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次学术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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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原是我为《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丛书》(以下简称《经典丛书》)写的总序。当时初无长篇大论之想,只不过写着写着,收不住了,竣稿的时候,连同注解差不多有六万字。因此朋友说我是在学梁任公,当年任公先生为蒋方震的《欧洲文艺复兴史》作序,就写了五万多字,“篇幅几与原书埒”,结果不得不向蒋书“宣告独立”,自成《清代学术概论》一书。
  然则又确有不同。任公先生的序一九二○年十月写就,十二月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我的这篇序完稿于一九九六年二月,如今已过去整整十年。中间不是没有过想出单行本的念头,终因种种缘由而作罢。其实主要是需要有比较充裕的时间从头到尾重新增补改润。此序文《中华读书报》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八日和二十五日刊载时,就用了《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以下简称《要略》)的题目。看到的师友以及一些相识或不相识的读者,不少打来电话或写来了信。至今我保留的信札仍有三十余通。
  一九九六年年底,恰好李泽厚从海外回来,他看了文章之后,说不妨开个小会,找几位友人一起议一议这篇文章。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就在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六日,在我家中举行了一次特别的学术恳谈会。戴逸、李慎之、庞朴、汤一介、李泽厚、余敦康、王俊义、雷颐诸位先生,一一应邀而至。我所在的中国文化研究所的梁治平、何怀宏、任大援也参加了座谈。可惜王元化先生不在北京,否则我也会烦劳他的大驾。都是有备而来,谈得异常热烈,甚至有争论争吵。下午十五点开始,至十八点半意犹未尽,晚餐时继续谈。这些人物聚在一起,尽管有茶有饭,招待不谓不周,可一定不要指望他们都讲好话。好话自然也有,我作为文章作者和恳谈会招集人,更愿意听他们的攻错,看他们的机锋,当然无须隐瞒,也很愿意看他们吵架。做学问的人抬学问杠,特别有趣。大约一九九四年或者一九九五年,在杭州开会。我当时因写《学术独立与中国现代学术传统》一文,正对学术独立着迷,发言时便强调各司其业,学者不一定耗时费力去管学术以外的事情,不妨“天下兴亡,匹夫无责”。王元化听后大惊,不待我讲完就插话说:“梦溪呵!你怎么可以这样讲?如果‘匹夫无责’,你还办《中国文化》干吗?”朱维铮说:“知识分子讲的话,当政者不听,与制定政策无关,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刘梦溪的意见,‘天下兴亡’,我们‘无责’。”
  我以为这次谈我的一篇文章,而且是家庭的小环境,朱维铮也不在场,不至于吵架。不料谈着谈着语调不对了。庞朴说:“你写大师,有一个基本的问题,你是仰着看的。马一浮,是神仙了,这不行。不光马一浮,所有人,你都是仰着看。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要有这个魄力,这是个大毛病。”余敦康表示反对,说:“过了半个世纪,重新接受民国时期的经典,大有好处。鲁迅说,一个苍蝇,拍了一下,绕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了。二十世纪,从一八九七年算起到一九九七年,这一百年我们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说仰视,没有俯视——我们受到的教育,最糟的就是只有俯视,没有仰视。你汤一介、庞朴,都是俯视。你有什么资格来俯视?”尽管都熟知敦康先生的学术脾气,还是没有想到出口会如此严厉。气氛不免紧张了一下。幸亏李慎之先生及时插话,说他既不“仰视”,也不“俯视”,而是“窥视”,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了。
  戴逸先生给我的信里,只“报喜”,不“报忧”,这是从前一般信函的“规矩”。开会讨论就不同了,“忧”、“喜”都报,主要是“忧”,这也是学者不愿逾越的“规矩”。他手里拿着准备好的提纲,郑重地讲了四个问题。“喜”我不重复,摘几段“忧”给大家看。戴先生说:“对于学术,我认为既有独立性,又有功利性,但学术的功利性,应该如何表现?应该通过求真来达到服务现实。求真是第一位的,通过追求‘真’就能够对现实起作用。还有致用,这是老祖宗的传统。《资治通鉴》,不是直接致用,是通过历史的真实,司马光讲的真实。”他说:“看起来,学术与现实结合太紧,是中国学术的一个弱点。申请一个科研项目,首先看你有没有用。” 对于唯物史观对中国现代学术的影响,戴先生尤其看重,他说:“唯物史观‘五四’传入,影响中国八十年之久,在座的没有人没受过影响。‘唯物论’起了什么作用?有多大成绩?我觉得不能避开。”他说:“没写入这个问题,是一个缺陷。避开不行,不管是什么原因。”戴先生是研究清史及近代史的学者,一向待人和气,即之也温,但讲起学术问题,他不含糊。
