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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憯”在《汉语大字典》(下面简称《大字典》)中有五个义项：
(1)惨痛。(2)忧伤。(3)锋利。(4)副词，相当于“曾”。(5)急速。
这五个义项之间，“(1)惨痛”和“(2)忧伤”两者词义有联系。“(3)锋利”和“(5)急速”其实也有联系，《汉书·淮南王传》：“于是王锐欲发，乃令官奴入宫中，作皇帝玺。”“锐欲发”就是“急欲发兵”的意思。第(4)个义项看似独立，但“ND952”和“曾”声音相近，陆志韦先生曾认为蒸部字古收m尾，而“曾”正是蒸部字，和收m尾的“ND952”古音极近，应该是同源词。“曾”的近端同源词“层”，《说文》训为“重屋”也，在古书中有“重叠”、“积累”和“高”的意思。“积累”和“急速”词义关系密切，是很明白的词义引申，因为“急速”说明频率“密集”，“密集”则会很“多”，就像“数”这个词也兼有“急速”和“多”两个意思一样，它们的引申途径都是一样的。
我们曾在研究中发现，以p、m收尾的闭口韵词，有很多不但具有“悲伤”的意思，同时又具有“急速”、“深入”以及“过分”的意思(由于讨论重点不同，这里不展开深谈)。以此观之，就会发现《大字典》中“憯”的(1)义下的四个例句都有问题，释义和例证不相符。先看首例：
《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德经》：“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按：《老子》四十六章“憯”作“大”。
例中的“憯”应当训为“过分”，训为“惨痛”是想当然。《老子》的这两句话是对仗的，“大”应该和下句的“憯”相对。“大”是程度副词，如果把“憯”训为“惨痛”，显然不对称。如果“憯”训为“甚”，文义就通顺了。《郭店楚简·老子甲》“咎莫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句中的“”其实可以干脆读为“甚”。“甚”和“憯”都是古侵部字，可以通假。《说文》“憯”字的异文为“憯”，可以为证。朱谦之《老子校释》指出敦、遂本《老子》此句“憯”正作“甚”。“甚”的意思是“过分”，也是程度副词，放在句中非常合适。事实上，“惨痛”一类意思的词发展为程度副词也是有的，如杜甫诗“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其中的“伤”字，蒋礼鸿先生认为就是“太”的意思，而不是传统认为“伤心”的意思。再看第二个例句：
《韩非子·解老》：“苦痛杂于肠胃之间，则伤人也憯。”
按，这条“憯”训为“惨痛”，也是望文生训，也应该训为“甚”或者“深”。其实将“憯”直接读为“深”或者“甚”也不是不可以，“深”也是侵部字，和“憯”音近，可以通假，它们的声符在古书中有通假的例子。《周易·乾》：“潜龙勿用。”马王堆帛书本“潜”作“深”，可以为证。《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其中的“深”和此句中的“憯”语法位置正相同。如果依《大字典》训为“惨痛”，则和上句的“苦痛”重复。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也指出，这句的“憯”，李约本作“甚”，“憯”、“甚”和“深”都是同源词，训为“深”或“甚”无疑比训为“惨痛”合适。再看第三个例句：
《淮南子·人间》：“怨之憯于骨髓。”高诱注：“憯，痛也。”
这条基本是照抄高注，未加辨析，其實也是错误的。编者引用高诱的注，固然有依据，但“痛”能不能径直用现代汉语译为“惨痛”，这就值得怀疑。可以看出，“憯”字所处的语法位置是动词的语法位置，应当训为“刺入”、“深入”。《史记·秦始皇本纪》“缪公之怨此三人入于骨髓”，和此条句式几乎相同，例句用“憯”的地方，《史记》用“入”，正是动词，而且还正好也是一个收闭口韵的字。又如《孔子家语·屈节解》：“受困会稽，痛于骨髓，日夜焦唇乾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这句的“痛”也处在例句“憯”的语法位置，如果把它看作形容词的话，似乎不支持我们的说法。