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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的莲雾今年第一次熟时,我初三毕业了。
上小学时,我就被海口的姨妈接走了,为的是给我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假期刚到,父亲就催我回了黎族老家。
热带气旋积累成台风在海南岛周围肆虐,今年来得特别频繁。我被困在家里,一如我被困的心灵,湿热的空气把头发滋润得每天都似倒膜状态。
我每天都在等录取的消息,三魂失了两魄,如果上不了海口一中,就会辜负太多人。台风一过,父亲就叫我跟随他去自家田间,查看那些两年前种下的海南黄花梨树苗。
这种全世界只在海南地区生长的珍贵树种,成材需要百年。明清年间,被大量砍伐制作高档家具,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稀缺。
两年前有个贺老板支付每年一万块代种费,要周围的农家种植海南黄花梨树苗。我们家也加入了种植的队伍。幸好有一座小山丘的庇护,昨夜的疾风骤雨没有伤害到树苗。
“瑞蓝,我准备把咱们家的‘布隆闺’卖掉。”父亲微微张着嘴,露出因长期嚼食槟榔而发黑的牙齿,期盼地望着我。
布隆闺是我们黎族人用黄花梨木做成的小屋,用来给家里未婚青年男女当作集体宿舍,意思是没有灶的房子,分为兄弟布隆闺和姐妹布隆闺两种。晚上,少年们会结伴到别村远峒的姐妹布隆闺放寮夜游,找那边的少女对歌。但现在村里很多年轻人因求学和工作都不住在村子里,古老的传统被历史无情地抛远了。
我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近年来黄花梨木的价格不断攀升,身价早已超过紫檀木,一公斤木料能卖到七千元以上。村里很多人家都把传承已久的布隆闺卖给那些为收购黄花梨木而专门拆房的老板。按布隆闺中黄花梨木的多少,收购价少则几十万,多的可到一百多万。父亲也动了心思,左思右想后来找我拿主意。
“你妈不在了,你马上要读高中,将来读大学还要花钱,近几年我身体越来越差,好多事情都是隔壁的贡刀家赶过来帮忙。他们家现在也在做拆布隆闺的生意,这次就是他爸提出要来买我们家的布隆闺。”父亲见我低头不说话,怕我舍不得拆,就不再说了。
是啊,我是真的舍不得,布隆闺里藏着我的童年。幼稚的孩子嬉闹起来有样学样,在布隆闺扮演快乐的情侣。那个扮演阿哥的小男孩就是邻家的贡刀,他和我同岁,黑黑的眼睛还在记忆里神气活现。
“阿爹,您看着办吧。”我挽起父亲的手,觉得他真的老了,曾经壮实的胳膊已瘦骨嶙峋。
我海口的班长铭梵和他父亲贺雄在我家门口出现,是听我在电话里说家里要拆布隆闺后的第三天。在学校里,我只和眉目清秀的铭梵说心事,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父亲就是两年前出钱要我们种海南黄花梨的贺老板。
我按父亲的吩咐把槟榔递给铭梵,他依然谢绝。
“槟榔很好吃,只是我无福消受。”铭梵一直是这么拒绝槟榔的。
听他一说我也不敢多吃,铭梵的含蓄,让人如沐二月早春的阳光,乍暖还寒,让你有春天的希冀,却又料峭逼人。
他父亲倒是没有拒绝,丢了一颗放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黑黑的汁水随着说话时嘴唇的蠕动渗了出来。
“爸!”铭梵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他别出洋相。
我欣赏铭梵这点,很有修养,人也清高,决不随波逐流,在班里说一不二,身后总有一群人跟着。
“布隆闺现在空在那里,也没有保护措施,时间一长,黄花梨木被鼠咬虫蛀后会越来越不值钱,这样吧,我出70万,你把它卖给我吧。”贺老板望着父亲,觉得这笔生意十拿九稳。
父亲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铭梵和他爸爸都看出来了,低头喝着鹊鸪茶,不再作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父亲对我说,铭梵他们家根本不懂布隆闺在黎族人心中的分量,它不仅仅就是那几根黄花梨木值钱,父亲不愿将布隆闺卖给铭梵,坚持要卖给贡刀家。
“不要忘了,我们欠贡刀家太多,不能忘恩负义!”父亲撂下这句话堵住了我的辩解。
