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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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华之多最喜欢放假了,特别是暑假,那样,他便可以钓龙虾了。他那里沟汊湖陂很多,随便坐在哪儿,均可以钓到龙虾。
  釣龙虾的法子有三种:第一种,找一根结实的木棍,木棍头上系一根线,线下扎一条蚯蚓或者小肉块,扔到水里,绳子被拉动,便可以提竿了;第二种,找一根铁丝,揉成圆形,再罩上一面网,网里绑一块肉,铁丝周边分别系上三根绳子,扭在顶部的一个大空塑料瓶子上,这样便可以放到水里了,不必去管它,到时提起来,里面会有很多龙虾;第三种,是那种买来的可以伸缩的虾笼,里面系上蚯蚓,留住绳子的一头在岸边,再扔到水里,便不必管它了。这三种钓虾法子可以同时进行。譬如:你先将铁丝网、地笼下水,再坐到岸边的榆柳下,一心一意去钓虾子。特别是铁丝网,必须半天一收,切不可过夜,因为倘使网中的虾子太多,会沉下去,等大瓶子浮上来时,什么都没有了。
  华之多与王中华精通钓虾,从小学一直钓到高中,乐此不疲。当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适合钓虾子的。最适合的时候是夏季,虾子多,亦好卖。这些虾子都是野虾子,虽是自生自灭,但繁衍得很快。你看,一个炎夏的阡陌,真像一帧明清时期工笔重彩的秀逸画卷:无数的沟渠湖汊,被青绿的水草围绕,问或有几片荷叶擎在空中、紧贴水面,忽然来一阵风,吹皱一池浮萍,机警的几只虾子还会弹起水花,沉到水底躲避;田埂间的一排意杨被风不停地逗弄,叶子噼啪作响,好像拍着手掌,不单调、不尖刻,这便打破了乡野长久的岑寂与闷热;水牛感到热了、渴了,会走到水边,滚到里面,洗一个凉爽的泥巴澡,青苇问总有几只羽毛洁白的白鹭娴静地来去,这画面,极富乡土意味,可入诗。
  华之多与王中华喜欢这样的“家园”。虽然他们是高二的学生了,却还是稚气未脱。班主任黎继隆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们早就抛之脑后了。王中华本来就很黑,加上成天在外面跑,又不戴帽子,结果晒得更黑,黑的程度几乎要超过酱油了,有很多乡民私底下呼之为“黑子”。王中华不仅会钓龙虾,还会钓鳝鱼。他在水边走一圈,便知道哪儿有鳝鱼。王中华肯吃苦,扑在岸边,耐心钓鳝鱼,嘴巴里面含一根南荻草,细细品味,等到他吐掉草时,便要提起钩来了。这时,往往不会落空,绳子下面是一根长长的黄鳝,甩荡繁转,似乎要跑掉——但是,还能跑吗?
  华之多根本学不来他的“高超本领”,只能坐在榆柳树下,闻着水草、阳光、野花与泥巴缠绕在一起的气味,感到一阵迷醉。这种气味,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有点香甜、温软。
  村子里的乡土书法家汪无边,少小离家,到老了思家心切,于是从青岛搬回来了。
  下雨的时候,华之多与王中华没地方去,便去看汪无边练书法。汪无边不会驱赶他们,还会叫他们坐下,随便看他的藏书。
  时问长了,汪无边发觉王中华的眼睛眼白较多,认为他是相书上说的“大奸大恶”之辈,于是很少搭理他。王中华不计较这些小事,坐在那里翻野史,一看就是一天。汪无边放在桌子上“装点门面”的一叠点心——云片糕,被他吃了个精光!汪无边碍于乡里乡亲的情面,不好斥责。华之多偶尔见到了汪无边目中的不满,于是拉王中华走。王中华看书入迷,毫不理会他的好意。后来,他们再去时,汪无边干脆不开门了,他们闹了一个没趣。
  他们渴望天晴,天晴了,便有鱼虾可捞了,捞了便可以卖钱了。王中华活泼好动,除了钓虾子,还要下河去摘莲蓬。有几次,天还没有亮,他便穿着长衣长袖去摘莲蓬。因为带着清露的莲蓬最嫩甜,会卖一个好价钱。华之多知道,王中华的妈妈很早就死了,他的爸爸是一个酒鬼,倘使他自己不去弄点钱,根本没有办法交学费。他知道王中华喜欢班里的班花包艳梅,却没有勇气去追。王中华知道门当户对的意思,他自己又穷又黑,而她家道兴隆,父亲是镇上米厂的厂长——他们根本不会有好姻缘!
  这天,华之多早早来到河边,运气很好,不到一个时辰,已经钓了半桶虾子了。太阳越升越高,晒得皮肤越来越热。华之多干脆搬到榆柳下去钓。可是枝叶问的知了不停地聒噪。
  王中华走过来了,道:“知了那么吵,你不想爬上去赶走它们?”华之多笑道:“知了活着的任务就是吵人,你现在赶走它们,等一会儿又来了,有什么办法。”王中华蹲下来,放下手里的一个大绿皮西瓜,使劲一锤,成了两半,招呼华之多来吃。华之多甩了竿子,洗了手,抓过来边啃边说:“真甜,真甜!”
  吃饱了,他们并排在树下躺下来,眯着眼看飞过蓝天的麻雀。周围起风了,葳蕤草木揉了揉腰肢。
  2
  王中华知道包艳梅喜欢华之多,自己却喜欢包艳梅,虽然得不到,但决不允许身边的人得到。
  一天,村主任来找华之多,递给他一封信,转身走了。华之多打开一看,是包艳梅写来的,主要是问这个暑假他如何在过。到了田里,华之多很高兴,自然添油加醋地跟王中华吹嘘一番。王中华阴笑道:“拿出来我看看。”华之多把他当作兄弟,拿出来递给他。岂料王中华看完,便撕了一个粉碎。华之多后悔不迭,问他:“你为什么这样?”王中华怒气冲冲地道:“不为什么!”
  之后,华之多几天没有搭理他,他反而觍着脸来道歉了。华之多大度地道:“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我知道你喜欢包艳梅——但是,是她写信来问我,不是我写信给她,你也看了,内容很平常。”王中华倒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了。
  这天,天快黑了,太阳收束了它最后的光芒,那光芒好像燃烧过后的炭火,铁红中又有些黑色。华之多提着桶子,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要去那河边收虾网、虾笼了,不然的话,一天的努力便白费了。
  此时,他看见王中华正在自己放有虾网的河里摘菱芡,急忙叫道:“快上来,别把虾子惊跑了!”王中华偏偏不听,还故意用脚踢打出浪花来。华之多差点流下泪来,道:“我又哪里得罪你了?你这样害我?”王中华笑嘻嘻地辩解道:“我真不知道这里有你下的虾网——我刚才追一只青蛙,跟着它跑到这里,却找不到了,意外看见许多野菱角、野芡实,于是就下来了。”华之多质问:“我刚才喊你,你真的没有听见?”王中华一本正经地道:“听是听见了,只是没有听清楚。”   王中华抓着一大把芡实上了岸。华之多慌忙去取虾网,幸而那些虾子贪得无厌,还咬着里面的肉块不放呢,压根儿听不到王中华踩水的“泼刺”声。华之多轉怒为喜。
  王中华手里的芡实还不太饱满,吃起来有点涩口,但他不在乎,一个个剥开吃完了。然后,他从草丛里取出下午放的几个鳝鱼笼子,来到不远处的河边,找了几个地方,一个个放下去。这时,华之多亦收完了虾子——整整一满桶哩!华之多看天黑了,没有时间回去拿鳝鱼笼子了,只能取出树下的那只备用的鳝鱼笼子,刺了一根蚯蚓在里面,沉下水去。华之多喊王中华帮他提一下,王中华声称自己还有事。于是,华之多只能自己提回去了。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鳝鱼笼子里的鳝鱼太多了,全部因拥挤窒息而死。醒来后,天还没有亮,但他睡不着了。他起来,打开灯,看了看钟,才早上五点,外面黑魃魃的。于是,他又躺下去。等他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连口、脸都来不及洗,慌忙向池塘跑去。
  几分钟后,他来到河边,看见王中华已提着桶子从镇上回来了。王中华道:“今天卖的价钱很好——你的笼子里有没有鳝鱼?”华之多弯腰,提起水中的笼子,揭掉盖子,倒过来放在桶边磕,磕得挺响,只是啥也没有。
  华之多纳闷了,喃喃道:“难道是有人动过?”王中华笑道:“谁叫你起来这么迟呢?天亮了,鳝鱼便跑了!”王中华在芦苇丛里下了铁夹子,一脸兴奋地走在鸡肠子似的河埂上,用欢快的、高亢的声音唱着:
  池塘的水满了
  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
  咱们去提泥鳅……
  华之多扯了一根牛筋草,放在口里嚼,不久又吐了。
  天非常热,村里的几只狗趴在树荫的沙窝里,吐着舌头不停地喘气。绿叶儿蔫了,无精打采。王中华坐在树下的木凳上大口吃西瓜,没有出去钓虾子。几个小时后,毒辣的太阳倾斜到西边了。这时,王中华要去河边芦苇丛里取铁夹子了。
  王中华只穿着短裤,甩着膀子,晾着一身黑皮,在小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快到目的地时,他拉过正在河边钓龙虾的华之多,道:“走走,跟我取野鸭子去。”
  华之多只得扔了竿子,跟他走。他觉得王中华体格健壮,真像一头黑牛,暗自笑了起来。
  靠近芦苇丛时,里面传来“呷呷”的微响,王中华一阵激动,冲过去,扒开青芦,看见铁架子正夹着一只肥大的麻鸭子。麻鸭子被铁架子夹久了,没有力气叫了。王中华高兴地去了铁架子,提了麻鸭子,笑道:“我回去了,你还去钓虾子?”华之多道:“对啊,我不去钓虾子,还能去做什么?今年的虾子价钱特别好,多钓一点儿可以多卖一点儿钱哩!”王中华招呼他去家里吃麻辣鸭子片。华之多惴惴不安地道:“你爸爸看人,眼睛是斜着的,从来不笑,而且浑身酒气——我怕!”
