的影子在跟着我，我虽然逃脱了那场可怕的风浪，可现在我却整日都在忏悔的旋涡里泅游……”
他说到这里，全身都瘫软了，头也无力地耷拉下来。我一把抱住他，让他的头轻轻地靠在我的大腿上。
这时的夜色是一片汪洋般的黑，那一场可怕的风暴仿佛一直吹到今夜，仿佛在狠命抠着窗子，要钻进来似的。我搂着他，全身有些颤抖，他讲的那一幕老在我面前晃动着。我忽然感觉到房子也有些摇动起来，我猛然想到，如果现在我和他是在船上，并且又遇到了同样可怕的暴风雨……我把他搂得更紧了，我想我决不会放开他。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中午炸鱼时突然起火，我在慌忙中把他反关在了厨房里的情景……
夜更黑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又去了荣荣所在的坟地，我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插 图 刘文华
在风的撩拨下
像一只发怒的眼睛
——一位诗人的诗
一
正当我对爱情感到疲惫了的时候，我碰到了他。他让我太满意了。他大学毕业，现在在科研单位工作。论长相，简直可以说是个美男子，唯一的缺点便是性格有些孤僻，神情总带着一点淡淡的忧郁。当然，对于我们这些搞文学的人来说，这样一种忧郁反而增加了某种个性色彩，反而更吸引人了。要说真正有点儿什么的话，那便是他有关节炎，双腿一冷便疼，但这也让我更心疼他。我们很快就结婚了。
结婚之后，我渐渐了解了他郁郁寡欢的原因。从前在上大学时，他曾经和他们班的一个女同学相爱，后来那个女同学淹死在一个湖里了。当然，这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他却从未谈过她，好像特意不愿意谈到她。有一天，我无意中问起，他竟脸色变得铁青，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推门走了出去。之后的几天，他脸色一直阴沉沉的，神情也格外忧郁，而且常常独自抽着烟发呆。是呀，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可能有一块永远不向人敞开的领地，如果那里是伤口，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淌血的呀。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问过他了。
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从前的那位女友是在湖里淹死的缘故，所以他对与湖相关联的东西格外敏感。有一次，我扯了—块湖蓝色的布准备做窗帘，可没几天，发现那块布没有了，后来才知道他把那布塞进箱子的最底层了。还有一次，我在街上买了张柯罗的风景画《茂特芳丹的回忆》挂在了家里。我特别喜欢这张画。那绿色的树间隐隐地露出一点儿夢一般的湖影，还有三个裹着晨雾的儿童，仿佛是从遥远的回忆中走出来的。可是，第二天下班回来时，画便没有了。每当这时，为了抹平他带着伤痕的往事，我总用百倍的柔情，用一个女人所能尽到的一切来体贴他，抚慰他。我始终相信，他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的。
看得出来，他是很爱我的。他在心情愉快时总爱和我在一起，有时坐在我旁边细细地看着我做一些琐碎的小事，如织毛衣、缝衣服等。在他有兴趣时，我和他谈到文学，他的文学知识丰富得简直使我惊讶。
然而，要想让他完全把从前那位女友忘掉也是不可能的。有时，我真有些失去信心。我想她一定是个很漂亮很温柔的女子。有时，我真有些嫉妒这位已埋进土里的女子了。
在一个很深的夜里，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不时划过一道银亮的闪电和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我因为给他赶织毛裤，所以睡得格外晚。他早早便躺下了，可又大大地睁着眼睛，仿佛在仔细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当闪电撕开夜幕，炸出一个闷雷时，我发现他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眼睛里闪出一种幽深的光，那里似乎深藏着一些让人无法猜透的东西。他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侧过身，抱着我静静地睡去了。雨仍一个劲儿地下，屋檐的滴水声使人想到月光下的古井。我看着他那浓密的头发，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以及静静地伏在我旁边的睡态，有一种极其温柔的感情流溢全身。但我忽然想到，在我之前，他的心曾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太爱他了。我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然后关灭了灯，坐在黑暗里想了一下，就轻轻地躺了下来。
我忽然感觉到他呼吸变得急促了，我意识到他在做着噩梦。他忽然在梦里吃力地叫了起来：“荣荣，荣荣……”他一边叫着，一边把我搂着他的手使劲儿推着。我连忙狠劲儿摇着他的肩，这不知是在受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支使。他一下睁开了眼，看我的眼神很陌生。这时，窗外又撕开了一道闪电，我发现他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恐惧起来，直到我的手反复摸着他的脸，不断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荣荣是她吧？”过了好久，我轻轻地问。
他没有答话。我又追问了一声，他仍没有答。我还要问时，他不耐烦地动作粗暴地背过身去。
