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一直在砸门(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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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闪电劈开黏稠的暮色,紧跟着滚过几颗响雷,震得冰草梁晃动了几下,屋顶上便筛豆子般,蹦跳起一阵急骤的雨水的脚步。
  屋里昏沉闷热,并没有因为一场跑山雨的到来而凉爽多少。我的头也昏沉,疼得嗡嗡作响,似乎随时都会炸开来。又一道闪电劈下来,雷声滚过,电视机吧嗒一声,闪了下便没了声息,像一个人临死前扯出一口长长的怨气。又断电了,妈的。
  摸索着卷了一根货真价实的老旱烟。这些天,纸烟抽起来一点不给力。烟熏火燎了一阵子,眼皮就好像硬往一起粘,扯都扯不开。迷迷糊糊中,镇医院那个好看的女人向我走了过来。她的白大褂像一袭轻盈的白纱,缥缥缈缈……她俊俏的脸蛋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她的手臂漫过来,藤蔓一样轻柔地勾住我的脖颈,缠绕住身体……我被一阵花香迷醉,魂飞魄散……我咧着嘴,在慌乱中忙活着……突然,响起巨大的砸门的声音,震得地动山摇。那女人的脸扭曲了,刹那间消失。
  我一骨碌爬起来,怀里紧紧地抱着那团黑旧的破棉被,裆里热烘烘的……外面雨小了,有零零星星的雨水漫不经心地踩过瓦楞的声音。除此之外,夜一片死寂。
  有两个多月了,这样的噩梦越来越频繁。几乎是刚一闭上眼睛,就会有“轰隆轰隆”的砸门声响起来,折腾得我心惊胆战、疲惫不堪。我无法说清楚那种怪异的声响来自何处,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鬼一般藏在暗处。它一定有一双鼓凸而恐怖的眼睛,时时刻刻紧盯着我,纠缠着我。它一定有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黑手,充满着魔幻力量的黑手,从容地伸进了我的身体,抽动、撕扯、铰割……
  心惊肉跳地折腾了一个晚上。
  早晨时分,天放晴了。太阳将一束笔直的光线插进窗户。我头昏脑涨,哈欠连天,想多窝会儿。这时,门前的槐树上有几只乌鸦“哇啦哇啦”吵个不休。我用被子蒙了头,那声音更是刺耳,像是在剐人骨头上的肉。我终于火了,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炕,顺手提起顶门棍冲了出去,朝树上使劲一甩。乌鸦好像在嘲笑我,嘎嘎嘎地飞走了,顶门棍却挂在了树枝上。奇了怪了!老槐树上原来住着几家喜鹊,平常总是喜气洋洋的,和我相处甚是融洽和喜庆,什么时候突然跳出几只黑骚鸦来?喜鹊呢?喜鹊哪儿去了?一夜之间变成乌鸦了?我越想越觉得憋气。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他妈的要捣了你的老窝,操了你的子孙,管你是喜鹊还是乌鸦!翻腾了好半天,我找了一根长竿子,遂架起木梯向树上爬。
  三爷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三爷是个罗锅,我们土梁上叫背锅子。三爷脸面朝地,朝着自己的那双大撇脚。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看见过三爷将那张老脸端端正正地递给对面的人。三爷长什么模样,至今我都有些模糊。头顶上有几个太阳?白的还是红的?月亮什么时候圆什么时候弯?有多少颗星星眨巴眼睛?天上的事情,我怀疑三爷根本就不明白。
  在地上,我们看到的三爷,活活像一个大大的“?”,在冰草梁上晃荡。偶尔,他也会晃到镇街的集市上去。骑在树杈上,居高臨下,看见的三爷就不再像“?”了,而是像一只呆笨的乌龟爬着。他脊背上驮着的那个肉疙瘩,可以说是一座山包,结结实实地将他压弯。如果心里再能安静点,估计能听到他的老骨头慢慢弯曲的声音。
  “牛……”三爷一张嘴,就开始咳嗽。
  “牛秤锤……吭吭吭……大清早的,骑在树杈上干……吭吭吭吭……干……”三爷的后半截话被汹涌的咳嗽声淹没了。
  我没有应承。
  “牛秤锤,你这是闲着没处搁,在树皮上蹭呐?”三爷终于挤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还是没有应承。这老东西有事了,过来找我帮忙的。我肯定,每次都这样。说来也真不容易,老两口都快奔七十岁的人了,眼睁睁守着两个“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的留守 “小祖宗”念小学,心都操碎了。
  “牛秤锤,你个狗日的,耳朵被毛塞实了吗?”
