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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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地,他站在那里。手里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扬起头朝侧面飞过的一只鸟看去。
  哦,你是大火老师说的那个……没等我把话说完。他表情淡淡地,没有惊讶,也没有热情地说,是。只蹦出一个字。好像怕多说一个字就要暴露什么秘密似的。然后,边转身边说,车子停在这边,就往出站南面走,我跟着他,心里怯怯地。
  我抬眼环顾四周,初冬的滇西高原,天空蔚蓝深远,不大的半球形广场外是一条二级公路,偶有一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驶过,人影更是寥寥。
  犹疑,后悔——当初不该答应大火老师找车,其实,大火老师我也不熟。而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实在让人不踏实。但也只能这么跟上他,路的尽头是一排向下走的台阶。
  你的车……是停在地下停车场?
  是呢。司机头也没回,简短的回答。
  多少钱?我说。
  一百七。
  哦!一百七。我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感觉心跳加速,握背包带的左手条件反射地攥紧了,右手从包里摸出了手机。这是一个螺旋式向下的楼梯,越往下,光线越暗,整个楼道里,只听得见我们一双急促一双拖沓的脚步声。终于下到楼底,果真是停车场。光线豁亮很多,三五辆车子有序停放,司机摁开了车锁,是一辆白色7座的五菱宏光。我举起手机拍车子和车牌,顺带将司机也一并纳入影像中,边对转头看我的司机说:不好意思。做这一切,其实很忐忑,这就好像当着一个假想中的罪犯收集证据,还要跟对方申明:我在怀疑你,对不起!当然这么做也是在担大风险的,很有可能一直积蓄在空气中的不明意味,突然之间就被不友好的行为引爆了。
  没事没事,随便拍。司机很大度,先行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我一百分的担心放下了十分。却仍不敢掉以轻心,迅速将照片传给老公,紧接着拨通了老公的电话:喂!老公,我刚下动车,现在打了一辆车去晋宁山庄,车牌号码是云Axxxxx,师傅说大概要一个多小时,到了给你打电话。
  放好背包,拉上车门,我对前排的司机说:不好意思,师傅,可以走了。
  不常出门吧。司机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停车场,一双狡黠的三角眼从后视镜中瞥了我一眼。他用的是叙述语气,而非疑问句,证明是基本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也是,短短几分钟时间,我竟然用了两次歉语"不好意思",这是不是有些失态?
  我心头一紧,想掩饰什么似的说:也不是,只是路不熟。其实,知道他在嘲笑我一系列警惕的行为,却只能避重就轻。
  司机没再说话,而是专注地看路开车。
  不说话了,这可不妙!莫不是开始盘算怎么下手?
  网络上那么多打的遇害案例,有多少,是因为受害者与人交流和沟通有问题?可能开始司机真没歹意,只因为受害者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触发了潜藏在人性深处的恶因子,促使他们激情犯罪?当然网络上也有聪明的遇险者,危急关头,利用高情商,在情感上与犯罪分子达成了结盟,最后化险为夷。
  我不傻,也自认情商不低,要找一些适合对方的话题,当然也很简单,只要我愿意。这一刻,我只需暂时收起,有时故意表现出的要死的矜持与自命清高,便可以水到渠成地顺利与对方攀谈起来。对这一点,我很自信。
  我扫视车内,看到侧面挡风玻璃浅浅的边框里,有一个粉色的水钻发卡,呈皇冠状,便装作饶有兴致地拿起来观赏:很漂亮的皇冠啊!师傅,你家有小孩吗?
  噢,那是我囡的。早上送她上学,落车上了。司机又从后视镜瞥我一眼,不过这一眼,已从臆想中悬疑故事的案犯,回到宠爱小棉袄的温情父亲。
  哦,有个囡真是很幸福!