  不难看出,这是一次货真价实的高水准的学术研讨和学术对话,只是这次修订成书,有关唯物论的内容我仍然没有写入,倒不是有意避开,而是那样写起来,要讲许许多多另外的问题。戴先生的教诲也许要等到我将来写更大的书的时候再有所补充了。没法形容我对与会师友们的感谢与感激,而且我知道,今后再不可能有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学术恳谈了。因为李慎之先生已不在人世,没有他在场,大家会感到寂寞。
  我与李慎之先生相识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次纪念冯友兰的研讨会上,大事件刚刚过去,人们欲谈无话。李先生不同,依旧放言高论。我喜欢听他讲经过文化过滤的政坛掌故。一九九三年三月,我们一起出席香港中文大学召开的“文化中国:理念与实际”国际学术研讨会,回来时搭乘同一架飞机,候机室里论学论治更容易增加彼此的了解。从此就经常见到李先生了。我们中国文化研究所以及《中国文化》杂志举办的学术活动,有的也请他参加。虽然他在文化问题上所持的“全球化”主张,许多致力于传统研究的学者不一定认同,但我个人颇偏爱他观察问题的宏阔眼光和无所顾忌以及“目无余子”的直言谠论。这次恳谈会请他光临,他愉快地答应。怕不好找,约好先到兆龙饭店。我准时去接,他已经在等了。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他说最近腿有些不便,但还在谈近来他特别关注的问题。我的《要略》他显然看得不够仔细,所以发言时不能完全对上口径,例如以为我使用的“现代”一词是从明代开始等等。但学术敏感告诉他,他不能同意我的许多观点。会后通电话,他说他要写文章与我商讨。他认为我对什么是现代学术没有加以分梳。我同样敏感地发现,他的观点其实相当混乱,如果写文章,我不回答不好,回答则容易停留在澄清和说明的惯常的所谓论争的地平线上。二十多年前,我有过同时与好几位了得的人物做车轮论争的“失败”经验,深知真理不是愈辩愈明,恰恰相反,如果承认愈辩愈糊涂庶几接近世情物相。
  李先生是我素所喜欢的人(喜欢他明言快论的君子之风),以此我雅不情愿与他发生所谓学术论争。何况本人当时天命之年已过,要做的事情正多,哪里有时间、兴趣、意气,与人争论自己已经发表过的一篇文章的是非对错。对固然好;错如果是经过潜心研究而未到未明之错,于学理人心也不无裨益。李先生与我商榷的文章出来的时候,已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天,初步印象他是下功夫写出来的,提出了可以讨论的问题。大问题是怎样看待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这是晚清以来的百年中国一直存在、一直有争论的问题。我的《要略》,不妨也可以看做是从学术史的角度,对这个问题所做的一个方面的探讨。所以重点讲的虽是现代学术、传统学术部分,所占比重也相当不小,第一章至第三章都是关于传统学术的内容。对此一大问题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解读,再正常不过。例如李先生引用台湾前中研院院长吴大猷先生的观点,主张科学和技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以“科技”一词概而括之,不利于科学的发展;以及认为“中国引进西学百年,迄今在技术上有相当的成就,在科学上却还没有太大的独创”等等,我完全能够认同。
  但他说作为科学基石的“为求知而求知”的精神,除了“十年前《读书》杂志倡导的一次讨论”,“这十年,再也听不见同样的声音了”。这不符合事实。别人姑且不论,谨在下对此一问题,就曾多次著文申之论之。一九九一年我写的《“学术独立”与中国现代学术传统》一文(《中国文化》一九九二年秋季号),可以说是专门探讨此一问题的文章。我在该文章中写道:“在中国传统学术里,学术从来是一种手段,没有人把学术当做目的看待。所以中国古代没有学术独立的传统。其实对研究学术的学者来说,学术本身就是目的,就是为了学术研究学术,为研究而研究。”而《要略》的写作,核心理念也是关乎“学术独立”四个字。开篇引严复的话:“盖学之事万途,而大异存乎术鹄。”什么意思?严复是说,“学”须是以学为目的,而“术”不过是“弋声称,网利禄”的手段,如果只要手段,不要目的,学就不存在了。“翻新不如述旧”,引前人的言论,表达的不是我的意思吗?《要略》第十一章“中国现代学术的学术传统”,更明白晓示:“中国现代学术发展的大关键处,还在于对学术独立这个问题采取何种立场。”又说:“学术是否独立,首要的是能否把学问本身作为目的。”接着便引录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萧(公权)、朱(光潜)、冯(友兰)诸大家的论说,以为参证。我的这些观点都明白无误地写在李先生为之商榷的文章里,我只能相信,是由于报纸的字体太小,可能李先生没有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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