  话音刚落,三爷的咳嗽声再次涌上来,一串比一串饱满。他抖动着,额头和脖子上爬着几条蚯蚓,脊背上的山包晃得厉害,有塌下来的架势。
  我哧溜着从树上下来,腿上蹭破了一片皮,渗出了血丝。我顺手抓了一把湿润的黄土捂了上去。黄土是最好的止疼药也是止血药,我们翻跟头的童年经常发生伤筋动骨的事情,跌了损了皮肉破了,不敢跟大人说,悄悄在黄土里打几个滚就好好的了。
  咳嗽声弱了下来……平缓了……消失了……
  我转身,三爷呢?老东西哪儿去了?一个走路跟乌龟差不多慢的老背锅子,在给我说话的瞬间突然就不见了。
  来无影去无踪啊!这是遇到齐天大圣了,还是遇到土行孙了?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一股旋风从对面的土坎上跳下来,跃过壕沟,跌跌撞撞地打我身边经过。尘土、柴草和破塑料纸越聚越多,在场院里兜了一个大圈子,突然也不见了。
  妈的,活见鬼!
  最近一段时间,净碰到些怪异的事情。
  我后背一凉,浑身的汗毛便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又去了一趟镇医院。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怪异的砸门声,迟早要把我砸进阴森潮湿的坟墓里不可。三爷有一天就说,牛秤锤,看你狗日的脸色乌青,不怎么正常,是不是半夜里翻谁家墙,碰见鬼了?
  老东西是怎么看到我脸色不对劲的?除非在地上挖个大小合适的坑,他仰面朝天躺进去。年轻人,别看我一辈子脸朝黄土,我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哩。尽早去医院里看看,不像我老了,没用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三爷很认真,让我听出了语重心长的味道。
  确实拖得有些久了。
  起初,我并没有在乎这点小事。我一个老男人,风里雨里滚了半辈子,没那么娇气。不就一点点惊吓和刺激嘛,缓缓就会过去的。没想到,这砸门声鬼一样,夜夜纠缠着我不放,响动越来越大,闹腾得越来越频繁。
  其实,我已经去过好多次医院了。也就是在我第一次走进镇医院二层楼的门厅时,我一眼就看见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女人坐在临窗的桌子前,正给一个枯瘦的婆婆号脉,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她的眉毛柳叶般弯弯地翘起来;嘴唇小巧红润樱桃一样;鼻子俊俏挺拔,脸面光滑白净,比白褂子还白,白得很迷人。那一刻,我听见我的心“嘎嘣”响了一下,脆脆的,大厅里都有了回音。是的,我在哪儿见过她,画报上?电视里?或者是梦中……这样想的时候,我感觉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   后来,我就揣着要去看病的由头,成了镇医院门诊楼并不宽敞的过厅里的一个常客,反正我是个闲散的人。我发现,每次去医院,只要看见女人坐在那扇窗口里,我的头痛和疲惫就会减轻一些。有那么一瞬,我心里甚至感激那个砸门的人。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走进医院,不到医院,心里就不会有这么一缕美好的牵挂。我他妈也真够贱的!都快被折腾死的人了,竟然还有这念头。但我得承认,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正是因为她的漂亮,我从来就没走进过那间逼仄的门诊室。我心里害怕、紧张,不知道面对一个电影明星一样美丽的女医生,我该怎样说出我的病,说出我得病的前因后果。总不能沒皮没脸地告诉她:有一天正午,我被一个混球婆娘一把拎起来,扔到她的肚皮上……我笨得跟头猪一样,半天摸不到门道……刚要风雨交加时,突然有人使劲砸门,吓得我屁滚尿流,心碎胆裂,从此落下个怪病来。话能这么说吗?谁信呢。