  是呢。我囡和我可好了!每天晩上回去,她会马上拎拖鞋给我换,然后给我泡一杯茶。师傅在言语间明显有了笑意,让人感受到洋溢着浓浓的幸福。
  哇!懂事的孩子,多大了?我稍显夸张地惊叹着,积极鼓动自己的情绪,迎向司机的情绪。
  九岁。上回期末考了个双百,我问想要什么奖励。你猜她说什么?司机情绪已被成功调动,笑容堆满整张脸,两边眼角的深刻眼纹,呈放射状向鬓角延伸。
  想要什么呢?嗯……我想,这么聪慧懂事的女孩子,肯定想要的也与众不同吧。
  哈,真被你说中了。她说只想要阿爸陪她玩一整天。
  哇,情商高!我將大拇指竖在合适的位置,刚巧司机一抬眼,便可以从反光镜中接收到。
  你囡与你感情真好,真让人羡慕!这一句是由衷的。我自己也有孩子,能体会那种血浓于水的温馨亲情。
  是啊!每次她妈想要和我寻事吵架,她就会拉着我说,阿爸,我们出去走走逛逛吧。
  哦。
  你不晓得她那个妈,和我三句话不碰头就要吵。平常我只要说话,她直接就说:就是听不得你的声音,快闭嘴吧!
  啊?!
  其实我晓得,最初就因为我借给妹子五万块钱,一直到现在,妹子也没有还我。
  原来是这样。其实我倒觉得,兄妹之间嘛,谁有困难帮一下是正常的,不必那么计较。你还是应该多和老婆沟通。毕竟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况且你们还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儿。这席话虽是俗世间的老生常谈,却是真情实意的劝导。
  唉!难啊。我和她根本无法沟通,每次和她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吵,吵都吵烦了。哦,我接个电话……


  司机摁了下一直扣在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喂,嗯,现在?来不了,跑车呢。哈,三缺一?瞎胡扯,没我还有暴龙老三他们嘛,啥子?暴龙打点滴?他能有啥子病嘛,又装……啊哈哈,行行,晩上老地方……
  我那帮跑车的兄弟,又约搓麻将。现在嘛,我也想开了,人有球意思?不如好吃好喝,过一天算一天。想跑了我多跑两趟,不想跑就和兄弟一起搓麻将、甩酒——哈,我酒量好!一个顶仨儿,所以他们几个人约起来灌我,不过先趴下的总是他们……后视镜里的司机满脸自豪,竟有了几分顽童的神情。   你不晓得,以前刚和她结婚,我是多能吃苦。半夜三更还在路上跑,累趴下了还在车上……
  人与人之间靠的是沟通,夫妻之间更需要沟通、理解和体谅。我觉得,你还是找她好好谈谈。毕竟有孩子。
  这点你说对了。十年,我和她民政局跑了三次,硬是没离成。就是因为孩子,我不想我囡没有妈,或是没有爸。因为我妈就是我九岁那年,被一个亲戚拐卖的……后来我出去找过三次,没找到……我晓得那种没有妈的痛苦和恓惶……
  虽然看上去是个糙汉子,却也是个重情重意的男人。这一刻,我甚至觉得,之前自己的怀疑是否太神经过敏?