日子就这样胶着在卖与不卖之间,僵持不下。铭梵给我的电话内容始终是布隆闺,说他父亲很在意这笔生意。而我给他的电话,总是三两句就结束于他的郁闷。这份心情像染上了江南的烟雨,我的热被他的湿隔在心里,郁结着化不开。
是布隆闺让铭梵忧心了吧,我努力说服父亲改变主意,告诉他贺雄已经把价格加到了80万。对贺雄来说这已是天价,他收购布隆闺要的只是房里的黄花梨木,就像是玉石交易中的赌玉一样,如果拆下的布隆闺中黄花梨木太少,不值80万,他就输了。但父亲丝毫没有动摇,一心卖给贡刀家。买家的电话越催越紧,而我没有办法改变父亲,海口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也迟迟未到。
我在湿热和抑郁中常常去布隆闺,摸着温润的木柱,望着上面如烟如雾、变幻万千的纹理,也会看木成痴,不经意就在黄花梨木的辛香中回到童年。
“调声节”那夜,篝火激射四周,盛装的人们手执花伞,跳起了古老独特的银铃双刀舞、槟榔舞,年轻的男女开始互送礼物。我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心里却点燃了万家灯火,找个阑珊处坐着,轻啜山兰米酒,掩盖自己失落的心情。
贡刀发现了我。他说笑着要拉我去跳舞,我碍于情面跟着去了,但我心里很讨厌他,如果不是他们家,父亲和我就不会因为布隆闺的归属失和,铭梵家也早就能如意。
我被贡刀拽着跳出了积郁的樊篱,也许舞蹈才是黎族人的魂,贡刀淳朴的笑感染了我,他拉着我的手在河滩上画出了圈圈舞步。我瞥见他衣裳里有只鹿骨做的精巧发钗,一头被依形随势地雕成了两朵木棉花。
我迎着火光看到了贡刀黑红的脸,山兰米酒也把我的脸印成绯红,童年的记忆迸发出来,心里竟牵挂起那只鹿骨发钗。
贡刀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可是这关我什么事,我的心事只有铭梵能懂,而我却不能为他分忧。
舞会依照传统跳起了竹竿舞,我也穿梭其中。不知是因为长期没有跳,还是心不在焉,跳到天快亮时我的右脚腕被狠狠地夹住了。我被疼痛刺激得失去了重心,身旁的贡刀一把拉住我,舞蹈的节奏还在继续,他的脚也被夹在了竹竿里。大家停下了,等贡刀扶着我走出节日的中心。
“疼吗?幸好没有伤到骨头。”贡刀揉着我的脚腕,关切地问。
“还好,不是很疼,我自己能行。”我拨开贡刀的手,他手上的厚茧磨得我有些不自在。
我想回家了,但脚却不听使唤,竟红肿淤青了。贡刀不由分说,背起我就朝我家里走。篝火周围的男女都在起哄,我难堪地朝贡刀抡起拳头,朝他大吼:“你在做什么,你是我什么人啊,放下我,离我远点!”他听到这话手臂一松,我就顺着后背滑了下来,突然有种被放弃的落寞。
我独自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贡刀眼中的不解,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女孩。
院子的门开了,是贡刀的妹妹美符。她拿来一大一小两个瓶子,小瓶上写着栀黄双柏散,大瓶里装的是蜂蜜。符妹黑着脸说这是她哥哥吩咐送过来的,递过来一张纸条,和父亲打过招呼后就走了。父亲按纸条上写的取了些沸水加到蜂蜜里,把栀黄双柏散调成糊状,涂在我的伤处,黄黄的药让脚腕微微有些发热。我心里莫名有些涌动,肯定是疼糊涂了,他可是我的“仇人”啊。
晚上,铭梵又打来电话,问布隆闺的事情。我告诉铭梵,父亲仍不同意卖布隆闺,我没敢明说父亲其实是想卖给贡刀家。最后我把脚腕在跳舞时夹伤的事告诉了他,铭梵沉默了半天,突然阴郁地责备我不但不帮他,还有心思跳舞,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急着打过去解释,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在电话里争论,铭梵总说些误解我的话,说我拖着时间敷衍他。这样的争吵每次都是以我的发誓告饶结束,不善言辞的我像个罪人,只能把心里的怨气强压下来,在他面前永远卑微。而铭梵电话里的决绝,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拍起千堆雪积在我心里,吵过之后,他也害怕雪山的顷刻崩塌,于是拿着电话一言不发,冷战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没几天,又一轮台风摧毁了村里大片树苗,也彻底摧毁了我心里仅存的温情。父亲抚着倒在地上的黄花梨树苗失了神,这些树苗都是从贺老板那儿赊来的。台风一过,贺老板就来了我家,客套几句后就开始催要树苗钱。台风造成的不幸,如今成了他收购布隆闺的砝码。在刨去支付树苗的钱后,就算卖掉布隆闺也所剩无几。父亲懊悔当初代种黄花梨树苗时,没有签下合约防止自然灾害带来的损失。