  “就你讲究多——你不去,我一个人吃!”王中华瞪了他一眼。
  华之多没有搭理他,因为他看到了对面的小道上出现了一辆轿车,在经过他们身边时,停了下来。
  里面下来一个人,却是亭亭玉立的包艳梅。
  “王中华,你捉了麻鸭子啊……”
  “对,你要不要,给你带回去吃!”
  “不要,不要,你弄到一只不容易……”
  “无所谓,这芦苇里多得很,只要我去弄……”
  华之多朝包艳梅笑了笑,向河边走去,准备收拾桶子回家。这时,太阳光不是那么热辣了,远处吹来了清凉的风。甘蔗地里的长叶子如剑,在曼妙飞舞。包艳梅叫住华之多,问他:“汪无边老师住在哪里,你能带我去吗?”
  华之多站在田埂上,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回头道:“好。”一边的王中华怒道:“别找他,我带你去!”
  3
  包艳梅听镇上的一个老人说,这里有一个老书法家汪无边。她很想学习书法,在征得父亲的同意后,坐上厂里的小车来找汪无边。
  华之多带她到了汪无边的家门口。汪无边正和老伴儿剥莲蓬呢。汪无边听了华之多的介绍,仔细打量这个女孩子:眉目清秀,白净高挑,穿着粉色藕花连衣裙,手如嫩葱一般,说起话来温柔腼腆,荡漾着一股水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淑女。接着,包艳梅讲了自己的想法。汪无边笑了起来,脸上的肉迅速堆积起来,褶皱层层。他看人总喜欢眯着眼睛,睁开了眼睛,却不是很大,甚至有些瘪小。
  汪无边起身,把他们到进自己的书房,指着笔墨,让包艳梅随便写几个字。包艳梅照他说的写了。汪无边赞道:“不错,不错!”
  随后,几个人来到外面。汪无边交代老伴儿杀一个西瓜,端出来大伙吃。汪无边吃完了一瓤,冷不丁地问:“你们谁知道西瓜的老祖宗在哪里?”
  华之多与包艳梅面面相觑。
  汪无边道:“西瓜的老祖宗在非洲,是在五代时期传人我国的。呵呵……”
  华之多非常佩服他,竖起了大拇指。接着,包艳梅询问了跟他学习书法的费用、上课时问等事项。
  此后,每天的上午,都由厂里的司机接送包艳梅学习书法。奇怪的是,王中华亦要来学习书法,整天缠着汪无边。汪无边没有办法,只得答应。王中华每天下午用虾撮子到河里推,推到小鲭皱、麦穗鱼、青鳝、虾虎鱼、黄颡之类,均会给汪无边提一袋来。汪无边最喜欢这些小鱼小虾了,因此没有驱逐他,而是让他在这里练书法。
  包艳梅练书法累了,会出来看外边的紫薇。这花很红,没有什么香味,没有鸟儿靠近,却很热烈。她喜欢这样颜色的紫薇,端庄典雅,大方秀逸。紫薇素净,很少招惹蝇虫。池塘里的几只鸭子,有时走到紫薇下歇憩。它们的毛羽是灰褐色的,嘴巴又长又硬,脚蹼是黄色的,但又有一层微红的色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笨拙得可爱。鸭子们不怕包艳梅,但王中华靠近它们,它们便“嘎嘎嘎”地跑下水了。包艳梅道:“你身上杀气太重,连鸭子都怕你哟!”
  华之多没有来学书法。最近,他的妈妈病了,不能去赶集卖鱼虾了。他只有自己去卖。   回来的路上,他提着空桶子,高兴地走着,双脚上沾满了晨露。忽然,一辆小车冲到他的前面,停了下来,下来的人正是包艳梅。包艳梅对司机说:“您先回去,只有几步就到了。”
  华之多愣住了,道:“你有什么事?”包艳梅笑了,好像脸颊上浮现出了桃色的云,道:“上半年,你在学校不是跟我讲了罐子鱼的故事吗?还有一段没有讲完哩!”
  他忽而回忆起来了,问她:“你还想听?”
  “还想听。”
  “我们这儿沟沟汊汊很多,里面鱼虾也很多。找来一个圆肚子小口的罐子,里面装一些米糠、豆渣之类,用绳子系住罐子的颈项,然后慢慢放到水里去,绳子的一头系在岸边的木桩上。第二天去拉罐子,要慢慢地,等你拉起罐子,一看,里面的小鱼小虾多得不得了,还有泥鳅、刁子鱼呢!”
  包艳梅今天的裙子是天蓝色的,走起路来衣袂飘香,不过,她走走停停,听得特别认真。
  4
  汪无边突然来河边找华之多,说要他代自己写一篇龙虾的散文,说是拿去本地的报纸发表,报酬是一百块钱。
  他答应了,当天夜里就写了一半,感觉很好,关了门,自己念给自己听:
  长江沿岸的河湖陂汊里生长着一种为人们欢欣并能创造财富的生物。你道是啥——嘿!你不知晓吧,它是龙虾。
  古代中国的“土著”虾子是浅青色的米虾,即齐白石氏画册上的透明长须虾子。据生物史学者考证,而今赭红色体格偏大的龙虾(又名虾魁、龙头虾、大虾)来自美国。它的头胸粗大,坚厚多棘(前缘中央有一对眼上棘),外壳坚硬,背腹而平,体长三十厘米左右,呈粗圆筒状。
  上世纪30年代,一艘停泊在旧金山湾的中国籍货船缓缓起航。海湾里的一些龙虾攀附到了船体外的青苔上,它们随着货船远渡重洋,抵达了上海滩的黄浦江。龙虾瞬间松开了钳爪和触须,开始在此地居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龙虾旺盛的繁殖力和超常的适应力,它们溯江而上,又繁殖开来,最终盘踞在了烟雨迷蒙的江南。米虾遂退守大江大湖了。
  吾乡的稻田沟坑里鲜见螃蟹,只见瞪眼举螯的龙虾,傲慢地游走、觅食。龙虾一般栖息在水草、浮萍及树枝(浸泡在水中的)等隐蔽物里,昼伏夜出。浅水区是它们活动的乐土。倘使有风吹草动,它们迅速弹跳回水里。要想捉住它们,除了钓,还可以用方状可伸缩的尼龙网。居住在水乡的小孩子,哪个没有钓过虾子呢?捡拾一根长棍,将棍首系上长绳,绳尾绑上青蛙肉或乌黑的蚯蚓,朝水里一扔,溅起水花朵朵。手持長竿,倘使感觉水里有东西在拖,这时,你便可以毫不客气地提起长竿,也许有二三只虾子夹着肉,硬是不肯松手。狡黠的虾子会松手,掉进水里,暂存一条性命。也有贪婪而顽固的虾子,至死不肯放手,还得你捏住它的壳,才会“善罢甘休”。
  钓一个虾子,丢一个到桶里,不久,就有了半桶,试提一下,沉甸甸的。上面的虾子不管不顾,踏在同伴身上,一意向上爬,全然不顾别的虾子的死活,然则枉费功夫。间或,翻到桶下,总会有气息奄奄的虾子。用尼龙网钓虾子,可以免受太阳炙晒与蚊虻叮咬之苦。譬如说夜晚下笼,清晨便可取了。里面挂有空果冻盒,可填进糠或油饼(榨取芝麻后的废渣),虾子闻香进笼,笼口易进难出。解开尼龙网的一头,提溜着尾部,狠劲抖抖,活蹦乱跳的虾子遂倒出来了。
  昔日,十字路口有收龙虾的贩子,一手提秤,一手招呼着抓一虾袋的老妪与少年。价格是便宜的,两三块钱一个。不过,他称之前会剔除死虾(活虾鲜亮饱满、肉质紧坚,富有弹性)。皱巴巴的钞票上沾有鱼虾的腥臭,偶尔还黏有几根虾须。钱的魅力是无穷的。皱如核桃的婆婆脸上,绽放了一朵笑花,少年则手舞足蹈地远去了。
  近几年,龙虾价格一路飙升,贩子亦繁多。他们不等你出门,直接“闯”进你家里进行交易。当然,死虾是会信手拈出的。有门道的人家,一天可弄到一二十斤虾子(十几块一斤),就是两三百块钱啦……
  王中华感觉包艳梅对自己有些冷淡。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她走到一起,但还是忍不住“示好”。包艳梅对他爱理不理的态度,让他对华之多心生不满,觉得是他在背后捣鬼。
  这天上午,王中华在汪无边家练了半个小时的字,看了几卷《民国野史》,磨蹭到中午,回家做饭去了。然而,他心里还是不痛快。那天早上,他看见包艳梅和华之多在路上走,有说有笑,却不知道讲的什么。他问包艳梅,包艳梅不告诉他。他吃完了饭,把碗一撂,筷子便掉地上了。他爸爸叫他捡起来,他粗声恶气地道:“你自己捡!”他爸爸喝道:“嘿,反了你了!”