  对,虽然现在崇尚婚姻自由。可我还是觉得,既然我们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就应该多为他们考虑,离婚真的对孩子伤害很大。我的言词间也近乎动情了。
  是呢。我现在和她,其实就是两个认识的房客,要说感情嘛,是一点点都没有了。说个不怕你笑话的事:我和她早就分床睡了。我一个人睡一层,她和女儿睡二层。三年来,我硬是没踏上二层半步,也没碰过她。
  呃……看来你俩之间问题还挺深。说完此话,我突然觉得与一个陌生男人讨论这个话题,真有点尴尬。
  是积怨太深。你不知道,三年前,她给我扎了一刀,从此我就彻底看清了女人——最容易走极端。噢,不。是看清了她。从此,我对她的感情也就没有了。
  啊?我惊愕。
  那晚跑完车,我很累,就和几个哥们去喝一杯放松下,一不留神喝多了。可她也喝了酒,醉了,发酒疯。回家后,记不得因为哪句话和她吵起来——你晓得发酒疯的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然后我给她脸上甩去一耳光子,哪晓得她立马抓起水果刀就给我屁股上捅一刀。别看她人瘦干巴,力道那个大哦,气死我了。
  噢!我叹一句。
  你说,她下手够狠毒吧?当时鲜血直涌,我囡吓得直哭。她可能也吓到了,要陪我去医院。我也是疼疯了,抄起一个板凳,劈头将她打翻在地。然后给我哥们打电话,让他接我上医院。她追到门口,我又几拳将她打翻在地……
  好惊险的武打片,我听得一懵一懵地。
  你说,她这种女人,我还能和她好好过下去吗?
  此时,反光镜里司机的脸寒光一閃,又恢复之前的阴冷与城府。咬牙切齿的表情,好像在啖着他老婆的肉,我心中不由地一颤。
  可是,最可怜的还是你囡,当时她肯定吓坏了。我还是不能不硬着头皮,迎合他讲话的情绪。又想到那个无辜的女孩,心里不由一阵疼惜。
  哪个说不是?现在我囡胆子特别小。大一点的风雨雷声都能吓哭她。
  唉!冲动是魔鬼,真是这样的。我个人觉得吧,你,先打她是不对的,可她还手也不能利用工具,何况是刀。不过,过错各一半,也算扯平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接下来还是要好好过日子。我仔细?酌着用词,生怕说错一句,引发他的不高兴。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谁能说,这一次就不是他老婆长久以来的绝地反击呢?我一直无法打消对这个载我一程的陌生男人恶坏的怀疑。
  哼!她这个女人,就是欠揍!司机没接我的话,而是愤恨地又咒骂一句。反光镜里,他阴郁的神色更甚了,右脸颊因为激动神经质地跳动着。我心里又一颤。看时间,已经上车半个小时,司机说过二十分钟就能上高速路的,然后再行驶四十几分钟,就能到达目的地。路上也没堵车,可不但没上高速,怎么反而离左前侧崇山峻岭间的高架桥,以及山肚子里的隧道越来越远呢?紧张的情绪再一次深深扼住了我,正想开口询问,司机又在接电话了:喂?囡啊,有事吗宝贝?哦,都怪你妈,出门不帮你检查一下……课间要跳操用?嗯,算了算了,等你妈把花球送到,课间操都结束了。这样,阿爸今早不是给你钱了吗?对,和门卫说一声,门口小卖店买副新的。嗯,对了。乖哦,囡。
  你囡打来的?
  嗯,忘带花球了。她那个妈,啥子事都不操心。
  噢,师傅我想问一下,快上高速了吧?
  噢!啊哈,不好意思哈,一路忙和你吹牛,我们早错过上高速的路口,现在只能走老路了。司机一拍额头,重又开始笑意盎然,一扫之前的阴霾,而我却看不出他脸上任何不好意思的表情。
  那就是要多走几分钟了?我怀抱希望,但愿只是多出个十来分钟。
  多几分钟?哈哈,美女,你开玩笑吧?中午十二点能不能到,我都不敢保证。
  啊?
  其实,我更愿意出那十几块钱过路费,老路又伤车又耗油,还浪费时间。司机好像很反感我那句“啊?”,眉宇间毫不掩饰出一些不耐烦。
  我不敢说话了。没办法,谁叫我致力与司机搭建友情的桥梁以保安全,从而错过路口了呢?或者现在的处境更不安全?谁知道?不过,至少刚才这个电话,证明他没说谎,应该是一位称职的父亲。只要能保证这一点,是否我的安全系数就会更高一点?