我忽然感到一阵委屈，轻轻地哭了。他仍没有说什么，只是又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住我。
二
第二天，天完全晴了。阳光像是从某种金属物品反射出来的一样，银白银白的，大地被雨水洗过之后显得端庄而幽静；鸟在低低地飞，人在缓缓地走，大自然安详而宁静。
吃早饭时，他低沉地告诉我，要领我出去。
直到他领着我走过几座山，我才隐隐猜出他要带我去哪儿了。我的感情很复杂，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忽然奇怪自己为什么在与他相爱前会忽视他郁郁寡欢的原因。
果然，他把我引到了荣荣的坟边。那是一座新坟，新坟旁有两棵松树，坟边种了一圈花，坟上没有一根草，可见他是经常来的。我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着新坟。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麻木。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新坟的石碑，盯了许久。然后，他又走到松树边，仰着头望着松树。深秋的天空格外深远，坟茔显出一种庄严的宁静。他忽然把松树狠狠地摇了几下，然后又用手剥着松树皮。他剥了很久，抬起头时，我看见他脸色已经苍白，显得疲惫不堪。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我以为，在他下山时，他要跟我说点儿什么。然而，他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眼睛冷冰冰地闪出一种迷茫的光。我忽然有些恐惧，好像身后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仿佛只要转过身，就能看到那坟里的荣荣似的。
生活常常是这样，越是在我们面前飘忽不定的东西，我们便越是想弄清它，了解它。正因为她在我与他之间，所以，我才极想知道她，了解她更多的东西。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天中午，我买了些黄花鱼，我们在厨房准备炸着吃。我轻轻地扭开煤气灶，不知为什么，在使用炸弹般的大煤气罐子时，我总有些害怕。我在锅里倒了很多油，然后去切葱花。他一心一意地站在水龙头边洗菜。忽然，锅里猛然腾起了一股浓烟，接着一下子燃起了满锅的火，火舌蹿出很高。在惊慌中，我听见他惊叫了一声：煤气罐！我只觉全身一凉，吓得什么也不顾地冲了出去。也许是太紧张了，我冲出去时，厨房门竟被我反关上了。等我惊醒后再奔过去打开门时，我看见火已经熄了，那是因为油放得太多，锅烧得太久，燃起来了。我暗暗感到庆幸。定神再看他时，我吃了一惊，他木头一样地站着，眼睛可怕地瞪着我，好像在辨认一个好久不见的仇人。我刚要解释什么，他竟粗暴地对我狂喊道：“为什么关门？你为什么关门？！”说完狠狠地将锅铲摔在地上，然后拉开门走了。一时间，我简直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他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再看看那个可怕的煤气罐和那还在冒烟的油锅，无力地瘫软下来。 他中午没有回来吃饭。而我痴痴地坐着，看着空荡荡的一切，看着被摔在柜子底下只露出半截的锅铲，难道是我的错吗？我干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呀！我再也受不了了，他那奇怪的癖性，使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蒙蒙眬眬地做了许多梦。梦见黄昏静谧的树林，梦见泛着冷冷青光的湖，梦见潮湿的眼睛和长在荒山坡的凤仙花；少女走在满处落叶的石阶上，月光下叩门的行路人……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房子里一片黑暗。风把窗帘一阵阵吹起，又一阵阵地落下，一缕惨淡的月光轻轻地伸进房内，孤寂地爬上桌子。秋虫在窗子下迷茫地叫。我感到全身乏力，摸摸头，才觉得有些发烧。我拉开被子蒙住头，轻轻地哭了，这时，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单，多么的可怜。
夜很深时，我听见门响了一下，他拖着沉沉的步子走了进来，摁亮了灯。我轻轻地掀开被子。我看见他一下午时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头发蓬乱，疲惫不堪，脚上沾满了黄土。他看着凌乱的房间和满脸泪痕的我，眼里忽然闪出—丝温柔的泪光。我“哇”地又哭了，然而，我已经没有气力了，我上气不接下气。他轻轻地走近了我，迟疑了一下，手轻轻摸上我的脸。我像急流中猛然抓住一根柱子一般，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了我身边，手不断地在我脸上摸着，但不讲一句话。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很沙哑的嗓音忽然问我：“想知道一点荣荣的事儿吗？”
我惊恐地抬起头，停止了泣声，惶恐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眼里闪出疲倦的兴奋，脸像是被烫了一下，顯出一种奇怪的神情。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三
“那还是在十年前，我和她在师范大学里是同一个班的同学。”
他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遥远，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他停了许久。
“她是个很沉稳的姑娘。她比我大两岁。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呀！”
