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低估了的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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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流行一个词,“氛围美人”,用来形容一些五官不算惊人,却很美的女人,像舒淇、倪妮、韩国影后金敏喜。
   那么汪曾祺,就是作家里的“氛围作家”。
   初读汪曾祺,门槛很低。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最出名的一篇小说《受戒》,开头这一句就普普通通,平白语言。很多人评价汪曾祺“清新自然”,这听来是最便宜不过的文字品质,但清新自然到让人想一读再读的文章,也没有几篇。
   有一个故事。上世纪80年代,汪曾祺去北京门头沟给当地文学爱好者讲课,当时人民公社还在。闲谈时,一个公社书记告诉他,他们公社有一次开会,散了会,发现胶布台上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字。原来是《受戒》里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的对话,一人写一句,是农民干部们自己背下来的。
   “当和尚要烧戒疤的呕!你不怕?”
   ……
   “你受了戒了?”“疼吗?”
   ……
   “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
   爱一篇小说,忍不住默写出来,一人一句接得下去,这是我所能想象的对一个作家最大的赞美。简简单单的东西,却刻进了人的心里,这里面肯定有一种美在作祟:简单的,共振的,深刻的。
   但我们的文坛至今没有给这种美一个确切的位置,向来是模棱两可的概念化,撕下一张措辞凶猛的标签贴给汪曾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汪曾祺,还是被低估了。
  
   潇洒少爷
   汪曾祺离开故乡高邮之前,父亲娶了第三任妻子。继母对他很尊重,叫他“大少爷”。
   有些生分,但汪家的家世勉强担得起。
   往上数两辈,爷爷有功名,还是名医,爸爸出生的时候,家里有2000多亩地、200多间房子、2家中药铺和1家布店。1920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汪曾祺出生,他是地主家三儿子的长子。
   还好有家底撑着,不然,按说有点凄凉。
   3岁丧母,上幼稚园的时候,汪曾祺还戴着妈妈的孝。他的妈妈患的是肺病,会传染,独自住在大宅一个侧屋里,不准佣人抱“小汪”去见她。
   年幼的汪曾祺没见过妈妈长什么样。家里有一幅妈妈的画像,是请人对着遗体画出来的,大家都说很像。汪曾祺也相信“很像”,因为画中人像他成年后的姐姐。
   小汪跟着爷爷奶奶、爸爸长大。
   家法不严,他拥有很多自由,成天东逛逛、西看看。汪家有个大花园,没人认真侍弄,但小汪天天在里面玩,“日涉以成趣”,与草木虫鸟为伴。小汪知道园子的很多秘密,躺在哪根大树杈上嚼榨菜、牛肉干最舒坦,哪个时节该摘什么花给姐姐、婶婶和老太太。
   上学了,他几乎每天都经过河边。
   高邮是个奇怪的地方。“四面高,当中洼,像个水盂。县城西面的运河河床比城里街道高,站在河堤上能看到下面人家的屋顶。城里的孩子放风筝,风筝飘在堤上人的脚底下。”
   汪曾祺72岁的时候,仍旧怀念父亲在儿时给他扎过的一只“蜈蚣”风筝。那是风筝里最难的一种,父亲用胡琴的“老弦”来扎,古来无俩,颇有地主家公子哥的玩心雅意。暮春草长,爸爸带着几个孩子在田野上奔跑,蜈蚣飞在天上像活的一样。
   爸爸纵着他玩。小汪的语文全班第一,数学不怎么样,但仍旧看船、看鱼、打水漂、在各种临街的铺子里转。自由自在,闲来晃去。
   他三天两头去寺庙。
   天王寺就在上学的路上,小汪去那里看人“烧房子”。房子是纸扎的,烧给死去的亲人,但扎得很高大,活人也可以走进去。要么,他就看看佛像,在大殿里沁凉的青石板上躺一躺。
   这一家爷孙仨,都与寺庙、和尚过从甚密。
   爷爷总带最宠爱的孙子,也就是小汪,去一座小庵,找一位只有八根手指的方丈聊天。
   爸爸则与方丈的徒弟,另一座大寺的方丈铁桥交好。两人称兄道弟。
   爸爸第一次续弦,铁桥送了一幅画,画工精巧,上头由另一位朋友提了两句“小黄诗”。这幅画爸爸挂在了新房里。铁桥自己也有媳妇,长得很漂亮。小汪从小就觉得这两个大人“有点胡来”。
   汪曾祺17岁,高中,开始了初恋。
   他在家给女同学写情书,父亲在一旁瞎出主意。某一个夏夜,他走进花园,碰到父亲也睡不着在园中徘徊。父亲叫他过去,给他发了一支烟,为他点上。父子两人对坐,默契地沉默着。父亲说:“多年父子成兄弟。”
   再后來,就是汪曾祺19岁,取道越南去昆明,到西南联大国文系去读书。
