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麂子父子隔着小木桌面对面坐着，谁也不作声，各自低头吃饭。咀嚼声听起来那么响亮，那么刺耳。
小麂子扔下筷子，勉强把口中食物咽下，说：“我不吃了。”
小麂子才吃了半碗饭呢，而且碗那么小。但是爸爸柔柔地望了儿子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挑了一张红色的放在桌上，轻声说：“那么你去镇上买月饼吃吧，快到中秋节了，镇上有月饼卖。”
小麂子虽然高兴不起来，却还是拿上红钞票，离开了家。
自从妈妈出了远门，满山植物不高兴似的，一天到晚抖落叶子。那些叶子有的像手掌，有的像鸟儿，有的像月饼，有的绿，有的黄，有的红，那么任性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小麂子走在落叶上，脚步沙沙，仿佛有谁跟着呢。
小麂子心儿怦怦跳得厉害，耳朵也竖起来了。
猛一回头，身后却是空空荡荡，只见各种各样的叶子在山径上空坠落，在林间坠落，那么急切，如同投向妈妈的怀抱。
小麂子看了好一会儿，默默不语，继续走路。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可是妈妈还不回来。要是妈妈在家，早就带着小麂子一起下山，到镇上唯一一家糖饼店去买月饼了。“怎么小麂子和麂子妈妈还不来买月饼呢？”兴许戴老花镜的老奶奶和抽竹烟筒的老爷爷在惦记老主顾了吧。
小麂子脚步越来越沉重，甚至想要掉头，不去算了，突然却把红钞票咬在口中，放开四蹄飞奔——
嗖！嗖！嗖！
說不定妈妈就在糖饼店里等着我呢。
嗖！嗖！嗖！
妈妈出远门也不打招呼，恐怕是要考验考验我，看我聪明不聪明，能不能找到她。
嗖！嗖！嗖！
小麂子越跑越快，感觉像是一道山风。
他尽情迈动纤细的四肢，林涛在头顶连绵起伏，仿佛在说：“快呀，快呀，妈妈在糖饼店等你呢！”
他仿佛看见妈妈正在跟戴老花镜的老奶奶拉家常，抽竹烟筒的老爷爷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也不插话。
森林抛在后面了，镇子出现在前方原野上。
小麂子想起妈妈夏天跟爸爸吵架过后，带着气对他说：“儿子，将来妈妈要出远门，你怎么办呢？”他很好奇：“你要到哪里去？”妈妈望着窗外，幽幽地回答：“反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他以为妈妈说着玩的，可是夏天结束没几天，他早上醒来，发现妈妈不见了，问爸爸，说是出远门了。从此就是爸爸下厨。奇怪呀，同样的粮食蔬菜，妈妈做出来是无上美味，爸爸做出来却那么难吃，吃一顿饭就好像挨了一顿惩罚似的。要是小麂子把妈妈找回来，爸爸会有多高兴呀！
这一路有二十里，这样长距离的奔跑，小麂子从未有过。他气喘吁吁，但是不肯停步，一直跑到糖饼店，进门时差点儿被门槛绊了一跤。
“慢点呀——”坐在门槛上抽竹烟筒的老爷爷笑眯眯的，十分可疑。
小麂子隔着玻璃柜台，隔着种种糖果饼干——最多的是月饼——朝柜台后面一瞧，不见妈妈，只见戴老花镜的老奶奶在整理钱箱里的钞票。老奶奶看到小麂子，站起来，将老花镜戴到额头上，居高临下地问：“小麂子，你要买什么？”
“买……买……”小麂子气未喘匀，猛地蹦出一句，“买妈妈！”
“买妈妈？”老奶奶咯咯直笑，像是下了蛋的老母鸡，“是妈妈叫你来买月饼吧！妈妈怎么不来？”
小麂子盯着老奶奶，见她不像撒谎，回头看一下老爷爷，还是那样笑眯眯，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小麂子浑身冰凉，好比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这才想起自己是来买月饼的。糟糕，红钞票不见了，跑的时候咬在口中，要大口呼吸时就吐掉了吧，一路上那么多落叶，怎么找得到？鼻子一酸，差点儿当着别人的面落泪，赶紧离去。