  我也有一个女娃,年龄和你女儿差不多大。为求同理心,我抛出私人信息。
  噢?你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吧?结婚很早呀。司机从后视镜里探我一眼。
  哈,是吗?也没有。我是七十年代末期出生的。
  是吗?我是八三年,也快四十了,可看起来是不是比实际年龄更大?
  我从后视镜观察着司机的脸色,他不知何时收敛了笑容,粗糙的面部毛孔在中午日光照晒下,更显粗大,像某种动物的皮。我敏感到接下来说话要更小心了。
  我可能——面相生的小,俗称的娃娃脸。这样强调,是要让他知道,我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有条件保养面容,而是天生幼稚面相。我十分害怕他会将自己,在人间的不易,归咎在此刻唯一能做参照的人身上。这一刻,我是如此的希望,与他合并同类项。
  他没说话,而是开始专心开车。此时车子已从二级公路,义无反顾地驶进了土路。土路坎坷不平,路两旁的树多是桉树与法国梧桐,在四季如春的云南,同样枯黄与凋零,没有任何事物能逃过自然规则。树外,是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的群山。


  车子颠簸,我不由抓紧两旁的座椅,而不敢抓就近的司机椅背。
  土路连续行驶了十来分钟,司机没再说话。看着群山间萦绕不散的浓雾,我的心也一同飘浮在迷雾中。我还是决定冒险给老公打个电话,其实心里明白,万一有事也是鞭长莫及。虽说我相信最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我更承认,眼前的境况,恐怕只有事后的亡羊?牢了,谁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妙招?反正这电话要打。
  喂喂,听到吗老公……嗯,我们走了老路,路不好走……可能要……对方已是忙音,一看,群山间已无信号。我原打算给老公发个定位,让他关注着我的动向,现在,这可好了。真是身陷囹圄的感觉。
  司机还是没说话,后视镜里,他眉头深锁嘴唇紧闭,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因为面部用力过度,高高地吊梢起来,有一种说不清的狰狞模样。
  一直不说话,还是不行。至少我该阻止他胡思乱想的念头。
  师傅,我还是觉得,你好好和你老婆谈谈。你那囡,越说我都越喜欢了呢!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觉得这是一句奉承的话。可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是没有一点儿新意。可我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呢?我突然觉得进入到一个穷途末路的状况中。我自信自己很会沟通的能力顷刻消失殆尽。“你那囡,越说我都越喜欢了呢!”这话怎么听都是那样的假,何谈奉承意味?
  哈,是不是?司机很快咧嘴一笑,不过笑容很短暂,很快便又还原成不苟言笑的状态。
  不说了,我心早死。现在也就是凑合过了。司机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好像我几番俗不可耐的开导或者说安慰,起到了一定效果?还是他早就习惯,不以为然了。或者某些男人有意编造与妻子不和的谎话而博取听者的同情怜悯?真的不知道啊。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可我一味劝和,对于铁了心的司机来说,已成为影响他驾驶的噪音了吧?若我顺他的意,劝分,不敢保证又成为不怀好意的教唆。所以,这一刻,还是闭嘴比较明智吧。
  我敏感地意识到,其实,一个人,与陌生人能倾诉的东西太有限。谁能说他的一番婚姻悲剧就不是他刻意虚构出来的故事?
