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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美红家到公园,这一次用了3812步。肖月回忆最近一个星期跟踪张美红的路程,每次都在3800步左右。
早上把孩子送到学校后,肖月拿钥匙打开张美红家的门,张美红已经帮肖月盛好一碗粥,耐心地帮她吹着。粥是白粥,用大骨汤底熬的,加了上好的糯米,吃在嘴里滑腻香甜。肖月急不可耐的吃相让张美红忍不住说:“慢点,吃太烫的东西对食道不好,也容易烫伤胃。”肖月就真的慢点吃起来,可张美红又着急了,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急匆匆地跑进卧室换了件米色羊毛开衫出来,说:“你吃完把碗丢水池里,让你爸回来洗。”肖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张美红的脖子上系着一条淡黄色的长丝巾,张美红每动一步,下垂的两端蝴蝶翅膀般跟随着摇曳生情。
“当初给您买这条丝巾的时候,您还怨我乱花钱呢,怎么突然讲究起来?”肖月咬着筷子,定定地看着张美红。张美红没空搭理她,手脚麻利地拿水壶灌满一壶开水打开门准备出去,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跑回来拿起茶几上的一盒口香糖,倒出一粒扔进嘴里,吩咐道:“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
哼,就不该给你买丝巾!肖月赌气地三下两下喝完粥,丢下碗跟了出去。
肖月躲在树后,觉得既懊恼又尴尬,作为女儿,居然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地跟踪自己母亲,这行为太卑劣了!肖月观察着正前方一帮跳舞的老头老太们,夹在其中的张美红已经跳了两支快三、一支慢四,现在正在拉扯着水兵。舞伴都是同一个老头!
张美红随着音乐扭动着腰,左手一伸,右手一缩,转身,旋转,舞姿还挺潇洒优美。肖月酸酸地看着张美红,想:你就不能换个舞伴跳?
跟踪张美红一个星期,还是有收获的。譬如,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老年人跟孩子似的,也争强好胜,为争舞伴闹不开心,上次肖月就目睹两个老太太为争夺一老头闹得耳红面赤,原因是老头和其中一人多跳了一支舞。这时候,肖月又庆幸张美红只跟同一个老头子跳舞,不然闹腾起来脸就丢大了。张美红的高挑个儿挤在这群棒槌、苹果、鸭梨身材的老人们中还是很显眼的,相反,她那个舞伴就太平庸了,矮矮胖胖的身材,肖月丝毫看不出来他有强过她爹肖大伟的地方。肖大伟相貌堂堂,腰板笔直,高中文化,虽然下岗后沦落到菜市场卖蔬菜,但好歹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老头。
看了看时间,快到八点半了,肖月慢吞吞地走出公园,她没走近路,拐进熙熙攘攘的露天菜市场。肖大伟的菜摊上红的、紫的、绿的、黄的都锃明瓦亮,从肖月的位置望过去,一片绿影重重,人影幢幢。肖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菜市场真是个好地方啊,明亮亮的天,湿润润的地,好一个满满堂堂的清平世界。
肖大伟正在整理清洗着一堆生菜,把黄的、坏的清理掉,码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赏心悦目。七十岁的肖大伟腰身笔直,声音洪亮,为了怂恿一位妇女购买自己的菜花,他剥了一个菜头递过去,大着嗓门说:“妹子,这个菜花可甜了,不信你自己尝尝。”没想到那妇女真的塞嘴里咬了一下,吐出来甩着脑袋說:“都僵掉了,不新鲜!”肖大伟无奈地看着那妇女,无声地动了动嘴皮。肖月走过去拿起一只方便袋,往里面塞着茄子,警告他:“别骂人啊!人家爱买不买。”肖大伟挠了挠满头黑发,笑了笑。他欣喜地瞅着女儿,心里希望女儿多拿点菜回家,嘴里却说:“哎呀呀,真是不养女儿也能过,养女儿是个赔钱货哟,又来拿我老头子的菜。”肖月不理他,把各种菜塞满方便袋后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对肖大伟说:“我说你别整天就知道守着你那菜摊,有空也带咱家老太太出去旅旅游。”肖大伟说:“你说得好听,不守着菜摊,你手里的菜哪儿来的?我们自己吃啥?还能指望你给我们买菜吃?”肖月懒得再跟他说话,抬脚走人,肖大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去我家帮我们把电饭锅插上。”见肖月头也不回,肖大伟只好嘟囔着发牢骚:“养个女儿有屁用!”
肖月回到家,婆婆正在看报纸,看见肖月回来立刻放下报纸接过她手里的菜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又出来,面无表情地对肖月说:“你可得把你爸妈劝住啊,跟我们一个小区住着,谁都知道是我亲家,居委会主任和我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明里暗里都拿话来敲打我……”肖月心头的火“噌”一下冒上来,她很想回敬婆婆一句,话到嘴边又硬是忍住了。和张美红肖大伟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中,肖月在他们俩一次次的争吵、大打出手中变得隐忍、坚强。面对婆婆毫无顾忌的指责,难道她能跟她吵架吗?吵起来别人怎么看她?退休教师身份的婆婆,老大学生,在小区邻居们的眼里是个有涵养有品位的老太太。
婆婆见她不吭声,继续念叨着:“当初你就不该在我们小区给你爸妈买房子……”
站在阳台练吸气呼气的公公低着声音悠悠地对婆婆说:“兰兰,你看看,我最近腰是不是又驼了点?”肖月感激地看了一眼公公,公公依旧穿着一件格子背带裤,他喜欢这么装扮。肖月觉得公公是个好看的老头,虽然,他脸上已经有不少的皱纹,但作为七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她见过的最帅的老头。公公很高,有一米八,最近几年开始驼背了,婆婆每次指出他的背又驼了些时,公公总是用他那一贯的轻声细语说:“那是为了能跟你和孙子说悄悄话才驼的呗。”公公在说这话时,肖月丝毫不觉得肉麻,只是奇怪,为什么有的夫妻能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彼此深爱,而有的则水火不容翻天覆地干仗?
肖月嫁给老公李季,完全是因为公公婆婆。李季跟婆婆一样个头矮小,公公的高大在他的身上丝毫没有体现,并且他还继承了婆婆的长瓜子脸,说实话,作为一个男人,这种长相真的很不好看。所以长得不够好看不够男人的李季,虽然有着公务员身份,却一直未能找到如意的媳妇,直到三十多岁才遇到漂亮的肖月。那时候,肖月开着一家化妆品店,手头积攒了不少钱。在介绍人心目中,肖月虽然漂亮有点钱,可是没有正式工作,又没上过大学,和出自书香门第有着公务员身份的李季是很相配的。见面那天,肖月压根没相中李季,她对李季的殷勤视若无睹,对李季他们家两百多平方的房子视而不见,她不时地翻看手机想快点结束离开。李季和父母的失望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他们知道估计又黄了。临走,李季和父母非要出来送送,出门换鞋时,在拉扯推辞的寒暄中,李季妈脚一滑,李季爸急得一把扶住她喊:“兰兰你慢点,别摔了……”这声“兰兰”一下击中了肖月,她细细打量着李季妈,想把“兰兰”这么美丽青春的名字和眼前这个瘦矮的老太太联系起来。 一路上,肖月默默念着李季的名字,公公姓李,婆婆姓季,你看,他们连给儿子取名都不忘昭告天下——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回到家,张美红和肖大伟正在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扯着大嗓门吵得正欢,肖月一下子决定嫁给李季!对一个充满浓浓爱意温暖家庭的向往,令肖月就这么草率地定下了自己的终身。她觉得,生活在这种家庭的李季,肯定坏不到哪儿去。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李季对她言听计从,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肖月做主。对肖月,李季耐心惊人,被父母潜移默化养成沉默独立性格的肖月,在李季面前一下子卸下全身的防备,变回一个真正女人的模样。肖月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纪大了,为了彼此照应,她想给父母在自己小区买套房子。对此,婆婆颇有微词,可李季没理会他妈的微词,二话没说就给岳父母在小区里物色了个二手房,装修到位。为此,婆婆气得好长时间没理李季,公公自然是站在婆婆这边,可人再拗,也拗不过自己的孩子。婆婆拿李季没办法,心里憋着气,偶尔便将那股子气撒向肖月。可即使是撒气,婆婆撒的也是有分寸有素质的气,有时候肖月也会不快,可一想公婆对自己的好,所有的不快便化为乌有。和公婆多年的相处,整体还算是很融洽的,远远胜过自己的父母。
张美红和肖大伟都是直性子人,脾气暴躁,他们总是彼此埋怨,隔三岔五就会为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砸坏锅碗打破门窗,惹得楼上楼下所有邻居来劝。搬到肖月这个小区后,已经不年轻的他们依旧吵着超级年轻的架,邻居们劝过几次后便不再劝,只给居委会打个电话,居委会的人便过来调解。调解几次后,居委会也不再来,而是给肖月婆婆打电话,婆婆便让肖月过来劝。这时候,肖月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将父母弄到自己一个小区里,让她在公婆面前抬不起头。劝架回来,婆婆正坐在阳光下,一针一线地给孩子织毛衣,眼角聚敛着笑意。眼前的婆婆柔和而美丽,慈善祥和。肖月想起张美红刚才的七窍生烟瞋目切齿,心里一酸直想落泪。见她回来,婆婆吩咐公公把盛好的蓮子粥端过来。肖月硬着嗓子说吃不下。婆婆接过碗硬塞她手里,哄劝她说:“孩子,过好自己的日子。人不能选择父母,你尽好责任就行,不要影响自己的心情。”肖月安静地坐在婆婆身边喝着粥,看着婆婆织毛衣,泪水不自觉地滑落。婆婆在肖月的泪光中,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公婆对肖月是宽容的,他们关心她的吃喝,替她照顾孩子,极少对她的事情指手画脚,唯独涉及张美红和肖大伟,他们总忍不住旁敲侧击提醒一下肖月,让她劝他们俩注意点影响。
随着年龄的增长,张美红和肖大伟像两只斗累的鸡,终于消停了。
而现在,张美红和肖大伟居然闹起离婚!