  他去睡午觉,却睡不着,汗水从额头、肩胛、腹背一起冒出来,黏糊糊的,烦不胜烦。他真想跑到华之多面前,骂他几句,让他下不来台。
  下午五点以后,他摇了井水上来,淋了头脸,提了桶子往河边走去。
  等到华之多来到河边的时候,王中华已经将虾网投放到每一个池塘了。太远处的是沼泽地,根本无法过去,还谈什么鱼虾呢。王中华一脸坏笑,嘴里嚼着一根狗舌草。华之多没有察觉异常,还笑着对他点头哩!王中华提着一个红色塑料桶,边沿的污垢黑乎乎的,似乎很久没有清洗了。
  华之多蹲在岸边,往绳子上系蚯蚓,还想趁天黑钓几斤龙虾。王中华嚷嚷道:“伙计,这一大片水塘,都下了我的虾网,你别钓了。”
  华之多站起来,去看一个个池塘,果然每一个池塘水面都浮着虾网的吊瓶。王中华劝他回去休息,明天早点来。
  华之多火了,怒道:“你怎能一个人独占,总要给我一个地方啊!”王中华指着很远的地方,道:“你可以去那里,那里的鱼虾多得很。”华之多道:“中间隔着沼泽,怎么过去啊?”王中华没有说话,忍不住咧开嘴巴笑了。华之多只能去榆柳树下了,那里的虾子虽然不多了,但总可以钓几只上来。
  此时,王中华走上前来,抓住华之多的竿子,拗成了两截,甩到了河里。华之多瞪着两只冒火的眼睛,吼道:“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要处处刁难!”王中华很少见他发火,本来自己心虚,一下子后退了几步。   王中华憋出一句话来:“包艳梅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对我爱理不理的?”
  华之多道:“我怎么知道?”
  王中华问道:“那天早上,你们在河边说了什么?”
  华之多道:“不过是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王中华意味深长地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华之多不耐烦了,道:“信不信由你。”又道,“明天不要把水塘全占了,我还要钓龙虾呢!”
  王中华虎着脸,道:“你是小人。”
  华之多走向前一步,道:“嘿,我怎么是小人了?”
  王中华又骂道:“你卑鄙无耻。”
  华之多遏制住怒火,道:“你这种人,我不跟你争。”说完,他提了空桶子要回去了。
  忽然,王中华又骂了起来。华之多伸手要打他。这时,汪无边出现了,喝住了两人,问清了情况,叫王中华先走。王中华有求于他,不敢不听。
  汪无边告诉他,那篇文章发表了,非常感谢他。说完,拿出了一百元钱,塞在了华之多的手心里。
  5
  过了几天,汪无边将这件事讲给包艳梅听了,包艳梅更加讨厌王中华了。
  包艳梅没有法子赶走他,只能自己走了,道:“以后我不来上课了。”走前,将学费全部交清了。汪无边挽留不住,只得暗自嗟叹,怪自己嘴长。王中华却不知道包艳梅离开的事,依旧每天上午来这里练字看书。过了几天,他忽然发问:“怎么包艳梅没有露面了?”汪无边含糊其词道:“她家里有事,以后不来了。”王中华怅然若失,一张油汪汪的黑脸一下子暗淡无光了。
  汪无边没有叫他以后不来,但是从这以后,他也没有来。汪无边从此吃不到新鲜的鱼虾了,便出钱买别人的吃,他怕自己找了王中华,得了他的便宜,他整天缠着自己,到那时候,可甩不脱了哟!
  王中华整天在水里捉鱼虾,早上起早去半里外的集镇去卖,忙得不得了哩!王中华再没有与华之多争池塘了。华之多下了虾网的池塘,他便不去。他下虾网的地方,华之多也不过来,各自相安无事。
  到了开学的前几天,只是中午最热,其他时间气温宜人。王中华又增加了十几个鳝鱼毫子,跑到邻村去下毫子。华之多看他更瘦削了,又怜悯他靠自己弄学费,于是对他的怨气慢慢消散了。
  一天早上,王中华找华之多,让他帮自己推一大袋鱼虾赶集去卖,不然去迟了便臭了。华之多答应了。
  在集镇卖完鱼虾,一路上王中华很高兴,不仅主动道歉,而且还讲起了捕鱼的技巧。华之多道:“我只想听你告诉我怎么挖泥鳅。”王中华笑道:“对别人,我是不会讲的。你嘛,是兄弟,我告诉你无妨。”
  王中华是鱼虾的克星,常年在河塘里打滚儿,比起文弱的华之多来,自然是满肚子经验了。王中华骑着自行车,华之多坐在后面听他吐露“机密”:“稻田里的泥鳅,滑溜溜的,想捉到,不容易哟!挖泥鳅,要等到稻谷黄了的时候,稻子要割了,爹爹们会挖沟放水,方便收割。注意,水沟下面的淤泥里,藏着数不清的泥鳅、鳝鱼。有些窝窝里还有一些水,泥鳅就顺着水钻到了稀泥巴里。泥巴软,可以伸手进去捉。干裂的地方,必须小心点用锹挖,要不然,泥鳅会被锹切成两截的。我去年挖到过刺泥鳅,就是书上说的刀鳅——它的脊背像刀一样。抓的时候小心刺扎手,最好是戴上手套。”
  华之多听完,笑道:“等十月份稻谷熟了,我在水田里挖到了泥鳅,一定做成红烧泥鳅,请你去我家吃!”
  开学的前一天,王中华去交了学费,回来的路上,看见华之多还在河边坐着钓龙虾。王中华走过去,道:“我在镇上碰到汪无边了,他说马上搬到镇上,开一个书法培训班。”我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啥呀?”他说:“我也不情愿呀,儿子买了房子,压力大呀!我赚一点钱,好歹可以为他减轻一点负担。”华之多道:“难怪这几天没有在村里看见汪老师了,原来他要去镇上了。”
  “你怎么还在钓龙虾,明天开学,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昨天我去学校报了名,交了钱。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妈妈最喜欢吃虾子了,我想钓几斤给她吃——她的病前几天才好!”
  6
  一天,华之多在上学的路上,见到了小学时的文老师,赶快绕道走。文老师不文明,骂打是免不了的,更多的是诅咒似的“欺凌”,他的口头禅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仇一定要报”,不知底细的人弄不明白,八九岁的学生娃究竟做错了什么,成了他的眼中钉。
  当然,班主任黎继隆比文老师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某学生甲与他争辩了几句,他当时不会发作,下次遇见某甲走路,他会笑道:“你雄赳赳、气昂昂,大有跨过鸭绿江的势头。”然后周围是哄然的大笑。又或者,在课堂上,有学生调皮讲小话,他会说:“你是人才,只会讲小话,以后可以去修理地球了。”初听不痛不痒,再思却辛辣至极。学生们见了他,仿佛野兔之畏鹰鹯,甚至于绕道走。一次,学生某乙一边看他,一边绕道而行。课堂上,黎继隆怒发冲冠,声讨某乙的“罪行”,说某乙见了他像见一坨屎,还捂着鼻子,远远地绕开。学生们疑惑了,这句话不知是骂某乙,还是骂他自己。还有一次,学生某丙上课偷吃橘柑子罐头,被黎继隆发现了,黎继隆当场没收两瓶未开盖的,回到办公室打开一瓶吃,并喃喃自语:“好好吃!”