“喂——”老奶奶叫了一声，见小麂子不停步，就对老爷爷说：“你拿个月饼给他。”
老爷爷从柜台上拿了一个小月饼，出门一看，小麂子已经不见踪影了。他摇摇头，对老奶奶说：“这个小麂子太有意思了，钱也不带，来买东西，还要买妈妈！”
老奶奶猜测：“他可能是没有钱，又想吃月饼，被我一问，有些慌，一下子就想到妈妈——他妈妈怎么还不来买月饼？”
老爷爷说：“家里有事，分不开身吧。今天才是十二，十三十四来买也不迟，十五那天买都来得及。”
小麂子离开镇上，脚步放慢了，眼泪哗哗直流，像是两条小溪。可是，当他回到森林里，再度奔跑起来——
嗖！嗖！嗖！
兴许自己出山这段时间，妈妈正好回来了。
嗖！嗖！嗖！
兴许妈妈在问爸爸：“儿子到哪里玩去了？居然不在家里等我，一点也不想我吗？”
嗖！嗖！嗖！
小麂子快得好比一道山风。
他奋力运动发热的四肢，林涛在头顶不停翻涌，仿佛在说：“快呀，快呀，妈妈在家里等你呢！”
他仿佛看见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用远方带来的食材做美味佳肴。
看到自家小木屋的时候，他的肺像是撕裂了，却也顾不得，冲进家门就嚷：“妈妈——”
小麂子声音那么大，几乎要把屋顶揭开。
“儿子——”回答他的却不是妈妈，是爸爸，声音虚虚的，“不是告诉你了吗？妈妈出远门了。”爸爸一手提一桶石灰水，一手拿一把刷子，站在卧室门外，正在粉刷墙壁。
“你干什么？”
“我要将墙刷白，屋子里太暗了。”爸爸勉强冲儿子笑笑，用刷子蘸上石灰水，要刷门框。
“不行！”小麂子尖叫一声，跳过去拉住爸爸，“这是妈妈画的记号！”
门框上，爸爸要下刷子的地方，画着几道横线，边上还写着日期，那是妈妈为小麂子测量身高留下的记录。
爸爸有些尴尬，想要呵斥儿子，忍了忍，迁就地说：“好吧，门框不刷。”
小麂子发现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具也擦得一尘不染，心里咯噔一下，冲进睡房。墙上一家三口的合影不见了，那儿剩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印子和拔去钉子留下的小孔。 “爸爸——”小麂子几乎歇斯底里了。
等爸爸进来，小麂子指着原来挂相框的地方，泪汪汪地问：“妈妈呢？妈妈到哪里去了？”
“哦……呐……”爸爸支支吾吾，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那張照片太旧了……扔掉了……”
“我要你找回来！”小麂子用头把爸爸往外顶，还用脚踢。
爸爸叹息一声，出了门，朝垃圾坑走去。小麂子抢先跑到垃圾坑，从垃圾堆里找出相框，还找出一双旧鞋子、一把旧梳子，都是妈妈的！他气鼓鼓回到家，把旧鞋子放在妈妈以前放鞋子的门角，把旧梳子放妈妈的梳妆台上，又移来板凳，要把相框挂回原处。
“先要钉钉子……还是我来……”爸爸皱了皱眉，拿来锤子和钉子，把钉子往墙上钉。一不留神，一锤砸在手上，痛得直吸气。
小麂子埋怨爸爸：“怪你自己呀，要把照片丢掉！”
晚上，父子两个躺在床上，小麂子侧身望着相框里的妈妈，忍不住哽咽起来。
“你想妈妈，我也想啊，可是妈妈出了远门，想也没有用。”
“妈妈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不定不回来了。我是怕你看见伤心，所以才把妈妈的东西清理掉。”
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东边、西边、南边还是北边？小麂子想呀想呀，想不明白。
第二天中午，小麂子一个人去妈妈洗衣服的河边，蹲在妈妈捶衣服的石头上，真希望妈妈的影子奇迹般出现在水里，然后一回头，身后当真是妈妈，真正的妈妈，亲亲的妈妈，提着一篮子衣服。
