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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误作文徵明《消夏图》
1949年4月，南京风雨飘摇，有权势、富钱财者，纷纷南逃。我在监察院文书科当录事，同宿舍有个办事员告诉我：“旁的可丢，这轴老佛爷(慈禧太后)赐给我祖父的牡丹中堂，是一定要带走的。”这使我得知，书画的可贵，有甚于其他财物者。
说来很巧，当我徜徉街头，无所事事时，忽然看到一个穿便服的军人，手里拿着一轴画，朝上的一头，插了根打着结的稻草。我认得这是求售的“草标”，就上前看了看。画轴很长，装裱很普通，但签条上赫然写着：“明文徵明消夏图真迹”。“文徵明”的名头太吸引人了，我要求打开让我看看。谁知不看犹可，一看就像无数把无形的钳子，紧紧钳住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问他要卖多少钱?他说一百块“袁大头”。可我袋里实打实只有三十块银洋，就结结巴巴地问他三十块肯不肯卖?他犹豫了一下，豪爽地说：“半卖半送，给你吧!”当我们银货两讫时，他突然立正，向我行了个军礼。我双手捧着画，行不得军礼，只好慌里慌张地鞠了一躬。
此画(图1)为绢本中堂，顶天立地，修竹二十竿，千枝万叶，全用双钩。竹丛左密右疏。密竹中露平地一角，有一木榻，榻上琴一张、画一卷、书一帙，又有一红布囊，当裹棋子。木榻背后稍远，有酒两坛。木榻前横列石几，上置瓷器两件，水果三盆：藕、石榴、桃子。石几附近，有坐墩数具。修竹下有萱草、巨石，前为荷塘，莲叶田田，荷花始放。儒者二人(图2)，一坐石上，长方脸，眉目清秀，五绺须髯，着葛巾，戴眼罩，白色宽袖大袍，深黄长裙，方头履；一抚修竹，束发，短须无髯，淡红大袍，淡黄长裙，方头履，均注视荷塘，神情闲适。复有二童，披短发，未总角，着青色窄袖衫。一捧书至榻上；一捧红盒，盒上有盏，盏口露一匙柄。
此画右上角有文徵明题诗(图3)：“水拥红妆绿玉流，云摇翠雨竹千头。未夸清景堪夏消，更爱凉声独占秋。徵明题。”下钤二印：阴文“文徵明印”、阳文“徵仲”。
1954年，潘天寿、吴茀之两位大画师到我家赏画。当时，在浙江美术学院，国画受到排挤，改“国画”系为“彩墨”系，不让潘、吴两先生开课而只能做收购书画、卖电影票等打杂工作。我租住在杭州新宫桥河下民房里，外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竹榻，还有一张八仙桌，没有凳椅。两先生就坐在床沿看画。当我摊开文徵明《消夏图》时，他们眼睛一亮，看得很仔细。吴先生站起来，走到边上看。潘先生沉吟道：“此图很好，但画石纯用小斧劈，不是文微明的笔法，应当是唐伯虎的作品。”吴先生笑道：“能得文、唐合璧，岂不更为难得!”
我一直把这幅画当作文徵明的作品，或者是“文、唐合璧”。一日，我辨出左下角竹石边一阴文章为“王振鹏印”，才弄清此图的真正作者是王振鹏。
王振鹏，字朋梅，元朝永嘉人，早年即以善画闻名。元仁宗爱好文学艺术，尚在青宫时，即罗致善文学书画的赵孟光、王振鹏、商琦等供奉左右。登帝位后，赐号王振鹏“孤云处士”，命任秘书监典簿，得遍览皇宫秘藏图籍，识见日进，后又擢迁廪给令、漕运千户，管理江阴、常熟一带漕运。
王振鹏善画山水、人物，特别是界画，公推元朝第一。“界画”即“界划”，是中国画里的一个品种。其法用特制的界笔、直尺划线画成宫室、楼台、屋宇、舟楫、家具等等。
二、王振鹏的存世作品
王振鹏存世作品，数量尚多。光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大大小小，就有二十件左右。但是，由于王振鹏的名气太大，当时及后世临摹、伪托的很多，以致真伪杂陈，玉石不分，需要详加鉴别。现予约略叙述：