2
肖月淘好米,插上电饭锅,张美红和肖大伟近几年来食量下降许多,抓两把米便足够。肖月看看时间,肖大伟该收摊了,张美红也该结束她的公园舞会往家赶了。肖月只能插个电饭煲,她做菜的手艺,用她儿子李爱肖的话来说就是——连隔壁家的狗都嫌弃。平日里,肖月给他们插个电饭煲就回家,反正两家也不过就几栋楼的距离。今天因为心里装着事,肖月便想再赖一会儿,等张美红肖大伟回来,跟他们好好谈谈。
肖月拿出肖大伟的茶叶罐,替自己泡了杯茶,无所事事中便打开张美红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张美红的老相册翻起来。柔柔的茶香中,肖月竟翻到张美红肖大伟的结婚照。所谓结婚照,也不过是在照相馆里,两个人在闪光灯下歪着头微笑。照片里,张美红搂住肖大伟的胳膊,笑容很真实。肖月往照片面前凑了凑,想确定这笑容的真实度多高。看着看着,突然又觉得挺难过。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踏着金黄色的树叶,路边播放着当时流行的音乐,她的同学缠着爸爸妈妈买甜甜的棉花糖,其乐融融,让她十分羡慕。那时候,张美红和肖大伟呢?他们彼此对对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滚”!肖月问自己,当时她渴望的是甜甜的棉花糖,还是希望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被父母牵着走过长长的路?
时光总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她长大,他们已老。
张美红进门第一件事便是解下脖子上的黄丝巾,动作麻利地系上围裙,指挥肖月把挂在阳台上的腊肉取下来,自己钻进厨房去杀鱼。肖月愣愣地看着张美红在刀板上像剁萝卜似的将活鱼头硬生生剁下来,那鱼的尾巴还徒劳拍动了几下。张美红剁着鱼头,扫了一眼凌乱的厨房,开始数落肖月:“你淘个米都能把厨房整成这样……”肖月忙撇清:“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话说完便后悔,不是她,言下之意就是说肖大伟干的?待会儿肖大伟回来,岂不是又得吵架?念头这么一转,便又改口说:“不是你让我把吃过的锅碗丢厨房的嘛。”张美红没接她的话,她将杀好的鱼丢到水池里,打开水龙头,清洗起来,说:“今天中午在我这里吃饭,我给你做个剁椒鱼头。”
肖月看着忙碌的张美红,张美红额头上水波痕般的皱纹又深了些,肖月试探着说:“每天上午都去公园跳舞,跳舞就那么有趣?”
“我们这样的年纪,不跳舞锻炼身体还能干吗?跳舞不比整天泡在棋牌室强多了?”张美红开始剁朝天椒,肖月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朝天椒的辣味呛得直咳嗽。张美红手一挥,将她赶出厨房。
张美红回来后随手放在饭桌上的手机闪了几下,肖月一下生出翻阅她手机的念头,她瞄了一眼厨房,心跳加快,正准备下手,楼道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肖大伟回来了!肖大伟打开门看见肖月,咧嘴一笑:“今天我闺女来蹭饭啊?”肖月懒得理他,她知道他嘴里下一句准没好话。果然,肖大伟说:“帮忙插下电饭锅还蹭顿饭,我闺女小算盘打得飞上天,真是他们李家居家生财的好媳妇……”
肖月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中听的话,其实心里乐意她回来吃饭呢。肖月瞅见他将换好的鞋子收到鞋架上,回击他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进门知道换鞋了。”肖大伟“嘿嘿”笑了两声,经过她身边时突然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脸庞晃了晃:“我家小月亮的娃娃脸就是好,十八岁和三十八岁一个样儿!”肖月一巴掌拍开他,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肖大伟总是这个样子,他跟人亲近的方式实在让人受不了。再说,十八岁和三十八岁一个样,这话到底是夸她还是贬她呢?面对肖月的白眼,肖大伟毫不在意,他哼着歌儿进厨房开始帮忙。肖月瞪大眼睛:肖大伟居然进厨房了!一向回来就把自己塞进沙发“葛优躺”抽着烟的肖大伟,居然进厨房洗菜递盘子? 这两人不是在闹离婚吗?原本不准备留下来吃饭的肖月,顿时改变了主意,她掏出手机给婆婆打电话:“我在那边吃饭。”
肖月将父母這里一直称为“那边”,对于这个称呼,肖大伟很不满,他将菜摆上桌,瞪着肖月说:“我这里就是‘那边’,莫忘记你是在‘那边’长到二十八才嫁出去的……”
“是啊是啊,真是瓢泼出去的水……”张美红端着剁椒鱼头出来,应着声。肖月觉得好笑,唱了一辈子反调的父母,突然夫唱妇随了。
张美红替肖月盛好饭递给她筷子,肖月接过筷子暗自思忖该怎么跟他们提离婚的事,一抬头,看见肖大伟正夹着鱼肚子上最好的一块,本以为肖大伟是替她夹的,谁知,那鱼肉“咣当”一下摔进了张美红的碗里。肖月愣了愣,正好撞上肖大伟的眼睛,肖大伟有点不自在地说:“你妈忙活半天,让她多吃点。”张美红的脸色也不太自然,肖月疑惑地看着这两位。肖大伟突然把筷子一放,瓮声瓮气地说:“我跟你说白了吧,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肖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看着肖大伟,肖大伟紫红色的脸膛上,靠近太阳穴两边有几根青筋,弯弯曲曲,像蚯蚓。肖大伟圆鼓鼓的眼睛,即使是平视,也像在瞪着你。肖大伟说:“我们知道你会反对,所以没跟你商量直接就离了。”
“瞎扯什么!”肖月说。
肖大伟起身推开身后的椅子,不一会儿便从卧室取来一个红本本放到肖月面前,嬉笑说:“离婚证也是红色的呀,原本以为是绿色呢。”
肖月猛地站了起来,严厉地说:“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肖大伟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同意也离了!你看现在多好,两个没有夫妻关系的人在一起生活,她做饭我就得洗碗,她帮我洗件衣服我觉得不好意思就得替她擦个地……这样不好吗?你看,我们现在也不吵架了……”
肖月挥开肖大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嘲笑说:“是啊,七十岁的老人了,还离婚。并且,离婚不离家,同住一个屋檐下,睡同一张床,彼此再各自交个老头老太谈一场恋爱,真时髦啊!”
张美红怯怯地看着她纠正:“我们不睡一张床,他睡隔壁。”
肖月气愤地一脚踢开身后的椅子,把内心深处压抑许久的怨念揉成一句话掷出去:“你们真自私,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肖月摔门而去。张美红和肖大伟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肖月的反应居然如此大,过去每当他们吵架时,她不都是捂着耳朵冲他们尖叫——你俩离了吧!如今真离了,她却这种反应。
没有肖月的屋子特别静,肖大伟垂着手站了老半天,说:“是不是太伤闺女的心了?莫不成还要去复婚?”
张美红斜睨他一眼:“不可能!”
肖大伟挠挠头皮:“你以为我想?我吵怕了!”