“她长得什么样？”我低声问。我靠在他身上，仍觉全身乏力，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说：“她完全不像你。她长相很一般，很矮，胖胖的，有些黑。那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相爱的。她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我们经常有工作上的交集。我一直认为，她的一切吸引力都只在她的气质，她属于另外一类的女人。她性格很好，很宽厚，很细腻。我对她只有敬重，说实在的，最开始仅仅只是敬重。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们开始到中学去实习。不知是她有意还是无意，她把我与她编在了一个班。你知道，那时，我们编班都是一个班干部领一个普通学生的，而我们两个都是班干部。这时，她对我的态度忽然不像从前那样威严、持重了。她变得细腻和温柔了，她开始处处体贴我，同时，在许多方面仿佛有意无意在向我表露着什么，甚至看我时的目光好像也有些异样。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竟是默默地爱着我的。刚才说过，我对她只是敬重，仅仅只是敬重。我对她这样一种异样的表现感到惊慌起来。可我对她是那样敬重，我不可能对她有什么拒绝的表示。我就这样默默地别扭地承受着这样一种感情。”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看看缩成一团的我，轻轻地问我：“冷吗？”然后，把被子拉了过来，盖在我身上。我拉着被子，用头枕着他的腿，然后仰着头，等着他继续讲——他的下颏美极了。
“那是在一个初冬的夜晚，我们一起去一个学生家家访。去之前她就提醒过我，说我穿得太少。我只笑了笑。对她的体贴，我总是这样，不感到温暖，也不感到多余，我抖了抖精神，我想，大概我是穿少了些。
“到了那个学生的家里，学生的家长很热情，他和我们好像有谈不完的话，他拉着我们谈了很久，到很晚时，我们才出来。刚走出屋，便觉一股刺骨的寒风吹过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你是知道的，我有关节炎。我们在路上走着。路上除了我们，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寒风像发现了目标一般地一阵阵朝我们吹。我忽然觉得腿刺骨一般地疼了起来。她停了下来，站在我旁边望着我：‘腿又疼了？’我点点头，然后又站直，艰难地走了几步。她一直停着看着我。她忽然走了过来，在我无防备的时候，一下拉过我的手，把我搀扶住了。你想象不出当时我是怎样一种滋味，她的手是热乎乎的。我感到全身都不自在，好像错喝了一口汽油。然而，我的腿太疼了，我也需要她扶我这一把呀。这时，冬天的夜晚更加寒冷更加宁静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吹过之后，忽然下起了雪粒。她的手仍然是热乎乎的。她忽然吃惊地问我：‘你发烧了？’然后又摸一摸我的前额。我想大概是的，这时我感到全身无力。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的身子靠得更近。这时，我温顺得像个小弟弟，我整个身子仿佛都靠在她身上，而她不时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她讲话时的热气都喷在我脸上，我第一次惊讶地从她身上嗅到了一股暖暖的女人味道。那天晚上，我想大概是她最漂亮的时候，她穿着一件小红祅，脸冻得红红的，不大的眼睛显得格外有神。大概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便相爱了。”
他讲到这里，忽然又停下不讲了。他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支香烟，我帮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出来。
“没过几天，她自己买毛线，给我织了条毛裤。可我始终没弄清，自我与她相爱后，她的性格为什么忽然变了。她的脾气变得特别坏，而且自私，爱妒忌起来。你知道，那时，我们就要毕业分配了。平时，好些看起来似乎很冷漠的姑娘，这时忽然变了。有好几个女同学都想和我接近，有事无事地找我。这应该不是我的错，可她却怨恨我，有时竟当着同学们对我发脾气，搞得我很难堪。每当这之后，她又必定找到我，哭着给我认错。一次又一次轻声地说她是如何爱我，同时，她喜欢打扮了，你知道，她这种女人是不适合于过多打扮的。我想这也许是一种正常现象，也许是因为她太爱我了，所以怕失去我，又千方百计想讨我喜欢！”
他讲到这里，把没有抽完的烟蒂扔了出去。我看着他，忽然把他放在外面的手拉进被子里，等着他继续讲。可他长长叹了口气，闭起了嘴。“就这些吗？”我轻声问。他看了我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这时窗外的夜色很黑了，风一阵阵把树吹得飒飒地响，房间里显出一种惊人的宁静。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我看见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凄惨了，面部好像在一种极其痛苦中痉挛。他的头无力地靠在床架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看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我一想到那次洞庭湖翻船，我……”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划过两道泪水，他把眼睛闭了起来。我惊恐地搂紧他。洞庭湖翻船，这事我似乎听说过，但不知这事与他有何联系。