  医院的小二层楼里格外地冷清。我转磨了半天,没看见女人,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这时,两个毛糙的年轻人搀扶着一个蜷缩成虾米一样的枯瘦老头从我身边经过。确切地说是拎着,像拎着一件旧衣服一样,轻飘飘地……枯瘦老头深陷的眼眶里冷凝着两疙瘩白囊囊的羊油。他狠狠地瞪了我一下,我看得清楚。他的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呻吟。那呻吟近乎一种嘶哑的哀哭,低低的、凉凉的,弥漫着、回荡着,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尽头。
  三爷?这粒老虾米,确实有点像三爷。
  2
  受惊吓这件事我没有给任何人说过。村上人都说我这辈子活得没皮没脸,他们小看我了。我可不像村主任,啥事都拿出来嘚瑟。
  话说回来,人都吃五谷,放臭屁。我就不信,谁能有多干净呢。我承认,我年轻的时候不太省事,但这次我觉得不怪我。要说怪,就是那天我嘴长,提到蛮蛋的事。蛮蛋媳妇一听窝气了,明显是报复蛮蛋哩!女人那点小心眼,谁都能看明白的。
  这些年,蛮蛋几乎不怎么回家了。风言风语却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从蛮蛋打工的温州鞋厂飞回了冰草梁。蛮蛋其实不蛮,人长得黑点,但高大魁梧,五官周正。武装起来,绝对算一人才。说是老板娘对他不薄,工资给得高不说,出出进进还带在身边,人面前是贴身保镖,人背后当老公使唤。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冰草梁上的鸦鸦雀雀、花花草草都是知道的。
  那天我帮蛮蛋媳妇除草回来,在她家吃了午饭,说闲话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我当时说,你以为你家蛮蛋有人形啊!说不定现在正抱着那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娘睡觉呢。
  一听这话,蛮蛋媳妇的脸突然就阴了,好半天没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能看见她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升起了一片潮湿的水雾。
  戳到她的伤疤了。我有些难堪,就讨好地说,你看你看,开个玩笑,划得来生气吗?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我的烂嘴放了个臭屁。说着,我照自己的嘴啪啪啪了几下。
  蛮蛋媳妇没有应声。时间有那么一小会的凝滞。
  突然,蛮蛋媳妇扭动了两下肥胖的身子,一把将我提起来,扔上了她家的土炕,像扔一只干瘦的老公鸡。
  ……趴在蛮蛋媳妇软囊囊的身上,像趴在一堆肥厚的、翻卷着的、白花花的云彩上。我感觉我自己变成了一个神仙,身子慢悠悠地飘了起来,飘了起来,一直飘到了云雾缭绕的天堂。突然又从天堂急速地坠下来。我喘着粗气。我感觉我的嘴咧得很大,哈喇子都吸溜不住了……我一个老光棍,缺油少盐,哪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那会,我确实从一只干枯的老公鸡,变成了一匹发情的叫驴,喉咙里冒烟……刚从茅草丛中摸索到湿润的泉眼,突然就听见有人砸门,使欢了劲砸门。咚咚咚……咚咚咚……那声音打雷一样,震得整个冰草梁都在抖动。
  我“嗖”一下跳下土炕,提着裤子跑进了牛圈。不偏不倚,正好一脚踩在牛粪上,摔了个大跟头。惊得那头母牛差点掀翻了土槽。我迅速穿好裤子,两条腿抖得像筛糠。现在想来,我自己都笑话自己。有什么害怕的呢?我一个老光棍,无牵无挂,踩死了顶多就跟一只蚂蚁差不多。但那会儿,我确实被吓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屏着呼吸听,闷闷地,砸门的声响远了。像春雷一样,轰隆轰隆滚过了干硬的冰草梁,消失在远处的沟沟岔岔里……