  他们的教室在二楼,黎继隆和其他老师的办公室在四楼。黎继隆在教室安插了几名心腹学生,因而对学生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黎继隆不出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就可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其中一名心腹学生叫西门金,喜欢添油加醋,把一件小事说成惊天大案。华之多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过《旧唐书》,私下呼他为“来俊臣”。西门金眉目问有愁怨,整日阴阴的,看人时眼睛是斜视的。譬如有人的书失掉了,他向黎继隆汇报,说是出了内鬼;有男生为女生提了一桶水,他说他们恋爱了;有人乱丢垃圾,他上纲上线,说是破坏环境。其他同学回避西门金,如同回避瘟疫。黎继隆常常发脾气。黎继隆常挂在口边的四个字是“秋后算賬”,同学们听了人心惶惶。黎继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阵子说话很和气,没有借机整人。时间一长,他又“旧疾复发”,毒舌不饶人……   汪无边老师招生很难,便将华之多、王中华拉进来,让他们在双休日过来“混混场子”,扩大影响,不收他们的钱。
  一次在书法班,华之多、王中华见到西门金也在这里,感到很惊奇。王中华问他:“咦,你怎么在这儿?”西门金恶声恶气地道:“我不能来吗?”王中华又道:“你这小人还来这里,真是玷污了书法。”西门金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像蚯蚓一样,吼道:“妈的,你再说一遍!”王中华“呸”了一口痰到他脸上,他竞哇哇大哭,跑到后面找汪无边老师“投诉”去了。汪无边严肃地批评了王中华。
  几天后,黎继隆喊王中华去办公室,问他为什么欺负西门金。王中华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才知道那小子把状告到学校来了。黎继隆语重心长地道:“不要以强欺弱,以大欺小,你的成绩还没有西门金好,不要狂妄自大。”又道,“他去学书法,是想上进,与你没有任何冲突,你为什么寻衅滋事呢?下次再有这样的事,直接喊你的父亲来。”半个月后,期中考试,王中华的分数排名倒数第二,他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由此,王中华悟出一个道理,在学校,老师是永远的赢家,学生是永远的输家。
  在一次班会上,黎继隆让大家发表在学校的感想。同学们纷纷保持沉默,黎继隆唱独角戏,他指出:西门金性格开朗、助人为乐,对待同学如同春风,处处讲礼貌、讲纪律,是班上的标兵、学校的招牌。下面嘘声一片。
  西门金扬扬自得,还装模作样地站起来向同学们点头致意。
  7
  华之多有一个表叔,在文化馆工作,每天喝喝茶,看看报纸,一天也就过去了。而表叔家的一个表兄从清华园毕业后,在芳华城一家私企上班,女友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据说是娃娃亲。表兄专门打电话,约他参加婚礼。这表兄与他感情很深,同时,他想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
  婚礼上人头攒动,新娘子很胖,脸上的脂粉很厚,婚纱却轻盈、洁白。华之多很奇怪表兄怎么没到城里找女友。后来,华之多问母亲,母亲道:“新娘子的爸爸曾经救过溺水的表兄的爸爸,所以,表兄的爸爸与新娘子的爸爸结了缘,定了娃娃亲。乡下人重信诺,无论哪一方毁约等于破坏了一个家族的声誉,幸而表兄恭顺听话,所以,这门婚事才未变故。”当天,华之多吃到了很多鱼肉,见到了很多平常不易见到的亲戚,满满的开心。华之多看着新娘子想:“以后我才不会和胖女孩儿结婚,我喜欢窈窕的女孩儿。”
  新娘子给华之多的糖果,大部分是巧克力的,华之多挺喜欢吃,一口一个,连声说“谢谢”。华之多身边的一个酒鬼盯着新娘子,眼神迷离,嘴角的涎丝“飞流直下三千尺”,并且“嘿嘿”地傻笑。
  几天后,表兄家门口出现了一个搔首弄姿的妖艳女人,声称是表兄的同居女友。屋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新娘子质问表兄究竟是怎么回事。表兄额头直冒冷汗,支支吾吾。妖艳女人双手叉腰道:“你反正已经结婚,我也不想再纠缠你,但是,我的青春被你浪费了,你想让我不再来这里,直接拿二十万!”表兄当时是想节约钱,与人合租一问房子,哪里知道另一个合租男生走了,进来了这个妖艳女人。刚好表兄正处在青春躁动期,经不住这个妖艳女人在夜晚一撩,于是就上了一张床。这个女人黏上了,便甩不开。直到结婚前,他才听说她是专业小姐,忙不迭搬离住处。可是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岂肯善罢甘休,偏要一路兴师问罪。最后,表兄发脾气了:“你再闹,我把你见不得人的丑事全抖出来。”妖艳女人有点怵他,便“鸣金收兵”,再未出现过。
  文化馆的表叔很爱笑,但与人争执,说出话来总是有一套理论,力争把胜利弄到手。有时,他拿几册文化馆编的内部刊物《星辰》来,华之多特别喜欢看上面的白话诗。文化馆却无力推广文化,周边一条街尽是烧烤店、保健按摩、洗脚城、成人用品、面包店、早餐店、饭馆,一派物欲横流的景象。文化馆被挤对得屈于一隅,好像穷酸的文人站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身边。华之多通常称呼文化馆为“老人馆”,因为里面的上班人员主要是白发皤然的老人。
  华之多的初中同学马德里在文化馆后面的宿舍生活了十几年。马的父亲年轻时是文学青年,诗写了几箩筐,可就是无处发表,一把火烧了之后,屈服于现实,当了文化馆的门卫,直到四十岁才找了一个矮女人结婚。马父将未完成的梦想寄托在儿子身上,盼他能够成为何其芳式的詩人。
  华之多、王中华去文化馆那边,主要是为了买美食吃,顺便找马德里玩。那边盗版书很多,却没有人来查。马德里家里有几本盗版书,是马父买的,有《徐志摩集》《废名小集》《老舍小说集》之类。
  偶尔闷了,马德里会看一下,不看不打紧,他竟然在《老舍小说集》的第三章之后,见到了《我和空姐同居的日子》全文,当即摇头道,真是穿越了。华之多、王中华二人在《徐志摩集》中还“发掘”出了陈梦家、饶孟侃、胡适之的诗,相视大笑。马德里的床角还压着一册书,王中华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文选》,他记得民国施蛰存氏是特别推崇这本书的。华之多则在冰柜上面见到了《故事会》,于是津津有味地看起来。马德里道:“你们随便看。”一次,王中华拿起《废名小集》,看见错字便改,后来太多,只有放弃了,大呼盗版书商无良心,误人子弟。马德里不懂《文选》上的《甘泉赋》,大骂扬雄是帝王的吹鼓手。马德里将盗版书当作自己的女人,生怕他们弄脏弄坏,不停地叮嘱。王中华说话比较生硬,道:“什么国宝?不就是一本破书吗?”马德里忍住没有发怒。马德里爱吃饼干、果脯、冰糖之类的东西,但舍不得给他们吃。
  他们学校的校花罗菊菊,就是马德里的女朋友。一次,他们见过马德里、罗菊菊亲密无间地走进步行街,生怕惊扰盛世鸳鸯,只在一边观看:“有这么美的女朋友,死了也值哦!”罗菊菊一头青丝齐腰,一说话脸上就会飞来两片红云,皮肤白如雪,性情温顺。后来,马德里告诉华之多、王中华,罗菊菊如此白皙的原因是从不晒太阳,纵是阴天也戴一顶帽子,而且经常擦芦荟膏,皮肤滋润富有弹性。她考上清华园之后,去了北京,学习旅游专业,指导广大的“驴友”作战,宣传地域风土人情,为带动经济发展屡立新功。当时,一般的学生尚在混日子的时候,她已经“威名远扬”到富人圈,富人们视她为尤物,捧为掌上明珠。眼界大开的罗菊菊很快将马德里弃如敝屣。这是后话。   马德里不会骑自行车。一次,他约华之多、王中华出来,到1975车站坐公交车,去城东看人钓鱼。公交车来了,人满为患,挤了又挤,人贴着人,空气污浊,人声嘈杂。华之多、王中华的脚是踮着的,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到了一站,下去一批人,更多的人挤上来,像极了密封的鱼罐头。刹车的时候,背后一群人的重量压到你身上,简直不能呼吸。司机驾轻就熟,车少则快,车多则慢,甚至哼起了《走天涯》歌曲。华之多巴不得飞到终点站去,站着太累了。很多尾气从窗户飘进来,呛得人一直咳嗽。华之多打趣道:“嚯,这酸爽,真新鲜,够味!”有一截路坑坑洼洼,公交车跳起又跌下,整得一车人连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华之多生怕这车轮受不了了,与车体自行分离。前面又堵车了,尖锐的汽车鸣笛此起彼伏,车流依然是龟速。性子褊急的乘客开始小声叫骂。马德里透过旁边的窗子,瞥了一眼后面,是望不到头的车流。此时,有人摇头晃脑地哼起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唱得比猪叫还差,周围的人纷纷向他行注目礼。
  “嘭——”的一声,公交车追尾了。
  王中华在回来的路上,被野蜂子蜇了,痛得大喊大叫。华之多怜悯他,发扬救死扶伤的精神,背起他走。肿处在王中华右脸边,看着看着就肿起来了,越来越红,越来越大,甚至挤歪了鼻眼,却又奇痒难耐。王中华想伸手去挠,华之多制止了,说破皮后会溃烂。王中华呻吟起来。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华之多终于把王中华送回了家。王中华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两眼翻白。王中华发了脾气,说没招它惹它,蜂子都来害人,太痛了——“哎哟、哎哟”直叫唤。华之多分析道,可能王中华的血是甜的——招来了野峰子。王父这几日打麻将输得很惨,引发了经济危机,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眼看又要出钱诊治,于是急火攻心,拍打桌子吼道:“你太没鸟用了,连个蜂子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上个月给你算过命,说你这个月有血光之灾,料不到就是这么个事!”
  王父为了省钱,准备靠舌头舔出里面的毒素,但是一碰王中华,他便杀猪般的大叫,让王父束手无策。无奈之下,王父背上王中华去医院,住了七天才回来。华之多去看王中华,王中华右脸边上还残留一块粉红色的疤,在黑漆一般的脸上鲜明夺目。王中华嚷嚷说太丑,要去整形医院祛疤。王父又急了,只得道:“那我卖血卖肾。”王中华只得作罢。
  出于关心,班主任黎继隆来劝王中华复学。王父见老师上门便道:“以后的学费是一个大难题。”黎老师道:“可以请示校领导,减免或全免学费。”
  到了第二天,华之多、马德里来了。王中华还在犹豫,并道:“说客来喽!”马德里见到了他脸上的红疤,深感震惊,并对凶残的野蜂子予以强烈谴责。华之多道:“你若当我们是兄弟,就去上学。”王中华听“兄弟”二字,心花怒放道:“好!在家里也闷,还是回学校,再为人民立新功。”华、马大笑了。
  王中华回到学校,像一个胜利归来的英雄。课后,包艳梅偶遇王中华,惊愕道:“你还在呀?”王中华道:“哦,你咒我死呀?我还没死呢!”为了避嫌,包艳梅跑了,她生怕他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唠叨个不停。
  这时,王中华听说包艳梅失恋了,于是想鸳梦重温。王中华早已忘却了“永失我爱”的沉痛,坚信空虚的心灵需要女人的爱抚。虽然不可能走到一起,但走近一些到底是一种很大的“幸福”。
  王中华写了一句话:“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托人送给包艳梅,包艳梅原件奉还,并捎回一句话:“我和你难道不是朋友吗?”王中华失望了,他望着星辰流泪,骂自己没有女人缘,更不会有桃花运。尔后,王中华见到稍微妍丽的女生,均有一种刻骨的恨意。
  8
  王中华在图书馆搜集资料,为休息的时候摆“龙门阵”做准备。他可以从《山海经》侃到东罗马帝国之覆灭,从管仲的“花边经济”侃到美国拉斯维加斯的昌盛。包艳梅呼之为“侃爷”,别班的学生却呼之为“孔乙己”,王中华火了,大叫:“怎么不呼孔安国、孔尚任呢?我才不是那穷酸迂腐的人哩!”