水波荡漾，小麂子的倒影在扭动。他蓦然记起，春天里他跟妈妈一起去糖饼店，看到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不禁对老奶奶崇敬万分，小心翼翼地问：“这些都是你们自己做的吗？”
老奶奶回答：“不是的，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小麂子第一次听人说起“很远很远的地方”，心中多么向往啊。既然糖饼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那么老奶奶肯定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吧。
小麂子腾地站起来，跑回家，对在门口劈柴的爸爸说：“给我钱，我要到镇上买东西。”
爸爸一边掏钱一边问：“你买什么？要多少钱？”
小麂子不回答，等爸爸掏出钱，劈手抽一张跟昨天一样的红钞票撒腿就跑。
嗖！嗖！嗖！
到了糖饼店，我递上钞票，老奶奶就会问：“你买什么？”
嗖！嗖！嗖！
我这样回答：“我什么也不买，我要你告诉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千万不要再闹笑话，说“买妈妈”。
嗖！嗖！嗖！
等我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见到妈妈，她会大吃一惊，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小麂子感觉自己比风还要快，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好像在喘气呢。林涛在头上喧哗，仿佛在鼓掌。
到了糖饼店，小麂子隔着柜台向老奶奶递上红钞票，等她问话。
“小麂子，你要买什么？”老奶奶眼中笑意闪闪，期待小麂子再犯一次可爱的错误。
“买……买……”小麂子心里提醒自己，千万别说“买妈妈”，脱口却是脆生生的三个字：“买妈妈！”
“咯咯咯……”老奶奶又笑成了下蛋鸡，“我这里什么都有卖，就是不卖妈妈——妈妈谁家没有啊，还要买！”
妈妈谁家没有啊！
这句话像一串子弹，无情地射进小麂子稚嫩的胸膛。
小麂子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哭着跑出店门，被门槛绊了一下。坐在门槛上的老爷爷想要出手，手上拿着竹烟筒，哪里来得及。小麂子重重地摔了一跤，膝盖好痛，却顾不得，爬起来又跑，差点儿把一个人撞倒，是狐狸大婶。
狐狸大婶问：“小麂子，你怎么了？”
小麂子不回答，逃命一样飞奔，很快就不见了。
狐狸大婶望望老爷爷，又望着老奶奶：“小麂子怎么回事？”
老奶奶举着小麂子的红钞票，解释说：“小麂子昨天来买东西，我问他买什么，他说买妈妈，我以为他是口误呢，他今天又来买妈妈。”
狐狸大婶摇了摇尾巴，叹息着说：“你们不知道……小麂子没有妈妈了，他妈妈七夕夜里跟他爸爸吵了一架，负气走了。”
老爷爷把竹烟筒放在嘴边，咕嘟一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老奶奶看着手中的红钞票，有些难过，“原来当真是要买妈妈……眼看就到中秋节了，怎么还不回来，小孩子也不管了？”
狐狸大婶说：“麂子夫妻性格不合，日子过得别别扭扭，我们住得近的都知道，常替他们闹心。就是小麂子年纪太小，什么事也不懂。”
有几个乡下人结伴来买月饼，小小的店子一下子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老奶奶把红钞票用一只小夹子夹住，放在钱箱里。
后天就是中秋节，来买月饼和糖果的络绎不绝，老奶奶不停收钱找钱，钱箱里大钞票越来越多，小钞票越来越少，小麂子那张红钞票被拨来拨去，始终没有动用。