肖月一走出门,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从未对父母提过任何要求,更未指责过他们的自私,如今她总算能够把内心深处的积怨当着他们的面释放出来。此时,眼里流出的泪水令她感觉特别舒畅,仿佛把心里堆积很久的石头全部移开。现在,这些石头大概全部堆到张美红肖大伟的心头上去了吧?肖月想想就觉得特别痛快。
“磨剪子来,抢菜刀……”
肖月内心的痛快被磨刀匠的吆喝打破。那吆喝声拖得极长极长,像光阴深处的忧伤。
总有一些修伞磨菜刀的手艺人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肩挑条形的磨刀凳兜揽着生意,他们身上总是流露出一股子倔强的气息,这种气息令人哀伤。
肖月想起当年小的时候,哼着刘欢的《磨刀老头》,拿着张美红的菜刀去磨,磨刀师傅使用三四块磨刀石,来回磨蹭反复试锋,张美红那把菜刀很快变得锋利无比。
其实肖月很想告诉磨刀师傅,不必把刀磨那么快,她担心那刀刃早晚有一天会触摸到肖大伟的脖子。
张美红和肖大伟总是像孩子一样吵架,各自不成熟的一面尽情地在女儿面前展现。争吵使肖大伟疲倦,而张美红却获得鼓舞一般,情绪过于激动使她的荷尔蒙波动,她心烦意乱愈发焦躁,争吵在这种糟糕的情绪下一次比一次激烈。年轻的张美红和肖大伟性格过于相像,疾恶如仇一点就着的个性,让他们的婚姻如同受到诅咒,这诅咒像阴影一样将肖月笼罩起来,她仿佛看见自己消失在这片阴影中,同世界保持联系的只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漠然又无奈地看着张美红肖大伟在频繁的争吵中企图改变对方,使之成为合乎自己理想的另一半。
这时的张美红肖大伟已经意识到彼此的不合适,他们完全可以及时终止糟糕的婚姻,可那念头刚浮出来,一看到小小的肖月便立即被掐断。为了避免冲突,肖大伟开始习惯性的晚归,这在某个方面更加刺激了张美红,张美红拐弯抹角地骂人,哪怕肖大伟并不在场。肖大伟和张美红相互的厌恶就像无法克制的恶习一般滋生起来,他们愈发肆无忌惮地刺伤攻击对方。他们的争吵听在肖月的耳朵里没有上下文,支离破碎像个谜团,肖月一直想潜入他们那个隐秘的世界里,去探个究竟。后来肖月大了,每当他们争吵时,肖月便对他们喊:“你们俩离了吧!”肖月的叫喊声让他们立刻安静,肖大伟像被戳中脊梁骨一般耸着肩膀,接着蹑手蹑脚后退,踩中地板上的玻璃碴,发出“嚓”的一声。
张美红默不作声地取来扫帚清理着地板上的玻璃碴,窗外传来磨刀匠的吆喝声,张美红取来菜刀对肖月说:“去把菜刀磨一磨吧。”
一晃多年,如今,磨刀匠依存,而《磨刀老头》还有谁在唱?
3
李季及时的发现并制止住肖月的跟踪。
最先发现肖月反常的人是他们13岁的儿子李爱肖,“李爱肖”这个名字延续着他们老李家取名的特色。李爱肖对李季说:“我发现我妈最近有点不对劲。”
正在擦鞋的李季诧异地问:“怎么不对劲了?”
李爱肖叹了口气:“你不够爱我妈!”
李季扬了扬手里正在擦的长靴子:“不爱你妈,我能将她的鞋擦这么亮?小兔崽子!”
李爱肖一屁股坐到爸爸身边,开始列举肖月最近的反常,例如午睡时蜷缩的姿势,最近极少去逛服装店,还有最近也没带他去外公外婆那边…… 李爱肖的一番列举引起李季的重视,觉得确实有点那么回事。
李季开着车在街上偶遇正在尾随张美红舞伴的肖月,很好奇地跟随着她,一直驶入一个陌生小区。李季坐在车里看着肖月目送那位老头进入楼道,肖月站在那里默默发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心事重重地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李季开着车追了上去,冲她按着喇叭。肖月看见他,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坐到副驾驶座上,李季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爸妈最近为南巷那套房子的拆迁款忙得要命,能补偿我们三百多万呢。”
肖月笑笑,把目光投向窗外。
李季终于忍不住了,问:“那老头谁呀?我看见你一直跟着他。”说完忙又补充:“我是从单位出来办事无意中看见你的。”
肖月摇下车窗,托着腮帮闻着窗外的湿气,天要下雨了。
李季急了,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端详着肖月口不择言地说:“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可儿子这么大了,你不会还有什么想法吧……不对呀,我怎么也胜过那老头啊……”
肖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见她终于露出开心的笑,李季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当听完肖月的述说,李季又惊讶又好笑。李季搓了搓自己消瘦的脸庞,帮她抚开额前的一缕头发,说:“你不该生你爸妈的气。”
“我恨他们!”肖月咬着嘴唇说。
李季哈哈笑起来:“又犯孩子气了。你对陌生人都挺好,何况是你的父母。来来来,今天我跟你讲讲大道理。你可以追求幸福快乐,他们也应该为他们的幸福快乐负责。要我说呢,我老丈母娘真能找个男朋友,那还真挺时髦,我支持她……哎哟……”李季瘦巴巴的脸因为疼痛皱到一起,肖月掐起他来从不含糊。
肖月板着脸说:“敢情不是你爸妈离婚。我一想到他们各自带着新老伴站在我面前就头疼,都这么过来大半辈子了,到老还离婚,有什么意思?”
一想到以前从不打扮的张美红,最近穿任何衣服都不忘搭配条丝巾,肖月就来气,她睁着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问:“你说,我妈快七十岁的人,还能有爱情吗?”
李季正襟危坐,说:“爱情不爱情我不知道,不过,你父母对你的爱真不比这世间任何父母少。我还是认为你不该干涉他们的生活。说实话,他们年纪大了,还能有多少年好活?父母是子女生命的来源,他们是我们的源头,你跟他们切断了关系,你能快乐得起来吗?你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居然跟踪一陌生老头。听我的,修复好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李季顿了顿,又说:“若是我爸妈坚持离婚,我保留自己的意见,尊重他们的选择。怎么说呢,因为我爱我的父母,所以我乐意把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还给他们。”
毫无疑问,李季的话很起作用,肖月的内心虽然翻江倒海,但开始慢慢平复。她突然在李季的额头上使劲亲了一口,终于发现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瘦小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一股内敛的魅力。
李季的脸顿时红了,他故意啐了她一口:“讨厌!”
肖月哈哈大笑。
4
肖月喜欢做梦,却总是忘掉那些梦的颜色,大部分的梦她都不记得。她梦见自己在一个长长的甬道寻觅探索,甬道里到处都是流水,黑黑一片,前方有若隐若现的光,似乎是出路。醒来后,她怔在那里好半天,她不知道这梦的含义,却觉得很不安心。电话铃突兀地响起,听见张美红惊慌失措的嗓门,肖月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肖月一直觉得,突如其来的灾难和烦恼总是在装扮她的生活,在疼痛的滋养下她如同一棵大树般,依旧生得摇曳多姿挺拔迷人,是她的抗打击能力过于强大吗?肖月在奔往派出所的路上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接到张美红从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肖月丝毫不意外,对于七十岁还能因为打架斗殴进入派出所的肖大伟,她也不觉得担心,肖大伟打架从来就没有输过,哪怕是和张美红。她只担心对方伤得太重。噢,忘了肖大伟已经七十岁了,杀伤力应该大大降低了吧?
派出所里没有肖月想象中那么热闹,肖大伟抱着头蹲在地上,张美红一脸无奈地摁着手机。墙边的木椅上坐着一位黑瘦老头,脸上有不少瘀伤,肖月仔细一看,肖大伟斗殴的对象居然是他们楼下邻居陈大爷。值班警察正在翻阅一堆文件,看见肖月进来,问:“肖大伟是你父亲?”
“嗯。”
肖月看见肖大伟的身体明显地缩了缩,警察犀利的眼神仔细端详了肖月一番,说:“肖大伟因为口舌之争打伤了陈达帮,陈达帮的老伴在外地带孙子,家里暂且就他一个人……你们家属之间商量一下,是私了还是怎么办?”
“私了。”肖月说,“我们赔偿医药费。”
肖大伟猛地抬起头,握紧拳头,身体绷直,浑身散发出蓄势待发的怒气:“赔偿个屁,老子也被他打了,他怎么不赔偿我?”
肖月看了肖大伟一眼,肖大伟眼里的怒气立马消失殆尽。
从派出所出来,肖大伟心疼地和张美红念叨着赔偿费,张美红看着面无表情的肖月,用胳膊肘捣鼓了肖大伟几下,肖大伟轻声咳嗽一声,说:“小月亮,钱回头我就给你。”
肖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声不吭地朝张美红他们家走去。进门换好鞋,肖月在沙发上坐下。见肖月不说话,张美红带着忐忑不安的心钻进厨房烧开水,把女儿留给肖大伟独自面对。肖大伟对张美红的逃避很不满意,苦于自己不能同样找借口进厨房,只好硬着头皮在女儿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
“老陈那家伙真不是东西,他太欺负人,我早就想打他了。”肖大偉瞅了瞅肖月,率先打破沉默。肖月仿佛没听到他的话,默不作声地扭动着自己的中指,眼圈先红了,泪水一颗接一颗地砸到肖大伟的心上,把肖大伟吓得不轻,一句话也不敢说。提着水瓶从厨房出来的张美红见状,也慌了手脚,她给肖月倒了杯水,劝道:“哭干吗呀,这回真不怪你爸……”
肖月冷笑了声,说:“离婚了,两人战线倒是统一了,第一次见您老人家帮他说话。”
张美红沉默半晌,客厅大开的窗户吹进一阵冷风,那冷风在张美红的身上打着旋儿,一点一点渗入她的皮肤,冷到了心底。张美红说:“我跟你爸早就应该离婚了,你小的时候怕影响你学习,再大点又怕单亲家庭影响到你找对象,就这么拖了好多年。现在,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该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了。我知道你对我们离婚的事有想法,可你也不能太自私……” 肖月惊讶地瞪大眼睛,张美红居然说她自私?肖月猛地站了起来,把掺杂着愤怒与怨恨的声音丢了出去:“到底谁自私?你们让我在婆家都抬不起头,这些你们知道吗?”