  王中华只有找华之多谈心,华之多安慰他道:“咱们学生有力量,不计较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王中华道:“连包艳梅都取笑我。”华之多道:“她把你当朋友,才开一点儿玩笑呀,千萬别往坏处想。”
  一天,包艳梅问他,中国总共有几个皇帝。他一下子傻了,道:“我哪里数过哟!”随即搬出《现代汉语词典》,翻看朝代表,一个个地数。华之多道:“别数了,只有一个皇帝——秦始皇。”王中华要他讲原因,华之多道:“秦始皇是所有皇帝的祖宗,没有他就没有以后的皇帝。”王中华若有所悟地点头。
  王中华性诙谐,一次,有新转来的同学和他聊天,那同学问他是哪儿的人,他竞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教室里有一个角落,蚊子成堆,王中华谓之“蚊子的集散地”,蚊子从这儿出发,去寻找粮食,或者说蚊子在开会。
  还有一次,黎继隆老师讲到张之洞办铁厂的事,后来又讲,遭逢乱世,一伙贼人刨了他的坟,拖出他的尸体,甩给狗吃。十几年后,海清河宴,又有人要重修张之洞的坟茔,就在周围找了一些残骸,埋到坑中了。这时,王中华举手发言,经黎继隆批准后,站起来大声道:“管他狗骨头、人骨头,先埋了再说。”一句话把黎老师都逗笑了。
  包艳梅说王中华是活宝,是开心果。华之多说王中华是领导我们学业的核心力量,又说他是周星驰的祖师爷。反正捧比骂好,王中华欣然笑纳。此外,王中华对龚自珍展开大批判,拿起笔作刀枪,说他“教子无方、枉为人师”,养个儿子竞做汉奸,带洋人火烧圆明园。王中华还深入揭批唐人韩昌黎,“圣人请卸妆”,他的死亡与案牍劳形无关,与过食春药有关。当然,名人帘帷秘事只对华之多讲,不敢公开讲,公开讲就是名副其实的“毒害少年”,这十恶不赦的罪,他担负不了哟!还有一次,王中华把整个五代否定了,要打倒所有的文人墨客,直到他念到《花间集》中冯延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方才为五代文人翻案,逢人就道罗隐、韦庄,俨然是绮靡诗词的“宣传队”。华之多道:“你的一条舌头,强于百万之师,杀人如麻,独断专行。”王中华笑了,不置可否。   9
  王中华对于各种教科书“深恶痛绝”,最喜欢看闲书,记住了金圣叹与董桥、李清照与琼瑶,却忘了ABc与方程式123,在接连的三次周考中,一溃千里,成了第二名——倒数第二名。
  黎继隆深入开展“治病救人”的挽救运动,王中华只道是课程太难,不敢提看闲书的事。王中华的语文考了六十分,勉强及格。其他的科目离鸭蛋(0)只有一步之遥了。王中华课后撕了成绩单,怕父亲看见。黎继隆或许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委托其他同学回家时,将成绩单递到王父手里。王中华惧怕得战栗了,王父却笑了。王父最近手气顺,打麻将赢了,大度地包容了儿子,并笑道:“你还行,下面有一个垫背的。”
  而华之多绞尽脑汁,打题海战术,有时败了,也丢盔弃甲,当一回逃兵。华之多在黎继隆的鼓动下,立志学好本领,以后再“为人民立功劳”。
  双休日,王中华贪吃贪睡,连闹钟都闹不醒。有时,华之多找他玩,他才会懒洋洋地爬起来。
  而华之多呢,下课回来,就是一只自由飞翔的鸽子了,打双节棍、看安妮宝贝小品文、吃石榴、听闲人讲流言、打扑克,简直是“柿油(自由)党”。华父唯一要求的就是叫他不要熬夜,早洗早睡。这时候,华之多又觉得时间太快了,恨不得拿绳子系住钟表的指针。有时,王中华问他休息的时间,怎么过?华之多如实回答。其实,华之多主要是爱听闲人讲流言。闲人们关心粮食和蔬菜,也关心阿富汗的战况、百慕大船舶失踪之谜。有一次,闲人甲讲了一则赫鲁晓夫的逸事,但闲人乙听到的版本不同,也讲了出来,闲人甲不买账,双方由吵至骂,又由骂升级至武斗,不明真相的观众越来越多,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和事佬出面调停,才算作罢。闲人甲回家照镜子,才发现额头少了一撮毛,忽而隐隐作痛。闲人乙回家盘点,亦看到右肩上的新衬衫裂了一条大口子,暗自叫苦不已。华之多讲给王中华听,王中华笑痛了肚皮,直接道:“都吃多了,为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开战,糊涂虫!”其实,很多问题不是忙出来的,而是闲出来的。忙的时候,忍辱负重。闲的时候,一触即发。
  华之多生活的村子里,不仅大量生产流言,而且还是“百家讲坛”。不久,甲乙又化干戈为玉帛了,因为他们感悟到了老祖宗留下的“和为贵”三字的精义,不愿在战火中对峙肉搏。
  一次,华之多出了校门,看到一个汉子推着三轮车走进来,并听到汉子放开嗓子吼道:“江湖的老菱角,用杉木甑子蒸的,又老又香——哟——”动听的声音,比京腔更有韵味哩!别人院内桂树的枝丫伸出来,遮住了一大半的太阳光,云雀在枝头开讨论会,唧唧喳喳,热烈交流,各抒己见,真正的“百家争鸣”。汉子双掌皲裂、乌黑,央求他买一点,华之多哀怜他,出资收购了一斤。华之多回学校后,又听见汉子亢奋地道:“江湖的老菱角,用杉木甑子蒸的,又老又香——”华之多笑道:“不会是打了鸡血吧?”
  华之多忽而想起黎老师要求收集的歇后语——只弄到了两条,一条是求母亲挖掘出来的出土文物:瞎子磨刀——快了快了;另一条是闲人乙无偿提供的,猪鼻子插根葱——装象。华之多知晓,民间文学是一所巨大的宝库,需要用扎实的精神去调研,但他只想敷衍过去,遂既入宝山而空手归了。家里本有一册《歇后语集锦》,只因父亲的友人借去后,一直未归还,便无从寻觅了。
  几日后,华之多放学出来,在路上看见闲人甲,闲人甲独家披露,卖菱角的汉子以为他家无男人,调戏良家妇女,被他打跑了,并告诫汉子:“终身不可入巷,見一次打一次。”华之多搬出语文书上的一句话:人之心险于山川。闲人甲愤愤不平道:“妈妈的,吃牛屎也不看堆头!”
  王中华告诉过华之多,他在星期日,第一件事就是看几页《民国野史》,去食尚店吃三鲜豆皮,再找送煤的老汉谈石友三、张宗昌、孙殿英,十点买菜,十一点半炒菜、炖饭,十二半睡个囫囵觉,两点半爬起来,到柜子里翻红枣吃,之后,用毛笔抄写《玄秘塔碑》。王中华书法水平进步不大,归咎于毛笔,毛笔换了一支又一支,水平还是没有提高,他又归咎于汪无边,说老师水平太差。
  下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华之多拉王中华去跟菱角汉子推销菱角。王中华道:“我虽然是无产阶级的子弟,但是丢不起这个人,不去!”华之多好说歹说,王中华才答应去。
  据说,菱角汉子生意做大了,连几家五星级酒店都要货。汉子拉华之多入伙,打零工,挣点钱花。华之多根据汉子留的地址来到了郊区,找到了那幢烂尾楼。他让王中华留在下面,自己悄悄上去,在三楼听到了自由澎湃的演讲,再从门缝中一望,黑压压的一片,都在幻想一夜暴富。他发现讲台上的人正是菱角汉子,穿着蹩脚的西装,拼命鼓动听众,什么1040阳光工程、广西北部湾,等等。直觉告诉他,这是传销!他吓得浑身是汗,蹑手蹑脚地走下来了。跑到安全处,华之多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商量是举报还是不举报,倘若举报了会怎样,不举报又怎样,约莫半小时后,一致决定不管这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事之后,王中华心生戒备,只要华之多约他出来,均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婉拒……
  10
  食堂后面有几株柑橘树,往往还没有成熟,青涩的果子就被毛手毛脚的学生陆陆续续地摘光了。校长白乐观几番下令让孙英抓住“幕后黑手”,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最后不了了之。一天,白乐观让孙英在学校公开宣布,柑橘已喷剧毒农药,误食者前来办公室承认错误,不仅可领解药,还可以免除责罚,过期不候。一个小时之后,“唰”地挤爆了校长办公室,有男生、女生,有老师、门卫,更有食堂的师傅,俨然一场“群英会”。白乐观的目的已达到,吩咐孙英给每人发一粒糖丸(解药),并训诫道:“家丑不可外扬,我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以后不要摘柑橘了,又酸又涩,也吃不下去呀!”自此,再无风波,到了爽朗的秋日,黄果悬枝,亦无人敢动。可见,白乐观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当时,华之多他们班里,还有一个著名的男生,本名杜意如,诨名王安石。这小子从不洗澡,脸上汗垢呈黑色,与北宋不讲卫生的王安石一样,故被人叫作王安石。他听见了不恼不愠,扬扬自得,其实,同学们稍微念快一点,就是“晚安死”——在诅咒他呢!这小子是老鼠子嘴巴,夜里不吃一点儿饼饵瓜果之类的,压根儿睡不着觉。他在宿舍床下有一个木箱子,里面有五花八门的吃食,但从来怕人瞧见。每个人都有吃的,没有谁跟他计较,他却喜欢找人讨要东西吃,吃了几口,要么评价太干、太陈,要么评价太甜、太酸,让别人心里很不舒服。大家都不怎么与他交流,他却喜欢拉别人讲,讲孔子的饮食、孟子的脾气、荀子的权变,让别人烦不胜烦。   宿舍全体“上书”黎继隆,要求“驱逐王安石”,理由是他严重侵犯了同学们休息的权利,一张嘴喋喋不休,比知了还讨厌。控诉书到黎继隆那儿,宛如泥牛人海,再无消息了。据可靠人透露,王安石的爸爸是黎继隆的铁杆哥们儿。
  华之多依旧记得那是在一堂历史课上,历史老师交代一定要记得“五胡乱华”“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并强调这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谁不记得枉为中国人。王安石正侧着头与同桌在讨论龙虾的几种吃法,被历史老师抓了典型,拖他到讲台上,然后冷笑道:“你口才挺好,纵横捭阖呀——那好,你跟同学们讲讲‘五胡乱华’,哪‘五胡’?”王安石慌张地道:“有胡适、胡风、胡传魁,还有胡蝶、胡琏。”说完,惴惴不安地瞥了历史老师一眼,同学们大笑。历史老师道:“我不是让你讲《百家姓》,你胡说什么,什么是‘五胡’?看来你还没有弄清楚,你下去要好好复习。”王安石立马以子弹的速度回到座位。
