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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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中午,邵本山带着三个人上了紫琅山。
  山不高,山上和尚挺有名。邵本山对三个人说,你们去了别出声,一切听我的。三个人点头如鸡啄米。其实他们也不想说话,一整夜没捞到打个盹儿,上午还没觉补,现在哈欠连天,就是行尸走肉,可谁让邵本山是他们头儿呢。
  邵本山也有十来个小时没合眼,脚边杂草间静卧无数石块,但凡大一些都觉得像张床,可他还是精神抖擞,谁让他是头儿呢。
  爬到半山腰,手机响了,是唱着“我在仰望月亮之上”的醇厚女声。邵本山食指放在嘴唇中间,一个急转身,对着三个人狠命地“嘘”。三个人低头赶路,给这一“嘘”,晕头转向,几乎撞倒邵本山。
  右手举着手机,左手紧贴裤缝,邵本山保持接连鞠躬的姿态,嘴里不停地说不不不,是是是,不不不……
  “你再找和尚算命,我就撤了你!”男高音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像爆米花机砰一声炸了。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最小的是个丫头。她带着哭腔说,出来的时候给张所抓到了,可她什么都没说,真的什么都没说。
  邵本山盯着丫头的脸,渐渐凑近。丫头缩着肩膀,连连后退。邵本山挤着左眼瞅瞅,又眯着右眼瞧瞧,怪模怪样惹得另两个人也靠过来。
  “眼皮子上黑漆漆的是什么东西?”邵本山厉声问道。
  “没,没什么啊……”丫头给邵本山吓到,边说边用手去摸。一摸,想起来了,她说,“我去弄了个美瞳线。”
  “美、美什么铜线?”邵本山没听清。
  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丫头说就是以后不用画眼线了,自己就有。
  眼睛!邵本山先是拍了丫头脑袋一巴掌,然后又掐了掐指尖,惊呼:黑属水,水生木,肝开窍于目,行于丑时。怪不得晚上总生事!
  怪不得!怪不得!三个人中的瘦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怪不得昨天晚上那老头儿要给烧死。另一个胖子也拍了瘦子一下说,怪不得这几天我上牙龈全肿了,原来肝火旺啊!
  “下山!不用找和尚啦!”邵本山气呼呼地一挥手。
  丫頭哭丧着脸跟在邵本山后头。邵本山说你赶紧给我把那个什么铜线弄掉!
  透过树叶缝隙,盛夏的几缕阳光投射下来,铺出一条洒满碎金的小道。四个人都不说话,一路小跑下山。高温给浓密交错的枝叶挡在外头,凉风倏然飘过,裹挟着江水的土腥味。天色阴沉下去,脚下的光亮一并消失。柏树皮皱如鸡皮,一圈又一圈地裹紧树干,瞬间像是又长高一节。
  邵本山停住脚步,面向东方,双手合十,拜了拜。他嘴中嘟囔:不得喧哗,不得喧哗……念完,从胸前掏出样东西,握在手心里,又拜了拜。
  那是三枚银光闪闪的警徽。


  邵本山出生时,他娘姚美娥正挺着大肚子,坐在船尾补渔网。梭子刚刚穿过第一个网扣,人就瘫了下去。姚美娥深吸一口气,大呼:阿旺!阿旺!
  阿旺是邵本山的爹,由船头奔过来,差点儿给渔网绊倒。他的五官挤在一起,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说生就生啦?不是还、还有一个月吗?
  立春刚过,天却没能暖和。日头还沉着,海面上的风又湿又冷。姚美娥通身战栗,嘴唇泛白。她咬紧牙关,汗珠子顺着额头淌满了整张脸。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姚美娥说快打转!邵阿旺手足无措,只能扔下姚美娥,再奔回船头,掌舵返航。
  远处传来鸣笛声,海水像呼吸一样有节奏地把浪头一道道向前推。邵阿旺的皮肤黝黑中渗出赤红,海风把他的脸吹皱,像个裂开的核桃,他时不时回头看向船尾,姚美娥还在动,青筋暴起,脸色涨红,嘴角向两边扯开像只鲶鱼,仅仅发出一声又一声尖细的吭哧声。姚美娥不停地憋气、松劲,再憋气、再松劲,一次又一次向终点冲刺……
  哭声乍起,响亮又清脆。天边渐渐亮堂,淡青色的海平线给抹上一层粉红色,粉红色下布满耀眼的金光。邵阿旺咧着嘴巴笑了,笑着笑着又流出了眼泪。
  邵本山生在自家渔船上,之后在乡医院待了快一个月。医生说还好送来得早,再迟些大的小的都保不住。可就算现在都救回来,姚美娥能不能再生还不好说,这早产儿能不能长好也不好说。
  船到岸时,船尾浸透了血,姚美娥早没了知觉。邵本山指甲都没长全,冻得乌青,哭声嘶哑。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姚美娥看着怀中的小人儿仍心有余悸。她说这小人儿和自己八字不合,要不然不会早产,不会要人的命。她让邵阿旺请先生来看看。
  东海捕鱼人家除了会看潮汐,还要听先生的。先生算命起卦,三个铜板一扔就告诉人能不能出海。立春前,邵阿旺的船给撞坏了船帮,这次出海他只顾着船好不好。姚美娥上船下船都轻巧,打算这趟回来就歇下等生呢。谁都没想到要请先生。邵阿旺回想老婆濒死的模样,越想越后怕,着忙就去请。
  先生年逾古稀,生在东海村,长在东海村,有着东海人特有的黑红皮肤。他常年戴一顶灰色八角帽,鼻梁上架副茶色眼镜,白色胡须在下巴尖上攒着。先生要了生辰八字,先是掐指尖,接着翻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最后摆开笔墨,从怀里掏出一张鲜红的纸。先生让邵阿旺端来水,研墨润笔,一笔一画地写起来……先生把邵本山的一生都写在了红纸上。
  先生的字好多是繁体,邵阿旺认得大部分,但它们重新组合又不认得,他摇摇头说看不懂。姚美娥小学都没念完,只认出纸面上的数字年份,问怎么到五十岁就没了?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五十之后流年大运再无坎坷。五十年里不要在水上。”邵阿旺急了,说不在水上,他能去哪儿?我们祖上三代都是捕鱼的!
