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囤考古叙事 在废墟中追寻文明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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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彭浩 杨世龙 胡志刚 李飞 遵义市汇川区申遗办提供 文 李飞
  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考古是一道桥梁,结合考古发现、历史文献以及口碑传说,让我们对海龙囤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一王宫、一城的来历逐渐清晰。400 多年前,土司餐桌上摆着什么样的食物,破碎的青花瓷片代表土司的什么喜好,这些都在考古工作者的指尖一一复原,指引我们一点点走近那早已尘封的世界,看到杨氏土司奢华的生活。
  
  如果时光能够逆转,我宁愿回到公元1257年,在这片黔山秀水之间当一名笨拙的石工,开山、采石、筑路、砌墙,见证荒芜的孤峰慢慢变成雄伟的宫城。碎屑飞溅之际,我把所有的希望和信仰,都虔诚地铭刻在那些巨大的条石之中,任岁月流逝,将记忆和技艺都凝固成永恒。
  海龙囤,是一座从中世纪延续至今的军事古堡大遗迹。作为一名考古工作者,我带着深入发现海龙囤的使命而来。这场浩大的驻屯考古工作,从2012年4月23日开始,持续到2013年1月22日,屯上的颜色,也从红到绿,从黄到白,历经了一个春夏秋冬的完整轮回。在这270多个日夜里,每一次发现的惊喜,就是对我在枯燥中坚守的最好回报。恍惚间,这满地残垣碎瓦,便是750多年前的我,留给自己的荣耀……
  “赶山鞭”的传说 海龙囤的“石来之路”
  海龙囤是一座用石、砖、瓦、木修筑起来的山巅城堡,其中石材的使用最为广泛,遍布于关隘、城墙、地基、台阶,甚至立柱和窗户。当装饰繁缛的木料因战火而灰飞烟灭,造型优美的瓦当因倾覆而碎屑四溅,色泽明亮的青砖因时间而褪色苍老,唯有这些石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原本的姿态,硬朗、冷峻。
  最初,我曾试图测量并计算海龙囤所用石料的总数,但当我站在无法攀援的险峻城墙前仰望的那一瞬,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只要知道了石材的密度与体积,我们还是可以较为准确地给一些外形规则的条石称重。比如海潮寺前有一块长2.55米的条石,重量达2.5吨,而其他重量超过1吨的石材,在新王宫内比比皆是,更不用说堆砌成雄伟的城墙和关楼所用的那些巨大石材了。如此数量众多的巨大石材,究竟采自何处,又是如何被运到建筑地点的呢?
  传说中,杨应龙有一条能驱石赶山的神鞭,在鸡不鸣犬不吠的深夜,他“鞭子一挥,石如猪奔”,城堡很快就建造起来了。“赶山鞭”的故事流传甚广,版本也多种多样,不过很显然,当地人只是借助赶山鞭的故事,来表达对海龙囤这一浩大工程的惊叹与不解罢了。
  杨应龙确实对海龙囤倾注了大量心血。从飞龙关、朝天关匾额上的修建时间,结合平播之役的史实,我们不难推测出,杨应龙重建海龙囤至少持续了7年以上,并非真的以“赶山鞭” 一蹴而就,何况这还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的修复和扩建。
  在另一个版本的传说里,杨应龙为人非常残暴,修囤工人必须每天穿坏3双草鞋,否则就被视为偷奸耍滑者而被投下“杀人沟”。在我看来,这一传说应该更接近真相。