  之后,华之多发现了一个秘密,王安石是学校里的开心果,没有他的存在,生活将是枯燥的。
  还有一个改变就是王安石被宿舍里的同学接纳了,原因是王安石请他们到大排挡撮了一顿,几个人喝啤酒醉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双眼迷离,四肢僵硬。看来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而后,王安石又买西瓜给他们吃,又带他们去城里快活,因此,杜意如的绰号由“王安石”变为“杜哥”,变为“杜爷”,再变为“杜总”。至于王安石一名,早就丢到爪哇国了。
  王安石“上面有人”,可以自由出入学校图书馆,羡煞一帮处于饥渴状态的小男生了。学校不允许一般学生进出图书馆,理由是看多了杂书会影响学习,其实,枯燥无味的课程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学,整日也只是混。学校宁可学生们的时间浪费掉,也怕他们看多了杂书,思想各异,不好控制。王安石从不炫耀这一特权,因为只有隐蔽才可以保证他长久地自由出入图书馆。倘若飞扬跋扈,被人告发,那就永远与杂书无缘了。
  王安石与华之多打得火热,无话不谈。一次,华之多道:“我看过《二十四孝》,知道里面卧冰求鲤的王祥,他是你的本家吧?”王安石惊愕道:“有没有搞错?我姓杜,杜月笙的杜,安意如的意如,知道吗?”华之多认错道:“抱歉,他们都叫你王安石、王安石,我还以为你真姓王呢!”王安石当时追求的是高二的一个女生,花容月貌,走起路来如杨柳拂风,此女拒谈男友,并找人把王安石的情书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华之多料定她必是石女无疑,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见了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王安石,而不动心的吗?
  王安石没有掉一滴泪,他宽慰自己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她还小,什么也不懂。”后来,此女约见王安石,王安石神采飞扬,又是沐发,又是穿新衣,结果却是高兴而赴,铩羽而归。华之多追问其故,王安石哭丧着脸道:“她只是找我借饭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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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学校金蕉文学社决定深入开展全校师生诗歌大赛,并在校内公告栏贴出了征文公告,大意如下:
  校园是一本书,一草一木浸润着文化元素;校园是一门课程,传递文化气息。征稿体裁和内容:诗歌10行左右,短小精悍者优先采用。所有来稿作品必须是原创作品,贴近生活,有实质内容且积极向上,文风淳朴,逻辑思维通畅,语言运用恰当,有明确的中心思想。凡被我社采用的文章,都会付予一定的稿酬。欢迎文学社指导教师以及同学们向我社投稿。届时将邀请本地优秀诗人海鱼先生等人作为评审团成员,最终评出“今日校园新诗之星”。
  这个公告的最大效果是使当地书店的现代诗集脱销了,连李太白、苏东坡的诗选集也被一抢而空。潮流所及,学校門卫大爷也翻出一本破旧而略带潮霉味的《天安门诗抄》在啃。据一些同学透露,获奖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见一见威名远扬的海鱼先生。一时,无数支笔在无数张纸上生产句子长短不一的诗歌,蔚为大观,一天的总产量简直超过了顾城一生的诗作。如若见到华之多的小诗,还会有人点头叫好,因为他毕竟看过名家名作。至于杜意如,完全辱没了乃祖杜子美的圣洁名誉,要么写的是亵诗,不能见人,要么是歪诗、打油诗,让人喷饭,譬如说: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夜来风雨声,不知死多少。又如:床前明月光,疑是甜冰糖。越想越慌张,口水流满床。
  王安石的成绩一溃千里,却痴情于诗,主要抄写顾城的《远与近》等诗,因为看多了觉得精品太少,于是拿笔去修正,要么删去几句,要么添加几句,但功夫没有到家,往往弄得古诗新诗遍体鳞伤。例如王安石改后的“佳作”如下: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钱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钱时很亲
  截稿的前一天,王安石亲自去文学社上交了诗稿,仿佛完成了终身大事,长嘘一口气。没有料到评选结果在三天之后就公布了,并且举办了隆重的颁奖典礼。参加那场盛大典礼的有小镇的几位重要领导,还有诗坛的海鱼先生等人。
  下午三点,全体在操场上起立,而领导、评委们站在主席台上,高高矮矮,参差不齐。全体坐下后,小镇的一位主要领导拿起话筒,高度赞扬这次诗歌活动云云。接下来是一位高挑的校花歌唱校歌《我们沐浴在新时代的阳光里》,娇音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一些学生,瞪圆了眼睛忙不迭地看校花。华之多本想坐到前排,无奈毫无空隙可钻,只得作罢。王安石局促不安,不停地念叨:“我会得第几名,我会得第几名?”
  这时候,海鱼站了起来,华之多才看见他是一个又瘦又矮的人,不是什么海鱼而是干鱼。海鱼先生手里拿着一张纸,开始念前三名,第一名是杜卫星,第二名是宋中,第三名是王安石。海鱼先生隆重邀请三位获奖者朗诵自己的诗歌。王安石第一个冲在前面,抢过了话筒,意欲念自己的诗。海鱼先生优雅地制止了他。
  第一名杜卫星是一个清秀的男生,开口就用普通话念自己的诗:春天/春天,颜色在融化……或许是语速太快,同学们只听见了“春褂”,意犹未尽,杜卫星却回首看海鱼先生,海鱼先生示意他可以“退位让贤”了。第二个拿话筒的是男生宋中,虎背熊腰,又黑又胖,乍一看,还以为是猿猴的兄弟呢!宋中毕业以后可以做杀猪佬,不可以做诗人,诗人倘若均是这模样,恐怕这世间会减却很多才子佳人的香艳典故。宋中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地动山摇:甘露在清晨/甘露在清晨/夸父渴了/夸父渴了/饮尽了长江的水……一些娇柔的女生掩住了秀耳,试图抵挡这“山呼海啸”之吼。海鱼先生认为时间有限,挥手让他退场,而他摆手向观众依依惜别,眼中噙着泪花。第三个上台的是王安石,他扭扭捏捏,像一个害羞的女生,底下嘘声四起。看他拿话筒颤抖的右手,可知他底气不足,然而若干秒后,他咳嗽了几声,台下一时“河清海晏”,他亲切地道:“领导们,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我有幸获得了诗歌奖,感到非常高兴,感谢大家。现在由我来朗诵获奖诗歌《战马》:大海在暴风雨中沦陷/勇士的战马踏过闪电升上了乌云……”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准备看笑话,等他闪亮登场,才发现他的朗诵声情并茂,超过了前面两个人。等他朗诵完,全场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大家站起来向他致敬。王安石出了名,成了人物,连海鱼先生都走过来和他握手,说他是当之无愧的校园诗星。
  海鱼先生附在他耳边道:“以后到我家来,我告诉你如何写好诗。”王安石信以为真,天天在教室里等他的通知,然而半年后,得到的是海鱼先生自蹈于沧海的噩耗。他的尸体旁,发现了四本书,《梦的解析》《恶之花》《幻城》《大淖纪事》,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的死与北方的青狐有关,我决计去贝阙探寻灵异的世界”。王安石忽然有些怕写诗了,觉得诗歌就是毒药,可以迫害人,让人整天幻想,最终精神失常。王安石毁掉了全部的诗稿,从此做一个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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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还没有念完,华之多亦办了退学手续,在镇上的布厂当了五年保安。五年后,厂子倒闭了,他只能来武汉打工了。
  华之多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小报《泛海》编辑部做收发员,包吃住,算是站在了文学圈的门外。时间长了,华之多与副刊编辑朱福幸熟稔了,无话不谈,不是兄弟,胜过兄弟。
  华之多平素呼之为“老朱”,并笑道:“你怎么不改名朱(猪)幸福,偏要倒过来,叫什么朱(猪)福幸呢?”老朱一本正经道:“这是父母取的,我改不了。我有笔名,叫石榴客。”据老朱自述,他毕业于武汉某理工学校,虽学的是化学,心里却偏爱唐诗宋词。老朱说他最讨厌晚年的白居易,纯粹是一根明哲保身的老油条。老朱否定了许多当代诗人,并道:“诗人多如牛毛,诗里水分太重了,连打嗝儿、骂人、放臭屁都写成诗,完全是恶俗!”老朱从小立志成为有用人,写出流芳百世的诗篇,羞死大批伪诗人。怎奈眼高手低,写出的诗作根本拿不出手,于是,老朱总在下班后,抽空背诵《杜工部集》,有时声音大、语速快,像念经咒,楼下的大妈还以为楼上有和尚在超度亡灵呢!