这天晚上，老奶奶和老爷爷关上店门，一起数钱，看到那张带夹子的红钞票，老奶奶说：“小麂子来买妈妈，我们收了钱，没有妈妈卖给他呢。”
老爷爷喷一口烟，嘟哝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老奶奶却说：“什么难断不难断？明天你看店子，我去找找麂子妈妈，劝她回家——真是的，出门散散心就算了，中秋节了还不回来。”
老爷爷望望大门，说：“你到哪里去找？”
老奶奶把老花镜推到额头上，望着老爷爷，胸有成竹地回答：“女人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她回娘家了呗，她娘家在萱草山。”
老爷爷打量着老奶奶，有些疑虑，“萱草山？来回要整整两天，你行不行？还是我去吧。”
老奶奶的回答很坚定，“还是我去，女人和女人好说话。”
八月十四，老奶奶起了个大早，迎着朝霞出发了，除了干粮和水，她还带上了那张红钞票。 这一路的艰辛就不说了吧，反正是走呀走呀，累了就歇一歇，吃吃干粮喝口水，继续前进，晚霞满天才到达萱草山。山道上荆棘很多，她出现在麂子妈妈跟前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给钩子和刺刮得破破烂烂，脸上还给划出两道细细的血线。
见到老奶奶，麂子妈妈大吃一惊，“您……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老奶奶拿出红钞票，硬邦邦地说：“我来替小麂子买妈妈！你这个做妈妈的呀，这么久不回家，小麂子想妈妈想得紧，要到我店里买一个呢……”
麂子妈妈先是惊讶，听老奶奶说完，低下头，哭得泪淋淋的。
八月十五，黄昏时分，镇上、乡下、山里，神州大地，亿万人家吃过晚饭，都盼着赏月分月饼呢。小孩子都到屋外玩耍，等候月亮升起，好及时报告大人。大人呢，早已做好了准备，要给孩子们讲吴刚和嫦娥的故事，要教孩子们辨认月亮上的桂花树和玉兔，有人还要教孩子们背诵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呢。唯有小麂子躲在睡房不肯出门，麂子爸爸独自坐在桌边借酒浇愁，喝了一杯又一杯，一杯比一杯更苦、更涩。酒是麂子妈妈走后，他自己尝试酿制的，虽然失败了，却也舍不得倒掉。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高声叫唤：“小麂子——”
麂子爸爸怀疑自己听错了。今天是中秋节呀，天都黑了呀，谁不是跟家里人团团圆圆赏月呢？酒喝多了，听错了吧。
“妈妈——”小麂子大叫一声，跑到屋外。
麂子爸爸放下酒杯，跟着出去。
那一刻，父子两个多么期盼看到妈妈呀！然而从林间小径提着灯笼走出来的，却是糖饼店的老爷爷。
麂子爸爸很纳闷，“是您老人家……”
老爷爷走到跟前，笑眯眯地问小麂子：“你怎么回事？到我店里去买妈妈，留下钱，妈妈却不要。”
小麂子不明就里。
麂子爸爸听出弦外之音，赶紧问：“您见到他妈妈了？”
“你儿子不是要买妈妈吗，我们收了钱，就送货上门了。”老爷爷回头一指，得意非凡，“你们看！”
麂子父子朝那边望去，啊呀，还有两个灯笼，挨得很近，萤火虫一样在林间闪现。
“妈妈妈妈！”小麂子欢呼着，飞奔去迎。
月亮一下子跳出来了，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皎洁，光华千道万道照进枝条疏朗的森林，如诗似梦，胜似仙境。
老爷爷指着树梢那只迷人的白玉盘，对麂子爸爸说：“今年的月亮特別圆呢，山上看月亮，又特别大，我们两家一起赏月！”
麂子爸爸搓着手，很难为情，“我不知道他妈妈今天回来，月饼都没有买……十二那天我给钱叫小麂子自己买来吃的……”
“这是什么？”老爷爷用灯笼照一照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笑眯眯地说：“我们家开糖饼店，还愁没有月饼？你把桌子搬出来，好酒好菜也拿出来。”