《龙池竞渡图》(图4)、《宝津竞渡图》、《金明夺锦图》均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就画论画，以《宝津竞渡图》较好，宫室、龙舟，“毫分缕析，左右高下，俯仰曲折，方圆平直，曲尽其体。”形神兼备，人物也见动态。对比之下，《龙池竞渡图》只能是摹本。特别是图中人物，显得线条板涩，失却大家风范。传世又有单一的《龙舟图》，一本上有“皇姊珍玩”印章，水平较高，可能是从长卷中断出。与北宋郭忠恕《雪霁江行图》的唯剩双桅船一样，“大幅何年被割裂，翠绳到岸没人牵”(乾隆题诗句)。
《瀛海胜景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早年，我在抗日战争前出版的《故宫周刊》第283期中看到过此图照片，印象较深：近景两山对峙，中通一桥，桥上二人对语，旁立一童子。右有一人骑驴上山，山上平台，茅屋三间，有人于屋内对坐，复有儿童于窗内指点。左山略矮小，一弯城雉，酒帘飘扬。城外一片汪洋，远近三船。近船二人相撑，坐六人。远处海岛，双峰有塔，隐现楼阁。玉池题：“元王振鹏瀛海胜景真迹。蕴真识。”
《伯牙鼓琴图》(图5)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春秋时伯牙、钟子期“知音”故事。两人对坐石上，伯牙弹琴，钟子期俯首静听。旁有侍者三人，分持茶杯、书卷、如意。复有一三足树根天然几，上置香炉。此图人物神情生动，衣褶流畅，冠服用淡墨渲染，比白描更具立体感。图卷拖尾有冯子振、赵岩等人题跋。冯跋称系临摹古人，从风格看，当是临摹北宋李公麟之作。
《姨母育佛图》(图6)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画释迦牟尼婴儿时受姨母抚养情景，人物比例匀称，面容丰满端庄，一婴儿、一小孩，活泼可爱。姨母及女侍，均披发，宝冠、璎珞，服饰华丽。衣、裙均薄纱，映见肌肤，褶纹紧密稠叠，或云渊源于印度犍陀罗艺术风格。此图以其线画精美，原被人目为李公麟作品，直至清朝钱大昕于左侧树干间发现有细书“振鹏”二字，始知为王振鹏作品。
《揭钵图》(图7)藏于美国印地安那波里斯市之艺术馆。取材于鬼子母专食人间小孩，如来佛遂取其幼儿镇于钵中的佛教故事。鬼子母率众来揭钵救儿，终归失败，遂皈依佛教。按此图人物衣褶、岩石皱法，与王振鹏有异。浙江省博物馆藏有王振鹏弟子朱玉所画《揭钵图卷》，水平远胜此图。可见此图只能是临摹本或伪托本。
《钟馗送嫁图》(图8)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画钟馗送妹出嫁。钟馗冠袍整齐，坐马上，居左；妹着花袍，发簪梅花，坐于牛背。一鬼牵牛，一鬼推牛，一鬼以荆刺扛风灯，一鬼以柴条扛绣囊。构图比较别致，但笔墨功夫较差，当是后人伪托王振鹏所作。
其他称王振鹏作品的《鲁公三异图》、《五云楼阁图》、《仙阁凌虚纨扇》、《清溪台榭》、《秋江歇舟》、《崇阁赏云》、《高冈观瀑》、《文姬归汉》、《维摩不二图》、《山水楼阁图》、《西园雅集图》、《货郎图》等等，因未见图片，难于评说。
三、《消夏图》的风格、水平
画至南宋而大备，以人物为主的补景图画，如《十八学士图》、《折槛图》、《却坐图》、《耿先生炼雪图》、《浣月图》等， 都是煌煌巨制，工整极致。史称元朝文人画兴，以写意为主。其实，赓续南宋的工细人物画，仍不绝如缕。王振鹏与任仁发、刘贯道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任一著名画家的作品，都有其特定的时代风格、个人风格。拿王振鹏的《消夏图》来说，与南宋工细人物画一脉相承，与元朝任仁发、刘贯道等作品，十分相似，可见时代风格，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作为“继承”来说，我觉得与南宋马麟的《静听松风图》(图9)最为相似。《静听松风图》画一人闲坐松树根，长方脸，五官端详，五绺须髯，葛巾、眼罩与《消夏图》中坐于右上者，几似同一人像。马麟画石小斧劈，王振鹏也用小斧劈。