  老朱已经在报社做了七年,三十几岁了,头发比女人还长,瘦长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俨然教授(叫兽)模样。说话结结巴巴,写文章倒挺快。每周副刊有一个栏目,叫“图说中国”,图片是别人拍的,配图文字由老朱执笔,印着主编的名字向潜冲。向主编给出的理由是,图片的拍摄者要求解说词署名必须是向潜冲,因为主编的名气更大,会吸引更多的人看。好似自己的儿子养不活,被人家抱走,喊人家爸爸,虽然心怀怨悒,却又无可奈何。
  老朱有一部十七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向主编拿三千元买断,用他的名字在副刊上连载,导致报纸一时洛阳纸贵。闲时,老朱还写了一百多首诗,亦由向主编拿去出版赚钱。当地有一个保安裴清,仰慕打假英雄章慈,通过反复的比较与研究,决定拿向潜冲祭旗。不久,裴清在江鱼贴吧发文质疑向潜冲,说他背后有代笔,一时掀起轩然大波。自有耳目告知向潜冲,向潜冲找人删了帖子,并找人威胁裴清,叫他识相点儿,别无事生烦恼!
  裴清胆小如鼠,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说:“再不敢乱发帖了。”事后,向潜冲问老朱,是不是在外面走漏了风声。老朱信誓旦旦地道,天地良心,谁乱说谁被撞死。风波平息后,向主编要求他转文风,老朱暗中叫苦。当然,向主编没有忘却立下汗马功劳的老朱,半个月后,老朱荣升编辑部主编。这好比富豪的女人,虽未扶正,好歹是个偏室,胜过露水夫妻,聊胜于无而已。老朱的心情一半仍是灰暗的,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不能见阳光的地下动物。
  其实,收发工作是很清闲的。华之多没事,便写一些純美华丽的小诗。老朱在写一个官场小说。一次,老朱见到了他的诗,大为惊叹道,想不到我们这儿藏龙卧虎呀!其中的《初恋》云:
  到底是苹果的味道
  还是草莓的味道
  我的记忆让桃花汛冲走了
  我只记得她经过的河流的形状
  还有从蒹葭间飞出的白鹭
  她乌黑的眸子在林间闪动
  我只记得她的粉红布鞋
  唇的火唇的冰
  皓齿咬过的樱桃
  甜蜜了整个春天
  她放飞的风筝
  还挂在高高的碧空
  至于牵的线呵
  融化在了膨胀的夏天
  走失的道路上没有路牌
  老朱寻思:“我有助手了。”于是,替向潜冲写诗的“艰巨任务”就落到华之多肩上了。当然,向主编支付的诗作费用,他实施“四六开”政策,他四华六,毕竟他是“转手贩子”,得点“中介辛苦费”,亦是合法的劳动收入哩!
  13
  一次,他们坐地铁从盘龙城到中山公园,老朱只说打个盹儿,却睡着了,拉鼾声一声大过一声,惹得别人纷纷侧目,投来在猪圈看猪的鄙夷目光。中山公园旁边是协和医院,但他们直接从地铁口出来,进入公园,沿着河边小道漫步,看池水涟漪、重柳扬丝,前面是“二战”后中国武汉战区国民政府受降堂,但凡有“考据癖”的人,均会好奇地进去瞟一眼的地方。老朱在武汉时间不短了,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或许是因为都市生活太匆忙,忽略了它的崇高意义。
  前面还有亭榭,坐在木头上,可以见到楹柱上的涂鸦,真是百花齐放,其中一条夹杂阿拉伯文、粟特文、回鹘文、英文,到底讲的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明白。老朱认为是全才写的,华之多认为有人在故弄玄虚。老朱深情讲述,高中时追过的一个女生嫌他脚大,没有接受他的情书,而是与一个瘦长的男生保持暧昧关系。老朱讲的时候声泪俱下。华之多道:“大脚定乾坤呢!”老朱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悲伤氛围中。老朱发毒誓:“多赚钱,住高楼,娶美女。”
  之后,他们又去看孙中山宋庆龄夫妇铜像,老年人很多,打拳、聊天、下棋,人声鼎沸,好像一锅煮熟的米粥。有游客对他们道:“大哥,帮我拍下。”老朱接过手机,对准孙中山脚下的游客,“咔”的一下,便照好了。他们互相为对方拍照留念,还不忘举起V形手指。
  出了公园后,他们进了一家小饭馆,里面菜倒好吃,只是两个炒菜的长相奇丑,似乎是女娲造人剩余残品的苗裔。他们又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看到数不清的店铺、数不清的牵手情侣、数不清的豪车,最后看到了一家古旧书店,那是他们最想去的地方。他们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奇珍异宝,进去一看,尽是一些散发霉味的过期杂志,破旧的新时期小说。店主虎视眈眈,大有他们不买书就一口吃掉的势头。他们瞅准时机,落荒而逃。半个月后,他们看新闻得知,这店主白天是书商,晚上是贼人,专偷各处图书馆的库存书刊,一次,被抓个现行,保安移交公安,公安采取拘留措施,涉嫌盗窃罪,估计要判刑。老朱得意:“一落眼,我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好鸟,贼眉鼠眼的。”   老朱爱在枫树下行走,霓虹光映射在凌乱的枫叶上,光怪陆离。老朱看见了月亮,忽而发思古之幽情,大讲苏轼兄弟望月的诗词。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与车,风一般就过去了。华之多认为月亮已被历代诗人榨干,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因此,他保持听而不语的姿态。没有人配合,老朱很快瘪了,找了个理由说口渴了,便不再谈月。
  他们又坐地铁回去。靠小站,地铁吐出一堆人,又吸进一堆人,然后在黑暗的隧道中奋勇前进。老朱只觉得昔日的年华,好似这地铁,破风而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不禁惋惜。出了地铁站,骑上小黄车,一路轻松,没花七八分钟就到了报社。其实,他们还想玩,但是回来迟了,门卫会嘟囔骂人,所以,只得打道回府。走在宿舍陈旧的楼梯上,老朱道:“我迟早要买个房子,就在武汉。”华之多知道,武汉房价很高,恐怕要做房奴哩!当然,有理想就会奋斗,总比混日子要好。
  14
  老朱一般在夜里写小说,一是因为白天没有空闲,二是晚上思路更流畅。老朱写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停顿了,随时可以接上,思路从未“短路”过。报社的电脑键盘仅他一人就换了三次,你可以想象他的劳动量之大,然而,都是在为别人作嫁衣裳。老朱善用拼音打字,报社有老朱,不会出现稿荒。
  有时,副刊缺诗,而来稿又庸常无如意者,老朱就操刀写一首诗,补天窗——当然,杜撰一个作者的名字挂上去,敷衍成一个版面。读友看了满意,向主编更满意,认为他知道变通,是办报纸的料。有一次,一篇来自兰州的掌故小稿难住了他。小稿里面充斥着异体字、繁体字,还有方言。这小稿整理出来,肯定还有价值,但要花费大量的心血去查证、核对。
  凡是收到这类“老大难”小稿,其他编辑总会转给他。老朱解决不了,就奔图书馆,压根儿不会置之不理。后来,华之多听说了他的光辉事迹,竖起大拇指道:“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你是一个纯粹的人,你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你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你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老朱喜滋滋地道:“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要将此生献给祖国和人民。”
  但自老朱当了编辑部主任后,更忙了,只负责审稿、签发,其他的事有人会做。有些作者不知道他高升了,还给他寄稿,每天电子邮箱爆满,无奈之下只有移交给副刊编辑柳以,自己再注册一个。老朱提出让华之多做主任助理,向主编批准了。他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报纸越来越受人欢迎,有些老订户甚至直接介绍别人来编辑部订报。
  老朱为了多写小说,天天熬夜,两眼通红。老朱的最终目的是弄钱买房,而且要住在高楼上,可以鸟瞰城市的大街小巷,并且拥有独立的书房,有梅里美、博尔赫斯、里尔克、萨特、普鲁斯特、米兰·昆德拉撑门面,窗台上有水仙,书桌上有毛笔,关上门就是避世桃花源,当然,还要有红袖添香。不过,老朱还没有稳定的女友,有时是女友甩他,有时是他甩女友,有时是互相甩掉。老朱要求女友有长相、有内涵、会厨艺、会交流,可是这样的尤物是属于达官贵人的,能走到老朱面前的只是平凡的女人。估计老朱还拖上几年,只怕没有姑娘可选,因为女人在这年头俏得很,恐怕到那时,只有考虑离婚的女人或者年龄大的女人了。老朱不是不知道婚姻市场的状况,但他宁缺毋滥。其实,老朱有完美情结。老朱在大学时追求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清纯高挑、明眸皓齿,可惜早已与某集团董事长的儿子订婚。老朱只有羡慕,而无法一亲芳泽,常引以为恨事。到了老朱手头稍微有点钱时,合适的女人又无从寻觅了。老朱常常感到无边的寂寞,于是选择写诗、写小说,借此排遣剩余的精力。
  15
  华之多高度赞扬老朱拼命写作的精神,这样说道:“你把谈女朋友的时间都用在了写作上,真是天才,我拜你为师,向你学习。”老朱苦笑道:“哪里有什么天才?我只是比你有耐力一点。”华之多道:“其实,你可以写一点儿剧本。”老朱道:“那东西比较费神,可以把人整成鬼,把鬼整成人。”华之多笑了。华之多道:“你清心寡欲,应该可以去当和尚。”老朱道:“别逗了,我还想过几天人的生活呢!”