  漫长的路途。因为有时会晕车,所以,一般坐车不看手机。这种时候,还是掏出了手机,在微信上随意浏览着,无不是一种暂时适从的办法。有一条微信平台推送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标题是:狠心丈夫家暴妻子,妻子尚未脱险丈夫外逃。文章写的事发生在昆明城区,时间昨晚,文中提到嫌疑人使用板凳将妻子砸昏,还透露了嫌疑人可能存在精神方面的障碍……最后新闻公布了嫌疑人照片,他身穿烟灰色西服。一看长相,让我心惊肉跳。是他?真有些像。我放低手机,暗暗对比着,觉得像,又觉得不像。可这烟灰色西服,和事情发生的情节怎么与他讲得就那么吻合?这时,车子突然歪了一下,“噗!”一声熄火了。
  妈呀!我的头撞在了前面靠椅上,撞得很痛,脑子里嗡嗡响,但没有破。我捂住头有点想哭。可我的手机被甩到右车门旁边,司机跳下车,很快绕到右车门外,不好了,这下他在拉车门了。
  我几乎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回手机,眼睁睁看着车门被他拉开……
  我什么也不能做了,这是危险即将来临的前兆吗?我想,这个时候,我一定像一只受到驚吓的狐猴瞪着青釉色瓷光的大眼,敌视着对方。
  司机将头探进来,低头从鼓囊囊的副驾驶后背兜里翻出一个打火机,举着对我挥挥。上面是一个丰乳肥臀的三点式美女图案:这下好了,他妈的大雾,能见度太低了!左前轮陷进个浅坑……还好,是个浅坑,一会儿你下去推一下。先让我抽根烟歇歇。司机“啪!”一声合上车门。我终于长出一口气,蔫在座位上,心脏慢慢重新开始跳动。
  然而,最重要的疑问没解决:他到底是不是昨晚那个家暴妻子的案犯?那个可能存在精神障碍的危险患者?不。我多么想否定啊,平白无故把别人想象成一个坏人,难不成我一贯敏感多疑的病症,今天又加重了?
  一根烟后,司机打开驾驶门,没等他再开口,我先行自觉地跳下车,绕到车背后去推车。我留了个心眼,将随身包斜挎在身上,如果要跑,双肩包只能不要了——虽然里面还有我喜欢的斯蒂芬·金。其实,我知道,逃跑只是做垂死挣扎的一个想法而已,这深山老林的,无论如何我也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对手。
  我听话地随着司机的口令推车,尝试多次后,车子终于被发动,开出浅坑。司机开出去了一截,让我以为要被抛弃在荒野时,车子停了下来。
  我慢慢走向车子,低头一看,雪白的小白鞋甩上了几大坨湿泥,衣裤蒙了一层灰秃秃的尘土。不过相比刚才臆想中的危险,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车子重新上路了。危险仍然存在。因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叫沈某的案犯?我开始偷偷打量脚垫和坐垫,脚垫是一般黑色胶皮的,印有几只边缘清晰图案模糊的鞋印,还有少许随意散落的泥沙。不是我鞋上的,我鞋上的是黑湿泥,脚垫上的是干黄泥——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无意中身体前倾,扫视着右手边坐垫套垂下去的流苏,有了新发现——在那隐蔽的位置,赫然在目硬币那么大一块鲜红的污渍!如果是他三年前受伤时,不小心弄上去的,现在应该是乌黑色才对。可这块鲜红的印迹,新鲜得像是刚点在蒸糕上的玫瑰花糖。天呐!我的心又突突直跳了。我咬紧下唇,祈祷着目的地能快一点到……
  然而,剩下的路程证明我是杞人忧天了。途中居然再也没有发生状况,大概又行驶了二十分钟左右,车子驶出了土路。进入一条人、车、牲畜都可同行的四级公路,虽然路况不如一级公路,可总比山林间的路强多了。不但有了一畦一畦种满庄稼的田野,也能看到不远处鸟粪般散落的小村落了。
  如果他真有歹心,真想下手,荒无人烟的林间要合适得多,这是否意味着我已经安全了?