“你想想办法,等剩下的树苗长大些,能赚钱了,让你爸再来收账,行不行?”我怀着一线希望,在电话里祈求铭梵。
“最近全球金融风暴让我爸爸的资金链很紧张,我也很想帮帮你家,可我在家说话也不算……”铭梵的敷衍让我彻底没了自信。
终于,困了我许久的内火被铭梵的凉薄压成了疾,四肢厥冷,前胸郁热,满嘴燎泡,说着胡话,两三天水米不进。父亲请来村里的医生,望闻问切后,医生建议还是用中药调理,边写着方子边念药名,我迷迷糊糊中就听到一味木棉。
高高的木棉,开得如火如荼,电光火石般点燃了我心里的积怨,烧化了冰山,雪水破堤而出,把铭梵冲得远远的,从此绝口不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在床上昏昏沉沉,隐约觉得是贡刀的父亲来了,眼睛却抬不起来。
“布隆闺您就卖给贺雄吧,别再为难瑞蓝了,看她这样我们心里都不好过,谈价钱时我再过来帮着提提价。”的确是贡刀父亲的声音。
“我本想还你们家一个人情,没想到遇到了灾年!”父亲的话里全是遗憾。
“伯伯,我们是一家人啊,别说两家话!”是贡刀,他也来了。
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和贡刀一起嬉戏的童年,一起在布隆闺游戏、歌唱。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那支鹿角雕成的木棉花钗已经插在了头上,病中打开的前世柜又翻腾在脑海里。病好后我依然常去布隆闺,当我得知父亲已和铭梵签下合同,以84万卖掉布隆闺后,我竟然没有了悲喜。也许,将来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我更需要的是亲情和信任。
明天布隆闺就要拆了,古老的传统越拆越少,我拿下头上插的鹿角木棉花钗,轻轻贴在脸上,一遍遍默念木棉花的花语: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上小学时,我就被海口的姨妈接走了,为的是给我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假期刚到,父亲就催我回了黎族老家。
热带气旋积累成台风在海南岛周围肆虐,今年来得特别频繁。我被困在家里,一如我被困的心灵,湿热的空气把头发滋润得每天都似倒膜状态。
我每天都在等录取的消息,三魂失了两魄,如果上不了海口一中,就会辜负太多人。台风一过,父亲就叫我跟随他去自家田间,查看那些两年前种下的海南黄花梨树苗。
这种全世界只在海南地区生长的珍贵树种,成材需要百年。明清年间,被大量砍伐制作高档家具,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稀缺。
两年前有个贺老板支付每年一万块代种费,要周围的农家种植海南黄花梨树苗。我们家也加入了种植的队伍。幸好有一座小山丘的庇护,昨夜的疾风骤雨没有伤害到树苗。
“瑞蓝,我准备把咱们家的‘布隆闺’卖掉。”父亲微微张着嘴,露出因长期嚼食槟榔而发黑的牙齿,期盼地望着我。
布隆闺是我们黎族人用黄花梨木做成的小屋,用来给家里未婚青年男女当作集体宿舍,意思是没有灶的房子,分为兄弟布隆闺和姐妹布隆闺两种。晚上,少年们会结伴到别村远峒的姐妹布隆闺放寮夜游,找那边的少女对歌。但现在村里很多年轻人因求学和工作都不住在村子里,古老的传统被历史无情地抛远了。
我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近年来黄花梨木的价格不断攀升,身价早已超过紫檀木,一公斤木料能卖到七千元以上。村里很多人家都把传承已久的布隆闺卖给那些为收购黄花梨木而专门拆房的老板。按布隆闺中黄花梨木的多少,收购价少则几十万,多的可到一百多万。父亲也动了心思,左思右想后来找我拿主意。
“你妈不在了,你马上要读高中,将来读大学还要花钱,近几年我身体越来越差,好多事情都是隔壁的贡刀家赶过来帮忙。他们家现在也在做拆布隆闺的生意,这次就是他爸提出要来买我们家的布隆闺。”父亲见我低头不说话,怕我舍不得拆,就不再说了。