《消夏图》中画得最多的是竹子。画竹始于唐代，而以北宋文同最为著名，多以墨笔写画，成为文人画的一大品类。元朝李衍(1245－1320年)，到过南方交趾，深入竹乡，对竹的生长、形状，作过研究，除画墨竹，又学唐代李颇画双钩竹。王振鹏比李衍迟生约三十年，他的画竹模仿李衍，也全双钩。当然，要与工笔人物画配伍，画竹也确非双钩不可。从《消夏图》看，王振鹏的画竹模仿中又有发展，疏密有致，浓淡映衬。清风徐来，竹梢摇动，令人似闻萧萧之声。夏日观之，暑气全消。
要说《消夏图》是元朝画家王振鹏的真迹，除了比时代风格，还得和王振鹏的其他真迹作一比较。王振鹏的人物画，当以《伯牙鼓琴图》、《姨母育佛图》为真迹。《消夏图》中两儒者的面型，与《伯牙鼓琴图》中的伯牙颇为相似。不同的只是衣褶，《伯牙鼓琴图》作钉头鼠尾描，《消夏图》作铁线描。其实，王振鹏于衣褶众体皆能。《姨母育佛图》与《伯牙鼓琴图》也不同，用铁线琴弦描而又似颤笔水纹描，我想这是用于佛像而特定的。总之，用什么衣褶与人物身份以及尺幅大小、周围环境都有关系。用于《消夏图》，当以铁线描最为恰当。
《姨母育佛图》画女性，似与《消夏图》的人物无从比较，但有一点很值得注意，即一般画家笔下的侍者、书童、小孩，多显得特别矮小、猥琐，与主者不称、不侔。而《姨母育佛图》中的两个小孩，与大人比例匀称，特别生动活泼。这一点，在《消夏图》也很突出，两个还未总角的小童，画得比例匀称，面容清秀，举止十分自然。
金明池是北宋时于汴京开凿的御苑，周围约九里。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有署名“张择端”的《西湖(金明池)争标图》，画幅不大，图作方形，内容也简。王振鹏根据《东京梦华录》等书，创作了展开式的《龙池竞渡图》等类似的画卷，其界画楼阁龙舟之精细，人物之众多，为人传颂。可见王振鹏是一个特别耐得住性子，吃得起苦，不怕厌倦的画家。《消夏图》也正体现了这一种精神，竹丛千枝万叶，一一双钩入微，毫不含糊了事。这样的画，实是绝唱。可见《消夏图》不仅是王振鹏的真迹，更是一大精品。
当年，潘天寿先生认为《消夏图》是唐伯虎作品，无非是因为此图技艺之高，非唐伯虎等大师莫办。尽管在中国绘画史上，唐伯虎的名声高于王振鹏，但两人都画过双钩竹，两人都画过工笔人物，加以比较，各有千秋，实难伯仲。清初周亮工《书影择录》云：“余所藏《春山读书图》，是元人无款画。后人假唐六如(唐伯虎)一诗于上，不知六如笔境断不能臻此。欲以重画，反为画累。”我恨不能起周亮工于地下，为我《消夏图》作一评价也!
四、有关问题研释
六十年来，我在欣赏王振鹏《消夏图》中遇到的问题，或专家提出的问题，细找资料，分析研究，终于获得可靠答案，现予扼要略述：
1、何以风格野逸?王振鹏的历史资料很少，连生卒年份也搞不清楚。由于画史提到他的作品，只说是龙舟竞渡、宫室楼观，以致人们印象中，他是个专画“界画”的宫廷画家。试问：他在成为宫廷画家前，所画作品是何内容?要解答这个问题，十分简单。即：王振鹏是元仁宗身居青宫时征用的画家，赐号“孤云处士”。“孤云”是单独飘浮的云块。陶渊明诗：“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李白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范仲淹诗：“今日江南行，孤云无系程。”后世把“孤云野鹤”比喻为隐居或闲散的人。至于“处士”，是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做官)的人，也指“学而优”未“仕”的读书人。显然，“孤云处士”的称号，是根据王振鹏的身份、行径、作品而给的。那么《消夏图》的野逸境界，不正是“孤云处士”的注脚了吗?