“你你你……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肖大伟拍了一下茶几,严厉地说,话刚落音便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在椅子上。
张美红和肖月默默流着泪。
肖大伟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沉思状态。
电视柜一角的花瓶,风一吹,花瓣动一动。
肖大伟从怀里摸出一包烟,点上,客厅很快云山雾罩。流着泪的张美红没有指责他污染空气,肖月也没有埋怨他抽烟伤害身体。肖大伟从烟雾的空隙中望过去,张美红和肖月的脸有点飘忽,母女俩的抽泣声像钻进耳朵的虫子,吸噬着他的精气神。肖大伟叹了口气:“小月亮,我和你妈的性格确实不合适。你看,我们从刚结婚那会儿就一直打打闹闹这么多年,我们也知道不该这样,这样把孩子吓坏了,可我们就是控制不了。吵架已经成为我们生活里的惯性了,我和你妈都无法好好跟对方说一句平和话。每次打架都闹得街坊邻居们看热闹,我们也知道这很丢脸,给你丢人。我们商量离婚很长时间了,谁知道去民政局后,我们俩又为一点事吵了起来,后来民政局又要居委会的调解证明……一下子弄得小区里的熟人们都知道我们在闹离婚,我们本打算静悄悄的,就怕给你带来麻烦……”
肖大伟伸出手,想替肖月擦擦挂在脸颊上的眼泪,手伸出一半犹豫了下还是收了回来。他的小月亮多久没流泪啦?他已经忘记该如何替她擦去眼泪了。肖大伟和肖月目光对视时,彼此都有点尴尬,肖大伟清了清嗓子,又捋了捋袖子,手一挥接着说:“这现在的人啊,都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之前我们吵架,他们看热闹,背后议论指指点点的戳我们脊梁骨。现在我们离婚,今天这个来劝,明天那个来劝,打着劝的幌子来了解我们离婚的原因,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后来光劝还不行,话里头带着威胁,好像我们离婚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妨碍到别人什么……那老陈,见到我们就唾口水,每次下楼从他家门口过,他就故意‘咣当’一声猛地把门摔上,好像我离婚了要搞他家老伴似的……”肖大伟大概意识到在女儿面前用了这个“搞”字很不妥当,抬起眼皮瞅了眼张美红,见张美红没有反应,自己就“嘿嘿嘿”傻笑起来。
肖月斜睨着他:“所以你就把人家给打了?”
肖大伟支支吾吾,张美红拍着大腿接过话头:“该!就该揍那老东西!”
肖大伟得到鼓励,顿时来劲了,他用力吸了口烟,站起来舞动着手说:“他看见我们就冲地上吐口水,我就大着嗓子说我又不搞你老伴,他气势汹汹地扑过来……跟我打?我一下就把他给撂倒在地……”
肖月鄙夷的目光让肖大伟的得意忘形戛然而止,他轻声咳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用一本正经的腔调说:“小月亮啊,我常常想,这人的一生是不断前行的过程,但是前行的方向若是错了,那么停止就是进步。我跟你妈啊,根本就不应该有开始,所以现在松手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开始。”说完,又瞅了瞅张美红,叹:“近的是人,远的是感情啊。”
张美红听了心里不舒服,本想反驳他,可一想两人已经离婚,话又咽下去了。
肖月问:“那你们俩以后什么打算?都离婚了,还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离的哪门子的婚?”
肖大伟和张美红对视一眼,都有点讪讪的。
张美红起身:“我去做晚饭,吃了晚饭再回家。”
从张美红家出来,月亮高高挂在空中,满地清辉。肖月站着发了会儿愣,伸伸腰,像做了一场梦,刚刚苏醒。
张美红肖大伟他们要是各自重新找了伴,该怎么面对呢?
肖月想想今后的种种可能,局促不安的感觉就涌上心头。天上那白胖的月亮,开颜地畅笑,牙膏沫子般的云朵浮在周围。肖月站在水溶溶的月光中,对着那月儿说:“你倒是开心。”
5
肖月对公公婆婆之间的恩爱总是不太适应,公婆这座参照物过于高大,使她不由自主地替张美红肖大伟脸红。肖月进门正好看见公公将一只剥好的栗子送进婆婆嘴里,婆婆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公公眼角聚敛着笑意,问她:“再吃一个?”婆婆摇摇头。公公站到她身后,用手指替她搓揉着两边的太阳穴。
肖月换好鞋子正准备进自己房间,婆婆叫住她:“肖月,你来看看你爸妈在小区张贴的这个告示。”
这是一张A4纸,用2号字体打印:
一、肖大伟和张美红因为性格不合,二人友好协议离婚。
二、我们因为经济现状,暂且共同居住在女儿购买的这套房屋里,我们不存在任何的经济纠纷,请各位不要再议论我们争夺房产离婚不离家伤风败俗这类话题。
三、我们二人现在还没有相好的男女朋友,请高抬贵手不要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们如何出轨。
四、我们虽然单身,但我们并不想勾搭各位的老伴,请大家放24个心,若是再敢当面吐口水,我肖大伟会使用拳头。
五、人生苦短,敬请各位不要把注意力放在一对黄土埋到胸口的老人身上,若无聊,推荐各位看《好奇害死猫》这部电影。
…………
肖月忍不住笑起来,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这确实是肖大偉的口吻,他最爱的一部电影就是《好奇害死猫》,刘嘉玲演的。肖大伟喜欢刘嘉玲。
肖月脸上的笑让婆婆呆愣,莫非她觉得她爸妈这么大张旗鼓地张贴这样的告示很光荣很有趣?婆婆捂住额头呻吟了一声:“不行,我进屋里睡会儿,我的头实在太疼了。”
公公焦虑地扶着她:“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婆婆挥挥手,经过肖月身边时,叹气说:“不知道你爸妈张贴了多少张哦!”
肖月皱了皱眉头,莫非婆婆的头疼是张美红肖大伟弄出来的?
婆婆的头疼不是张美红肖大伟他们弄出来的。
夜里,公公光着脚惊慌失措地跑来他们房间拍门时,肖月正躺在李季怀里睡得正酣。等他们手忙脚乱地冲进婆婆房间,拨打救护车时,婆婆的瞳孔已经放大。 婆婆未能等到救护车到来便逝世。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手电筒照了照婆婆的眼睛,又摸摸她的脉搏,冲满脸绝望却带着祈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公公摇了摇头时,公公像个孩子般“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肖月无法形容此时公公的眼神,她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内容过于复杂,沉重得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潸然泪下。
天亮后,婆婆的生前好友以及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来鞠躬告别,张美红肖大伟夜里接到电话便赶过来帮忙。李季和公公在这突然的噩耗面前除了悲恸,已经失去处理事务的能力。张美红和肖大伟表情严肃地将一切事务打点得有条不紊。
肖月陪着李季跪在那里,看着忙碌的父母,一时间悲上心头,泪如雨下。殡仪馆的车来了,公公扑上去一把抱住婆婆的尸体,哭得凄凄惨惨不肯放手。李季上前抱住父亲哭喊着:“爸,您就让妈安心地去吧,您别这样了,看您这样,我实在是太难受……”
肖月何曾见过这场面啊,她早已经哭成个泪人儿,头脑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张美红见状,上前抱住肖月,摸着她的头安慰。肖大伟看不下去了,他大着嗓门对公公说:“亲家公,别这样了,可不能让眼泪滴到亲家母的身上,否则以后连做梦都梦不到她。”
公公一听,急急擦拭眼泪,退远些去了。他站在那里,张大嘴巴无声地哭泣,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婆婆抬了起来。快到门口时,他突然抱起一床棉被塞給李季:“给你妈垫着,用棉被垫垫,这铁担架多冷啊。”
李季号啕大哭。
肖月不知道,若是没有张美红和肖大伟的帮忙,婆婆的葬礼该是什么个情况。
张美红肖大伟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灵堂门口招呼着参加葬礼的人们,婆婆生前单位领导、同事以及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场内座位早已坐满。正中的屏幕上播放着婆婆往日拍摄的视频,那视频伴着悠悠的乐声捣破生死界线闯入会场所有人的视线里,婆婆旧日的音容笑貌让肖月翻滚的心再次被推上了浪尖……
肖大伟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极力用平稳的语调开始说悼词,悼词是肖月请人写的,经难得一本正经的肖大伟读出来,少了哀悼却多了几分调侃。场上原有的凝重与静穆被肖大伟故作正经的腔调给打破了,肖月觉得凉飕飕的空气开始回温。
心里稍微好过一点的肖月,突然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还要分别参加张美红肖大伟的葬礼,这个念头让她害怕得浑身发冷,眼泪又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葬礼后,肖月的生活被婆婆的去世一下子打乱了,她这才知道婆婆对这个家的贡献有多大。热乎乎的饭菜,干净整洁的家,儿子李爱肖的接送……这些以前由公公婆婆二人共同完成的事务,现在全部压在肖月的肩膀上,她还得时时观察留意公公的情绪。肖月心力交瘁,迅速消瘦下来。肖月的消瘦,让张美红心疼坏了,以前极少踏进肖月家门的她,现在一有空就过来,帮忙做饭收拾屋子。就连肖大伟也是一到时间便慌忙收拾菜摊,火急火燎地往学校赶,去接送外孙李爱肖。松了口气的肖月看着张美红两鬓斑白的头发,懊恼充斥心头。在心里和父母别扭了这么多年,自己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依旧沾着父母的雨露,受着他们的保护。她未能成为他们的参天大树替他们遮风挡雨,却还要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肖月想想便觉得脸红,可是脸红之后,她发现只要一想到父母各自带着新老伴站在自己面前,内心的抵触便油然而生。
张美红蹲在地上剥青豆,说:“你公公难受坏了,今天给他做几个好菜让他带着去。”
自从婆婆去世,公公每天吃过早饭便用饭盒提着午餐,搭乘7路公交车穿城而过,终点站是婆婆下葬的公墓区,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一天来回就是四个多小时,公公基本都是早出晚归,拎着自己的午餐。
冬至,肖月和李季带着儿子陪同公公一同去墓地,公交车里拥挤不堪。下车后,公墓区也是热闹非凡,肖月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跟他们一样拥有失去亲人的悲痛。
李季平静地烧纸钱磕着头,他的悲痛在一片嘈杂中根本无法生出。缅怀,多么虔诚的事啊,可是在杂乱的生活中也会慢慢变得淡薄。也许是因为人都深知过去的情感无法影响到此刻生活的轻重,所以那份缅怀便像烛火般渐渐地衰弱了。至少,李季的悲痛已经慢慢消减,这让他的生活好受许多,也让肖月的担心慢慢放下来。在这里,生者被逝者包围,连小小年纪的李爱肖都不由自主地带着肃穆的表情静默。肖月发现,婆婆的突然离世,给家中每个人都带来影响。例如李爱肖,早上出门,她知道他不喜欢穿得太厚,而她担心他受凉,非让他穿上羽绒服。李爱肖原本想拒绝,可当他和她倔强的目光对接时,什么话也没说就顺从了她的意思。直到公交车上,肖月无意中摸到他一手心的汗,这才知道儿子热坏了。肖月帮他脱下羽绒服,轻声问他:“不想穿你可以说嘛。”
李爱肖淡淡地说:“我不想你不开心,你是我妈。今后,我一定听你们的话对你们好,因为你们是我爸妈。”说完又补充说,“我只有一个爸妈。”
肖月泫然欲泣,紧紧搂住儿子。她知道小小年纪的他,大概明白了任何人的死亡都不可能避免,死亡是每个人必定的结局,他是在害怕父母日渐老去,直至离开人世吧?