  到了,就这里。车子终于“嘎吱!”一声停下,一直轰鸣的耳膜沉静下来。
  我从车窗望出去,真的到了,一幢庞大的建筑物屹立眼前,上书"晋宁山庄"几个气派的烫金大字,正门门楣正二八经地拉了一长幅"热烈欢迎改稿班学员"的鲜红布标。终于让我找到组织了,长长吐出一口气,将一路积攒的担忧与恐惧也输出去了。   我划开微信支付,照之前协商好的,将一百七十块钱转给司机。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由衷地对司机道过谢。可是司机并未开车离开,他等我下了车,嘿嘿笑着,绕到右侧车门,很快从三排后座上取出那只黑色的大背包,然后锁上了车门。这只背包推车时我就发现,臆想中这是案犯要跑路的家当。
  我站在上了四五级的台阶呆望着他,不知道他没走到底要干吗,如果他真是嫌犯沈某,不赶紧跑路消失,难不成要自首?这里可不是公安局。
  司机从呆立着的我旁边过去了,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朝着“晋宁山庄”而去。他比我快,先到了门口。
  这时,门口跑出来一个男子:我就说嘛,老远看见那么面熟,真是你啊!深简,三年不见了吧?男子边说边和司机拥抱一起。男子,平头圆脸,脖子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便的大腹类似于怀胎五月的孕妇。当他正脸看我时,我才发现他是云南著名作家,也就是群里帮我找车的大火老师。当然,我也是头一次见到本尊真人,以往只在期刊和网络上见过他的照片。
  深简——这位所谓的拉我一程的司机转过头,看着此刻疲惫地爬上台阶的我,摊手向大火老师介绍:这位就是你委托我拉的美女作家浣影老师,你的任务我圆满完成了。哈哈,你们俩谁请我吃饭啊?说完朝我一笑。
  大火老师说:你们俩一路应该知道彼此了吧。小浣,他也是咱云南作家,呵呵,著名的深老师。
  我浑身“呼!”一下燥热起来,别提那脸一定成了火盆子了。诶呀!这一程,我把人家这样推测,那样想象,真该死!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头藏入衣服里去。此时,大火老师的话暂时打断我的羞愧,我只能马上调整情绪,应付他。他说:从前只在网上见过你,没想到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哈哈哈。他笑得很开心,伸出短粗的胖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掌,重重握了一下。
  大火老师和我寒暄,站在一旁的深老师,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俩说话,也不插话,却表现出一副赢家的姿态,双手搭在胸前笑微微的神情,好像占了便宜似的。
  嗐!谁让我们都是玩文学的?虽然一路惊恐,也权当是体验生活。不过,我还是暗自告诫自己,网络凶险,今后再也不能将私人行程过分外泄。这次的会议,因为路程较远,我呢,很少一个人出远门,之前在群聊里发过"求蹭车"这样一条信息,并透露了站点与时间。热心的大火老师就马上给我找到目标对象,但没说这个人是什么人。
  今天报到,明天才开课。午饭后,我百无聊赖地翻开酒店黄页,潦草地浏览,正当想放下时,我的动作与目光在其中一页驻足下来。几分钟后,我来到黄页上位于顶楼的健身馆。健身馆宽阔明媚,让人眼前一亮。区域板块和器材配置都很齐备。此时馆里很安静,我看过去,有氧区陈列着跑步机、椭圆机、台阶器;力量健身区有高拉力练习器、推胸练习器、腹部练习器、大腿伸展练习器等;居然还划分出了一块跳操区,可以用来跳健美操和练习瑜伽。
  我一直走到西边尽头,又踅返回来。这个时候,看到了深老师——这个在我眼里已经习惯是司机的人,意识急忙切换不过来,将他变成作家。他身穿一套墨蓝色运动套装,正在练卧推,他两个手臂肱二头肌突出,一看是有些训练年头的资深动友。
  他也看到了我,咧嘴对我笑,我回笑示意。但我仍然有些不大自在。却一点儿看不出深老师对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有什么愧疚。好像老朋友一样招呼我和他一起锻炼。他跟我聊一些个人对健身的理念和理解,以及自己一些经验,看来造诣颇深。临走时他说:浣老师,别生气哈,今天只是和你开了个玩笑,别当真。不过健身的事我可真有心得,你这样练一字马竖叉没大问题,只要肯坚持,但横叉就难了。要说,健身中有些高难度动作,身体条件只是一部分,方式方法也很重要。这样吧,晚上我去你房间,给你指导指导,顺便把那一百七十元车钱还你。现在,我有个事情,先走一步。咱们晚上见!记住,我敲门的声音是:咚咚——咚——咚——咚——说完一脸狡黠地走了。