2、何以不见著录?有些名画，见于著录，说明流传有序，自是幸事。但实际情况往往是见于著录的，往往未见传世见于传世的，往往未见于著录。王振鹏的著录作品与传世作品，也逃不出这个客观规律。还有，后世造假画的，往往根据著录来造。可见，见于著录的画，未必是真。王振鹏的《消夏图》的确未见于著录。可我要说，此图有比见于明代著录更为有力的佐证。即此图画心有明代著名画家文徵明的题诗。文徵明的七绝，虽只短短二十八字，但把红荷、翠竹、避暑消夏的人物都写到了，还从摇动的竹梢，引领萧萧竹声，点出凉秋将至。诗好，字更好，稍具鉴赏水平的人，即可判定真迹无疑。我们不晓得文徵明题诗时的客观情况如何，他把“消夏”写成“夏消”，已加乙正。还有，从诗意看，“翠雨”似作“翠羽”为好。我曾推想，此图在文徵明题诗后，可能有一段“销声匿迹”的过程。因为，全图有一个不规整的大十字纹折痕，这在已装裱的绢本卷轴画里是不可能出现的。故有可能是被人剪下画心，匆匆折叠后带走，致留下十字纹折痕。很多年后，此图出现于小城市。因为，当我见到时，装裱十分低劣，轴头是黑色柴木，除白宣纸外，未用任何绫绢。可惜古画不会说话，他的真正经历，永远只是一个谜。
3、何以印章与习见不同?20世纪末，有一位国家级的大鉴赏家光临金华，我请他鉴定王振鹏《消夏图》，他仔细看后告诉我：“这幅画很好，是明朝以前的作品，文徵明的题诗是真迹，但王振鹏的印章不是这样的。”原来，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伯牙鼓琴图》上，盖有一章作“赐孤云处士章”，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龙池竞渡图》上盖一印作“特赐孤云处士图书”。且不论两枚印文不同的图章是否都是王振鹏之章，或是一真一假?而我要说的只是“孤云处士”章刻于何时?王振鹏用此章前又用过什么章呢?我想，王储身居青宫，一般多不张扬。“赐”字印章，当是刻用于元仁宗登基之后。既然前面已定《消夏图》是王振鹏“孤云野鹤”时的作品，则盖不到“赐”字章也是合情合理的了。《消夏图》上的阴文“王振鹏印”(图10)刻得很好。四字笔划多寡很不一致，但处理得好，十分匀称。有此一印不可能关系真伪，是很明显的。我将这一意见，写信与专家再作探讨。大约专家很忙，未见回信。
4、何以有一模糊印章?在“王振鸦印”下面，隔丛竹叶，复有一印，比较模糊。“这是谁的印章?”你要问我，我会告诉你：“这 是傻瓜的印。”再问：“傻瓜是谁?”再答：“傻瓜就是我!”说来的确好笑，我获得此图时，才二十岁出头，画史知识有限，还不晓得王振鹏是什么人。何况这轴画的标签上写的是“文徵明消夏图”。我猜想盖在左下角的只是收藏者的印章，现在此画已为我所有，自然该盖上一个我的印章。谁知办公室里的印泥质量不好，盖到古绢上，只能是模糊一片。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特地请摄像师拍了张1：1的印章照片，再在旁边盖一次自己的印章，两相对照，就令人信服那确是“李烈初印”了。
五、对此图的总体感觉
收藏书画，最怕天灾人祸，我却迭遭厄运。1961年，我在临安造青山水库，住在草篷里，一夜班工人抽烟失火，我所带藏品，顷刻化为灰烬。1963年遭遇特大洪水，藏品在洪水里泡了一昼夜，损失惨重。以后，我把半数藏品寄存杭州哥哥家中。1966年“文革”祸起，大破“四旧”。我哥以“反右”余生，惊慌失措。恰值我妻带孩子路过杭州，即将部分书画包一破被絮内，由十来岁的次子背至金华，寄存一女工家中。其余在杭书画，均被我哥卖给废品商店，化为纸浆。万幸的是，王振鹏《消夏图》恰在破被絮内。我真要学宋末赵子固大喊：“《兰亭》在此，余不足惜矣!”从此，秘不示人。
1989年，上海著名工人书画收藏家，与我同属东阳籍的程宽渭老先生，特地到金华来与我展出所藏书画精品于八咏楼。临别前一天，我请他欣赏我珍藏的“镇家之宝”。他细看后张大嘴巴，半晌才说出话来：“我收藏书画四十年，这么好的画不要说没有收到过，连看也没有看到过!”我问他：“你认为这幅画主要好在哪里?”他说：“我觉得这幅画的构图很巧妙，场面很开阔，人物很潇洒。它的总体感是有一种无形的摄人力量，令观者恨不能身历其境，同享清福!”我说：“古画，我们也总算看多了，但好到这种程度的，确属罕见。我想，作者一定是把现实生活中最为感动的东西，予以综合、提炼、升华，而后穷年累月，不惜工本，绘成此图。只有自己最感动的东西，经过再创造，才能真正感动别人。此图山水、人物、花卉，揉和一体，而出之以最具魅力的弹性笔触，其艺术水平，较之同时代张渥《九歌图》、刘贯道《消夏图》、任仁发《张果见明皇图》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晓得这是不是我敝帚自珍的缘故呢?”“不!不!不!不!不!”程老迭声道，“你对此图的评价，我举双手赞成!举双手赞成!”