  先生把眼镜推到鼻梁下方,不让镜片遮住眼睛。他看着邵阿旺说:“这孩子乙巳年生覆灯火命,八字却全是水。一出生就差点儿死在水里,一辈子得避水。”邵阿旺问那连水都不能喝了吗?姚美娥横了他一眼,说你闭嘴。她轻声问先生那该怎么破解?先生说就先从取名里来补吧。姚美娥让取个简单的,她能认得。先生想了想说:“八字水多,缺少制衡。土克水,木生火,名字里要这两个多。”他用手蘸了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本”字和一个“山”字。姚美娥点点头说这两个字认得,她轻轻念出来:邵本山。“本属木,山属土。”先生捻着胡须说,“这孩子命硬,七煞破军羊刃俱全,非国徽大盖帽不能镇也。”   邵阿旺把先生写的一页红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收好。他问姚美娥儿子的命真能和我俩不一样?姚美娥说请了先生就信先生,反正不能让他跟着去捕鱼。要不然,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邵本山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东海村到处贴着征兵宣传画。姚美娥盯着宣传画看了半天: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这几个字她全认得。宣传画上有位小伙子,戴着大檐帽特别精神。姚美娥决定了,让儿子去当兵。


  下了紫琅山,邵本山让三个人赶紧去休息,自己又回到派出所。
  派出所和山的名字一样,叫紫琅派出所。到了饭点儿,所里挤满人,都窝在食堂。
  肚子早唱起空城计,可邵本山顾不上吃,他先打电话给刑警队的小法医,问现场怎么个说法?小法医说从现场看像是蚊香把蚊帐点着了……不过一切还是要等尸检结果……但他觉得吧,看上去应该不像是个什么案子……法医是个刚来的小年轻,说话轻声细气,不急不慌,怀疑全部又否定一切,邵本山觉得这个电话打了等于没打。
  给烧死的老头儿叫老罗,是个老光棍儿,在文学街开了家杂货铺,就在邵本山的辖区里。凌晨两点半,开早饭铺子的报警,说杂货铺里有浓烟。邵本山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倒不是担心要忙个通宵,他是担心如果是案子,死了人,这下半年的平安社区就评不上了。邵本山可是答应过马主任,一定会把社区整成样板的。想到这里,邵本山不仅感觉不到饥饿,连瞌睡虫都跑了。
  邵本山刚分到社区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大半个月时间,把村里每家每户都跑了一遍,连阿猫阿狗他都认得。第一回和老罗照面是个下午。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刚把文学街浇了个透,青石板缝里能窜出青草味,邵本山是走一路香一路。有个小姑娘像风一样跑过,踩出石板缝里的水,溅了邵本山半片裤腿。小姑娘跑去的地方是老罗的杂货铺,她喊老罗老罗,两个米奇泡泡糖。光秃秃的脑袋从柜台下伸出来,一个老头儿笑嘻嘻地把泡泡糖递过来,刚要说什么,瞥见一边的邵本山,笑意就凝固了。小姑娘接过泡泡糖又跑了。邵本山心底“咦”一声,这小姑娘他认得,是文学街赵家烧饼店的,这不用给钱吗?转念一想,兴許记着账,让家里人来付也行吧。
  邵本山给老罗介绍自己是刚来的社区警,做个登记,也认个门。虽然穿着警服,邵本山还是怕老罗不相信,又把警官证递过去。老罗并不看,低垂眼皮,只是点点头。接着就剩下邵本山自说自话,老罗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要不就是佝偻着背,狠命咳嗽,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这次上门看上去非常不成功,但邵本山又觉得不虚此行,因为老罗和文学街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就不像是个好人!别看耷拉着眼皮,但眼里的光却是贼亮。现在,虚弱的、孤独的老罗突发意外,给烧死了,看上去合乎常理,邵本山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偷偷算过老罗的生辰八字,他根本就不是一个虚弱的人啊。
  跑回办公室,邵本山从胸口把三枚警徽又掏出来,握在手心里摇了摇,往办公桌上一扔。他歪着脑袋看一眼,在牛皮笔记本上记一笔。看好、记好,又从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他埋着头,照着书,继续在牛皮笔记本上画来画去,额头上渐渐渗出一层密密的汗。“啪”一声,肩膀给猛拍了一巴掌,邵本山大呼:哪个冒失鬼?手中的书翻落到地上,他着急捡起抱在怀里,刚要发作,瞬间变了张脸。邵本山弯腰躬背说所长好,所长好。
  来的人就是电话里的张所长。张所长问找和尚了?邵本山连连摇头说您不是不让去吗?就没去。张所长说你还能听我的?邵本山嘿嘿一笑说我自己给破了。张所长说哎哟现在功夫见长啊,会自己破了?邵本山说问题出在丫头那儿,眼睛上弄个什么铜线,怪不得这一个月八次值班都搞通宵。我让她弄掉,弄掉就没事了。张所长翻了个白眼,又问那昨晚烧死人算出什么了?邵本山脸色一沉,说这个……张所长就哼了一声说,关键时刻哪能靠你那些鬼画符!他让邵本山早点儿回去休息,眼睛都红成兔子眼了,老头儿的事有刑警队盯着,应该没事。