  晚上,九点之前,我的房门是开着的,却没有任何人敲门。九点以后我锁门上床,实在无聊,便划开百度,搜索到深老师的个人简介:深简,笔名深涧琴音,十五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供职于昆明市某文化部门。代表作有诗集《某》《某某》,侦探小说《你知道我是谁?》《当心!我在你背后》《不能说出的秘密》《好奇不止害死猫》等等……
  我还搜到他的照片,可无论哪一张,都与现实中的他,介于似与不似之间。一向以观察细致入微自恃的我,突然在今天,两次犯了脸盲症。哦!有点儿郁闷。
  凌晨一点钟,我仍没有睡意,干脆拧亮床头灯,拥被靠坐床头,打开斯蒂芬·金的《神秘火焰》读了两行字。可此刻,那个恐怖的声音响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吓得缩成一个球,不知道他敲了多少下……当然我是不会开门的。大约三四分钟以后,听见脚步声离开。我才缓缓松了口气,但仍像木鸡待了半个时辰,轻轻拉起被子睡下,却发现浑身出了一身汗。
  大概半个小时后,手机来了短信,一看是改稿班群里的信息,可这信息却是深老师发的:亲爱的文友们,这两天我在北京参加研讨会,订了晚上的机票,不巧飞机晚点。刚出机场,一会儿打的过去,让各位挂心了,抱歉……
  啊?!什么情况?真见鬼了。著名的深老师你是在写鬼怪小说吗?群里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我如一个贼在群里流窜。我突然觉得自己被鬼怪缠住一般陷入一片迷乱中……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已是清晨七点二十,白日光亮,从昨晚未拉严实的窗帘布縫隙透射进来,打照着我蹬出被子的小腿,微暖微痒。打开手机,扫一眼群里,依然肃静。
  洗漱后,我穿过静谧的走廊,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去餐厅。餐厅里已是热闹非常,昨天见过的两个文友,站在氤氲着蒸气的牛奶和豆浆旁边舀边聊,窗边温煦饱满的晨光映照下,两张长餐桌旁,改稿班工作组老师与十来位文友边吃边聊。我挑挑拣拣,只舀了一杯牛奶、拿了一个水煮蛋和半个玉米。端着餐盘,往"组织"的方向走过去。扫了一眼餐厅,没有看到深老师。一切照常,平安无事。
  早饭后,我站在餐厅外面,八点多,初升时扭扭捏捏的太阳,已经彻底奔放地照耀开来。打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一时尽扫心头阴霾。我闭上眼睛,仰起脸,向着太阳的方向,不由地想,世上本无事,庸人多自扰?不想其他了,还是珍惜改稿班难得的学习时光吧。什么文学、现实、生活、人性,它们的距离有多近多远?它们之间又该如何相处和相融?
  此刻,晋宁的阳光更加热烈,蓝天上的白云形态奇异,恣意绽放。我直视着阳光,像剥一只洋葱,剥开一轮轮刺眼的光斑,终于看到太阳正中原来是个大大的黑洞。脑海跳出那句很贴合我此时情状的话,世界上唯有太阳和人心不可直视。
  责任编辑:刘凤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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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安庆 作家  早上穿衬衣时,稍一使劲,袖子就裂了一个大口子。我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想找针线盒,然后再找一块颜色相近的布,打个补丁就好了。这件衬衣是十二年前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不经意间穿到了现在。我不介意穿带补丁的衣服,在里面谁也看不出来,而且除开破的那一块,其他的地方不都还是好的么?扔掉了多可惜。另外,这件衬衣跟着我十来年了,几乎跟我的身体融为了一体,软软贴贴,舒舒服服,如今它破了就惨遭抛弃,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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