是啊,我是真的舍不得,布隆闺里藏着我的童年。幼稚的孩子嬉闹起来有样学样,在布隆闺扮演快乐的情侣。那个扮演阿哥的小男孩就是邻家的贡刀,他和我同岁,黑黑的眼睛还在记忆里神气活现。
“阿爹,您看着办吧。”我挽起父亲的手,觉得他真的老了,曾经壮实的胳膊已瘦骨嶙峋。
我海口的班长铭梵和他父亲贺雄在我家门口出现,是听我在电话里说家里要拆布隆闺后的第三天。在学校里,我只和眉目清秀的铭梵说心事,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父亲就是两年前出钱要我们种海南黄花梨的贺老板。
我按父亲的吩咐把槟榔递给铭梵,他依然谢绝。
“槟榔很好吃,只是我无福消受。”铭梵一直是这么拒绝槟榔的。
听他一说我也不敢多吃,铭梵的含蓄,让人如沐二月早春的阳光,乍暖还寒,让你有春天的希冀,却又料峭逼人。
他父亲倒是没有拒绝,丢了一颗放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黑黑的汁水随着说话时嘴唇的蠕动渗了出来。
“爸!”铭梵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他别出洋相。
我欣赏铭梵这点,很有修养,人也清高,决不随波逐流,在班里说一不二,身后总有一群人跟着。
“布隆闺现在空在那里,也没有保护措施,时间一长,黄花梨木被鼠咬虫蛀后会越来越不值钱,这样吧,我出70万,你把它卖给我吧。”贺老板望着父亲,觉得这笔生意十拿九稳。
父亲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铭梵和他爸爸都看出来了,低头喝着鹊鸪茶,不再作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父亲对我说,铭梵他们家根本不懂布隆闺在黎族人心中的分量,它不仅仅就是那几根黄花梨木值钱,父亲不愿将布隆闺卖给铭梵,坚持要卖给贡刀家。
“不要忘了,我们欠贡刀家太多,不能忘恩负义!”父亲撂下这句话堵住了我的辩解。
日子就这样胶着在卖与不卖之间,僵持不下。铭梵给我的电话内容始终是布隆闺,说他父亲很在意这笔生意。而我给他的电话,总是三两句就结束于他的郁闷。这份心情像染上了江南的烟雨,我的热被他的湿隔在心里,郁结着化不开。
是布隆闺让铭梵忧心了吧,我努力说服父亲改变主意,告诉他贺雄已经把价格加到了80万。对贺雄来说这已是天价,他收购布隆闺要的只是房里的黄花梨木,就像是玉石交易中的赌玉一样,如果拆下的布隆闺中黄花梨木太少,不值80万,他就输了。但父亲丝毫没有动摇,一心卖给贡刀家。买家的电话越催越紧,而我没有办法改变父亲,海口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也迟迟未到。
我在湿热和抑郁中常常去布隆闺,摸着温润的木柱,望着上面如烟如雾、变幻万千的纹理,也会看木成痴,不经意就在黄花梨木的辛香中回到童年。
“调声节”那夜,篝火激射四周,盛装的人们手执花伞,跳起了古老独特的银铃双刀舞、槟榔舞,年轻的男女开始互送礼物。我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心里却点燃了万家灯火,找个阑珊处坐着,轻啜山兰米酒,掩盖自己失落的心情。
贡刀发现了我。他说笑着要拉我去跳舞,我碍于情面跟着去了,但我心里很讨厌他,如果不是他们家,父亲和我就不会因为布隆闺的归属失和,铭梵家也早就能如意。
我被贡刀拽着跳出了积郁的樊篱,也许舞蹈才是黎族人的魂,贡刀淳朴的笑感染了我,他拉着我的手在河滩上画出了圈圈舞步。我瞥见他衣裳里有只鹿骨做的精巧发钗,一头被依形随势地雕成了两朵木棉花。
我迎着火光看到了贡刀黑红的脸,山兰米酒也把我的脸印成绯红,童年的记忆迸发出来,心里竟牵挂起那只鹿骨发钗。
贡刀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可是这关我什么事,我的心事只有铭梵能懂,而我却不能为他分忧。
舞会依照传统跳起了竹竿舞,我也穿梭其中。不知是因为长期没有跳,还是心不在焉,跳到天快亮时我的右脚腕被狠狠地夹住了。我被疼痛刺激得失去了重心,身旁的贡刀一把拉住我,舞蹈的节奏还在继续,他的脚也被夹在了竹竿里。大家停下了,等贡刀扶着我走出节日的中心。
“疼吗?幸好没有伤到骨头。”贡刀揉着我的脚腕,关切地问。
“还好,不是很疼,我自己能行。”我拨开贡刀的手,他手上的厚茧磨得我有些不自在。