  邵本山之所以要上山找和尚,是因为这一个月值班都在走霉运。其实之前他算过,胖子瘦子丫头和他,八字合到不能再合。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都齐全。可这一个月为什么折腾了八个通宵?第一晚酒吧打架,拉回二十多个人,做了一夜材料。第二晚举报吸毒,拉回三十多人,连食堂都塞满了。第三晚有个破产的小老板要从山上往江里跳,全网直播,黑灯瞎火往山上爬。第四个晚上邵本山都不想回忆:凌晨一点坐在前台打盹儿,才半个小时不到,小夫妻俩一个要养狗一个不要养打架打到派出所。小夫妻打架就算了,双方家族又是大户,七大姑八大姨来了几十号人,派出所大厅上演全武行。胖子和瘦子负责拉架,丫头抱那只惹事的狗,邵本山站在椅子上,对着几十号人说:和气能交天下友,和气能生万里财,邻里和睦胜远亲,家庭和睦万事兴。邵本山说到天都亮了,几十号人才离开了派出所……
  接下去的第五、六、七个班也是不太平。胖子和瘦子首先不干了,他们说为什么这么倒霉!邵本山你不是算过吗?邵本山虽然没有职务,但年岁最长,所长特别交代邵本山是组长,现在胖子和瘦子只有找他这个组长了。邵本山说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在第八个值班夜又烧死一个人后,邵本山下了决心,拉着昏头晕脑的三个人上山去。
  山上的和尚法号道一,和邵本山是老朋友。这次不用见着道一,邵本山认为自己能把值班的霉运给破了。可这老罗给烧死的事,没那么简单。他在办公室胡乱吃了些零嘴,又睡了一会儿,起身就往村里去。
  邵本山是临江社区的民警,已经干了快一年。社区马主任一见邵本山就说昨晚上不是值班吗?怎么又来了?邵本山说放不下那个罗老头儿,怎么好端端地给烧死了?马主任说看上去像是自己不小心,独居老人出这种事也多啊。
  邵本山摇摇头,他摸出一根烟,点着火自顾来吸。临江社区警务室就建在紫琅山脚下。邵本山抬头看着这座扁塌塌的小山:群树环绕,郁郁葱葱,像是大块绿色的油漆泼满了整座山。
  山的那边就是长江。


  当了三年兵,邵本山又回到东海村。   三年里,邵本山一直在武警部队当战士。入伍后他写的第一封信就告诉爹娘,这里全是沙漠,别说江河湖海,连个池塘都没有。邵阿旺一字一句念给姚美娥听,姚美娥一边听一边就说,这地方真好!得再去找先生看看,三年后怎么个说法?可等着夫妻俩真跑去找先生,才得知先生已经过世了。
  邵阿旺偶尔会翻出先生留下的红纸片,不知所以地翻开又叠起,纸片在手上盘来盘去,像是不小心就要撕掉。这时姚美娥会狠狠瞪他一眼,抢回红纸片说,既然回来,就先找工作,反正不能跟着我俩下海捕鱼。
  姚美娥没念过多少书,自从在海上生下邵本山后,她觉得像重新活了一回,有使不完的力气。说一不二,说干就干。只要不出海,姚美娥就挨个儿单位去跑,村里跑完了跑乡里。跑了没几天,姚美娥听说乡上公安特派员在挑联防队员,她带着邵本山就去了。在姚美娥眼里,这当然算是戴大盖帽的差事。
  邵本山个头儿不矮,脸盘狭长,整个人是瘦长条。他吃了三年沙尘土,但没给海风吹到,肤色黝黑却不泛红,看上去不像东海人。站在特派员面前,邵本山挺直身子说:“当兵就喜欢这身制服,现在还想跟着穿制服的干点儿事!”特派员见邵本山特别精神,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你也有可能再穿制服!”就冲这句话,邵本山拼上命了。那几年,村里人都知道,阿旺家小子跟着公安特派员干,戴着红袖套,白天晚上都在街上转,还抓过小偷,真威风!
  当上联防队员那一年,姚美娥给邵本山张罗婚事。姑娘叫李月秀,是李裁缝家的二丫头,在棉纺厂上班。李月秀长得小模小样,手脚又勤快,姚美娥心里蛮喜欢。她找人合婚,两人八字还挺般配。
  成家第二年,邵本山就当了爹,生了女儿叫妞妞。也就从那一年开始,姚美娥不再下海,雇了小工给邵阿旺当学徒,她盘算这船迟早是不会再开了。姚美娥让邵本山好好当联防队员,早点儿像特派员那样戴上大盖帽,月秀也要在工厂好好干,家里事不用他俩费心。
  姚美娥的愿望很美好,但现实却有点儿残酷。妞妞满地跑的时候,邵本山离大盖帽最近的一次机会没了。乡里拨经费换发警服,局里却根本没考虑联防队的事。特派员叹口气说他也没办法,当时也只是说“可能”。
  邵本山知道找特派员没用,他去找局长。那天邵本山头发梳得齐整,皮鞋擦得锃亮,拧着脖子问局长:“我们干得行不行?我们干的是不是公安局的事?买警服乡里同意的对不对?”局长不回答,只说会向上反映。没等局长向上,邵本山自己向上了。他找政法委书记,政法委书记倒没再说向上,只说这要开会想办法。
  邵本山这才明白其实这是历史遗留下的挺难办的问题。可再难办的问题也要想办法办。邵本山太爱这份工作,不是因为不用捕鱼,也不是因为有制服穿,他就是一种喜欢,单纯的喜欢。他一直缠着政法委书记,固执地认为他是唯一能说上话的人。
  邵本山当不了警察的事姚美娥知道了。她又把老先生给的红纸片拿出来看,找到二十到三十岁那行,让邵阿旺念。念完姚美娥只记得有个“煞”,她觉得这个字不太好。问是没这个运势吗?邵阿旺不置可否,说听天由命吧。
  还没等到邵本山戴上大盖帽,李月秀却出了事。她带着妞妞乘三轮车到乡里玩,给一辆卡车撞上了。妞妞当场就没了,李月秀的骨盆给碾碎了。邵本山一夜间长出了白头发。
  姚美娥好几个晚上没合眼,她双手微微颤抖,反复摩挲红纸片。邵阿旺伸手就抢,说要撕了它。姚美娥却把纸片护在胸口,她说你儿子命太硬,太硬了!
  老先生过世后,东海的小神算们总算出了头。姚美娥找他们都算过,都说邵本山和李月秀两人能一辈子,可邵本山的命却没人算出像老先生说的那样。姚美娥心里一直不踏实,这次家里死了人,李月秀半条命又没了,姚美娥去哪里找老先生呢?