  蛮蛋媳妇当时确实是慢腾腾地走出来的,看上去一点也不慌张。她突然扯着嗓子吼起来,声音大得村里几个“老聋子”都听得见——牛秤锤——牛秤锤——你给我出来,滚……滚你妈的个逼。我从牛圈里探出头来,示意她小点声,外面有人。死婆娘估计是疯了。几分钟前,还把我使劲地往她身上掀,瞬间就死狗变脸不认人,不管不顾地冲着我吼——牛秤锤,你他妈的就不是个男人——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她一脚踢开了厚重的门板。
  我溜出蛮蛋媳妇家时,没看到一个人影子,连一丝风也没碰见。
  究竟是谁在砸门呢?那一天,我坐在草埂边,把脑子都想瘪了,就是没想出个结果来。是人还是鬼?要是人,是谁呢?掰着指头数,整个冰草梁上,除了躺在炕上呻唤的,靠着墙根喘息的,拄着拐棍咯血的一帮子老家伙,就剩一伙叽叽喳喳上小学的碎娃娃,谁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门砸得地动山摇呢?要是鬼,要是鬼的话,肯定就是驴日的锁子。叫出“锁子”这个名字时,我感觉脊背一凉,似乎有一股子寒气窜进身体里,在骨缝间游动。我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世界尽在眼底,阳光普照,万物安详,低处的冰草梁睡得比婴儿还香甜。
  说到锁子,可不是我嚼牙茬骨,方圆百十里地,谁不知道他是个耍横的主。年轻时争强好胜,擅长打架,整日在镇街上混。听说睡过的女人比揍过的男人还要多。后来收了心过日子,还真算是个能吃苦的汉子,做生意贩蔬菜水果已经有年头了。一年四季,不管风里雨里,他总是开着一辆黑烟滚滚的三轮车,赶附近乡镇的集市。听说连派出所和工商所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着他。我清楚地记得锁子出事是去年腊月的一个阴天。那天一大早,锁子像往常一样开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去朱家川拉菜。经过鹞子岭时,天气骤变。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一会儿路面就结了亮光光的冰溜子。锁子一定是被那场风搅雪迷失了魂魄。开着他那辆三轮车,轻飘飘地,像一片发黄枯烂的菜叶子一样,从鹞子岭上最险峻的红土崖飘了下去……   锁子活着的时候,老给我找碴。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过他,每每看见我他就破口大骂,说我跟了我爸,是个十足的大坏种!说某一次我偷了他三轮车上的菜,某一天我放了他车轮胎的气,某一晚我剥了他新栽的柳树皮。容不得我辩解,他顺手提起车上的秤锤,照我胸脯结结实实擂过来。嘴里骂骂咧咧,你不是叫牛秤锤嘛!我倒是要看看,是你这个牛秤锤牛,还是我这块生铁秤锤牛!幸亏我躲得快,要不我牛秤锤早就被生铁秤锤拍凉了。
  还有一次,一帮子爷们聚在涝坝畔的树荫下,嘻嘻哈哈地讲大姑娘小媳妇的荤段子。看见锁子走过来,大家就都转了话题,说小麦如何荞麦如何墒情如何。锁子觉得我们拿他当外人,有些不高兴。黑着脸扫了一圈,看见我也在其中,破口骂道,牛秤锤,你个碎嫖客瞅我干啥哩?你以为你爸是当官的啊!那一刻,一帮子吹得天昏地暗的爷们顷刻间都蔫巴了,没一个是真正的爷们,哄地散去,尻子夹得紧紧的,屁都不敢放一个。我正想躲开,哪知锁子飞起一脚,将我踢进了涝坝。夜里刚下过暴雨,涝坝里蓄了半人深的水。我扑腾了半天,呛了好几口泥浆才爬上来,差点被淹死了。我知道锁子这个老驴日的拿我撒气,是把我当小鸡,骇那一帮子猴,顺便警告村主任那个指手画脚的儿子。可我没办法。“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冰草梁上,我既没父子兵又无亲兄弟,只好吃哑巴亏。
  扯得有些远了,说正事吧。