光阴荏苒，程老也已作古。
我常想，我该把《消夏图》介绍给普天下的古画爱好者了。
1949年4月，南京风雨飘摇，有权势、富钱财者，纷纷南逃。我在监察院文书科当录事，同宿舍有个办事员告诉我：“旁的可丢，这轴老佛爷(慈禧太后)赐给我祖父的牡丹中堂，是一定要带走的。”这使我得知，书画的可贵，有甚于其他财物者。
说来很巧，当我徜徉街头，无所事事时，忽然看到一个穿便服的军人，手里拿着一轴画，朝上的一头，插了根打着结的稻草。我认得这是求售的“草标”，就上前看了看。画轴很长，装裱很普通，但签条上赫然写着：“明文徵明消夏图真迹”。“文徵明”的名头太吸引人了，我要求打开让我看看。谁知不看犹可，一看就像无数把无形的钳子，紧紧钳住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问他要卖多少钱?他说一百块“袁大头”。可我袋里实打实只有三十块银洋，就结结巴巴地问他三十块肯不肯卖?他犹豫了一下，豪爽地说：“半卖半送，给你吧!”当我们银货两讫时，他突然立正，向我行了个军礼。我双手捧着画，行不得军礼，只好慌里慌张地鞠了一躬。
此画(图1)为绢本中堂，顶天立地，修竹二十竿，千枝万叶，全用双钩。竹丛左密右疏。密竹中露平地一角，有一木榻，榻上琴一张、画一卷、书一帙，又有一红布囊，当裹棋子。木榻背后稍远，有酒两坛。木榻前横列石几，上置瓷器两件，水果三盆：藕、石榴、桃子。石几附近，有坐墩数具。修竹下有萱草、巨石，前为荷塘，莲叶田田，荷花始放。儒者二人(图2)，一坐石上，长方脸，眉目清秀，五绺须髯，着葛巾，戴眼罩，白色宽袖大袍，深黄长裙，方头履；一抚修竹，束发，短须无髯，淡红大袍，淡黄长裙，方头履，均注视荷塘，神情闲适。复有二童，披短发，未总角，着青色窄袖衫。一捧书至榻上；一捧红盒，盒上有盏，盏口露一匙柄。
此画右上角有文徵明题诗(图3)：“水拥红妆绿玉流，云摇翠雨竹千头。未夸清景堪夏消，更爱凉声独占秋。徵明题。”下钤二印：阴文“文徵明印”、阳文“徵仲”。
1954年，潘天寿、吴茀之两位大画师到我家赏画。当时，在浙江美术学院，国画受到排挤，改“国画”系为“彩墨”系，不让潘、吴两先生开课而只能做收购书画、卖电影票等打杂工作。我租住在杭州新宫桥河下民房里，外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竹榻，还有一张八仙桌，没有凳椅。两先生就坐在床沿看画。当我摊开文徵明《消夏图》时，他们眼睛一亮，看得很仔细。吴先生站起来，走到边上看。潘先生沉吟道：“此图很好，但画石纯用小斧劈，不是文微明的笔法，应当是唐伯虎的作品。”吴先生笑道：“能得文、唐合璧，岂不更为难得!”
我一直把这幅画当作文徵明的作品，或者是“文、唐合璧”。一日，我辨出左下角竹石边一阴文章为“王振鹏印”，才弄清此图的真正作者是王振鹏。
王振鹏，字朋梅，元朝永嘉人，早年即以善画闻名。元仁宗爱好文学艺术，尚在青宫时，即罗致善文学书画的赵孟光、王振鹏、商琦等供奉左右。登帝位后，赐号王振鹏“孤云处士”，命任秘书监典簿，得遍览皇宫秘藏图籍，识见日进，后又擢迁廪给令、漕运千户，管理江阴、常熟一带漕运。
王振鹏善画山水、人物，特别是界画，公推元朝第一。“界画”即“界划”，是中国画里的一个品种。其法用特制的界笔、直尺划线画成宫室、楼台、屋宇、舟楫、家具等等。
二、王振鹏的存世作品
王振鹏存世作品，数量尚多。光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大大小小，就有二十件左右。但是，由于王振鹏的名气太大，当时及后世临摹、伪托的很多，以致真伪杂陈，玉石不分，需要详加鉴别。现予约略叙述：