小麂子扔下筷子，勉强把口中食物咽下，说：“我不吃了。”
小麂子才吃了半碗饭呢，而且碗那么小。但是爸爸柔柔地望了儿子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挑了一张红色的放在桌上，轻声说：“那么你去镇上买月饼吃吧，快到中秋节了，镇上有月饼卖。”
小麂子虽然高兴不起来，却还是拿上红钞票，离开了家。
自从妈妈出了远门，满山植物不高兴似的，一天到晚抖落叶子。那些叶子有的像手掌，有的像鸟儿，有的像月饼，有的绿，有的黄，有的红，那么任性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小麂子走在落叶上，脚步沙沙，仿佛有谁跟着呢。
小麂子心儿怦怦跳得厉害，耳朵也竖起来了。
猛一回头，身后却是空空荡荡，只见各种各样的叶子在山径上空坠落，在林间坠落，那么急切，如同投向妈妈的怀抱。
小麂子看了好一会儿，默默不语，继续走路。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可是妈妈还不回来。要是妈妈在家，早就带着小麂子一起下山，到镇上唯一一家糖饼店去买月饼了。“怎么小麂子和麂子妈妈还不来买月饼呢？”兴许戴老花镜的老奶奶和抽竹烟筒的老爷爷在惦记老主顾了吧。
小麂子脚步越来越沉重，甚至想要掉头，不去算了，突然却把红钞票咬在口中，放开四蹄飞奔——
嗖！嗖！嗖！
說不定妈妈就在糖饼店里等着我呢。
嗖！嗖！嗖！
妈妈出远门也不打招呼，恐怕是要考验考验我，看我聪明不聪明，能不能找到她。
嗖！嗖！嗖！
小麂子越跑越快，感觉像是一道山风。
他尽情迈动纤细的四肢，林涛在头顶连绵起伏，仿佛在说：“快呀，快呀，妈妈在糖饼店等你呢！”
他仿佛看见妈妈正在跟戴老花镜的老奶奶拉家常，抽竹烟筒的老爷爷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也不插话。
森林抛在后面了，镇子出现在前方原野上。
小麂子想起妈妈夏天跟爸爸吵架过后，带着气对他说：“儿子，将来妈妈要出远门，你怎么办呢？”他很好奇：“你要到哪里去？”妈妈望着窗外，幽幽地回答：“反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他以为妈妈说着玩的，可是夏天结束没几天，他早上醒来，发现妈妈不见了，问爸爸，说是出远门了。从此就是爸爸下厨。奇怪呀，同样的粮食蔬菜，妈妈做出来是无上美味，爸爸做出来却那么难吃，吃一顿饭就好像挨了一顿惩罚似的。要是小麂子把妈妈找回来，爸爸会有多高兴呀！
这一路有二十里，这样长距离的奔跑，小麂子从未有过。他气喘吁吁，但是不肯停步，一直跑到糖饼店，进门时差点儿被门槛绊了一跤。
“慢点呀——”坐在门槛上抽竹烟筒的老爷爷笑眯眯的，十分可疑。
小麂子隔着玻璃柜台，隔着种种糖果饼干——最多的是月饼——朝柜台后面一瞧，不见妈妈，只见戴老花镜的老奶奶在整理钱箱里的钞票。老奶奶看到小麂子，站起来，将老花镜戴到额头上，居高临下地问：“小麂子，你要买什么？”
“买……买……”小麂子气未喘匀，猛地蹦出一句，“买妈妈！”
“买妈妈？”老奶奶咯咯直笑，像是下了蛋的老母鸡，“是妈妈叫你来买月饼吧！妈妈怎么不来？”
小麂子盯着老奶奶，见她不像撒谎，回头看一下老爷爷，还是那样笑眯眯，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小麂子浑身冰凉，好比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这才想起自己是来买月饼的。糟糕，红钞票不见了，跑的时候咬在口中，要大口呼吸时就吐掉了吧，一路上那么多落叶，怎么找得到？鼻子一酸，差点儿当着别人的面落泪，赶紧离去。
“喂——”老奶奶叫了一声，见小麂子不停步，就对老爷爷说：“你拿个月饼给他。”