  也就是那天夜里,我恍恍惚惚的,在梦中听见了砸门声。咚咚咚……咚咚咚……那声音绕着我的脑际,闷雷一样,轰隆轰隆地滚过冰草梁,在四面的沟沟岔岔里回响……我被惊醒后,像一只落水狗,浑身战栗,冷汗淋漓。奇怪的是,從那夜起,这个梦就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网住了我。先是几天一次,后来越来越频繁,以至于发展到我一闭上眼睛,就听到有人在砸门。砸得地动山摇,砸得天崩地裂,砸得魂飞魄散……每次惊醒后,屋外的冰草梁又那么安静,像是被冻僵在黑夜里一样,一丁点大的声响也没有。只有永不停歇的风,呼呼地擦过屋顶和门窗,带着细碎的沙尘的脚步声……
  3
  为这事,我偷偷去过一次庙里。我是想求神老爷保佑保佑我,治治那个夜夜砸门的人,还我一个清静安稳的日子。
  那天大晌午,日头抛撒出无数枚亮闪闪的银针,刺得人脸面生疼。猪啊鸡啊,猫啊狗啊都不敢伸出头来,躲在圈棚里睡午觉。冰草梁上出奇地寂静。我备了点心、水果和香表,偷偷去了趟土庙。厚重的庙门虚掩着,用手一推,尘土簌簌地往下落。庙里蛛网遍布,一片狼藉。看得出,神老爷的日子也过得冰冷、惨淡而寂寥,和我这个老光棍不差上下。
  简单清扫了一下尘土和蛛网,点上清油灯,敬上香,献上点心水果,庙便有了点庙的样子了。我扑通一声跪下,给神老爷连磕三个响头。然后就把自己的遭遇啰唆了一遍,求神老爷保佑平安。
  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从土庙里回来之后,晚上一闭眼,砸门的声响不但没有消停,反而更高亢更震撼了。很显然,神老爷还没顾得上管。这个我绝对能理解,神老爷作为一方神灵,首先要管那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岁岁平安的大事。再说了,一炷香两颗果子,就要让神老爷立刻从繁杂的事务中腾出手来,去解决你一个人的芝麻屁事,想得也未免有点奢侈了。
  当然,神老爷也是需要你一个态度的。我承认我做得也不怎么体面,伤了风也败了俗,破坏了冰草梁上的老规矩,受点惩罚、长点记性是应该的,可也不能没完没了啊。再说了,老规矩老家法在哪儿呢?除了几个活不旺又死不了的老顽固,整天躺在土炕上,对着黑漆漆的屋顶谩骂。祠堂里的老祖宗跟关禁闭差不多,长年都看不见一个人影,哪里还敢奢望一炷香火。
  能怪谁呢?世道变了,变得让人措手不及。
  曾经热热闹闹的冰草梁,在一夜之间就空了,空得让人心慌。先是男人们一窝蜂似的出去了,后来熬不住寂寞的大姑娘小媳妇也跟着出去了。去了八街九陌的城市,去了车水马龙的城市,去了灯红酒绿的城市,去了丰乳肥臀的城市。出去的人逢年过节会回来,回来又出去,又回来,冰草梁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就那点能耐,有没有捞到一桶金,可想而知。但是男人们腰确实粗了,声音大了,皮鞋亮了,嘴角插上过滤嘴了……女人们衣服短了、薄了、时髦了,胸脯高了,头发黄了,脸白了,嘴唇红了,跟喝了血似的。
  就这样,新时代的风哗啦啦一刮,刮得冰草梁心里痒痒的,身子也痒痒的。老少爷们,婆媳妯娌一时间闹腾起来。你拉我扯,你勾我惹,你掐我捏,你搂我抱……一派打情骂俏的热闹景象。如此一番,老规矩被当成了耳边风。几个手持戒尺的老顽固实在稳不住冰草梁上一贯淳朴的村风民俗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在祖坟前戳拐棍。
  放到这些人中间,我觉得我并不坏。就那点事,跟他们比,简直是太小巫了。真的,不是我说得玄乎,经常有人喝几口,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啥事都往外倒。有一次,村主任喝得有点高,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当荤段子给大家讲。趁端茶倒水献殷勤的机会,我试探地问,村主任大人,半夜里有没有听见砸门的声音?