他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它给我留下了一生的忏悔。我对不起她，是我……我真该和她一起死了！”
他仰起头，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在寻找什么。他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他开始继续讲：
“毕业分配，我们一起分到了这里。我们匆匆报到后，便一起回到我老家湖南，去看望父亲和母亲。我们到了长沙，再坐船到常德。那天，天是阴沉沉的，在长沙码头上准备坐船的人很少，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似的。洞庭湖的水泛着深青色的光，一阵一阵的风儿把湖水吹得不停地摇动着。那天本来是决定不开船的，说是洞庭湖湖心有大风和暴雨。可不知为什么后来还是开了船。也许是天色很阴沉的缘故，坐船的人，一个个神情都显得极忧郁。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小孩在尖声地哭，从船一离岸就开始哭，一直哭了很久。荣荣就倚在我身边，她好像很留恋地看着岸，看着看着，直到岸退成一片迷蒙为止。我后来想，是不是有一种预感呢？
“船到了湖心，好像是下午时分，贴着湖面的天空忽然呈现出一种极其反常的铁灰色。湖面上的风好像能看得見，一阵阵从远处吹来，愈吹愈大，迎着风的船，越走越艰难。浪开始翻卷，开始狂舔着船板，冲起很高。全船的人全紧张起来，没有一个人讲话，宁静得像失去了所有生命。大家的目光都盯着船头。船行着行着，最后一下钉在湖心不动了。变幻不断的风一会儿把它吹得向左倾，一会儿又把它吹得向右倾。在一瞬间，天好像忽然黑下来了，在我们头顶忽然划开了一道闪电，继而是可怕的惊雷。然后是暴雨，雨下得真猛。湖心的浪更大了，直举起来，然后，一下砸向船板。狂风像是魔鬼在吹着口哨。大雨好像都只是集中起来专朝船上泼。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雨雾遮住了。船头忽然骚动起来，那里进了水，人都一起朝后挤着，汹涌的浪好像已经把船头裹了起来。那时，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我只是本能地随着人流在左右拥挤。整个船上的人都在绝望中奔逃着，然而，四处都是一片铁青色的湖水，谁又逃得出这可怕的命运呢？接着是船底舱的人在向上面拥着，大概是船底舱已经淹了；接着感觉到湖水一阵阵喷到了身上和脸上，四处听到惊叫声和哭喊声；接着，感觉到船头向下沉着，而船尾摇晃着往上翘；接着，我一个跟头栽进了湖里……”
他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握着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幕。然后，他忽然把手抽了出来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头，嘴里一边呻吟着，一边不知在自言自语说着什么。他这样好久之后才平静下来，然后揩揩泪水，继续说：
“我被抛进湖里，不断地挣扎着。我不会水，只能用手和脚不停地蹬着。就在这时，我的手边忽然飘过来一个小泡沫救生圈，我拼命地抓住了它。当我握紧它时，忽然感觉到救生圈在向下沉，我看见救生圈上还有另外一双手。转过头，我竟看见了荣荣。天呀，荣荣握着救生圈另一头。说实在的，翻船前的一段时间，我仿佛已完全把她忘了，在我的头脑里，好像完全没有她了。在这一瞬间，救生圈已经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仍向下沉。就是在这时，我竟本能地把救生圈拉了一下，我是在从她手里夺救生圈。我是在和她抢夺生命呀！我干了些什么呀？直到现在，我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那一瞬间瞪着我的可怕的眼神。她的手松开了救生圈，手好像在我头上身上脚上摸了一下，便沉了下去，沉进了湖底……天哪，我竟把她手上的救生圈狠狠地夺了一下呀……”
他讲到这里，已经是满脸的泪水，泣不成声。他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像小孩子一样地恸哭着，头不断在我怀里拱着……这样过了许久，他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了，轻轻地呻吟着，然后又抬起头，擦着脸上的泪水，擤着鼻涕，用一种压抑着的声音平和地说：
“她的尸体没有被打捞起来。于是，我把她的衣物和一些用品以及她给我织的那条毛裤一起埋了起来，竖了一块碑。我本来不打算再结婚的……可是，说真心话，我很爱你，我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可是在我一生中是不可能再摆脱那可怕的一幕了。我时时刻刻都感到她那一双瞪大的眼睛在看着我，她的影子在跟着我，我虽然逃脱了那场可怕的风浪，可现在我却整日都在忏悔的旋涡里泅游……”
他说到这里，全身都瘫软了，头也无力地耷拉下来。我一把抱住他，让他的头轻轻地靠在我的大腿上。
这时的夜色是一片汪洋般的黑，那一场可怕的风暴仿佛一直吹到今夜，仿佛在狠命抠着窗子，要钻进来似的。我搂着他，全身有些颤抖，他讲的那一幕老在我面前晃动着。我忽然感觉到房子也有些摇动起来，我猛然想到，如果现在我和他是在船上，并且又遇到了同样可怕的暴风雨……我把他搂得更紧了，我想我决不会放开他。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中午炸鱼时突然起火，我在慌忙中把他反关在了厨房里的情景……
夜更黑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又去了荣荣所在的坟地，我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插 图 刘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