  李月秀从医院回到家,姚美娥没有半分嫌弃。她说孩子没了就没了,不能生就不能生,可以带一个。李月秀不说话,只是流眼泪。姚美娥没有告诉李月秀的是,自己不能再生也是因为邵本山啊。她不想说,也不能说。
  村里不行,乡里不行,那就去县城。姚美娥打听到县城东边有个紫琅山。山上的和尚是得道高僧,一定行。


  文学街就在紫琅山脚。相传历代书生赶考前都在山脚闭关修学,日间登山远眺,夜间挑灯夜读。久而久之,秀才来得多了,这条小街就被叫作文学街,那临街的村庄也被称作文学村。其实,文学村世代都是泥腿子,嚼着土得掉渣儿的词,和风雅清傲的文学两字丁点儿沾不了边。到后来,早没秀才来了,村民为生计着想,将临街房舍翻修改造,齐齐变成店面房,或是自己经营,或是发点儿收租的小财。
  邵本山一个下午都泡在文学街。他到的时候是两点钟,整个文学街还在午休,只留下油亮的虫子在树叶间跳跃、鸣唱或沉思。街道悠长,空无一人。屋檐下的窗户高高低低,雕木窗花透出岁月悠远。墙角泥土剥落,铺满了细碎的野花。邵本山在石板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一家一户地驻足打量:富春包子店、老王烧饼摊、小江茶叶铺、张永泉豆腐店、大牛铁器、贵夫人服饰、新发线理发店、奇韵美甲屋……路过一户,邵本山的脑海里就会跳出几个人:有老的小的,有男的女的。一直走到老罗的杂货铺,邵本山停住不走了。
  老罗杂货铺没有招牌,现在只留下半片门,上面仍然贴着封条。拔掉插销,拆掉木门,就可见玻璃柜台。柜台一侧有挡板,掀开就进到里头。里面不宽敞,后背是排置物柜,转个身都困难,但放把椅子,躺着不动也没事。置物柜边上还有扇门,推开就是房间,房间还留个后门,后面就是山……邵本山臆想又进了一趟老罗的家,对比凌晨消防队灭火后的场景,邵本山努力复原一切。老罗家有个二楼,他曾经想上去过。老罗说里头用来堆杂物,平时不住人,没什么可看。就是那一刻,邵本山发现老罗的眼皮子抬起来,目光如炬。但老罗没能想到的是,邵本山其实上了二楼,只不过在他的命盘上。
  邵本山盯了老罗有小半年。他隐约发现一些事,但又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这些事会像蔓生的杂草,缠绕住青石板,绕满文学街,会把文学村搅得天翻地覆。邵本山有点儿怕,怕自己猜错了。很多个夜晚,他都在摆弄三个警徽。他希望警徽能给他指引,可每次的结果卻都不一样。   在文學街醒来之前,邵本山爬上紫琅山顶,找了道一。
  端坐山顶,邵本山望着长江尽头,东海方向。道一说你终于还是来了。邵本山说大师总是看透不点破,让我等凡人瞎着急。道一说你懂啊,天机不可泄露嘛。邵本山说上午想带三个小的来这里看看,看看这天,这地,看看众生,也许就会觉得八个通宵也没什么。道一问怎么又没来?邵本山哈哈一笑,说自己想办法破了!省了脚力爬山,一晚上都没睡,谁爬得动呢?道一掩嘴一笑,说你这个邵半仙的本事见长啊。
  邵本山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叹口气说有件事不晓得该怎么办。道一指指胸膛说不问神,不问佛,问这里。邵本山说出家人不给算命,我为什么不能算?道一撇撇嘴说,你愿意当这半仙就去当好了,不过得和你娘亲说,可不是我教你的。邵本山说我自学成才行不行啊!道一双手合十,说:“此时的果必是以往的因造就,今后的果也是此时的因造成。因果生生不息,往复循环,不是凭本事就能算出来,而是人做出来的。”
  道一刚说完,邵本山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瞬间变了脸色,对道一说:“看来这次,我真算对了。”
  电话是刑警队打来的,小法医结结巴巴地告诉邵本山,老罗的呼吸道里没有灼伤,他在失火之前早死了。
  紧接着,张所长的电话来了。他让邵本山立即归队。


  邵本山和道一和尚的第一次见面是姚美娥带去的。
  那时候的邵本山情绪十分低落。就算最后政法委书记真把老问题解决了,县公安局通知去补签合同制民警合同时,邵本山瘦削的脸上依旧没有一点儿表情。
  邵本山还留在了乡里的派出所,除了上班,回到家就呆坐着。他摸着妞妞的小床,一个人低声说话,能说上一整夜。
  媳妇还躺着不能动弹,儿子又像个活死人。姚美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直到有一天,邵本山硬把自己挤到妞妞的小床上,姚美娥再也忍不住了。她问邵本山你信命吗?邵本山埋着头,蜷缩身体,两条腿挂在小床外边,当然不回答。姚美娥说这就是你的命!她把老先生留下的红纸片糊到邵本山脸上。
  邵本山也不会看,姚美娥就把他的眼睛扒开。纸边已经有好几处缺口,但纸面的颜色依旧鲜红,纸面上是毛笔书写着的奇怪的符号和文字……姚美娥说儿啊,去紫琅山吧,去找和尚,让他来破一破,解一解你的命吧。邵本山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泪水涌出来。
  从村里到乡上再到县城,母子俩足足坐了两个小时的车。邵本山第一次站到紫琅山脚下,山并不高,也不美,像平地里愣头愣脑地冒出来一样。姚美娥似乎也有点儿失望,但既来之则安之,姚美娥和邵本山一口气爬上了山。山顶的庙里只有一个小和尚。姚美娥问主持呢?小和尚说下山养病了。姚美娥说那你要接主持的班啰?她就把小和尚拦住了。