  村主任狠狠地挖了我一眼,吼,牛秤锤,你个驴日的,有话往明里说,骂我做了亏心事是吧?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又吼,牛秤锤,老子那是在做好事,做好事你懂不懂?帮助群众解决实际困难。哪像你个驴日的,不是偷鸡就是摸狗。
  去他妈的!得了便宜还装高尚。我心里骂。
  后来我盯空儿问过三爷,冰草梁上就三爷会和我说贴心话的。三爷瞅着自己的大撇脚,说,牛秤锤,你个狗日的。
  我说,老东西,就会狗日的这一句吗?哽了下,我解释说,前天听村主任说的,有人晚上砸门,故意折腾人。
  三爷说,人是人,畜生是畜生。人能变成畜生,畜生再怎么也成不了人。牛秤锤,你长的是人耳朵还是畜生耳朵?我纳闷,这老东西啥意思呢?东拉西扯的,一定是老糊涂了。
  不料三爷吭哧了几下,接着说,别看我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我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   明个屁!人被人欺,鬼都知道这个理儿。我一来气,头又发沉,疼得一抽一抽的,嗡嗡作响。
  4
  去了趟三爷家,似乎没什么理由。要说有理由,也许就是那天三爷在我家门前一扰,啥事没说清楚就不见了,无影无踪。好多天过去了,我老惦记着这事,一个大活人在你眼前一晃突然不见了,认真一想,怪瘆人的。
  去三爷家,要经过一条扭结着从梁中间穿过的小路。那条土路像一条粗麻绳,紧紧地拴着两边七扭八裂、低矮灰旧的房屋,生怕一撒手,这些矮胖的老房子会从梁中间滑溜下去。已过午饭时分了,梁上依然寂静而沉闷,连一声鸡鸣狗吠都听不见,让人感觉到心慌。
  以前,不管是农忙还是农闲,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不管是早晨还是黄昏,这条村街上总是热热闹闹的。挑水的、担粪的、摘菜的、扛着铁锨镢头下地的、提着绳索镰刀上山的、背着柴捆子回场院的、拉着架子车送粪的、蹲在门前的土坎上呼噜呼噜吃饭的、手里忙着针线活嘴里呱呱儿女家常的、靠着墙根抽旱烟晒太阳逮虱子的、扎堆打扑克下象棋的……貌似一个杂乱的农贸市场。有一天,人们突然都中邪了,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油坊关了,裁缝铺关了,铁匠铺也关了……热闹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
  我也出去过一阵子,在县城的工地上。我觉得城市确实繁华热闹,洋楼高大漂亮,汽车川流不息,人多得跟我们镇子上过“四月八”物资交流大会差不多。尤其是县城的女人,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朵一样,比我们镇子上的女人洋气多了。但城市也有不好的地方,有钱有权的人都是爷,专门坑我们这些卖苦力的人。去年,我挥汗如雨地干过五个月,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最后磕头作揖叫亲爹,愣是讨不回工钱。再說,待在城市里一伸手就要钱,一张嘴就要钱,就连撒一泡尿拉一泡屎都要掏钱……我觉得很可笑,所以我就回来了。一转眼,我就六十岁的人了,划不来那么糟践自己。我们村里经历过磨难的老人们都说,祖祖辈辈盘守着的这道冰草梁虽然荒凉了些,贫瘠了些,但能养人。吃的苦多,遭的罪多,说话到底是有道理。在冰草梁上,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不养鸡鸭,不喂猪狗,不放牛羊,随便种点庄稼,够吃就行。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图个轻省。