李爱肖的话在肖月的心坎上反复地踏进踏出,张美红开始稀疏并夹杂着白发的头顶,肖大伟拿着秤杆的手背上的老年斑,都让肖月的胸口和喉咙被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堵得死死的,一种类似后悔的情绪掠上来。连李爱肖都知道自己只有一个爸妈,她怎么就不能对张美红肖大伟友好和善点呢?她甚至连句好听的话都不肯说给他们,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丧失了和父母亲近的能力,每次面对他们时,她总是感觉浑身不自在。
肖月就这么一边自责着一边继续对父母冷淡着,有时候还会忍不住跟他们唱唱反调。公公基本每日都是早出晚归,拎着饭盒。张美红在帮忙打扫房屋时,发现公公那本厚厚的日记,惊叹地喊来肖月。肖月简单翻了翻,日记是从婆婆去世后才开始写的,以信件的形式写给婆婆。张美红对开头“兰兰”这个称呼很是惊奇,继而用羡慕的口吻叹道:“你婆婆这一辈子,值!”肖月被张美红眼里显而易见的失落刺痛了,硬邦邦地说:“簸箕配扫帚,破锅只有破锅盖!”张美红碰了个钉子,她跪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地板,有点失落地低声说:“人比人,气死人啊!” 肖月知道张美红接下来又要絮叨自己命运不济了,张美红有关婚姻的唠叨就像钟表单调的走动声,令她的骨头和神经啪啪地响动,每次她都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压住心头的邪火。
“女人就是菜籽命,落在肥处就长得好,落在烂泥地活得像烂泥!”
“我长得不比任何人差,找男人的目光却差透了!”
“找男人一定不能找神经病,一句话不对劲就爆炸!”
“我年轻时候不懂事,稀里糊涂就成家了……”
……
肖月看着张美红唠叨的身影,觉得她整个人都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悲哀。肖月很想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抹布让她歇歇,或者自己跪下来同她一起擦地,如同其他母女那样边干活边说说笑笑。可是她不行,她已经失去和父母交流的能力。当她发现张美红肖大伟苍老的速度越来越快,内心又有种被凌迟处死的痛苦,这时候,她便想时刻陪伴在他们的身边。可一旦面对他们时,她又想立刻逃离。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令她内心矛盾又无奈。
在收拾婆婆的衣柜时,公公执意要亲自来。
衣柜里挂满了婆婆的大衣羽绒服,婆婆下葬时肖月提议衣物都给婆婆带走,公公老泪纵横地说:“都烧了,兰兰最后一点气息都没有啦……”
公公的枕边放着一件婆婆的毛衣,每夜陪伴着他入睡。公公睡前对着那件衣物喃喃自语,一如婆婆在世時般交谈。肖月觉得很瘆得慌,便很少去公公的房间整理。
肖月看着公公将婆婆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挂满整个阳台,客厅光线被遮去大半,顿时暗了下来。张美红干脆帮他将家中椅凳并排摆在阳台中间,把其他挂不下的衣物摊在上面。公公拍打着衣物,如数家珍似的向张美红介绍着每件衣物的由来,甚至牵扯出一个个陈年故事……其中一件大红色绣花对襟袄引起张美红的注意,那袄面都起毛了,一股子樟脑味,一看就是陈年旧物。公公把纽扣解开摊平放在椅子上,叹:“这是兰兰的嫁衣。当初她穿着它可好看了……”说着便红了眼睛。张美红也陪着落泪。
公公有事出去后,张美红还沉浸在死亡的氛围,她摩挲着那些衣物,说:“真羡慕你婆婆啊,一辈子有个好男人这么对她,真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肖月心头一股子邪火腾腾升起,粗暴地截断她的话:“你现在也有机会啊,你不是离婚了嘛,自由之身。刚好我婆婆也死了……”肖月言语中毫无掩饰的恶意清晰地向张美红扑去,张美红被杀得措手不及。
话一出口,肖月就后悔了,她看见张美红眼睛瞪得像黑洞洞的枪口,眼里的怀疑、不敢置信、愤怒像子弹般向她射击过来。
“你……你……”张美红每张一次嘴,鼻腔连同喉咙便抽动一下,发出“哼哧”一声,又重又响,令肖月想起小时候用过的老式抽水机,提起手把,水就咕咚一下。肖月正在担心张美红会不会晕过去,张美红已经将手里的衣服放下,双手撑住椅背,抬脚向门口走去。她的脚步有点踉跄,像喝醉酒一般,肖月很想过去扶她一把。张美红走到门口的脚步突然顿住了,她扭过头轻描淡写地说:“养你一场,扪心自问,我对得起你!我养老不靠你,不指望你对我有多孝顺,现在你却来给我气受。我吃你喝你的了?我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来给你帮忙,我看我是贱骨头!”
张美红走后的屋子像要四分五裂般,肖月退到沙发上坐了下来。如同待在黑夜里,看不到时间。
6
肖大伟和张美红的想法前所未有的高度契合,在他们离婚之后。这让肖月感到奇怪,又哭笑不得。李季拍着她的头说:“看吧,把你妈气坏了,你爸也不来帮咱们忙了,累的是谁?还不是你自己!你这脾气性子啊。早告诉你不要干涉长辈们的生活,你就是不听。”
肖月眼泪汪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那不是我本意。”
李季安慰道:“你低头认个错得了,哪有父母跟儿女计较的!”
