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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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八四年农历五月初,胶东半岛一带,漫山遍野呈现出一片片金黄的颜色,随着山鸡在野地里一声声报时的歌唱,这一处,那一处,乡亲们男男女女遍布在麦田里,开始麦收了。
  天刚蒙蒙亮,李丰田和父亲就起了床,瞅着麦秸带着露水容易捆,又便于装车往场院里运,就来到自家麦田里忙开了。那个年代,在偏远的山村,人们还没有兴起用收割机割麦,到了收割小麦的时候,乡亲们自然还是习惯用镰刀割麦。割倒后,一捆捆地扎好,有的用拖拉机往场院里拉,有的用小推车推。运回场院,再用脱谷机脱粒。
  到太阳刚刚露脸的时候,李丰田和父亲便把昨天下午割完的一亩散麦捆完。回家后匆忙吃罢早饭,父亲在家里缝补那些破旧的袋子,以备脱粒时用。丰田便推着小推车开始一趟趟地往场院里推麦子。
  李丰田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生得高大结实,干起活来一个人能顶两个用。他装车快,走路脚步也快。从西南洼那块麦田,到村头他们家的场院,能有一里半地,一路得爬三个陡坡,方能到他的场院,他连续推了五趟都不觉得累。然而,肢体外表是不累,他的大脑却很累,自打一上手割麦,他心里便暗暗考虑着打麦时各方面步骤以及应注意的事项,考虑来考虑去,到底还是没有想出个正儿八经的头绪。再有三趟他便把他们这一亩麦子全推完了,到了推第六趟的时候,他的脚步不知不覺便放慢了。一边推车走着路,一边不时地眉头紧锁,沉重的精神包袱时隐时现地袭上他的心头:真是麻烦!麦子推回场院容易,真到了打麦子的时候,这样事那样事都来了!
  他心里躁得很,也乱得很。
  其实,李丰田自打推麦子起,便把活儿干得有些颠三倒四。
  他们这个村有两处人民公社时期留下的大场院,一处场院大约有八亩多地。村南头一个,村北头一个。随着去年土地实行责任制后,场院便按各家各户的人口数量分开使用。全村共有两台脱谷机,也是分别承包到两位农机师操作。按村支部给两位农机师分工,村北头大场院里一台,村南头大场院里一台。场院分开了不要紧,一家打麦完毕,谁家再用脱谷机时,再拉到各自分的小场院用。
  丰田家只有自己和父亲二人过日子,因人口数量少,分得场院面积自然很小,为了夏秋两季晒粮堆粮便利,父亲便主张把村南头群体大场院往东二百米处的一块二分地的小荒场整平,再用碌碡滚平,建了个比他们分得的场院大出双倍的场院,以备分得的小场院地方不够用时使用。李丰田见群体大场院那边又忙又乱,便把麦子都推到他们备用的场院里去了,心想等脱谷机稍有闲散时候,他便找几个乡亲帮他把脱谷机拉到自己的场院清清闲闲地打麦。可是,就在这推第六趟麦子的时候,他突然又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很不妥当:首先说,自己推着麦子漫过群体大场院反而往东走出二百多米,就等于背着石头倒上山,得多出不少力。再说,这脱谷机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闲散呢?这麦子打完这家,下一家在急等着,下一家打完,还有另一家等着,并且继续往场院运麦子的多得是,大场院的活儿没干完,别说农机师不会同意把脱谷机拉到远处,众乡亲们更不会答应。要说等脱谷机闲散,除非等到麦季将过,时间一直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改变自己起初的决定吧,细想想,更是难办:整个打麦场就一台脱谷机,汛期将到,大家都想先把自己的麦子打完,要是硬到群体大场院里凑合,一旦和谁争执起脱谷机来,轻者便会伤了双方的和气,重了便会由此闹出仇恨。再说,等轮到自家打麦的时候,脱谷机一旦运作起来,往传送带上送麦子需要好多人,机器下张麦粒还需要两个人。自己和父亲二人肯定是忙活不过来。大忙时节,求谁帮忙,谁家里都忙得很,到时候自己和父亲只有慢慢忙活,耽误时间久了,引起众怒,得罪的人更为多。只得罪人还不算,打麦场本来就人声鼎沸,再加心里一急躁引起慌乱,被脱谷机或身边别的器具伤着自己和父亲,可就塌了天了……