  小和尚法号道一,个头儿不高,圆脸庞,眉眼浓黑,看上去和邵本山差不多年纪。道一听姚美娥说要来算命,忙摆手说出家人不可占卜算命。姚美娥才不信,立即要下跪。给姚美娥纠缠不清,道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姚美娥就把邵本山一生下来的事全说了。她还掏出红纸片,说大师你一定要救救这孩子。
  姚美娥迫不及待的时候,邵本山正站在山顶向下看:南边山脚下就是奔腾的长江水,北边眼底是静谧的村庄,再往东看,竟然能看见大海。邵本山深吸一口气,江风的和暖混合着海风的冰冷,又夹杂山风的清凉。胸腔仿佛完全给打开了。
  道一向姚美娥做了安静的手势。他走到邵本山身边,问施主看到了什么?邵本山说看到了从来没看到过的。
  道一说:原来这紫琅山也无名,大山子孙世代平静生活。一次有个小伢在山里走失,村民没日没夜地找,找到最后发现小伢摔断了腿,居然给一只老狼救了。村民奉老狼如神灵,祭拜供养。可那老狼原是为行善积德,修炼得道方才救伢一命。成精后狼性本露,兴风作浪,把个通江达海的好地方弄得荒凉冷落。
  姚美娥听得入神,着急问那后来呢?道一微微一笑继续说:云游的大圣菩萨看出端倪,便装成化缘的和尚,向老狼精讨个地方打坐。老狼精问想借多少地方?菩萨说就借一衲之地。老狼又问何为一衲之地?菩萨说只要让他身上的这件袈裟铺在地上就足够了。老狼精看看袈裟不大,便一口答应。谁料菩萨脱下袈裟,往空中一抛,眨眼工夫,就从山顶到山脚,把个山团团罩住。老狼精这才知道遇到高人,当即磕头求饶。最终菩萨网开一面,只是废了老狼精的法力,让他不得再入山半步。老狼精倒也念情,问可否把这山叫作狼山,留个纪念。大圣菩萨本就心善,也就从了老狼精。再后来北宋年间为求雅改作“琅”,又因山上的岩石多呈紫色,就成了紫琅山。
  见邵本山不说话。道一双手合十,轻声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姚美娥摇摇头说听不懂。大师能写下来吗?我把纸都带好了。
  道一笑了笑说,施主做了什么,在于他自己。如果没有做错,就不要再自责了。走的时候,道一让邵本山多从山顶向下看。他说:“人生归来,一马平川,都是坦途。”
  从紫琅山回来后,邵本山把妞妞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他对李月秀说,我们不要孩子,过一辈子。李月秀摇摇头不相信,她说没有哪个男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我不能生,不能拖累你。邵本山说胡说什么,我算过命,这辈子就没孩子,你要信我。李月秀不说话,眼泪直往下掉。邵本山把李月秀搂在怀里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你就够了。”
  邵本山三十岁的时候,东海县公安局从全县选调民警,他去考,结果还真考上了。邵本山要带着李月秀搬去东海县。
  邵阿旺在海上干了一辈子,落下风湿病,腿脚不能打地。他想邵本山留在乡派出所,能有个照应。姚美娥却说让他走吧,他不该给困在这个小渔村。
  邵本山走的那天,姚美娥把红纸片拿出来说带走吧,什么时候过不明白了就看看。邵本山把纸片又推回去,说娘留着吧,就像儿子在你身边一样。
  从生下邵本山那天起,姚美娥就没再哭过。邵本山搬去县城,她哭了一晚上。

  张所长给邵本山扔去一根烟。他问老罗是给人杀了,你有什么想法?邵本山说人在我辖区给杀了,我有责任。张所长说现在不是来讨论谁的责任,是要破这个案子。
  邵本山沉默了。他狠狠吸了口烟,话要出口还是忍住了。看邵本山欲言又止,张所长说你不会算过了吧。
  来紫琅派出所之前,邵本山几乎把东海县公安局所有的派出所轮了一遍。时间最长的两三年,短的也就几个月。现在局里谁都知道他,还留有他的两个绰号,一个叫半仙,意思神神叨叨;另一个叫皮球,意思谁都要踢他。为什么要踢他?给局长汇报的派出所领导全是一个说法,他在所里搞封建迷信,把民警都带坏了。
  局长专门找了邵本山,而且还不是一个局长,换一任局长就找他一次。局长们对邵本山也很了解,说邵本山是退伍军人,从合同制民警转了正,又能考到县里来,是个很优秀的警察啊,可就是喜欢摇卦算命实在是让人猜不透,也看不懂。邵本山每次就一个说法:我没有搞封建迷信。然后他就給局长们讲故事。他问局长,晓得国庆节那个强奸杀人犯吧,我是算出来他要从火车上走,但我不是瞎算啊,我可查过他之前用过的所有交通工具,出远门就是火车。他这命里不能沾水,不能上天,四个轮子都犯冲。看他手臂的文身了吗?那是奇门八卦啊,他功夫可比我深……局长实在听不下去,让邵本山打住。邵本山说我还没说完呢,我这不是算命,就算看起来挺神,也只是基于基础的、合理的逻辑分析得出的结论。局长说你厉害,你厉害行了吧,但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你随身带着三个警徽摇卦,脑子有毛病吧!
  紫琅派出所是最后一个能接纳邵本山的单位了。如果张所长再不要他,邵本山真不知还能去哪里。所以,他对张所长一直恭恭敬敬。
  邵本山嘿嘿一笑,说我算了,你信吗?张所长也狠吸一口烟,说你倒说说看。邵本山说再考虑一下。张所长就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邵半仙还要考虑考虑啊?
  邵本山回到家,李月秀已经做好了晚饭。她说值一晚上班,又一个白天不睡觉,你这是要累死自己吗?邵本山往沙发上一躺,问如果妞妞还在,今年该多大了?