我想回家了,但脚却不听使唤,竟红肿淤青了。贡刀不由分说,背起我就朝我家里走。篝火周围的男女都在起哄,我难堪地朝贡刀抡起拳头,朝他大吼:“你在做什么,你是我什么人啊,放下我,离我远点!”他听到这话手臂一松,我就顺着后背滑了下来,突然有种被放弃的落寞。
我独自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贡刀眼中的不解,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女孩。
院子的门开了,是贡刀的妹妹美符。她拿来一大一小两个瓶子,小瓶上写着栀黄双柏散,大瓶里装的是蜂蜜。符妹黑着脸说这是她哥哥吩咐送过来的,递过来一张纸条,和父亲打过招呼后就走了。父亲按纸条上写的取了些沸水加到蜂蜜里,把栀黄双柏散调成糊状,涂在我的伤处,黄黄的药让脚腕微微有些发热。我心里莫名有些涌动,肯定是疼糊涂了,他可是我的“仇人”啊。
晚上,铭梵又打来电话,问布隆闺的事情。我告诉铭梵,父亲仍不同意卖布隆闺,我没敢明说父亲其实是想卖给贡刀家。最后我把脚腕在跳舞时夹伤的事告诉了他,铭梵沉默了半天,突然阴郁地责备我不但不帮他,还有心思跳舞,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急着打过去解释,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在电话里争论,铭梵总说些误解我的话,说我拖着时间敷衍他。这样的争吵每次都是以我的发誓告饶结束,不善言辞的我像个罪人,只能把心里的怨气强压下来,在他面前永远卑微。而铭梵电话里的决绝,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拍起千堆雪积在我心里,吵过之后,他也害怕雪山的顷刻崩塌,于是拿着电话一言不发,冷战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没几天,又一轮台风摧毁了村里大片树苗,也彻底摧毁了我心里仅存的温情。父亲抚着倒在地上的黄花梨树苗失了神,这些树苗都是从贺老板那儿赊来的。台风一过,贺老板就来了我家,客套几句后就开始催要树苗钱。台风造成的不幸,如今成了他收购布隆闺的砝码。在刨去支付树苗的钱后,就算卖掉布隆闺也所剩无几。父亲懊悔当初代种黄花梨树苗时,没有签下合约防止自然灾害带来的损失。
“你想想办法,等剩下的树苗长大些,能赚钱了,让你爸再来收账,行不行?”我怀着一线希望,在电话里祈求铭梵。
“最近全球金融风暴让我爸爸的资金链很紧张,我也很想帮帮你家,可我在家说话也不算……”铭梵的敷衍让我彻底没了自信。
终于,困了我许久的内火被铭梵的凉薄压成了疾,四肢厥冷,前胸郁热,满嘴燎泡,说着胡话,两三天水米不进。父亲请来村里的医生,望闻问切后,医生建议还是用中药调理,边写着方子边念药名,我迷迷糊糊中就听到一味木棉。
高高的木棉,开得如火如荼,电光火石般点燃了我心里的积怨,烧化了冰山,雪水破堤而出,把铭梵冲得远远的,从此绝口不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在床上昏昏沉沉,隐约觉得是贡刀的父亲来了,眼睛却抬不起来。
“布隆闺您就卖给贺雄吧,别再为难瑞蓝了,看她这样我们心里都不好过,谈价钱时我再过来帮着提提价。”的确是贡刀父亲的声音。
“我本想还你们家一个人情,没想到遇到了灾年!”父亲的话里全是遗憾。
“伯伯,我们是一家人啊,别说两家话!”是贡刀,他也来了。
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和贡刀一起嬉戏的童年,一起在布隆闺游戏、歌唱。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那支鹿角雕成的木棉花钗已经插在了头上,病中打开的前世柜又翻腾在脑海里。病好后我依然常去布隆闺,当我得知父亲已和铭梵签下合同,以84万卖掉布隆闺后,我竟然没有了悲喜。也许,将来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我更需要的是亲情和信任。
明天布隆闺就要拆了,古老的传统越拆越少,我拿下头上插的鹿角木棉花钗,轻轻贴在脸上,一遍遍默念木棉花的花语: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