“可我就是低不了这个头!”肖月咬着嘴唇,“我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李季看了看时间:“我得走了,我下班早的话就去接李爱肖。”李季一边换鞋子一边说:“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个钟点工吧……咦,对了,我爸最近怎么一大早就走,也不在家吃早饭?”他并不等肖月给自己答案便急慌慌地进了电梯。肖月也觉得纳闷,公公挺长时间没在家吃早饭了,他说最近想换口味,吃煎饼。随他去吧,只要老爷子开心就好。
肖月拖完地换好鞋子准备去肖大伟家取菜回来做饭,自从惹怒了张美红,张美红再也不跨进她家门,连肖大伟也不帮接送孩子了,每天的菜都让肖月自己去他们家取。每次去,张美红都冷着脸,肖月自觉理亏,目光便拐弯绕着走,不敢看她。
肖月在张美红家楼下碰见她,张美红颠覆形象,穿了件金丝绒的暗红旗袍,头发烫成一圈圈,弹簧似的搭在肩上。看见肖月,张美红把下巴一扬,趾高气扬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肖月脸上讪讪的,一声“妈”卡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别提有多难受了。张美红走后,肖月有点想哭。虽然当着张美红的面装作很无所谓,可张美红真的不理她,她却十分难过。因为早已习惯了张美红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好,她无法容忍这份好的消失。
下次,下次见到张美红一定主动低头认错。肖月告诫自己。
这么一次次的告诫中,时光辗转,已是初夏了,张美红还是没有踏进肖月家门。李季带着李爱肖去赔礼道歉,张美红开心地搂着李爱肖“心头肉”地喊着,却依旧不愿意原谅肖月。肖月仿佛第一次发现,张美红的气性居然如此大。李季很无奈,他不明白这对母女怎么了,人家不是说母女没有隔夜仇吗?再说,多大点的事啊,不就为了句把话嘛。
肖月深陷在这别扭中不知道如何解决,张美红突然上门来了。穿着蓝色雪纺裙的张美红涂着红嘴唇,她的唇纹很多,加上劣质口红上色不均匀,导致嘴唇四周泛起许多死皮。肖月有心想提醒她,又怕她误解惹出其他口角,便暗想回头一定送她一支名牌口红。
张美红看着身穿围裙满手油污的肖月,又瞅了瞅配好的几个菜,笑着说:“厨艺有进步嘛,红红绿绿搭配得挺好看。”张美红的到来令肖月惊喜,她慌忙说:“哪有啊,手忙脚乱盘子都打碎好几个。”肖月这话的意思是想向张美红表达自己的态度,没有张美红帮忙日子难过着呢。 “这西红柿要先用开水烫一下,把皮去掉再切开炒蛋,味道好卖相也好。”张美红接过肖月手里的菜刀,嘱咐她:“蛋清里倒点醋,蛋炒出来才特别香。”
肖月站在张美红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美红好像忘了她们之间的僵化关系,前天遇到她时她还拿眼瞪自己呢。肖月还在思考着张美红突然间的转变,张美红已经利落地炒好几个菜上桌,说:“你公公,好像已经交了女朋友。”
肖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我没听错吧?”
张美红微微扬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哎呀,这嘴里说得好听,什么兰兰长兰兰短的,又是写信写诗天天去坟头陪她的,这人死还没到一周年呢,都交上个新老太太啦……”
张美红眼角波纹般的褶皱牵扯着额头,笑容深得不明含义,肖月只能干巴巴地接过她的话:“这不太可能吧,一点预兆都没有呢。”
“哼,”张美红嗤之以鼻,“要啥预兆?男人!男人!男人!多大岁数的男人都一样!”
“那肖大伟也是男人啊,他跟你离婚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没见他带个老太太回来?”肖月说。
张美红笑容更深了,露出牙齿,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所以说,一个人的忠诚和虚伪,都是相对的。”
肖月惊讶极了,张美红居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张美红仍然在笑,很是扬眉吐气,过去在肖月公婆面前受到的屈辱感一扫而光。
肖月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虽然和张美红之间冰释前嫌令人喜悦,可张美红带来的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了,将这份喜悦冲淡了许多。
从张美红的口中,肖月得知公公这位老女友的大概身份——街角摊煎饼的大妈。肖月恍然大悟,其实公公之前是有蛛丝马迹的,只是他们没在意而已。公公很长时间没有在家里吃早餐了,每日早早便穿戴整齐出去吃早饭,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去女朋友的煎饼摊了吧!公公不久前还穿了一件新牛仔裤回来,想必也是这位新女友的手笔了——换下公公多年不变的背带裤。
其实小区里早已流言四起,城里的妇人们本来就喜爱流言,爱听也爱说。流言是闲杂人士们茶余饭后的乐子,张美红在自己的舞圈里听到这个消息其实不算早了,背地里左邻右舍早就传遍了。
肖月是不爱串门的,小区里也没什么朋友,公公的事情她以为李季是不知道的,谁知待李季下班回来一问,居然大家都知道,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不知情。肖月恼火了。李季不在意地说:“只是别人瞎说罢了。我爸都那么大岁数了,他还能交啥女朋友,不过是跟一老太太走得近点,别人便流言蜚语地说。”肖月想想也对。小区里的一些主妇们最爱说三道四,张家阳台上的月季花,并非应景的盆栽,而是私会的暗号。陈家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然怀孕,用的高科技不知送进谁的种……隐私在她们的嘴里变成流言,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随煤气油烟飘出去。
身着牛仔裤黄色T恤的公公,看着挺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一扫婆婆刚去世时的憔悴,肖月愈发觉得流言并非流言。送李爱肖去学校的路上,李爱肖突然指着广场那边喊:“快看,我爷爷!”肖月扭头一看,公公正拿着一支拖把笔在地面上笔走龙蛇,笔力强劲,提笔顿笔不见丝毫痕迹,脸上有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从容神态,旁边煎饼摊上,排队等候煎饼的顾客们发出喝彩声,做煎饼的大妈得意地对顾客们说:“瞧,人家是大学教授呢。”煎饼摊的大妈穿着绿色阔腿高腰裤,上身却是枚红色的紧身套头线衣,刘海梳得高高的向后拱起。肖月差点笑出声来,难道这老大妈没听说过“红配绿丑到哭”这句话吗?肖月确定有关公公的傳言都是空穴来风,公公的眼光不会这么差!这女人跟婆婆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你看她那脸颊上鼓起的两团红,活像煮熟的醉蟹,笑起来嘴巴咧到耳朵边,加这么一身打扮,简直俗气得让人生气。回到家,肖月悄悄将煎饼大妈告诉李季,李季好笑地看着她,“我说你就是闲的!我爸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别人瞎说,你也跟着瞎信。他都那么大年纪了,寻个开心呗,你还当真。”
肖月觉得李季的话很有道理。
李季没有当真,肖月也没有当真,公公却来真的了。
吃过晚饭,李季擦着地板,肖月收拾桌子,公公躬下身子,食指往孙子李爱肖鼻头轻轻一刮:“乖孙,明天爷爷带个朋友回来吃饭啊。”话虽是对孙子说的,眼神却瞥向肖月李季这边。肖月和李季对视一眼,李季抢先应了下来:“好啊,明天让我丈母娘来帮忙烧菜……喔,我再买点好酒回来……”
“不用酒。女的。她不喝酒。”公公说完,背着手进自己屋里去了。
肖月和李季面面相觑,这是带女朋友见家人的意思吗?
肖月原本不好意思跟张美红开口,谁知张美红一听公公要带老女朋友过来,立马自告奋勇地要来帮忙做饭,正中肖月下怀。
公公的朋友,正是那天看到的广场煎饼摊大妈。
大妈姓杨。杨大妈穿衣风格不改,肖月在阳台上一探头,看见杨大妈红丝喇叭袖上衣,大黄色裙裤,臂膀挎一只坤包,遮阳伞遮住头脸,一只手套着公公的臂弯。肖月的心往下一沉,待门铃响起打开门,杨大妈笑嘻嘻地站在公公身后,一脸妆浓得散不开,像上了色的黑白照片,那脸底子是不新鲜的鱼肚白,脸颊鼓起两坨淤红,嘴唇却是惨烈的大红。公公进门换鞋,他弯下腰将一双拖鞋摆到杨大妈面前,肖月一下想起第一次来李季家,公公扶住婆婆时的那句“兰兰慢点,别摔着”,现在这话该是对杨大妈说了吧?杨大妈穿好鞋子,进门看见正在读英语的李爱肖,便大踏步走过去双手捧起李爱肖的脸夸张地扯着嗓门说:“哟,长得跟我们老宝贝一样……”
肖月和李季被这句“老宝贝”给震惊了,公公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拖着杨大妈去喝茶。李爱肖怔怔地揉着自己的脸,杨大妈遗留的热情令他的双颊又痒又麻。杨大妈坐下啜了口茶,伸长脖子朝厨房里看,张美红正隔着厨房玻璃门朝她打量,两人目光对接,张美红有点尴尬,杨大妈却放下手里的茶杯,冲她咧嘴一笑,笑得张美红心里直哆嗦。杨大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她放下茶杯站起来开始四处转转,和公公评论着房子的格局、朝向、装修,头头是道,公公跟在身后不时附和几声。 肖月心里憋着气,萝卜丝在案板上切得笃笃响。张美红的锅铲尖轻轻一挑,萝卜丝赶进油锅,立即蹿起一股油烟。
张美红低声说:“比你婆婆差远了。”
肖月使劲吸了口气,说:“香,真香啊!”