《龙池竞渡图》(图4)、《宝津竞渡图》、《金明夺锦图》均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就画论画，以《宝津竞渡图》较好，宫室、龙舟，“毫分缕析，左右高下，俯仰曲折，方圆平直，曲尽其体。”形神兼备，人物也见动态。对比之下，《龙池竞渡图》只能是摹本。特别是图中人物，显得线条板涩，失却大家风范。传世又有单一的《龙舟图》，一本上有“皇姊珍玩”印章，水平较高，可能是从长卷中断出。与北宋郭忠恕《雪霁江行图》的唯剩双桅船一样，“大幅何年被割裂，翠绳到岸没人牵”(乾隆题诗句)。
《瀛海胜景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早年，我在抗日战争前出版的《故宫周刊》第283期中看到过此图照片，印象较深：近景两山对峙，中通一桥，桥上二人对语，旁立一童子。右有一人骑驴上山，山上平台，茅屋三间，有人于屋内对坐，复有儿童于窗内指点。左山略矮小，一弯城雉，酒帘飘扬。城外一片汪洋，远近三船。近船二人相撑，坐六人。远处海岛，双峰有塔，隐现楼阁。玉池题：“元王振鹏瀛海胜景真迹。蕴真识。”
《伯牙鼓琴图》(图5)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春秋时伯牙、钟子期“知音”故事。两人对坐石上，伯牙弹琴，钟子期俯首静听。旁有侍者三人，分持茶杯、书卷、如意。复有一三足树根天然几，上置香炉。此图人物神情生动，衣褶流畅，冠服用淡墨渲染，比白描更具立体感。图卷拖尾有冯子振、赵岩等人题跋。冯跋称系临摹古人，从风格看，当是临摹北宋李公麟之作。
《姨母育佛图》(图6)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画释迦牟尼婴儿时受姨母抚养情景，人物比例匀称，面容丰满端庄，一婴儿、一小孩，活泼可爱。姨母及女侍，均披发，宝冠、璎珞，服饰华丽。衣、裙均薄纱，映见肌肤，褶纹紧密稠叠，或云渊源于印度犍陀罗艺术风格。此图以其线画精美，原被人目为李公麟作品，直至清朝钱大昕于左侧树干间发现有细书“振鹏”二字，始知为王振鹏作品。
《揭钵图》(图7)藏于美国印地安那波里斯市之艺术馆。取材于鬼子母专食人间小孩，如来佛遂取其幼儿镇于钵中的佛教故事。鬼子母率众来揭钵救儿，终归失败，遂皈依佛教。按此图人物衣褶、岩石皱法，与王振鹏有异。浙江省博物馆藏有王振鹏弟子朱玉所画《揭钵图卷》，水平远胜此图。可见此图只能是临摹本或伪托本。
《钟馗送嫁图》(图8)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画钟馗送妹出嫁。钟馗冠袍整齐，坐马上，居左；妹着花袍，发簪梅花，坐于牛背。一鬼牵牛，一鬼推牛，一鬼以荆刺扛风灯，一鬼以柴条扛绣囊。构图比较别致，但笔墨功夫较差，当是后人伪托王振鹏所作。
其他称王振鹏作品的《鲁公三异图》、《五云楼阁图》、《仙阁凌虚纨扇》、《清溪台榭》、《秋江歇舟》、《崇阁赏云》、《高冈观瀑》、《文姬归汉》、《维摩不二图》、《山水楼阁图》、《西园雅集图》、《货郎图》等等，因未见图片，难于评说。
三、《消夏图》的风格、水平
画至南宋而大备，以人物为主的补景图画，如《十八学士图》、《折槛图》、《却坐图》、《耿先生炼雪图》、《浣月图》等， 都是煌煌巨制，工整极致。史称元朝文人画兴，以写意为主。其实，赓续南宋的工细人物画，仍不绝如缕。王振鹏与任仁发、刘贯道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任一著名画家的作品，都有其特定的时代风格、个人风格。拿王振鹏的《消夏图》来说，与南宋工细人物画一脉相承，与元朝任仁发、刘贯道等作品，十分相似，可见时代风格，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作为“继承”来说，我觉得与南宋马麟的《静听松风图》(图9)最为相似。《静听松风图》画一人闲坐松树根，长方脸，五官端详，五绺须髯，葛巾、眼罩与《消夏图》中坐于右上者，几似同一人像。马麟画石小斧劈，王振鹏也用小斧劈。
