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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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的哪年哪月,我还住在东四北大街的一座楼上,为参加一次文学活动,我供职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先派车接我,之后接史铁生同车前往。只记得当人们从楼上将轮椅上的他抬下楼时,因其高大壮实的身量,每个人头上都冒满了汗,他却只能以感激、愧疚又疼痛的皱眉微笑表达谢意……20多年后,我搬来安定门内,他却早已寂寂黄泉,我和他虽然只此一面之缘,甚至还来不及问他何以从地坛附近的某胡同搬至东二环外的那座居民楼(或是来此访友),阴差阳错地,从前他每天前往的地坛,成了我每天必去的所在。不同的是,他当年看到的是满目荒凉,我今天看到的却是废园复生后的种种;他不得不靠的是咯吱作响的轮椅,我仍然可以依靠的却是日渐衰退的双腿。
  每到黄昏,我必穿过北二环,或轻快或吃力地走入地坛南门。进了园门,环东向北,赏百年古柏,看欣欣绿地,每见奇树异卉,便习惯性地想要看个究竟。那天刚走入“中医药养生文化园”,便见左侧一树的树叶有趣,其叶片形色与槐叶别无二致,可一片片叶片却十分巧妙地组成蝴蝶形状,微风吹来,枝叶飘动,就像大片蝶群绕树飞舞……看看树干标牌,原来此树名“蝴蝶槐”。又一天,拐过蝴蝶槐向北,在树丛中,又见一主干矮壮的树,只见其型虽矮,却器宇不凡,那如伞的树冠飞扬跋扈,那蓄力待发的枝干蟠曲如龙,再看它的叶片,也是一样的嫩绿槐叶,看看标牌,名“龙爪槐”。我深吸一口气,不由得为大自然的神秘幽深而折服:何以槐树如此丰富,何以唯它成为北京的市树?原来早在周代,宫外就植三槐树,当年三公朝天子时,即面向三槐恭敬而立,此后人们便以三槐喻三公之位。槐,也便平添了高贵神圣之气,加之其生命力旺盛,抗寒耐旱,易于北方生长,于是,唐都长安、东晋南京、北魏洛阳都将其植为道边树,以为槐荫翳翳,吹遍了满城君子风。
  虽说槐树位高名显,地坛内,最多最盛最富阵容的还是古柏,窃想,这自然因为它坚韧、庄穆、清雅、极富生命力,其寓意又是长生不老、百年不衰,自然人人敬之、爱之,皇家坛苑,唯它可以相配相宜。后来查书,原来不光源自柏之形象,其内涵更是其来自,专家考证:远在上古,因贝壳呈圆锥之状,于是唤起上古人生殖崇拜情结,而且有感必用,直接反映就是以贝壳为货币,以示高贵。继而,因“贝”“柏”音近,即将贝树呼为柏树,因之,柏树也被赋予了一定的生殖崇拜意义。何为生殖崇拜?新生、永生、转生。既如此,此后凡宫苑、园林、墓地无不广植柏树。地坛,这每年王公大臣祭地之坛岂能柏园不盛!它的确蓊蓊郁郁、气象不凡,光百年以上者就达168株,300年以上者整整80株!方泽坛四周更是拥拥攘攘,几成古柏世界!往往清风徐来,柏香弥漫,让人不能不醉。无论春风沉醉的黄昏,还是黄叶坠落的秋晚,我最心醉神迷的还是那些300年高龄的桧柏和500年高龄的侧柏,抚着它被岁月磨蚀得几近干裂剥落的树干,我似乎触到它慈祥的心跳和关爱的体温,望着它轻轻摇动的枝叶,我似乎听到它讲述的前世今生和生命的原蕴灵质。膜拜近前,不知多少回,禁不住眼眶湿润,不知多少回,禁不住仰天长啸!它让我在困惑中看到了一线光亮,在无奈中赏到了些许甘润,让我几近干涸的心重新有了诗和梦……
  也不时观人,不记得已看过多少地坛中人。大疫之年,来地坛者大大超过往年,因为这里地旷人稀,花树葱茏,自是消遣避疫好场所,特别夏秋时节,满身婚纱的拍照者、唱歌跳舞的擺拍者、练声票戏的票友们……真是香衣艳影、咿呀盈盈,几乎早将瘟疫赶出了地球!然而,几乎天天来日日来的还是那些中老年人,距东门不远处的门球场,每到黄昏,都有一些老年男女手握球杆认真练球或参赛。他们虽大多眼花腿迟,却经常为一球的进出耗尽心力,进了球开怀大笑,错失未进,往往捶胸顿足。我猜想,他们比赛结束晚上回家,或许还要喝上一盅……人老腿先老,为了延缓腿的衰老和保持全身机能,近年来全球人类都大兴走路之风,应该源出于此。然而,健身更要健心,健心最要者当推心情愉悦、精神兴奋,这就莫过于痴迷某种爱好和参与竞技比赛,此时人人青春勃发,谁还记得老之已至?我理解并赞赏这些老者日日热衷的门球比赛。另一景在牡丹园旁一座凉亭中,那里常是琴声悠扬,生旦净末曲声不绝。一日黄昏,我刚绕钟楼东行,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悠悠京胡声,继而就是一对老生与花脸的对唱,其行腔走板、吐字发音着实令我这半通不通的京剧迷陶醉,以为是身边走路人随身携带的半导体传出的,可他那里正说着评书《林海雪原》。于是寻声东行,来到牡丹园旁凉亭外,原来是一位长髯老者操琴,两位五六十岁的大妈在对唱,未见其人时猜想两位唱者或许是某京剧团退休的专业演员,否则岂能如此字正腔圆声声入韵?走近细看其行为举止,虽猜不透她们的原先职业,却可断定,就是普通退休职工,可见京剧在北京这京剧之都其根扎得如何之深!