肖月的脸颊被燃气灶火烘得红灿灿的,眼珠子跳动着灼灼的火苗,显得心事重重。
张美红拉开厨房门,开始往餐桌上端菜:红烧猪蹄、盐水鸭肫、咸肉蒸肥肠、香菇油菜、糖醋蒜头、萝卜炖排骨……
杨大妈吃口菜咂下嘴巴,毫不掩饰对张美红厨艺的称赞,张美红淡淡一笑,表示回应。李季斟好酒,说:“随便吃啊,没啥好菜。”
肖月应声说:“是啊。”
众人默默无语,饭桌上便是长久的冷场,肖月觉得很尴尬。杨大妈对压抑的气氛浑然不觉,抑或是丝毫不在意,她变客为主,不时给公公夹菜,偶尔凑近公公耳边用全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吃这个,对你身体好,这菜滋阴补肾。”她的酒量很大,一仰脖杯子就见了底,接着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转动着,听在肖月的耳中格外嘲讽。
饭后,杨大妈把袖子一捋,和张美红争夺着洗碗,张美红败下阵来,眼巴巴瞅着她手脚麻利地把碗筷洗刷干净,甚至还把厨房的墙砖地砖擦得亮堂堂。肖月有点不好意思,杨大妈指着油烟机大着嗓门说:“你那油烟机外面最好用保鲜膜包一层,清理起来特别简单,保鲜膜一撕就行了。不然,太脏!”张美红想上前帮忙,杨大妈大手一挥把她推出厨房,开始清理油烟机。肖月和张美红面面相觑,只好到客厅看电视。
等杨大妈从厨房出来,厨房已经焕然一新。公公迎上去递给她一支护手霜,杨大妈抹了点护手霜,歪着脑袋咋咋呼呼地说:“我这手啊,天天守着煎饼摊,抹了也是白抹。对了,我看你们吃饭油盐放得特别重,不是我说你们啊,虽然我文化不高,小学没读完,但我知道老年人油盐吃过了对心脑血管不好。”杨大妈冲公公翻了翻眼皮:“我们老李比我大十来岁,必须得好好保养。”公公咧着嘴傻笑。
李季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我单位有点事,先走了。”
肖月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不敢说什么,只吩咐他提前将李爱肖送去学校。
李季带着儿子走后,杨大妈提出要帮公公收拾房间,公公高高兴兴地领着她去了。客厅里,肖月和张美红还没回过神。张美红突然用衣角搓了搓手,盯着肖月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这什么世道啊,你公公莫非有老年痴呆症?你婆婆是什么样的人物,老牌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有修养有气質……这反差也太大了,真叫人受不了。”
肖月眼圈一红:“怎么会这样呢,我婆婆去世还不到一周年呢。”
张美红唏嘘着,说实在的,她感觉很痛快,觉得自己在死去的亲家母那里扬眉吐气了一回。你们不是感情好吗?你们不是总嘲笑我和肖大伟争吵打架吗?亲家母啊亲家母,现在你躺在地下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瞧瞧你的好丈夫,尸骨未寒啊,新人都找好了……张美红很兴奋,她不太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兴奋,流露出来的情绪让肖月看了很不痛快。肖月皱着眉头说:“我怎么净遇到这样的长辈!”张美红叹气:“是呀!哪有这么快就找老太太的,还是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张美红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离婚给女儿带来的刺激,同仇敌忾地说:“我女儿真倒霉,这以后怎么相处啊……”说完,她又替肖月担忧起来。
7
公公是在肖月择菜时正儿八经地告诉她,杨大妈儿子准备结婚的新房正在装修,他打算给她五万块钱救急,杨大妈手头不宽绰。另外,自从婆婆去世后就放在肖月面前保管的工资卡他也打算自己保管了。肖月抬头看了看公公,公公的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浓眉下深藏的眼睛炯灼、坚定,不容拒绝。肖月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去自己房间取来公公的工资卡放到茶几上,她打了个寒战,又转身哆哆嗦嗦地去关窗,却感觉风顺着指缝溜了进来,夹有委屈悲苦的味道。
肖月的心情坏透了。
肖月做鱼的时候,将锅铲在炒锅沿上摔得啪啪作响。锅里这条比普通鱼贵许多的鳜鱼,越看越像公公。爱情是钩子,杨大妈就是这口炒锅,公公被爱情的钩子钩住了,跌进锅里,任由杨大妈煎炸烹烧。老头子现在看上去处处如意,如同这锅里的鱼,香喷喷,热气腾腾,可最终的结局,免不了是入了人口,化为一堆碎骨。老爷子还自以为自个儿真是人家的老宝贝,兜里没有几个钱,看人家老太太能不能叫你老宝贝!肖月深深吸了口气,立刻被油烟呛了,她咳嗽几声,趁机让眼泪掉出来。厨房外,公公听着她叮当咣当地打得一片响,知道她心里不痛快,知趣地开门出去了。
公公一直到开饭都没回来,李季下班带着儿子进门便看到肖月呆坐在餐桌前发怔,李季的心顿时提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
肖月沉默不语,她又想到第一次见到公婆,公婆之间的爱和尊重令她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流,如围坐红泥火炉,浑身热气横流。而现在,公公的表现不但令人失望,还打破了她心底的那股暖流,她突然就有点绝望。如果,自己死了,李季很快也会迎娶新人进门吧?或许,他的难过都不会超过三天。这么一想,肖月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肖月的性子有点冷,即便是难过,面上也是安静的。李季对她的难过毫无察觉,只在得知公公讨回工资卡并擅自给了杨大妈五万块钱时,气笑了:“这老爷子,比小伙子追女朋友还大方呢!一掷千金博得老太太一笑,这……”李季看到肖月脸上淡淡的,立刻默了音,有点讪讪地搓了搓手,说:“呃……老年人也是有爱情的嘛!”
肖月给儿子夹了块鱼肉,毫无表情。
李爱肖比李季还会察言观色,他知道肖月心里不高兴,可他不知道怎么逗她开心,只好往嘴里闷闷地扒着饭。李爱肖害怕妈妈心情不好,小时候他闹脾气不肯学吉他,用绝食来抗议,肖月一声不吭地当着他的面把吉他收入储藏室。在他暗暗开心庆祝自己的胜利时,肖月的脸上就是现在这般淡淡的表情。结果,肖月开始不理他,无论他怎么逗她,她也不肯冲他露出一个笑脸。李爱肖很快妥协了,乖乖地背起吉他。他知道母亲的性格缺陷,每当她不高兴,李爱肖便好像面对一个定时炸弹一般,一个没控制好,随时爆炸。 李爱肖吃完饭,把筷子放下来,认真地说:“爸,妈,我觉得吧,钱都是爷爷自个儿的,他要怎么支配就随他去。爷爷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呢?只要他开心就行了。人们都说要孝顺长辈,我也不知道啥叫孝顺,我认为呢,顺着长辈就是孝顺。”李爱肖看着肖月和李季的脸,轻咳一声:“爸爸妈妈,以后我也会顺着你们的,只要你们开心幸福。”
李爱肖的话让李季和肖月很惊讶,两人都傻傻地看着他。李爱肖受不了他们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推开碗跑进自己的房间。
肖月愣了会儿便开始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李季很高兴儿子替自己解决了大麻烦,他来到儿子房间用力拍了拍李爱肖的肩膀:“好儿子!”
李爱肖说:“我妈那性格,闷葫芦一个,你要多哄她开心。书上说,这种性格的人最容易得抑郁症的。”
李季揉了揉太阳穴。他能理解肖月的心情,他自己也很不高兴,可那是他父亲,他要是流露出一丝情绪,岂不是雪上加霜。
李季觉得真棘手,他很纳闷,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老太太,又没啥文化,能有这么大的魅力?他不是反对老爷子重新找个伴,他希望父亲能找个差不多的,志同道合有点素质水平的,可这老太太,比老爷子小十几岁,小学文化水平,精明和势利都不知道隐藏,清清楚楚写在脸上。她真能对老爷子好?看上的怕是老头子口袋里的那点钱!
肖月不愿意搭理李季。
想到有一天自己若是突然死去,立刻会有一个陌生女人来鸠占鹊巢,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在她的心里游来游去。肖月不理李季,李季也不恼,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冲她笑,拿眼睛认真地瞅着她,瞅得她浑身难受。肖月假装看书,可却没有一个字能入得了眼。她又扭头看向窗外的街景,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李季不喜欢肖月皱着眉头,因为那样的她总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让她委屈。李季抓起她的手贴到脸上,依旧是安静的笑,眼里却含着几分歉意,肖月的心一软,暗暗叹了口气,作为男人的李季,大概永远也不能体会她内心的恐惧吧。
“明天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吧。”肖月说。
李季笑嘻嘻地一把搂住肖月的腰,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其实,有些事情,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
本地的重庆火锅店,生意特别好。肖月喜欢清淡,平时从来不吃火锅。现在,她觉得一家人几双筷子在同一个锅里搅动的感觉,特别温暖,一切不如意都会抛在脑后。
李爱肖晚上放学后,肖月等了会儿公公,确定公公晚上又不回来吃饭,这才换好衣服和李季带着李爱肖出了门。
火锅店大概由于生意火爆,那地面的油不好徹底清理,脚踏在上面黏糊糊的。李季怕肖月跌倒,一把搂住她的腰,低声叮嘱:“你穿高跟鞋慢点。”
“看,爷爷!”李爱肖惊讶地说。
顺着李爱肖的目光,肖月看到公公和杨大妈坐在拐角一张桌子上,公公正用漏勺从那锃亮的铜火锅里帮杨大妈捞着烫熟的菜。肖月的心里顿时像被谁给点了一把火似的,恼怒烦躁全部涌了上来。她转身想走,可脸颊带着醉蟹红的杨大妈已经看到他们了,站起来冲他们大力地挥动着胳膊,喊:“哎呀,过来!快过来呀!”
公公有点尴尬地站起来拉开一张椅子,示意李爱肖坐过来。
李季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硬邦邦地说:“爸,您不是从来不吃火锅的吗?”