  经过多方探索,我们在老王宫背后找到一座面积较大的石山,地质专家的检测结果表明,这座石山主要是粘土岩和泥灰岩,海龙囤大部分建筑石料的种类都与此吻合;石壁上,分布着一些很有规律的长方形小坑,这是一种被石工广泛采用的开石技巧所用的楔眼,其形状与王宫墙体所用的部分石材上遗留的楔眼痕迹完全一致。
  从另一方面来看,似乎也只有就地取材,才符合史实:1257 年,蒙元大军逼近,播州告急,仓促间为了“置一城以为播州根本”而建“龙岩新城”(海龙囤)之时,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坚固的防御工事,不可能去远处运输材料。因此,我们可以很肯定地判断,建造海龙囤所用的大部分石材均来自此处。
  当然,在后续的考古工作中,我们发现采石场不只一处,比如飞龙关与飞虎关之间的“龙虎大道”,就是一条在完整的岩石上直接开凿出来的通道,凿下的巨石则用于修建关楼与城墙。这一巧妙策略不仅解决了交通问题,同时还解决了石材来源,实在高明。
  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这些石料,大多沉重无比,运输难度或许比开采难度更高。但史料中并没有留下关于石料运输方式的只言片语,山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供我们参考,只能推断工匠们或许是借助了滚轴、滑板,辅以水泼润滑等方式,从高处往低处拖拽而来。当目光穿越时空,穿越那一块块巨大的条石,我仿佛看到海龙囤兴建之初的景象:石工如雨的汗水渐渐风干,浑厚的劳动号子渐渐飘远,一座石头城堡巍然屹立……
  “半朝天子”的食谱
  解密 400年前的土司餐桌
  山中无日月,当我沉浸于探索和发现海龙囤的秘密时,半年很快就过去了,季节也从春到夏再到秋。山上的人家在初春种下的稻谷,已经低下沉甸甸的金穗,被野猪糟蹋了一些的玉米,也一袋袋由地里运回家中储存,黄色的烟草和红色的辣椒,把农家的屋檐装点得缤纷而温暖。
  
  我们这群考古工作者,在上下班的途中,也可以随手摘些林子里的梨、核桃、猕猴桃、刺梨、八月瓜等野果解馋,平日里餐桌上的菜肴,也从野生的春笋、柴胡、蕨菜,变成了八月笋和各种山菌,偶尔空闲下来,我们还会下河去捉蟹摸鱼,或从附近猎人的手中购些野味来改善生活……事实上,这些淳朴的美味,就是我们除了发现秘密之外的第二大惊喜。
  我不由得开始羡慕海龙囤的主人,春夏秋冬,都有如此丰富的美味轮番出现在餐桌上。继而,我对土司的生活也产生了浓厚兴趣,400多年前的生活与今朝有什么不同?他们的食谱中,包含了哪些美味?
  理论上,考古学可对此作出回答,而我们也一直尝试着这样去做。在清理新王宫时,我们幸运地发现了3处厨房的遗迹。砖砌的灶台已经残破不堪,若非四围散落的灶灰、碳屑、破碎的器皿和琢磨精致的石盆,我们恐怕很难想到这里便是厨房。我们还在灶台旁发现了铁锅碎片,以及数以千计的瓷器碎片,其中包括了精致的青花瓷杯、盘、碗、钵,以及土瓷制作的各种坛坛罐罐。如此灶台、水池、铁锅、碗盏、坛罐一应俱全的房间,除了厨房还可能是什么呢?   仅从餐具看,在当时土司的餐桌上,美酒是不可或缺的,饰有龙纹的高足杯、带流的执壶,正是为此准备的;泡菜坛子则表明,盛着时间味道的腌制食品,也是土司桌上不可少的佳肴;还有许多较酒杯略大的杯子,可能是茶具……而更多的美味,并未留下可供肉眼观察的证据,我们只能借助现代化的科学检测手段,结合各种典籍中的记载去寻找答案。
  