  那年夏天,华之多与老朱在街上随便行走,炽热的风像从大炉子里飘出来的,热得人流出的汗黏糊糊的。他们看见小吃店里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江汉关的异域情调建筑,觉得应该找一处冷饮馆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享受一下空调凉风。
  等他们走进店,才发现很多店爆满,喝茶无望,只能选择坐地铁回去。
  宿舍里空调太差,要它制冷,偏偏制热,发动机嗡嗡嗡嗡不停,可以吵破你的头。老朱有点胖,热得几乎脱水,就差打电话叫救护车了。老朱对破空调大张挞伐,使用全宇宙问最恶毒的语言去咒骂,顺便捎带了向潜冲,强烈谴责他没有做好员工的后勤工作。老朱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到报社外寻找“牛皮癣”,拨通上面留下的维修师傅手机号,直接呼师傅来。师傅到,深入开展调查研究工作,最终实施“内脏手术”,空调才恢复制冷,房间里凉幽幽的。师傅开价三百,打完折后二百,还说,你们搞文学的,没有钱,我为你们优惠点。师傅走后,老朱吹嘴(吹牛)道:“二百块,算个啥,我笔杆子一动,钱就来了。”华之多不以为然,提醒道:“靠一支笔,过去赚得到钱,现在不一定赚得到钱,现在赚得到钱,未来不一定赚得到钱,未来赚得到钱,不一定永远赚得到钱。”又道,“你要居安思危呀!”老朱笑道:“你是伟大的理论家,我才说一句,你说了一车废话。”又道,“该花的钱必须要花。舍不得钱,就得忍受溽热潮湿;舍得花钱,就可以享受清凉世界。事情就这么简单。”
  华之多吹着凉风,舒服极了,笑道:“呵,好比上了天堂,真凉快!”老朱架起电脑,又开始烹文煮字,批量生产诗歌。
  老朱寫累了,喊华之多切个西瓜,吃一口,全身滋润,透心凉,更是甜到了心坎上。
  老朱稍微休息一下,秉承“时问就是金钱”的原则,又在键盘上噼噼啪啪起来,一干就是几个小时。华之多啧啧赞叹道:“劳模,地道的劳模!”
  半夜,华之多被冻醒了,起来开灯,将冬天调成了秋天。而老朱睡得很甜,张口拉鼾,鼾声一浪高过一浪,大有敲破华之多的耳膜的势头。华之多见桌上还有西瓜,又抓了几块乱吃一气,然后瘫在床上睡。翌日早晨,老朱一跃而起,盘点桌上的西瓜,发现少了三块,诘问道:“谁吃了?”华之多道:“老鼠。”老朱笑道:“你就是老鼠。”然后又对华之多道,“昨天吹空调吹感冒了,待会儿买点感冒药、消炎药。”   16
  一个女人来编辑部打广告,华之多接待,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是包艳梅。包艳梅的相貌丝毫没有变化。当时的包艳梅是青涩的苹果,而如今的她已是成熟的水蜜桃,五官精致如畫,笑起来,迷倒众生。华之多是短发,又戴上眼镜,包艳梅根本没有认出来。华之多本想玩玩“让你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但看见旁边挽着她的潇洒男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男人大抵是艺术家,一头黑发比包艳梅的还要长。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十指紧扣,含情而去。好一阵儿,华之多闭上眼睛,似乎还可以看见包艳梅的倩影,嗅得出缕缕衣香。
  过了将近一年半,华之多回老家的小镇上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会,大家欢聚一堂。每一个人还是以前的性格,只是服饰变了,男的讲究帅气、品质,女的讲究漂亮、优雅,有的在国企,有的在私企,还有的在创业。除了坐牢的、穷酸的、孤僻内向的,该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他们不再去等。下午六点开饭,八点赴KTV唱歌,十点吃烧烤。华之多听几个好友讲近几年的见闻,了解到他们都生活得还可以。华之多向他们打听王中华,据说,王中华去了苏州的一家电子厂。华之多又见到了包艳梅。包艳梅与别人交谈,却用眼睛的余光瞟他。华之多与几个女生谈笑,一个女生道:“这么多年,你还是很幽默。”华之多道:“你姓牛罢?”女生笑道:“姓马,我叫马流云,你忘记啦?”华之多回忆道:“我记得有一次在镇上的泰西书店见过你,你当时和一个女生在找琼瑶的小说,是不是?”女生似乎在回忆,眼睛滴溜溜地转,然后却道:“没有,我没有看琼瑶的小说,或许你记错了。”这时,包艳梅游过来了,向华之多问好。华之多道:“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包艳梅优雅地一笑,叶形金耳环摆动起来,道:“上次在报社见的是你吗?”华之多点头,又问那男人的情况。包艳梅淡淡地道:“早已分手了。”
  半年之后,有旧友告诉华之多,包艳梅在昙华林与友人合伙开了一家花店。华之多罗列出了一百条不去的理由,但终究还是去了。华之多选了一个小雨霏霏的上午,坐地铁来到昙华林,好不容易找到那家花店,一问,包艳梅前天就走了。华之多索要包艳梅的手机号,女店主警惕性很高,不肯给。在华之多的苦求下,女店主勉强同意接通视频聊天。华之多见到了素面朝天的包艳梅,大声问候。他又问她在哪儿?她说:“还在武汉。”她大概以为他要来找她,忙不迭地道:“我马上要去杭州了,男朋友在那儿。”她又道:“你找我有事么?”他道:“没什么,只是很想见见你,坐下来聊一聊。”她笑了,说:“别逗了,以你的才华,不会没有女朋友的。”他又道:“当时只道是寻常,高中那几年现在看来,还是有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的。”她又道:“哦,我今天还有很多事,下次再聊。”于是,华之多结束了聊天视频。在离开昙华林,上了地铁后,他忽而忆起没有记下包艳梅的手机号。等下次再去昙华林,那家花店关门了。
  17
  华之多、老朱早早洗澡,钻进宿舍空调房享受清凉。老朱一边吃芒果,一边看文学杂志,拍桌叫好。华之多在桌边准备了纸与笔,哪怕是半夜起来,亦要记下稍纵即逝的灵感。
  翌日,他们休息,睡到上午十点左右,还不想起床,又躺了半个小时,才晃晃悠悠地起来,感觉没劲。他们穿衣、洗漱出来,外面热浪袭人,出门上了公交,坐了八站,下车找了一家秘制牛肉火锅店,吃吃喝喝,直到下午四五点。老朱的话挺多,喝酒了,敞开心扉,大谈他的初恋故事。出门时,老朱说去江汉路,骑小黄车。华之多道:“最好上地铁,安全第一。”他们到了江汉路,出了地铁口,漫步在街道上,有几幢庄严宏大的建筑,据说是清末建成的,有欧洲文艺复兴的简约大气风格。老朱道:“洋鬼子走了,洋鬼子的房子却带不走。”
  他们走到一所房子前,马上有人劝离,抬头一看,原来上面挂有“中国人民银行”几个苍劲大字,下面窗边有“仓储重地,谢绝来访”八个小字。不错,真正做到了“古为今用”。老朱道:“嚯,好地方,怎么不见一个保安?”华之多道:“保安在里面,专抓擅自闯入者。”
  华之多与老朱又走到别处,见到一个容貌精致的女人弯腰上了一辆豪车,相视而笑。老朱道:“漂亮女人就是走俏。”华之多道:“你以后有钱了,还不是一样可以找美女?”老朱意味深长地道:“有钱,就拥有一切;没钱,就丢失一切。”他们打的去采访小巷作家冯直,顺便在半路买了几斤新鲜樱桃。
  他们回到报社,门卫在吃西瓜,招呼他们吃。他们象征性地推辞了几下各自吃了一块,直叫甜。门卫道:“这瓜在水中泡了一下午,切开时,‘嘣’地裂开,水流一地,脆得很。”回到宿舍,只见书柜倒在地上,狼藉一片。华之多大呼来贼了。老朱检视书柜,方知是右腿受潮腐蚀,无力承重,自行倒下了。老朱心痛《瓦尔登湖》“伤痕累累”,就一本本捡起来,抹净灰尘,重新放到书柜里。
  其实,《瓦尔登湖》等书,是老朱从废品站淘来的,并非什么石渠秘籍。不过,书上错字、错词较多,但也练就了老朱咬文嚼字的本领。老朱心情高兴时,写了几篇纠误文章,试投上海《咬文嚼字》杂志,几个月后,竟然发表了一篇。有一次,老朱到武汉市图书馆翻阅资料,觉得很没有成就感,只因没有找到一个错字,让他不舒服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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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朱本来有一支竹笛,但遭老鼠子咬坏,他便抛弃了。老朱爱吼歌,一首温婉清新的《栀子花开》,老朱亦能吼出苍凉浑茫的况味来。老朱爱吼SHE的歌曲,什么《半糖主义》《星光》《波斯猫》,都被他吼得千疮百孔。
  其实,SHE的歌只适合女生听、女生唱,因为只有心思细腻的人,才懂甜美欢畅的歌。还有刀郎的歌曲,是老朱的最爱,特别是《喀什噶尔胡杨》,一听就高兴。老朱在幻影中可以见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不过,时间久了,老朱便厌倦了。SHE太甜,刀郎太辣,还是听一听萧散的《二泉映月》。老朱虽不是重口味,但口味亦很庞杂,与凡人不同。
  华之多还下载过邓丽君的十几支名曲,什么《何时君再来》《甜蜜蜜》《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应有尽有。还有什么《醉酒的探戈》,老朱记不住,干脆呼之为“酒醉的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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