老爷爷从柜台上拿了一个小月饼，出门一看，小麂子已经不见踪影了。他摇摇头，对老奶奶说：“这个小麂子太有意思了，钱也不带，来买东西，还要买妈妈！”
老奶奶猜测：“他可能是没有钱，又想吃月饼，被我一问，有些慌，一下子就想到妈妈——他妈妈怎么还不来买月饼？”
老爷爷说：“家里有事，分不开身吧。今天才是十二，十三十四来买也不迟，十五那天买都来得及。”
小麂子离开镇上，脚步放慢了，眼泪哗哗直流，像是两条小溪。可是，当他回到森林里，再度奔跑起来——
嗖！嗖！嗖！
兴许自己出山这段时间，妈妈正好回来了。
嗖！嗖！嗖！
兴许妈妈在问爸爸：“儿子到哪里玩去了？居然不在家里等我，一点也不想我吗？”
嗖！嗖！嗖！
小麂子快得好比一道山风。
他奋力运动发热的四肢，林涛在头顶不停翻涌，仿佛在说：“快呀，快呀，妈妈在家里等你呢！”
他仿佛看见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用远方带来的食材做美味佳肴。
看到自家小木屋的时候，他的肺像是撕裂了，却也顾不得，冲进家门就嚷：“妈妈——”
小麂子声音那么大，几乎要把屋顶揭开。
“儿子——”回答他的却不是妈妈，是爸爸，声音虚虚的，“不是告诉你了吗？妈妈出远门了。”爸爸一手提一桶石灰水，一手拿一把刷子，站在卧室门外，正在粉刷墙壁。
“你干什么？”
“我要将墙刷白，屋子里太暗了。”爸爸勉强冲儿子笑笑，用刷子蘸上石灰水，要刷门框。
“不行！”小麂子尖叫一声，跳过去拉住爸爸，“这是妈妈画的记号！”
门框上，爸爸要下刷子的地方，画着几道横线，边上还写着日期，那是妈妈为小麂子测量身高留下的记录。
爸爸有些尴尬，想要呵斥儿子，忍了忍，迁就地说：“好吧，门框不刷。”
小麂子发现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具也擦得一尘不染，心里咯噔一下，冲进睡房。墙上一家三口的合影不见了，那儿剩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印子和拔去钉子留下的小孔。 “爸爸——”小麂子几乎歇斯底里了。
等爸爸进来，小麂子指着原来挂相框的地方，泪汪汪地问：“妈妈呢？妈妈到哪里去了？”
“哦……呐……”爸爸支支吾吾，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那張照片太旧了……扔掉了……”
“我要你找回来！”小麂子用头把爸爸往外顶，还用脚踢。
爸爸叹息一声，出了门，朝垃圾坑走去。小麂子抢先跑到垃圾坑，从垃圾堆里找出相框，还找出一双旧鞋子、一把旧梳子，都是妈妈的！他气鼓鼓回到家，把旧鞋子放在妈妈以前放鞋子的门角，把旧梳子放妈妈的梳妆台上，又移来板凳，要把相框挂回原处。
“先要钉钉子……还是我来……”爸爸皱了皱眉，拿来锤子和钉子，把钉子往墙上钉。一不留神，一锤砸在手上，痛得直吸气。
小麂子埋怨爸爸：“怪你自己呀，要把照片丢掉！”
晚上，父子两个躺在床上，小麂子侧身望着相框里的妈妈，忍不住哽咽起来。
“你想妈妈，我也想啊，可是妈妈出了远门，想也没有用。”
“妈妈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不定不回来了。我是怕你看见伤心，所以才把妈妈的东西清理掉。”
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东边、西边、南边还是北边？小麂子想呀想呀，想不明白。
第二天中午，小麂子一个人去妈妈洗衣服的河边，蹲在妈妈捶衣服的石头上，真希望妈妈的影子奇迹般出现在水里，然后一回头，身后当真是妈妈，真正的妈妈，亲亲的妈妈，提着一篮子衣服。
水波荡漾，小麂子的倒影在扭动。他蓦然记起，春天里他跟妈妈一起去糖饼店，看到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不禁对老奶奶崇敬万分，小心翼翼地问：“这些都是你们自己做的吗？”