  邵本山烧掉了妞妞所有的东西,却有了嘴里常常能提起的妞妞,就好像妞妞从来没有离开过。李月秀说该上大学了,过几年该成家了。邵本山说,妞妞是给车撞了,可有些小姑娘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李月秀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邵本山说:“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六岁,一共四个小姑娘。妞妞如果长大的话,这些年龄我一定会让她开开心心的。”
  邵本山刚到临江村没多久就救了个小姑娘,是烧饼店老赵家的外孙女小玲子。小玲子九岁,刚上二年级,爹妈全在外打工,把她扔给外公外婆管。外公外婆一天要做几百个烧饼,根本没空儿管,她就整天在村里跑,越跑越远,终于跑到了江边上。因为是台风季,那几天邵本山带着保安员不停地在江边检查水情,眼睁睁看着小玲子从石头上滑下去。石头上还站着三个小姑娘,个子最高的那个不停地在哭喊。
  邵本山和保安员救起小玲子,把她放在平地上。小玲子紧闭眼睛,小脸惨白。邵本山嘴对嘴地给小玲子吹气,直到她吐出一口水,邵本山才松了口气。人救过来了,邵本山没少给四个小姑娘上课。个子最高的叫阿萍,是铁匠家的女儿。圆脸的小葵,家里是卖茶叶的。最小的秋宝才六岁,家里是做包子的。
  小玲子哭着说再也不会了,以后肯定听话,不往危险的地方来。邵本山问小葵和秋宝呢?两个小姑娘也点点头。邵本山又问阿萍。阿萍的眼神冷冷的,她盯住邵本山腰间的警棍问,这玩意儿有用吗?邵本山看出这个姑娘是个刺儿头,说你要干什么用呢?阿萍咬了咬嘴唇和小玲子说,走!不要和他废话。三个小姑娘明显都听阿萍的,扭头全跑了。
  邵本山从此记住了这四个姑娘。只要到文学街,都会去她们家看看。邵本山和老赵说要看好小玲子,老赵说做烧饼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看?等她爹妈过年回来收拾她。邵本山也去过铁匠铺,他透过窗户看到铁匠喝多了酒,红着脸在骂阿萍。阿萍跪在地上,别过脸看向窗外。阿萍和邵本山四目相视,她做了个瞪眼的表情。邵本山读出来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也就没进去。小葵和秋宝家的情况差不多,反正爹妈都不太有时间管她们。在文学街,她们四个应该算是彼此最亲的人了。
  邵本山对李月秀说想好好睡一觉,还让准备一些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他有用。


  文学街杀人案难破啊。
  小法医说老罗是中毒死的。可中的毒很奇怪,像一种草药,能够致幻,或者致死,只是现在还检测不出来,也或者永远检不出,因为这是野生草药,不可能都有记载。
  张所长说,可以肯定的是,有人给老罗下了毒,毒死他后又放了火,伪造失火现场。但又是谁要对他下狠手呢?
  老罗的人生几乎是一片空白。他祖上就在文学街,年轻时因为家里穷,人又长得丑,没有哪户姑娘愿意嫁给他。一拖就拖到四十岁,索性就不成家了。老罗的父母十年前先后过世,留下个小二楼给老罗。文学街的房子都是木结构,一把火全烧光了,什么都没给警察留下。
  除了街坊光顾,就是到紫琅山来玩的游客,渴了饿了会到老罗的杂货铺买点儿零嘴充饥。老罗的生活靠这个杂货铺,基本能有保障。
  除了看店,老罗有个爱好,不定时约邻村的老光棍儿来打圈牌。老罗牌品还好,这么多年几块几毛的小来来,也没听说和牌友有什么矛盾。老罗的手机还是老人机,除了供货商的电话,就只有几个老头儿的电话。老头儿们听说老罗死了,吓得半死,每个人都能拿出不在场的证据。
  文学街上的人没说老罗不好,当然也没说出多少好来,老罗几乎像个透明人。除了几家有小孩子的,实在说不出什么,就说老罗挺喜欢小孩子,有时候会白送东西给他们吃。家里知道了要给钱,他也不收。
  老罗的小二楼在文学街靠里一些,从窗口望出来,能看到整条街的熙熙攘攘,但却没有人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文学街杀人案各走访小组的信息汇总而来。为了这个案子,所里不知道开了多少会。胖子、瘦子和丫头几天几夜泡在文学街,几乎要把文学街翻个底朝天,可实在也没什么可说了。社区民警邵本山至今却一言不发。   张所长说邵本山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不要卖关子,算命就算命,摇卦就摇卦,说来大家听听,死马当活马医吧。张所长几天没睡好觉,胡子拉碴,两眼通红,说话几乎带上命令的口气。对对对!胖子瘦子和丫头,还有大家都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案子破到这个地步,所有警察已经没了办法,他们似乎把希望全寄托到邵本山身上。邵本山在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说,我今天摇了一卦,这案子能破,但要付出代价。
  本来大家就是想听听邵本山吹牛皮,调节一下连日来的紧张。但邵本山说得如此郑重,简直超出预期,所有人哄堂大笑。
  邵本山没有笑。他刚去找了小玲子,他笑不出来。
  邵本山一直都想找小玲子,或者小葵,或者秋宝,都行,可他又不敢。他不能保证一切是他想听到的,可他又不想听到他想听到的。他很矛盾,只有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些他认为可疑的地方。