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天,蹦跶个啥呢。为这,我们冰草梁上的人都骂我是一头猪,吃了睡睡了吃,哼都懒得哼一下,就等着挨刀子的那一天;说我不愧是我爸的亲儿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个十足的二流子;说我一辈子头闲、心闲、闲……把人活了!我知道他们是在臊叨我、埋汰我。我一个老光棍,多半辈子就混着一张嘴,能活个啥人哩?说说我也就罢了!本村本社的,就当他们开玩笑哩。可有人在背后胡咧咧,说我家祖坟里的气冒了,这让我相当地恼火。
  从三爷家出来的时候,冰草梁上渐渐有了响动。几个碎娃娃背着书包吵闹着,追打一只板凳狗。那小狗疯狂地逃跑,汪汪叫着,声音里满是委屈。委屈啥哩?就那点个子,没一个好男人的脚大,在冰草梁当然会失宠的。板凳狗的叫声引来一只大狗的汪汪声,像是在打招呼。另一只大狗也跟着汪汪起来,声音硬邦邦的,是那种还没有睡醒的味道。
  三爷家的菜园子内容丰富,青的青红的红,相当地诱人。中间穿插着几棵桃树,枝丫上的毛桃有拇指蛋那么大了。桃树!桃树!我拍了一下冷冰冰木愣愣的头。桃树!桃树!桃木驱鬼辟邪。怎么早没想到呢?我又拍了一下木愣愣冷冰冰的头。
  有一次,我听三爷讲故事,他讲故事不看别人,就瞅着自己的大撇脚讲。说谁谁家的女子晚上到院子里撒尿,被一股子邪风打倒,疯得连衣服都穿不住。家里到处求医问药,就是不见好。实在没办法,就去求神娘娘。神娘娘画了符,让烧纸送钱,用桃木树枝抽打。家人照做数次,后来疯病再没犯过。
  我想起我妈当年就用桃木树枝抽过我爸,说是什么毛鬼神缠身。我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我觉得我摊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倒霉事,与我爸当年扒人家的祖坟多少有点关系。在冰草梁上,强势的人经常扯我家祖宗的老账,嚼我爸的舌头。说我爸牛前进当娃娃的时候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传说他经常黑天半夜刨人家的祖坟,找盆盆罐罐和银圆,一次被逮住打了个半死。我爸是那种不长记性的人,缓好了又去刨。最后银圆没刨出几个,却给自己刨出了个怪病。动不动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口吐白沫,抽得风呼呼响。这病先是一周一犯,后来天天犯,再后来一天犯几次。终于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我爸一头抢地,眼睛一翻,腿脚两蹬,打了个长长的激灵,就上了西天。
  我爸死后,长期受压榨的我妈就彻底被解放了。她变了个人一样,开始把她的长辫子梳得溜光,把布满补丁的衣服洗晒干净。有几次,我甚至听见她在小声地唱“姐妹们喜晒战备粮……”或者“高原春光无限好……”。但谁也没有想到,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我妈撇下我这个拖累,跟着一个外省的货郎跑了。跑得悄无声息,跑得无牵无挂。
  我想想,那一年,我应该十二岁了。十二岁的时候,我怎么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夜幕垂落下来,缓缓地……又一个安静的、但又不安静的夜晚开始了。我提了把砍刀,偷偷溜进三爷家屋后的园子里,砍了根手腕子一般粗的桃树枝。花了半个晚上的工夫,将桃树枝削成一把长剑、一把短刀。我把宝剑悬在门楣之上,把弯如牛角的短刀挂在腰间。
  立竿见影!