老奶奶回答：“不是的，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小麂子第一次听人说起“很远很远的地方”，心中多么向往啊。既然糖饼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那么老奶奶肯定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吧。
小麂子腾地站起来，跑回家，对在门口劈柴的爸爸说：“给我钱，我要到镇上买东西。”
爸爸一边掏钱一边问：“你买什么？要多少钱？”
小麂子不回答，等爸爸掏出钱，劈手抽一张跟昨天一样的红钞票撒腿就跑。
嗖！嗖！嗖！
到了糖饼店，我递上钞票，老奶奶就会问：“你买什么？”
嗖！嗖！嗖！
我这样回答：“我什么也不买，我要你告诉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千万不要再闹笑话，说“买妈妈”。
嗖！嗖！嗖！
等我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见到妈妈，她会大吃一惊，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小麂子感觉自己比风还要快，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好像在喘气呢。林涛在头上喧哗，仿佛在鼓掌。
到了糖饼店，小麂子隔着柜台向老奶奶递上红钞票，等她问话。
“小麂子，你要买什么？”老奶奶眼中笑意闪闪，期待小麂子再犯一次可爱的错误。
“买……买……”小麂子心里提醒自己，千万别说“买妈妈”，脱口却是脆生生的三个字：“买妈妈！”
“咯咯咯……”老奶奶又笑成了下蛋鸡，“我这里什么都有卖，就是不卖妈妈——妈妈谁家没有啊，还要买！”
妈妈谁家没有啊！
这句话像一串子弹，无情地射进小麂子稚嫩的胸膛。
小麂子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哭着跑出店门，被门槛绊了一下。坐在门槛上的老爷爷想要出手，手上拿着竹烟筒，哪里来得及。小麂子重重地摔了一跤，膝盖好痛，却顾不得，爬起来又跑，差点儿把一个人撞倒，是狐狸大婶。
狐狸大婶问：“小麂子，你怎么了？”
小麂子不回答，逃命一样飞奔，很快就不见了。
狐狸大婶望望老爷爷，又望着老奶奶：“小麂子怎么回事？”
老奶奶举着小麂子的红钞票，解释说：“小麂子昨天来买东西，我问他买什么，他说买妈妈，我以为他是口误呢，他今天又来买妈妈。”
狐狸大婶摇了摇尾巴，叹息着说：“你们不知道……小麂子没有妈妈了，他妈妈七夕夜里跟他爸爸吵了一架，负气走了。”
老爷爷把竹烟筒放在嘴边，咕嘟一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老奶奶看着手中的红钞票，有些难过，“原来当真是要买妈妈……眼看就到中秋节了，怎么还不回来，小孩子也不管了？”
狐狸大婶说：“麂子夫妻性格不合，日子过得别别扭扭，我们住得近的都知道，常替他们闹心。就是小麂子年纪太小，什么事也不懂。”
有几个乡下人结伴来买月饼，小小的店子一下子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老奶奶把红钞票用一只小夹子夹住，放在钱箱里。
后天就是中秋节，来买月饼和糖果的络绎不绝，老奶奶不停收钱找钱，钱箱里大钞票越来越多，小钞票越来越少，小麂子那张红钞票被拨来拨去，始终没有动用。
这天晚上，老奶奶和老爷爷关上店门，一起数钱，看到那张带夹子的红钞票，老奶奶说：“小麂子来买妈妈，我们收了钱，没有妈妈卖给他呢。”