杨大妈眨了眨眼睛,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得意:“他呀,对我真是好得不得了,因为我爱吃涮火锅,所以他就经常陪我来吃。”
火锅热气熏得杨大妈脸上的粉起了层层叠叠的粉粒子,像鱼鳞一样。
肖月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氤氲在老眼昏花的公公眼里,格外刺目,公公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杨大妈立刻将肥硕的身体俯过来,用手顺着他的背,嗔怪地撒娇说:“哎呀,喝个水都能呛着,真不叫我省心!”
李季脸色铁青,低着头,目不斜视地涮着羊肉恶狠狠地往嘴里塞。
吃完火锅,公公要送杨大妈回去,杨大妈甩着大巴掌跟他们再见。
李季回到家便气愤地将车钥匙摔到地上,宣泄着内心极度的不满。肖月微微皱眉,让儿子回自己的房间。见一向冷静克制的李季这么失态,肖月的心里反而舒服了许多,她劝他:“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李季愤愤地说:“我就纳闷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真能有爱情?”
肖月默然,过了片刻,她还是忍不住说:“男人怎么这么虚伪,恩爱一辈子的夫妻,去世一年不到就另结新欢。”
李季愣了愣,下意识地维护分辩:“话不能这么说,人都是害怕孤独的,不过是找个伴,不至于上升到道德层面吧。”
肖月冷笑:“是啊,我要是前脚死了,恐怕新人不出一个月就进门了!”说完看也不看李季一眼,扭头进房间了。李季心情不好,懒得去哄她,坐到沙发上发呆。冷冰冰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屋里有了寒意。
公公一进门,看到李季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顿时不快,他一边换鞋一边直截了当地说:“我打算搬出去住。市中心那套房子我已经跟房客说了,不租了。我跟你杨大妈搬出去住,儿女有儿女的生活,住在一起毕竟不太方便。”
李季瞠目结舌,他脑子一时没转过来,问:“住得好好的,干吗要搬出去啊?”
公公说:“你们工作忙,还得照顾孩子做家务,我这个老头子跟你们在一起也是负担,走了好。”
李季急了,把脖子一梗:“是那个老女人撺掇你搬出去的吧?你以为人家对你好是为什么?她是贪图你口袋里的钱,她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清楚吗?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人家照顾你喊你老宝贝给你灌迷汤还不是为了钱……”
公公气得手直哆嗦,说话一向轻声细语的他指着李季的鼻子吼道:“我乐意让她图我的钱,我乐意让她打我的主意!你这个不孝的东西,竟然这么跟我说话。”
肖月在房间里听到争吵声,顾不得生闷气,赶紧跑出来。公公一看见肖月,更加生气,指着肖月对李季说:“你这个媳妇,整天冷着脸盘子,一定是她在你面前嚼舌头根,你以前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吗?”说完,他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摆件往地上一掼,啪啦一声,砸得粉碎。肖月双目瞪圆,惊愕地看着公公。 公公看也没看她,怒气冲冲地换上皮鞋开门便走,李季慌忙上前拦,被公公一巴掌扇到脸上,气得大喊:“老爷子你是不是疯了?”
李季捂着脸无奈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回过头,肖月的泪水正顺着脸颊往下滑。
肖月茫然地看着李季,问:“我的脸是不是特别挂相?什么都挂在脸上?”
李季安慰她:“没有没有,不怪你,是老爷子自己性情大变。”
那个一脸温和的公公哪儿去了?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过分的话,为什么老人家会对自己这个态度?必定是那个老太太在挑拨离间。肖月擦干泪水,把自己的分析说给李季听,李季咬着牙说:“不是她还能是谁?我爸老糊涂了。”
这晚,公公没有回来。肖月有点不放心,她猜想公公大概是去杨大妈那里了,想打个电话问问,公公手机一直关机,她又没有保存杨大妈的电话号码。肖月担忧地对李季说:“要不,你开车出去找找?”李季没好气地说:“找什么!你放心吧,老爷子可爱惜自己了,他才不会流浪街头,准是去了老妖精家。”
肖月无奈,她在不安中昏昏沉沉睡着了。
得知消息的张美红和肖大伟跑过来,肖月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们,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渴望获得羽翼护佑一般。肖月意识到,她其实是个多么没有主见又懦弱的人啊。
张美红斩钉截铁地说:“李季,你千万要劝住你爸,可不能搬出去住。”
从来不管家务事的肖大伟也坚定地附和说:“对!这个事你做儿子的千万得想办法,我女儿憨厚人又老实,她站出来说话你爸爸会有意见。你就不同了,你是他儿子,这个关键时刻,你做儿子的得顶住。”
肖月低声说:“老爷子挺坚决的,怕是阻止不了。他真要搬出去,那就随他便吧,又不是我们撵他走的,相信邻居们也不会说我们闲话。”
李季叹着气。
張美红啧啧嘴,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说你们两个,问题的严重性都没有意识到吗?”
肖月不解地问:“这……又不是我们容不下老人,有什么严重性?”
张美红抬脚踢了肖大伟一下:“你给他们说说!”
肖大伟把背挺了挺,又瞅了一眼李季,说:“我就直说了啊。你们想想看,老头子带着那老女人单独出去住……”说到这里,看到肖月瞪自己,肖大伟忙辩白:“呃,你瞪我干吗,本来就是老女人嘛。”
肖月没好气地说:“你说话注意一下语言。”
肖大伟“嘿嘿”一笑:“好好好,不是老女人……你公公带着那女人出去住,那女人比老头子小十来岁,老头子肯定得走在前,对不?”
肖月使劲白了他一眼:“爸,你到底想说什么,赶紧说。”
“我是说,人总有个前后的,你公公要是死了,那女人住那房子里,你们能撵她走吗……别看着我,你们自己想想,能不能撵人家走?就算你们撵人家走,人家不走你们怎么办?那房子,是你公公的,你公公一死,房子嘛,人家还住在里面,到时候怎么算?那房子归你们,还是归那女人?纠纷啊!”肖大伟叹着气。
李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还真没考虑到这点。肖大伟的话凉飕飕地爬进他的心头,这确实是个问题,大问题。老爷子那套房子在城中心,有120多平方,价值三百多万,房产证上是老爷子的名字。房子一直在出租,租金一个月有三千多。不知道老爷子怎么突然想起要搬出去住。
肖月黯然地说:“老爷子什么时候把房客撵走收回房子,我们都不知道。看来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搬出去了。”
李季冷冷地说:“还不是别人在他耳边撺掇的。”
张美红试探着说:“要不,李季,你跟你爸说说,能不能把房产证转一下,转给你们,然后再搬过去?”
李季沉默片刻,对肖月说:“这事你别管,回头我来劝他,看他能不能回心转意。”
肖月点点头,她又不傻,媳妇毕竟是外人,有些话她不能说。
8
公公还是坚持搬了出去。
李季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儿子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不相干的人吗?那女人跟老爷子才认识多长时间啊?
李季红着眼圈,肖月看着心里很不好受,她劝慰道:“算了,毕竟那是老爷子自己的房产,他有权利处理。再说,老爷子不会那么糊涂的。”
李季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隐隐的似乎有水光闪动,细看又没有。
李季说:“我不完全是为了房子。”
肖月沉默。她知道李季是个能担住事的人,内心纵有波澜,面容也会沉静如水。现在,他是真的难受。
过了几个星期,公公主动打来电话,杨阿姨邀请他们去吃晚饭。李季本想拒绝,可老爷子带着乞求的声音令他不忍拒绝。
公公家的客厅装饰非常朴素简洁,电视柜上摆放着一盆开满花朵的茉莉,散发出一阵阵甜香。公公喜滋滋地拍着孙子的肩膀介绍:“这花好看吧?这是你杨奶奶种的。”
着装依旧是大红大绿风格的杨大妈为他们沏茶,手法熟练,普洱的香气很快便氤氲在空气中。肖月打量着周围,屋子干净整洁,物品摆放有序。肖月暗暗赞叹,杨大妈确实干净利落,是个能干的女人。可当肖月走到公公卧室门口时,粉色公主帷幔像一只硕大的蝴蝶撞进她的眼里,所有的轻蔑和不满立刻塞满了心头。一个人,所做的事情要和身份吻合。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把房间布置成这样,真恶俗!莫非她就是用这样的手段让老公公对她言听计从?装嫩,用嗲嗲的声音喊“老宝贝”?言谈举止这么夸张,公公就不怕别人的嘲笑?他不是最要面子吗?肖月的心里充满了困惑。
饭菜很丰盛,色香味俱全。糖醋小丸子摆出一个松鼠的造型。鸡腿肉剔下来,做成一只硕大的草莓。叫花鸡成了公主鸡,用生菜围了一圈做成裙子……这一切令李爱肖十分惊喜,他立刻和杨大妈亲近了许多,围着她问来问去。公公依然话不多,却带着一脸的满足和骄傲倾听着杨大妈用大嗓门呱呱地介绍她的手艺。吃饭的时候,杨大妈夹了个大火腿到公公碗里,李季忙提醒:“我爸血糖血脂高,不能吃这么油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