  天天见到的还是那两对人:一对是母女。母亲大约60岁上下,她体态灵活,步履如风,憔悴的脸上一双眼睛虽时常漾着慈爱的微笑,却总难掩她多年的愁苦和焦虑;女儿像是20多岁,她高大壮实,肩阔、背厚、胸突,体态足有母亲三倍之壮,白里透红的脸上总是乖乖的笑容,乖得极像摇篮中的婴儿。她总是急急跟在母亲身后,手提网兜、里面装着水杯和毛巾的母亲不时回头看看、笑笑,像是提醒着什么……看行状,这不是个富裕家庭,可女儿却从小得了一种疑难病症,母亲(或许还有父亲)要养家、持家,更希望女儿病愈健康,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一定是谨遵医嘱,日日出来锻炼,唉,每家之难谁人知?人生之苦何其多。另一对像是一对特殊夫妻。男者中年,高大挺拔,一身纯朴,女者20多岁,矮小、脸歪、腿瘸,却总是一只手攀在男士腕上,笑扬着脸,边走边说着什么,其神淡定,其心洋洋……我不知他们的背景身世,更不知他们的爱情故事,但相信,他们苦涩也是甜蜜,残缺也享健全——因为有爱支撑。每见他们的背影,我都投以深深祝福!
  想起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由于病痛折磨和种种无奈,他说他初来地坛时想的总是关于死,后来又想生和生命,生命的昨天、今天、明天,生命的内质与宿命……想想地坛的树木花草、祭坛古厦及至来来去去的各路来者,又有谁不是在咀嚼着生命,品味着生命,叩拜又叩问着生命?
  这并不违逆地坛本意,明嘉靖九年(1530年),嘉靖帝规制的建坛宗旨就是遵照古代天圆地方、天青地黄、天南地北、龙凤、乾坤等传统,供奉皇地神祇、五岳、五镇、四海、四渎、武陵山等神位,而且每年夏至或国有大事时,从皇帝到文武百官皆于恢弘场面、庄重仪式中,以三拜九叩大礼祭拜,祈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不同是在叩拜生命,也叩问生命么!
  选自《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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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乡是茶叶集散地,喜欢喝茶的人多。坐办公室的,几乎每人都带个玻璃杯,里面泡着龙井茶,一看叶芽,就知道茶的好坏。然而喝的多是绿茶,喜欢红茶、乌龙茶、普洱茶的,似不多。久未回乡,不知道如今喝茶的风气如何。我喜欢喝茶比较晚,不能喝酒了,才开始喜欢上茶,可是性不喜绿茶,先是喜欢乌龙,接着又喜欢上红茶。记得第一次到茶城买茶,想买的是金乌龙。那家茶城就要搬迁了,黑魆魆的,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灯。卖茶的老板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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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的哥哥发来飘着雪花的视频,也许是因为久离故乡的缘故,也许是在南方沿海工作,多年没见下雪的缘故,这段视频我看了好几遍,使我不由得想起儿时在老家生活的情景,想起故乡的冬天。  我的老家在一座大山的深處,记忆中大山里故乡的冬天既不像北国冬天那样到处冰天雪地,也不像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冬天繁花满树,温暖如春。故乡的冬天别具一番风味,有它独特的韵味。  故乡的冬天是美丽的,冬夏常青的松树、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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