  邵本山不想去找阿萍。或者说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去找。因为他觉得阿萍是一个比较有攻击性的女孩子,个子很高,不看脸就像个大姑娘。十四岁也正是叛逆的年龄,找了,有时候可能会坏事。
  牛皮笔记本渐渐画满了,邵本山觉得一定要找的时候快到了,可老罗却死了,死得这样蹊跷。老罗的死一定和她们有关。邵本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与老罗有这样紧密的关联。老罗命中无妻,却不缺女人。这是邵本山自己算的。
  小玲子对邵本山没有一点儿戒备,因为邵本山救过她。邵本山举着一篮子零嘴,问你喜欢什么就拿吧。小玲子伸了手却又缩回去。她说我真的可以拿吗?邵本山说当然可以。小玲子想了想问,我没有钱。邵本山装作在思考的样子说,是啊,拿东西是要钱的。小玲子直勾勾地看着篮子里花花绿绿的糖纸,歪着头说,要不我给你摸一下吧。
  这句话像千万根针戳在邵本山的心上。他最不想听到的话,还是听到了。
  邵本山好不容易挤出点儿笑,他继续问,是谁说可以这样的?小玲子说是阿萍姐姐啊。邵本山的脑袋像给石头砸中,砰的一声。他不确定地问是铁匠家的阿萍吗?小玲子忽闪着眼睛说是啊,铁匠家的阿萍。这也是邵本山不想听到的话。
  确定一篮子零嘴都是送给自己的后,小玲子把篮子抱在胸前。见邵本山什么话都不说,小玲子说谢谢警察伯伯,鞠了躬就跑开了,留下失神的邵本山。他已经不用再去找小葵和秋宝了,小玲子说了,小葵和秋宝都给人摸过,而且是好多人。
  邵本山从包里掏出牛皮笔记本,他翻开一页,有直线、曲线、圆圈,有的地方记着时间,有的旮旯写着方位。胖子探头一看说,半仙,你这摆的什么局?邵本山说,老罗起码祸害了村里四个小姑娘。
  一屋子人的脸色全变了。


  邵本山刚到临江村,就喜欢上了文学街。
  衰败而陈旧,寂静而落寞,文学街像被喧嚣世界遗忘的角落,保留着城市里再难寻觅的烟火气。更难得的是,空气里还混合着江水的土腥味,虽然与东海村的咸湿海味不一样,但终究是水的味道。邵本山生在海上,姚美娥也一直和他说避水避水,可邵本山到底还是喜欢有水的地方。
  文学街杀人案的凶手,邵本山直接锁定到阿萍身上。他说自己查过阿萍,她娘几年前受不了嗜酒的铁匠跑了。没嫁来之前是隔壁村的药农,全家都靠上山采药谋生,这本事嫁过来也不会丢。阿萍从小耳濡目染,对各种草药了如指掌。
  阿萍为什么要杀老罗呢?丫头问。如果像小玲子说的那样,她不应该是老罗的同伙吗?
  邵本山说也可能阿萍首先是受害者。这姑娘甲申年生泉中水命,性格灵巧聪明,但平生多波折,人生起伏较大。命里无福,是个苦命的孩子啊……邵本山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人再发出笑声。
  张所长说去找阿萍吧。少点儿人,不要吓着姑娘。邵本山点点头,只带了胖子瘦子和丫头。去的时候是晚饭点儿,四个人都换了便衣。
  来到铁匠家,铁匠正在喝酒。邵本山问你闺女呢?铁匠说谁知道野哪儿去了?等开学就让她寄宿去,省得看了心烦。见邵本山没有穿制服,铁匠打了个酒嗝,说邵警官今天不上班,来喝口酒。
  邵本山说不用了。丫头撇撇嘴,低声说谁摊上这样的爹真够倒霉的。邵本山“嘘”了一声,让丫头不要说话,他说再去找小玲子看看。
  小玲子难得没出去疯,在烧饼店门口捉蚂蚁。看到便衣的邵本山,她歪着脑袋看了半天,突然变了脸色,惊恐地开始跑。邵本山心想坏了,一定出事了。
  小玲子给拎到小巷的时候开始哭,从小声啜泣到号啕大哭。丫头把小玲子抱在怀里,说别哭别哭,我是警察姐姐啊。邵本山说小玲子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警察伯伯,酸奶糖好吃吗?小玲子这才抽泣着说好吃。和其他小朋友分享了吗?邵本山紧接着问。小玲子撇着嘴角点头。邵本山又问她们说好吃吗?小玲子又开始哭,边哭邊嘟囔:阿萍姐姐说她不要我们了,有人要抓她,她杀了人……三个人面面相觑。邵本山叹口气说自己小瞧了阿萍,她什么都知道。
  清晨的紫琅山上时而掠过几声鸟鸣。村民屋顶上炊烟袅袅,灰白色的烟气和晨雾融合在一起,飘飘荡荡,盘旋升腾。紫琅派出所大院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他们带着手杖、强光手电、高音喇叭。人群小声议论行程,互相检查装备,一切紧张而有序,他们是要进山找阿萍。
  阿萍在紫琅山上是根据小玲子、小葵和秋宝的话推测出来的。她们中年龄最大的小玲子不过九岁,小葵和秋宝话都说不周全。邵本山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琢磨她们三个颠三倒四的话。
  阿萍吃到酸奶糖后就失踪了。之前她反复问小玲子这糖怎么来的,小玲子和邵本山说了什么。之后她把小玲子、小葵和秋宝叫到一起。她跪下了,还磕了头,说了好几个对不起。还说以后谁都不可以摸她们。小玲子听不太明白这些话,只是觉得阿萍让她害怕。
  张所长问邵本山确定阿萍在山上吗?她想干什么呢?逃走?还是躲起来?邵本山没有回答,只求所长不要告诉村民为什么。小玲子她们太小,不能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所长叹了口气说好,听你的。   胖子问邵本山有没有算一卦。瘦子说肯定算了,是不是在东面?丫头说算个鬼啦,没看老邵一晚上没睡吗?如果算得出,还用不睡觉吗?
