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丧礼之虚伪,大莫过于帝王。说帝王葬礼之虚伪,唐时莫过于宪宗葬父。唐宪宗大张旗鼓葬顺宗的事,更暴露出封建礼教的虚伪和残忍。《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五《丰陵行》记载了唐顺宗下葬的场景,因此事不见史书,所以今天读来显得弥足珍贵。韩愈《丰陵行》诗云:
羽卫煌煌一百里,晓出都门葬天子。
群官杂沓驰后先,宫官穰穰来不已。
是時新秋七月初,金神按节炎气除。
清风飘飘轻雨洒,偃蹇旂旆卷以舒。
逾梁下坂筋鼓咽,嵽嵲遂走玄宫闾。
哭声訇天百鸟噪,幽坎尽闭空灵舆。
皇帝孝心深且远,资送礼备无赢余。
设宫置卫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
臣闻神道尚清净,三代旧制存诸书。
墓藏庙祭不可乱,欲言非职知何如。
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六月,韩愈由江陵府法曹参军调回京城为国子博士。国子是指公卿大夫的子弟,博士是教授的老师。对厚葬奢侈之风,古代一直有人反对。韩愈年青时仕途不顺,虽遭贬谪,但指斥时弊、愤世嫉俗的锐气不减。韩愈在诗里公然反对统治者的葬仪陵制,讽刺其荒唐可笑,惨无人道。这年七月顺宗皇帝下葬。丰陵为顺宗陵墓,在陕西富平县东北35里瓮金山。韩愈亲历此事,作诗实录了当时的情景。据《旧唐书·职官志》载,皇家的护卫仪仗队左右金吾卫,凡车驾出入,则朱雀等旗队先驱。韩诗“羽卫煌煌一百里”,是说送葬的队伍旗幡招展,浩浩荡荡,头尾延续一百多里,形容气势和场面盛大。天刚亮,送葬的队伍就出宫了。群臣百官乱哄哄地前后拥挤着,成群的宦官在送葬的队伍里来回穿行。当时正逢初秋七月,夏天的暑热退去,清风夹着细雨,旗幡卷舒,鼓乐呜咽,号天哭地,百鸟齐噪。“皇帝孝心深且远”,尊制“资送礼备无赢余”。宪宗为表示“孝心”,“设宫置卫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陵园里修建宫殿,设置兵士守护,锁闭嫔妓,对死人像活时一样早晚供养着。诗里“设宫置卫”是古制。蔡邕《独断》记园陵寝庙说;“宫人随鼓漏理被枕,具盥水,陈严具(奁盒)。”柳宗元、刘禹锡为御史时的上司御史中丞武元衡,在德宗死时任山陵仪仗使,就是主事德宗陵墓的长官。吴文治认为:“设宫置卫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是“在墓穴中闭锁嫔妓去殉葬”。此说好像有些不妥。古代用活人或器物陪葬。而用活人殉葬是殷商奴隶制社会的事,虽汉初还有发生,但这已是奴隶制的余烬。秦穆公是春秋五霸之一,在位39年,他死时,《左传》记载用177人陪葬,其中还有大夫子车氏三个生前经常陪侍在秦穆公身边的儿子。用活人殉葬在战国以后已广遭人非议,后代改用人俑和器物从葬,秦始皇兵马俑就是实证。《礼记·檀弓下》载:“陈子车死于卫,其妻与其家大夫谋以殉葬。”这是说要用活人为陈子车殉葬。其弟陈子亢听说后,对人说:用活人陪葬不合乎礼,要是担心死者在地下没人侍候谁也比不上他的妻子和家臣。如果不能制止这件事,我就想用这两个人来殉葬。于是再没人提这件事了。韩愈在诗里用“锁嫔妓”,而不是用“葬嫔妓”,应该不是指用活人殉葬。韩愈诗里“锁嫔妓”,应是指用活人为顺宗“生殉”。此事史书有证。宋代孙汝听说:“唐制,诸陵皆置宫殿,设嫔妓侍卫如平生。”《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九《唐纪·宣宗纪》大中十二年二月甲子条胡注略云:“宋白曰:‘凡诸帝升遐宫人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治衾枕,事死如事生。’”厚重的宫门一关闭,就把阴阳两界隔开了。众多被锁闭在墓宫里的嫔妓,直到老死再也别想从这里走出来。这种“生殉”对人的折磨比“死殉”更残酷,更让人难以忍受。
宪宗之所以厚葬和生殉其父,是为了掩饰他勾结宦官弑父篡位的阴谋。从现存的史料看,宪宗立太子和登大位,一直是他与宦官勾结藩镇等阴谋促成的。而顺宗和王叔文等人担心宪宗强势和工于心计,曾欲另立太子,这便遭宪宗和宦官记恨。宪宗弑父,内有愧疚,这才闹出厚葬和生殉的动静来。历史就是这样,许多事都被当事者故意隐匿了。而宪宗赐死王叔文,贬放八司马,更是意料中的事。封建皇权统治,表面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阴谋诡计;号天哭地,是为杀兄弑父送葬;所谓“三代旧制”,“墓藏庙祭”,是假仁假义;而用活人“生殉”,更是惨无人道的“孝心”。
《柳宗元集》有一篇《复吴子松说》,是柳宗元回复吴武陵谈论松树的事。这是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千百年来似乎从未由人读破,致使今人想解读它,竟找不到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可以借助。章士钊史眼很毒,一语破的,说此一小品文,为《柳宗元集》中说理最精之作,是子厚笃信庄子自然之说的明证。正所謂微言大义,小文章藏寓着大洞天。短短三百余字,好像在回放一千多年前古人在谈天说地、议辩自然人生的情景。吴武陵有奇气,读书多,察物锐,能为俊辩。一日,他以松树外皮的纹理向柳宗元发问,说这些诡异又有条不紊的树纹,与人的贤肖、寿命的短长、人生的贵贱相比,是偶然得之,还是造物者特意制造安排的?这激起柳宗元的兴致。他用《天说》的自然唯物史观作答说,凡物都是自然形成的,没有什么外力特意安排的;假如说有,凡主张这样看法的人都是荒谬的,而成于自然者无不善。不论是树的诡怪纹理,还是人的贤肖,寿夭(长短)贵贱,以及云风、草木、人禽,无不都是依托大自然而生成和流动的。然有可恨者,人或权褒贬黜陟,不解忽升忽降,一升而蒙瞀僻邪者偕来,一降清明冲淳者尽去。与之相反,柳宗元从不相信那些“蒙瞀僻邪”的东西;即使在极端困苦的时候他也始终坚守“清明冲淳”的情操。柳宗元顺从自然,信奉大中之道,到死也没放弃自己的人生追求。柳宗元赞美吴武陵是千百年来罕见的一二者,乍闻不解;可转而思之,中唐时,佛道盛行,阴阳五行、鬼神迷信交织,能如《天说》思想者,世有几人。章士钊《柳文指要》说:此文由树纹推论到天子求士黜陟升降而不得其道者,是吴武陵感伤柳宗元长年遭贬,要为他诉说申理有关,这是有道理的。
作者:中国柳宗元研究会常务理事、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