   他在昆明住了7年。再没人叫他“大少爷”,因为他兜里实在穷得叮当响。没有饭吃的时候,一把破被絮,裹着睡到下午,把中饭睡过去。为了找点饭吃,他到同学开的中学去代课,结果中学也发不出饷来,大家就一起挖野菜、吃脆壳虫子。
   西南联大不要求学生听话,汪曾祺就放开了浪荡散漫,白日睡觉旷课,晚上在图书馆里通宵看杂书。
   考试,应付一下。一门西洋通史课,皮名举老师要求交一份马其顿的国家地图,汪曾祺交上去的那一份,拿到的批语是——“阁下之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
   这门课,期中考的分数不咋样,为保证期末考试通过,汪曾祺找了两位历史系的同学一左一右做“护法”,考试时第一道题抄左边,第二道题抄右边,轮流抄一下,这样竟然拿了一个高分。
   爱看书,写小说,会画画,汪曾祺在学校也唱戏。唱的青衣。
   闻一多喜欢他,沈从文尤其爱他。汪曾祺的某一篇课堂习作,沈从文打了120分。满分是100分。    这不是激将法,而是一种事实。
   《受戒》写的是一个旧社会小和尚的爱情故事。他没有痛打旧社会,反而尽情去写了美好的田园、健康的人性。
   小说的落款是这样的,“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回推43年,也许是巧合吧,是1937年。汪曾祺的这个迷人旧梦,发生在这样一个绝对敏感的时间节点。
   由于抗日战争爆发,1937年往往被视为一个分水岭,中国现当代文学从“第二个十年”(30年代)走向“第三个十年”(40年代文学)的特殊一年。此后文学主流转向,文学为政治服务,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路途。
   《受戒》这样的小说,发表出来合适吗?——只要随便安一个罪名,汪曾祺就可能被打翻在地,听候发落。
   最终,小说还是签发出版了。“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北京文学》,10月号小说专刊上印着。
   作家阿城回忆第一次读到《受戒》时的感受。“看完如玉。”
   阿城说,《受戒》是一个怪物,是它打开了20世纪80年代的世俗之眼。而这位姓汪的兄弟,好像是坐了飞船出去几十年又回来的人物,不然他怎么会只有世俗之眼而没有一丝“工农兵气”?
   因为《受戒》是如此一个怪物,所以人们爱它,却一时不知道怎么评价它。
   汪曾祺不在乎。《受戒》原本就是一部投石问路的作品。他想知道,新时期复出文坛,这个社会、这个世界能否接受他所喜爱的合适的创作路子。
   汪曾祺已经老了,他只是舍不得自己手中一支笔。
   恩师沈从文曾在病榻给他写信,一口气写了12页,鼓励他:“你应当始终保持用笔的愿望和信心!你懂得如何用笔写人写事,你不僅是有这种才能,而且有这种理解。在许多问题上,理解有时其实还比才能重要。”
   汪曾祺此前受过多次退稿,他的期许很简单,被人接受。
   没想到,直接给文学打开了一扇门。
   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很多青年作家看过《受戒》之后说,原来小说是可以这样写的。
   暌隔四十年,中国文学里的世俗气,又从汪曾祺身上,延续漫开了。
   《受戒》前后,汪曾祺重写40年代的一些旧作,比如《异禀》,也刊发了。随后还有名篇《大淖记事》《黄油烙饼》。题材不只有关于美的,比如《黄油烙饼》就有一些“尖端”,它写的是“大跃进”浮夸风饿死人的故事。
   汪曾祺百分之九十的散文、小说,都是在60岁之后写就的。
   好在汪曾祺够老,所以他已经够好。
   他提笔写旧社会,写他熟悉的生活,化用民间诗歌里的比喻和想象,这一切都让他比青壮年时期更丰富、诗意、化境一些。
   60岁之前,汪曾祺的“江湖口”就多,能自然地使用,偶成经典。
   《沙家浜》智斗,阿庆嫂那一大段流水,“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是许多人能背下来的桥段。“别人一走,茶就凉”,周恩来还在开会的时候这么说过。
   可等到汪曾祺老了,成了“老头儿”了,那些反而寻不着了。
   有一天,他的孙女汪卉回家的时候气哼哼地说:“爷爷的文章一点儿都不好!”她当时读五年级,老师命大家从文学名著里摘抄一些华丽的辞藻,留着写作文用。她把爷爷的书翻来找去,一无所获。“爷爷写的什么呀,没词儿!”
   “说得好,没词儿!”老汪哈哈大笑。
   在汪家儿女的很多回忆文里都可以看到这一段。汪曾祺对“没词儿”这个评价很是满意。“老头儿”过了一阵还在嘟囔,“没词儿,没词儿。好!”
   2020年是汪曾祺冥寿百年。
   写到这里很庆幸,借助于孙女的天真之口,汪曾祺原来在生前就抵达了他文学的目的地。
   你好,汪曾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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