  紫琅山间,群鸟突然噗啦噗啦飞起,像是在天空撒出一张网。
  邵本山静默不语。


  东方微亮,紫琅山却还浸透着前夜留下的寒气。
  邵本山眉眼潮湿沉重,努力睁眼一看,竟是一大团一大团乳白色的雾。白雾笼罩下的紫琅山幽静神秘,山石树木恍若仙人脚下踩着云朵在雾中若隐若现。邵本山和胖子瘦子还有丫头编成一组,带路的是邵本山。
  紫琅山不高,却也山石奇绝,峭壁兀立。邵本山一行艰难地向山上爬行,脚下的路越走越细,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裳。路是不是对?方向是不是对?这时候都管不上,就只有在一草一木、一寸一厘里找。
  胖子有点儿耐不住,问邵本山究竟带的是哪条路。邵本山说这一年多自己没少爬过紫琅山。瘦子笑着问是没少找和尚吧。邵本山也不反驳,只说山前多是禅寺景区,人流量大,只有这山后,几乎没人。
  说话间,密林中间出现一片枯黄的草地。邵本山说这草被压过。又上前抹了一把说不太湿,昨晚肯定有人睡过。丫头说那一定是阿萍。胖子说不要高兴太早。瘦子说山洞这么多,谁知道她藏哪里?丫头又喊你们快看!四人围过去,发现枯黄中居然有点点暗红。阿萍受伤了!丫头肯定地说,她就在附近!快向指挥部汇报。邵本山仔细瞅瞅那点暗红,手指沾了沾,放在鼻间嗅了嗅,说不要急着叫人,我要先和她谈谈。她,还是个孩子,不要吓着她。
  胖子瘦子和丫头在休整,邵本山渐渐发现了果壳和排泄物,这更坚定了他找到阿萍的信心。在草地西侧的山路上,邵本山再次发现了新鲜血迹,他说肯定是往这边去了,我们得快追!邵本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算出阿萍不是逃,也不是躲,他算的是,阿萍不想活。
  爬出有五百米,血迹消失了。丫头几乎俯在地面上也没有发现一滴血,急得直叫,难道她上天了不成?我看没上天,胖子向上一指。瘦子看到草丛中有个山洞,洞口狭长,洞内黝黑。丫头在洞口又仔细检查一遍,果真找到了血迹。三个人兴奋地喊我们快进洞!邵本山说如果没记错,这洞不是死洞。他在洞口比画比画,说自己和丫头进去。胖子太胖,瘦子长得凶,都留在这里。邵本山反复说着,不要吓着阿萍。
  狭长的山洞果真穿过山体。挤过洞口,没几步就开阔了,邵本山和丫头摸黑走了一段路,眼前渐渐光亮。待豁然一亮时,陡斜的山坡赫然出现在眼前。这山坡上满是好草药啊!邵本山刚说完就惊住了:一个瘦小的人影正在那山坡上爬行。
  阿萍!丫头大喊一声,山谷回声顿时送过来,包括尖细声音中的颤抖。人影猛然回头又回转过去,手脚并用继续向上爬。阿萍!快下来!上面危险!邵本山双手围在嘴边喊着。阿萍停顿片刻,但接下来还是头也不回地向上爬。丫头问再爬不就到山顶了?邵本山说是啊,过了山顶就是江。邵本山让丫头原地等着,他也向上爬。
  因为腿伤,阿萍爬得很吃力,速度并不快。邵本山憋足劲,也手脚并用。丫头一直喊着阿萍快下来!见逐渐追上来的邵本山,阿萍突然停住,用手拨拉石块向下滚。邵本山脑袋躲过去,手臂却给砸出血。邵本山停住,阿萍继续爬。邵本山再爬,阿萍又拨拉石块……两人就这样爬爬停停。丫头心急如焚,几乎带着哭腔在喊,阿萍,别爬了!邵本山再一次停住,他离阿萍已经很近。他说阿萍,你别做傻事。可是阿萍却一点儿停的意思都没有。
  阿萍前脚刚爬上山顶,邵本山就跟了上去。
  山顶是一片平地,同样可以看到江,看到海,看到农田村庄。但邵本山的心境完全不同。
  阿萍站在悬崖边,怒视着邵本山,一步一步向后退。

十一


  邵本山给阿萍算过命。当她跪在铁匠面前,并且向邵本山瞪眼时,邵本山对这个连警察都不相信的小姑娘产生了好奇。
  阿萍的命排在命盘里,邵本山长长地嘘一口气。
  对于命运这回事,这些年邵本山也不知道自己信还是不信。信的时候可能心里已经有底,不信的时候无外乎一切并不是自己希望的。邵本山看着阿萍的命盘,多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
  十岁前,阿萍看到的都是铁匠对娘的拳打脚踢。十岁时,她娘扔下她走了。没娘的孩子,铁匠不管,老罗管,管她吃喝,管她的身子。
  阿萍越长越大,老罗腻了,让阿萍把小玲子、小葵、秋宝叫来。老罗呢,就把老光棍儿们都叫过来。
  阿萍的零花钱越来越多,可她并不开心。小玲子说疼,阿萍流泪了。她也疼过,知道那种疼是什么样。
  阿萍上了初中。小玲子不再说疼了,可阿萍却越来越疼,是心里疼。她把钱都给了小玲子、小葵和秋宝。就算这样也无济于事,阿萍的疼一天比一天重。
  老罗终于对小玲子也腻了,他让阿萍再去找。阿萍第一次拒绝了老罗。老罗打了阿萍,说要告诉铁匠,告诉全村人。他问阿萍大家会相信谁。老罗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泛着白沫,眼里露出凶光。
  阿萍的眼里也有光。她早不是十岁的小姑娘,她是一個初中生了,她懂的可比没上过几天学的老罗多得多。
  那一天阿萍特别听话,对老罗特别好。老罗已经很长时间不碰阿萍了,他抱住了阿萍。阿萍说你别急,先喝口水。
  老罗真的老了,还没来得及脱掉衣裳,就倒了下去。阿萍把老罗抬到床上,摆成弯腿侧睡的正常姿态,她不停地试着老罗的鼻息,直到试不出一点点来。阿萍点了一盘蚊香,她捏着蚊香的尾巴,看着暗红色的光点蔓延到蚊帐上。阿萍眼里的光跟着越来越旺的火闪烁着……
  阿萍跳下悬崖时,邵本山已经拉到她的裤腿,一直没松手。他对阿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萍,你的路还很长啊。阿萍笑了笑,说我从生下来,就是死路一条。你懂的。
  这天是十五,邵本山和阿萍一起坠落下悬崖。道一没在庙里做功课。他立在山顶,双眼紧闭,捻着佛珠,念念有词。
  远在东海村,老先生留下的红纸片从中间裂开,只剩下最后一行留在姚美娥的手里。这么多年,姚美娥突然想明白了老先生说的话,流年一马平川再无波澜,不就是所终之日吗?
  邵本山不在了,他的牛皮笔记本留下了。张所长从头到尾细细翻看,上面是有些鬼画符,但更多的内容他看得懂,那是整个临江社区的故事,文学村占了大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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