  那么,出现在土司餐桌上的到底都有哪些美味?据明代何乔新《勘处播州事情疏》记载,明成化十四年(1478年),土司令人“看养孽牲,布种田禾、麻、麦、黍、豆、红花之类,并采取鱼鲜、打捕野兽以供家用”;清朝时期,郑珍在道光《遵义府志》里记载的遵义物产不但包括稻、麦、禾、豆、麻、荞以及各种蔬菜,还包括笋、菌、野果和各种野生动物。除了那些明确的外来物种之外,它们多是当地古已有之的物产,相信它们都曾是播州土司餐桌上的美味,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比如海龙囤周围漫山遍野的猕猴桃,在中秋时节,常有背着背篼的妇人在林间采摘,这些天然野生的果实根本不愁销路;还有野生的刺梨,采回家蒸熟、晒干之后拿来泡酒,可以制成有名的“刺梨酒”,饮一口顿觉醇香浓厚,回味悠长;囤上竹笋更是四季不绝,春有楠竹,夏有水竹、斑竹、苦竹,秋有方竹、刺竹,冬有慈竹,无论红烧、清蒸,还是爆炒、炖汤,那浓郁的山味都让人念念不忘……
  我想,号称“半朝天子”的杨氏土司家族,他们的日常菜单应该堪比今日的豪华宴席吧?而随着考古工作的逐步深入,我们对这份菜单的认识也会越来越清晰。
  万里挑一的“拼图游戏”
  青花瓷上的土司情怀
  从厨房里挖出来的那些瓷器碎片,是新王宫信息最为丰富的遗物,它们记载的不仅仅是土司的菜单。我们将数万片瓷器碎片一一洗净晾干,密密麻麻摆放在两张宽大的桌子上,再按纹饰分作若干类,开始一片一片拼合。雨天里,坐成一桌埋头拼对的队员,时不时就会发出“又得一片”的欢呼,这是考古者的快乐,这是一场万里挑一的“拼图游戏”,需要足够的耐心。我曾经花费3天时间,只为细细拼合一个精美的高足杯。硬币大小的数十片青花瓷片,每一片都要找到准确的位置,才能将之严丝合缝地放回原处。
  在反反复复的拼合中,我手中的图案渐渐完整,才发现这是一只凤凰,众人啧啧称奇。再一点点连缀,一只杯子在我掌中渐渐成型。然而,我最终没有成功拼出完整的杯子,因为瓷片差得太多,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然兴奋不已。
  我发现,杨氏土司,特别是杨应龙,似乎对名满天下的景德镇青花瓷情有独钟。这些日常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器皿,跨越万水千山来到深山,在土司的掌中代代相传。拭去青花瓷片上的泥土,图画依旧粲然如新,仿佛陶工刚刚放下手中的笔转身离去。有裙裾高髻,眼眸温情的美貌女子,支离破碎地印在白底蓝花的碎瓷里,分明是一帧剪碎的国画;各种动物、植物、远山、屋宇、亭榭的碎影,也安详地躺在那数万片青花瓷片中;一个较为完整的瓷盘上,我看见侍女捧一摞书从幽幽的回廊款款走过,主人慵懒地倚在案上准备开卷饕餮;还有一幅绘在高足杯内底的山水画,恰似游囤图:青山半座,枯树几枝,飞鸟数羽,茅屋两楹,拄杖行走间,忽而仰天一啸,山谷应答……
  这些来自江西景德镇的精美物什,纵使已经破碎,但光滑的瓷面灿然如新,岁月未能改变它们姣好的容颜,最终却逃不过在战火中粉身碎骨的命运。火海里,轰然坠落的梁架、硕大的屋面和厚重的砖墙,毫不留情地砸毁了土司餐桌上的杯、盘、碗、盏,而书房里作为艺术品陈设的瓶、罐与香炉,同样未能幸免。当美丽的青花碎片飞溅,时间在泥土中凝固。400 多年后,那些搁浅在时光之流里的王宫旧物,在考古者的指尖被精心拾掇,但已物是人非。昔日的土司早已离开,而这满地绽放的青花,却指引着我们一点点走近那早已尘封的世界。透过这些精美的碎瓷,我们似乎看到了杨氏土司奢华的生活,也看到了城破的那一天,无数精美的青花瓷,在滚滚浓烟、熊熊烈火和轰然倒下的墙垣中迸射飞溅,被岁月埋入黄土之中。
  关于过去的许多细节,就是这样被我们还原的。很多时候,哪怕是一块碎石、半截砖瓦,都能带给我们许多惊喜。随着考古工作的逐步深入,那些不一样的风物和传说,让我倍感荣幸——作为一名考古工作者,我遗憾于不能亲历囤上的每寸光阴,却庆幸于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在这片废墟中追寻文明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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