但《史记·淮阴侯传》：“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痛”字后正多一“入”字，可证明我们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而且，我们怀疑“痛”字在古代也有动词的用法，和“入”的意思相近。如上引《孔子家语》那句话中用“痛”的地方，在其他古书的类似句式中全是动词。比如《汉书·邹阳传》：“太后厚德长君，入于骨髓。”又同传：“胁肩低首……德沦于骨髓。”颜师古注：“沦，入也。”反之，如果按照《大字典》训为“惨痛”，这句也是不通的，因为既然前面已经说了秦父兄怨恨这三人，后面再来一个悲痛入于骨髓，“怨恨”和“痛”意思又重复了，无疑是叠床架屋，也不符合说话逻辑。如果我们的看法是对的，那么《大字典》应该为此分立一个动词义项“刺入、深入”，很可能这个义项的“痛”和“通”是同源词，因为“通”正有“深入”的意思。《淮南子·原道》：“不浸于肌肤，不浃于骨髓。”高诱注：“浃，通也。”可以为证。况且从词义发展的途径来看，很多词的几个义项是能够相对应的。如“憯”有“忧愁、悲痛”的意思，又有“深入”的意思，那么“痛”同时兼有这两个意思，也是可能的。再看最后一个例句：
《汉书·晁错传》：“法令烦憯，刑罚暴酷。”颜师古注：“憯，痛也。”
这句也是基本照抄古注，未加辨析。颜师古将这个“憯”训为“痛”，和前例的高诱注一样，“痛”是否该理解为“惨痛”，也是值得怀疑的。法令本身不会惨痛，这里“憯”应当解释为“多”。“烦憯”乃是两个同义词构成的并列式合成词。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法令本身很繁多，刑罚很残酷。“憯”为什么会有“多”的意思，应当和它的第(5)义“急速”有关。前面提到，“多”和“急速”有相同之处，可以互相引申。
总之，《大字典》“憯”字第一个义项的四个例句，前两句是一个意思：深、过分。第三例应当是另一个意思：刺入。末例又是一个意思：繁多。虽然这几个意义之间有的互相有引申关系，但毕竟词义已经有了不同，应该分立义项。
(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100875)
(本栏责任编辑叶玉秀)
(1)惨痛。(2)忧伤。(3)锋利。(4)副词，相当于“曾”。(5)急速。
这五个义项之间，“(1)惨痛”和“(2)忧伤”两者词义有联系。“(3)锋利”和“(5)急速”其实也有联系，《汉书·淮南王传》：“于是王锐欲发，乃令官奴入宫中，作皇帝玺。”“锐欲发”就是“急欲发兵”的意思。第(4)个义项看似独立，但“ND952”和“曾”声音相近，陆志韦先生曾认为蒸部字古收m尾，而“曾”正是蒸部字，和收m尾的“ND952”古音极近，应该是同源词。“曾”的近端同源词“层”，《说文》训为“重屋”也，在古书中有“重叠”、“积累”和“高”的意思。“积累”和“急速”词义关系密切，是很明白的词义引申，因为“急速”说明频率“密集”，“密集”则会很“多”，就像“数”这个词也兼有“急速”和“多”两个意思一样，它们的引申途径都是一样的。
我们曾在研究中发现，以p、m收尾的闭口韵词，有很多不但具有“悲伤”的意思，同时又具有“急速”、“深入”以及“过分”的意思(由于讨论重点不同，这里不展开深谈)。以此观之，就会发现《大字典》中“憯”的(1)义下的四个例句都有问题，释义和例证不相符。先看首例：
《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德经》：“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按：《老子》四十六章“憯”作“大”。
例中的“憯”应当训为“过分”，训为“惨痛”是想当然。《老子》的这两句话是对仗的，“大”应该和下句的“憯”相对。“大”是程度副词，如果把“憯”训为“惨痛”，显然不对称。如果“憯”训为“甚”，文义就通顺了。《郭店楚简·老子甲》“咎莫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句中的“”其实可以干脆读为“甚”。“甚”和“憯”都是古侵部字，可以通假。《说文》“憯”字的异文为“憯”，可以为证。朱谦之《老子校释》指出敦、遂本《老子》此句“憯”正作“甚”。“甚”的意思是“过分”，也是程度副词，放在句中非常合适。事实上，“惨痛”一类意思的词发展为程度副词也是有的，如杜甫诗“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其中的“伤”字，蒋礼鸿先生认为就是“太”的意思，而不是传统认为“伤心”的意思。再看第二个例句：