《消夏图》中画得最多的是竹子。画竹始于唐代，而以北宋文同最为著名，多以墨笔写画，成为文人画的一大品类。元朝李衍(1245－1320年)，到过南方交趾，深入竹乡，对竹的生长、形状，作过研究，除画墨竹，又学唐代李颇画双钩竹。王振鹏比李衍迟生约三十年，他的画竹模仿李衍，也全双钩。当然，要与工笔人物画配伍，画竹也确非双钩不可。从《消夏图》看，王振鹏的画竹模仿中又有发展，疏密有致，浓淡映衬。清风徐来，竹梢摇动，令人似闻萧萧之声。夏日观之，暑气全消。
要说《消夏图》是元朝画家王振鹏的真迹，除了比时代风格，还得和王振鹏的其他真迹作一比较。王振鹏的人物画，当以《伯牙鼓琴图》、《姨母育佛图》为真迹。《消夏图》中两儒者的面型，与《伯牙鼓琴图》中的伯牙颇为相似。不同的只是衣褶，《伯牙鼓琴图》作钉头鼠尾描，《消夏图》作铁线描。其实，王振鹏于衣褶众体皆能。《姨母育佛图》与《伯牙鼓琴图》也不同，用铁线琴弦描而又似颤笔水纹描，我想这是用于佛像而特定的。总之，用什么衣褶与人物身份以及尺幅大小、周围环境都有关系。用于《消夏图》，当以铁线描最为恰当。
《姨母育佛图》画女性，似与《消夏图》的人物无从比较，但有一点很值得注意，即一般画家笔下的侍者、书童、小孩，多显得特别矮小、猥琐，与主者不称、不侔。而《姨母育佛图》中的两个小孩，与大人比例匀称，特别生动活泼。这一点，在《消夏图》也很突出，两个还未总角的小童，画得比例匀称，面容清秀，举止十分自然。
金明池是北宋时于汴京开凿的御苑，周围约九里。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有署名“张择端”的《西湖(金明池)争标图》，画幅不大，图作方形，内容也简。王振鹏根据《东京梦华录》等书，创作了展开式的《龙池竞渡图》等类似的画卷，其界画楼阁龙舟之精细，人物之众多，为人传颂。可见王振鹏是一个特别耐得住性子，吃得起苦，不怕厌倦的画家。《消夏图》也正体现了这一种精神，竹丛千枝万叶，一一双钩入微，毫不含糊了事。这样的画，实是绝唱。可见《消夏图》不仅是王振鹏的真迹，更是一大精品。
当年，潘天寿先生认为《消夏图》是唐伯虎作品，无非是因为此图技艺之高，非唐伯虎等大师莫办。尽管在中国绘画史上，唐伯虎的名声高于王振鹏，但两人都画过双钩竹，两人都画过工笔人物，加以比较，各有千秋，实难伯仲。清初周亮工《书影择录》云：“余所藏《春山读书图》，是元人无款画。后人假唐六如(唐伯虎)一诗于上，不知六如笔境断不能臻此。欲以重画，反为画累。”我恨不能起周亮工于地下，为我《消夏图》作一评价也!
四、有关问题研释
六十年来，我在欣赏王振鹏《消夏图》中遇到的问题，或专家提出的问题，细找资料，分析研究，终于获得可靠答案，现予扼要略述：
1、何以风格野逸?王振鹏的历史资料很少，连生卒年份也搞不清楚。由于画史提到他的作品，只说是龙舟竞渡、宫室楼观，以致人们印象中，他是个专画“界画”的宫廷画家。试问：他在成为宫廷画家前，所画作品是何内容?要解答这个问题，十分简单。即：王振鹏是元仁宗身居青宫时征用的画家，赐号“孤云处士”。“孤云”是单独飘浮的云块。陶渊明诗：“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李白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范仲淹诗：“今日江南行，孤云无系程。”后世把“孤云野鹤”比喻为隐居或闲散的人。至于“处士”，是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做官)的人，也指“学而优”未“仕”的读书人。显然，“孤云处士”的称号，是根据王振鹏的身份、行径、作品而给的。那么《消夏图》的野逸境界，不正是“孤云处士”的注脚了吗?