老爷爷喷一口烟，嘟哝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老奶奶却说：“什么难断不难断？明天你看店子，我去找找麂子妈妈，劝她回家——真是的，出门散散心就算了，中秋节了还不回来。”
老爷爷望望大门，说：“你到哪里去找？”
老奶奶把老花镜推到额头上，望着老爷爷，胸有成竹地回答：“女人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她回娘家了呗，她娘家在萱草山。”
老爷爷打量着老奶奶，有些疑虑，“萱草山？来回要整整两天，你行不行？还是我去吧。”
老奶奶的回答很坚定，“还是我去，女人和女人好说话。”
八月十四，老奶奶起了个大早，迎着朝霞出发了，除了干粮和水，她还带上了那张红钞票。 这一路的艰辛就不说了吧，反正是走呀走呀，累了就歇一歇，吃吃干粮喝口水，继续前进，晚霞满天才到达萱草山。山道上荆棘很多，她出现在麂子妈妈跟前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给钩子和刺刮得破破烂烂，脸上还给划出两道细细的血线。
见到老奶奶，麂子妈妈大吃一惊，“您……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老奶奶拿出红钞票，硬邦邦地说：“我来替小麂子买妈妈！你这个做妈妈的呀，这么久不回家，小麂子想妈妈想得紧，要到我店里买一个呢……”
麂子妈妈先是惊讶，听老奶奶说完，低下头，哭得泪淋淋的。
八月十五，黄昏时分，镇上、乡下、山里，神州大地，亿万人家吃过晚饭，都盼着赏月分月饼呢。小孩子都到屋外玩耍，等候月亮升起，好及时报告大人。大人呢，早已做好了准备，要给孩子们讲吴刚和嫦娥的故事，要教孩子们辨认月亮上的桂花树和玉兔，有人还要教孩子们背诵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呢。唯有小麂子躲在睡房不肯出门，麂子爸爸独自坐在桌边借酒浇愁，喝了一杯又一杯，一杯比一杯更苦、更涩。酒是麂子妈妈走后，他自己尝试酿制的，虽然失败了，却也舍不得倒掉。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高声叫唤：“小麂子——”
麂子爸爸怀疑自己听错了。今天是中秋节呀，天都黑了呀，谁不是跟家里人团团圆圆赏月呢？酒喝多了，听错了吧。
“妈妈——”小麂子大叫一声，跑到屋外。
麂子爸爸放下酒杯，跟着出去。
那一刻，父子两个多么期盼看到妈妈呀！然而从林间小径提着灯笼走出来的，却是糖饼店的老爷爷。
麂子爸爸很纳闷，“是您老人家……”
老爷爷走到跟前，笑眯眯地问小麂子：“你怎么回事？到我店里去买妈妈，留下钱，妈妈却不要。”
小麂子不明就里。
麂子爸爸听出弦外之音，赶紧问：“您见到他妈妈了？”
“你儿子不是要买妈妈吗，我们收了钱，就送货上门了。”老爷爷回头一指，得意非凡，“你们看！”
麂子父子朝那边望去，啊呀，还有两个灯笼，挨得很近，萤火虫一样在林间闪现。
“妈妈妈妈！”小麂子欢呼着，飞奔去迎。
月亮一下子跳出来了，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皎洁，光华千道万道照进枝条疏朗的森林，如诗似梦，胜似仙境。
老爷爷指着树梢那只迷人的白玉盘，对麂子爸爸说：“今年的月亮特別圆呢，山上看月亮，又特别大，我们两家一起赏月！”
麂子爸爸搓着手，很难为情，“我不知道他妈妈今天回来，月饼都没有买……十二那天我给钱叫小麂子自己买来吃的……”
“这是什么？”老爷爷用灯笼照一照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笑眯眯地说：“我们家开糖饼店，还愁没有月饼？你把桌子搬出来，好酒好菜也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