《韩非子·解老》：“苦痛杂于肠胃之间，则伤人也憯。”
按，这条“憯”训为“惨痛”，也是望文生训，也应该训为“甚”或者“深”。其实将“憯”直接读为“深”或者“甚”也不是不可以，“深”也是侵部字，和“憯”音近，可以通假，它们的声符在古书中有通假的例子。《周易·乾》：“潜龙勿用。”马王堆帛书本“潜”作“深”，可以为证。《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其中的“深”和此句中的“憯”语法位置正相同。如果依《大字典》训为“惨痛”，则和上句的“苦痛”重复。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也指出，这句的“憯”，李约本作“甚”，“憯”、“甚”和“深”都是同源词，训为“深”或“甚”无疑比训为“惨痛”合适。再看第三个例句：
《淮南子·人间》：“怨之憯于骨髓。”高诱注：“憯，痛也。”
这条基本是照抄高注，未加辨析，其實也是错误的。编者引用高诱的注，固然有依据，但“痛”能不能径直用现代汉语译为“惨痛”，这就值得怀疑。可以看出，“憯”字所处的语法位置是动词的语法位置，应当训为“刺入”、“深入”。《史记·秦始皇本纪》“缪公之怨此三人入于骨髓”，和此条句式几乎相同，例句用“憯”的地方，《史记》用“入”，正是动词，而且还正好也是一个收闭口韵的字。又如《孔子家语·屈节解》：“受困会稽，痛于骨髓，日夜焦唇乾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这句的“痛”也处在例句“憯”的语法位置，如果把它看作形容词的话，似乎不支持我们的说法。但《史记·淮阴侯传》：“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痛”字后正多一“入”字，可证明我们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而且，我们怀疑“痛”字在古代也有动词的用法，和“入”的意思相近。如上引《孔子家语》那句话中用“痛”的地方，在其他古书的类似句式中全是动词。比如《汉书·邹阳传》：“太后厚德长君，入于骨髓。”又同传：“胁肩低首……德沦于骨髓。”颜师古注：“沦，入也。”反之，如果按照《大字典》训为“惨痛”，这句也是不通的，因为既然前面已经说了秦父兄怨恨这三人，后面再来一个悲痛入于骨髓，“怨恨”和“痛”意思又重复了，无疑是叠床架屋，也不符合说话逻辑。如果我们的看法是对的，那么《大字典》应该为此分立一个动词义项“刺入、深入”，很可能这个义项的“痛”和“通”是同源词，因为“通”正有“深入”的意思。《淮南子·原道》：“不浸于肌肤，不浃于骨髓。”高诱注：“浃，通也。”可以为证。况且从词义发展的途径来看，很多词的几个义项是能够相对应的。如“憯”有“忧愁、悲痛”的意思，又有“深入”的意思，那么“痛”同时兼有这两个意思，也是可能的。再看最后一个例句：
《汉书·晁错传》：“法令烦憯，刑罚暴酷。”颜师古注：“憯，痛也。”
这句也是基本照抄古注，未加辨析。颜师古将这个“憯”训为“痛”，和前例的高诱注一样，“痛”是否该理解为“惨痛”，也是值得怀疑的。法令本身不会惨痛，这里“憯”应当解释为“多”。“烦憯”乃是两个同义词构成的并列式合成词。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法令本身很繁多，刑罚很残酷。“憯”为什么会有“多”的意思，应当和它的第(5)义“急速”有关。前面提到，“多”和“急速”有相同之处，可以互相引申。
总之，《大字典》“憯”字第一个义项的四个例句，前两句是一个意思：深、过分。第三例应当是另一个意思：刺入。末例又是一个意思：繁多。虽然这几个意义之间有的互相有引申关系，但毕竟词义已经有了不同，应该分立义项。
(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100875)
(本栏责任编辑叶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