2、何以不见著录?有些名画，见于著录，说明流传有序，自是幸事。但实际情况往往是见于著录的，往往未见传世见于传世的，往往未见于著录。王振鹏的著录作品与传世作品，也逃不出这个客观规律。还有，后世造假画的，往往根据著录来造。可见，见于著录的画，未必是真。王振鹏的《消夏图》的确未见于著录。可我要说，此图有比见于明代著录更为有力的佐证。即此图画心有明代著名画家文徵明的题诗。文徵明的七绝，虽只短短二十八字，但把红荷、翠竹、避暑消夏的人物都写到了，还从摇动的竹梢，引领萧萧竹声，点出凉秋将至。诗好，字更好，稍具鉴赏水平的人，即可判定真迹无疑。我们不晓得文徵明题诗时的客观情况如何，他把“消夏”写成“夏消”，已加乙正。还有，从诗意看，“翠雨”似作“翠羽”为好。我曾推想，此图在文徵明题诗后，可能有一段“销声匿迹”的过程。因为，全图有一个不规整的大十字纹折痕，这在已装裱的绢本卷轴画里是不可能出现的。故有可能是被人剪下画心，匆匆折叠后带走，致留下十字纹折痕。很多年后，此图出现于小城市。因为，当我见到时，装裱十分低劣，轴头是黑色柴木，除白宣纸外，未用任何绫绢。可惜古画不会说话，他的真正经历，永远只是一个谜。
3、何以印章与习见不同?20世纪末，有一位国家级的大鉴赏家光临金华，我请他鉴定王振鹏《消夏图》，他仔细看后告诉我：“这幅画很好，是明朝以前的作品，文徵明的题诗是真迹，但王振鹏的印章不是这样的。”原来，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伯牙鼓琴图》上，盖有一章作“赐孤云处士章”，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龙池竞渡图》上盖一印作“特赐孤云处士图书”。且不论两枚印文不同的图章是否都是王振鹏之章，或是一真一假?而我要说的只是“孤云处士”章刻于何时?王振鹏用此章前又用过什么章呢?我想，王储身居青宫，一般多不张扬。“赐”字印章，当是刻用于元仁宗登基之后。既然前面已定《消夏图》是王振鹏“孤云野鹤”时的作品，则盖不到“赐”字章也是合情合理的了。《消夏图》上的阴文“王振鹏印”(图10)刻得很好。四字笔划多寡很不一致，但处理得好，十分匀称。有此一印不可能关系真伪，是很明显的。我将这一意见，写信与专家再作探讨。大约专家很忙，未见回信。
4、何以有一模糊印章?在“王振鸦印”下面，隔丛竹叶，复有一印，比较模糊。“这是谁的印章?”你要问我，我会告诉你：“这 是傻瓜的印。”再问：“傻瓜是谁?”再答：“傻瓜就是我!”说来的确好笑，我获得此图时，才二十岁出头，画史知识有限，还不晓得王振鹏是什么人。何况这轴画的标签上写的是“文徵明消夏图”。我猜想盖在左下角的只是收藏者的印章，现在此画已为我所有，自然该盖上一个我的印章。谁知办公室里的印泥质量不好，盖到古绢上，只能是模糊一片。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特地请摄像师拍了张1：1的印章照片，再在旁边盖一次自己的印章，两相对照，就令人信服那确是“李烈初印”了。
五、对此图的总体感觉
收藏书画，最怕天灾人祸，我却迭遭厄运。1961年，我在临安造青山水库，住在草篷里，一夜班工人抽烟失火，我所带藏品，顷刻化为灰烬。1963年遭遇特大洪水，藏品在洪水里泡了一昼夜，损失惨重。以后，我把半数藏品寄存杭州哥哥家中。1966年“文革”祸起，大破“四旧”。我哥以“反右”余生，惊慌失措。恰值我妻带孩子路过杭州，即将部分书画包一破被絮内，由十来岁的次子背至金华，寄存一女工家中。其余在杭书画，均被我哥卖给废品商店，化为纸浆。万幸的是，王振鹏《消夏图》恰在破被絮内。我真要学宋末赵子固大喊：“《兰亭》在此，余不足惜矣!”从此，秘不示人。
1989年，上海著名工人书画收藏家，与我同属东阳籍的程宽渭老先生，特地到金华来与我展出所藏书画精品于八咏楼。临别前一天，我请他欣赏我珍藏的“镇家之宝”。他细看后张大嘴巴，半晌才说出话来：“我收藏书画四十年，这么好的画不要说没有收到过，连看也没有看到过!”我问他：“你认为这幅画主要好在哪里?”他说：“我觉得这幅画的构图很巧妙，场面很开阔，人物很潇洒。它的总体感是有一种无形的摄人力量，令观者恨不能身历其境，同享清福!”我说：“古画，我们也总算看多了，但好到这种程度的，确属罕见。我想，作者一定是把现实生活中最为感动的东西，予以综合、提炼、升华，而后穷年累月，不惜工本，绘成此图。只有自己最感动的东西，经过再创造，才能真正感动别人。此图山水、人物、花卉，揉和一体，而出之以最具魅力的弹性笔触，其艺术水平，较之同时代张渥《九歌图》、刘贯道《消夏图》、任仁发《张果见明皇图》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晓得这是不是我敝帚自珍的缘故呢?”“不!不!不!不!不!”程老迭声道，“你对此图的评价，我举双手赞成!举双手赞成!”
光阴荏苒，程老也已作古。
我常想，我该把《消夏图》介绍给普天下的古画爱好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