  确确实实迎来了一个美好的夜晚。那一晚明月朗照,大地安详。那一晚海不波溢,布帆无恙。那一晚人寿年丰,六畜兴旺。那一晚鸡犬不惊,安若泰山。那一晚,我睡得跟死猪一样,连身子都没翻一下。直到日上三竿,直到那缕阳光再一次从窗户斜插进来,将昏暗的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5
  一连几个晚上,我还是栽进了那个怪异的梦:轰隆轰隆的砸门声响个不停,惊得我一抽一抽的。用棉花塞了耳朵,用被子包了头,但那声音依然坚硬刺耳,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砸在心上。撕扯着,萦绕着,回响着,笼罩了黑夜。我觉得黑夜就是一座黑色的坟墓,要活生生地吞没我,埋葬我……
  熬不住了,我又去了趟医院。如果那个漂亮的女医生问得仔细,我准备向她说出实情。神治不好的病,人也许能呢。漂亮的女医生又不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他将头深深地埋在一张皱巴巴的报纸里。可能因为心灰意冷,我的腿有些沉重。   老医生把头从那张报纸后面抬起来,我心里倏忽紧了一下。他的面目很模糊,仿佛是搁在一层白雾后面。但镜片里的那双眼睛却十分怕人,鼓凸着,像两盏电压不足的十五瓦灯泡,说不清楚的一种红。
  要看病啊?老医生问我。他顺手往下一拽,眼镜便吊在胸前晃荡。
  我一紧张,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老医生指了一下他对面的凳子,说,坐下。
  还未等他说完,我已脱口而出,我不看病。我不知道我怎么就说出我不看病呢?我明明是来看病的,都快要死了。
  不看病到这来干啥?老医生的眼睛更红了,像两团血。
  心里“吧嘎”响了一下,脆脆的。我按住胸口稳了稳,我说,我想……我想打听个人。
  打听什么人?这里又不是派出所。
  就坐在……坐在这里。我指了下老医生,结结巴巴地说。就坐在你坐的这个位置上。
  你没长眼睛吗?这个位置上只有我。
  以前,以前她坐在这。
  以前也是我坐在这。
  是个女人,女医生,头发披到肩头上……我抠了一下头。有一片头发脱落了,头皮凉飕飕的。
  女人?你说谁是女人?神经病!老医生恼了。他的眼睛红得开始刺眼,像两团火焰燃烧起来,噼啪作响,要把我烧焦的架势。
  我迅速逃了出来。
  街道上才是蒸腾的人间,小贩们吵嚷着摆设摊点,羊肉馆飘荡出诱人的香气。一家摩托车销售店正在张罗着开业,炮仗炸得小镇都要散了骨头架子。无心留恋这些,我骑上自行车往回走。
  怪事!自从那混球婆娘一把将我提上她的肚子,之后净他妈碰到些怪事。女医生呢?每次去,我都真真切切地看见她坐在那,电影明星一样。有那么一两次,她漂亮的脸蛋转向门外,她都瞅见我了,甚至对我微笑过,可是今天怎么就没有这个人了呢?那个鼓凸着血红眼睛的老头,是人吗?
  正乱想着,“嘣”的一声,自行车闸突然跳了。跳了闸的破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梁上蹦跳着欢腾着,向梁下冲去。我感觉我是骑在一匹受惊的犟驴身上,任凭我怎么勒缰绳拽蹶子也制服不了它。眼见就要冲进村子的过街了,慌乱中我对着一个麦草垛撞了上去……
  时值三伏天,冰草梁像一截被日头烤熟了的大红薯,到处都烫脚烫手。我把破自行车撂在槐树下,一脚踢开门,捞起马勺从水缸里舀了半马勺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肚子里一阵乱叫。我又往头上浇了一马勺凉水,头胀得生疼。感觉随时会爆裂开来。得想办法睡一觉,哪怕是一小会儿。
  我在场院中央的槐树荫下支了一张简易床铺,离房屋有几十丈远。这下天高地阔,无门无窗,我让他砸。
  还未完全跌进梦里,砸门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巨大而密集,震得天塌地陷,山河破碎……我一骨碌爬起来,整个场院的四周黑森森的,全是门。
  责任编辑 李彬彬
  → 郭晓琦 1973年9月生于甘肃镇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诗刊》《人民文学》《天涯》《清明》《山花》《青年文学》《中国诗歌》等三十多家文学刊物发表诗歌、随笔及小说作品,并多次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國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诗刊》《作品》等刊物全国诗歌大赛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等奖项。诗集《穿过黑夜的马灯》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成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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