  他一边思考着这些问题,一边推着麦子行路,心里竟像有一团乱麻,是越理越乱,无论如何都理不出个头绪,脸部忧愁得像挂上了一层阴云。唉,真是没法!他想来想去,不觉叹出一口气,暗暗思量:要不,自管先把麦子从地里推回来集中到一起再说吧。不管堆在哪个场院,先集中在一起,万一遇上雨天,最起码遮遮盖盖什么的方便。他给自己吃着宽心丸,不知不觉已来到群体大场院边,抬头向大场院内看去:整个场院的上空尘土飞扬,耳边只听得大场院内男的喊、女的叫,机器的响动声、铡刀铡麦声、木锨扬麦触动地面声,间或还有某家小孩的哭声混合成一片。他们村在集体合作时共有四个生产队,他透过尘土飞扬的空隙,见到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正在跟人争用脱谷机。此时,他心里烦得想立即离开这里。其实他起初所听到看到的大多景象,恰恰是乡亲们刚分田到户小麦大丰收后的繁荣场面。至于孩子哭,本来属于人之常情;生产队长在集体合作时占上风占惯了,值得大家愤恨和斗争,他却吓得要死。
  哎!这麦子宁愿等到之后再打,也不和他们去掺和!
  他这样想着,推着麦子急匆匆地便向自己的备用场院走去。
  二
  说起李丰田这个人,可谓是整个李家岭村人都关注的风云人物。
  李丰田本来是少年丧母,由父亲一个人把他们兄妹三人拉扯大。前些年大姐出嫁,大哥也相继成家,很快便与父亲分居。李丰田年近三十了,一直也未能娶上媳妇,只得与父亲一起生活。
  提起李丰田一直娶不上媳妇这个问题,全村的人都心里明白,原因没有别的,还在于他有诸多性格上的“怪癖”:他从小喜爱读书。到大,每逢农闲时节,每逢饭后茶余之时,一直还是手不释卷。对于古典小说中那些精明的军事家,他崇拜得很,特别是对《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那一贯凡事谨慎的为人秉性,他更是佩服。崇拜之余,他便不由不忍地模仿着那些军事家的谨慎习惯去办事。谁知,模仿来模仿去,因掌握分寸不当,日久,竟由谨慎变为胆小怕事。小说中所体现的主题意义都是倡导人们多多行善积德,他深深地为书中那些行侠仗义人的崇高精神所感动,也便模仿着那些行侠仗义之士的形象,力求自己在与人行事的时候,多多行善积德。可是,到了实际生活中,他却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应如何去行这个善积这个德。为此,在他那胆小怕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愚善的个性。既是愚善,凡事就难免吃亏上当。吃亏上当日久,只要一遇上事,就愈加怕这怕那,顾虑重重。只胆小愚善倒也罢了,因吃别人的亏吃得次数太多,他那行善积德的想法便犯起冷热病来。有时候到了该帮助人的时候,往往对他人的困难又漠不关心了。对于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如何相互依赖活在这个世上的,心里是稀里糊涂。如此,落得他娶媳妇都受到了影响。女孩子大多想找一个坚强勇敢的对象,他在这方面却是个短处;女孩子都喜欢找一个对自己热心的人,他有时候却又拿不出热心肠,正因为这样,才把婚事给耽搁了。   傍晌天的时候,李丰田把麦子推完了,他觉得有些累,便提起一捆麦子来到场院边的一棵洋槐树荫下,把麦捆放在地上,坐下乘凉。心里又开始琢磨这活儿究竟应该怎么干的问题,不管如何琢磨,依然还是没有主意。群体大场院内脱谷机的阵阵响动声随风飘来,他不觉有些茫然。正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个着落,父亲从群体大场院那面走来。父亲本来是在家中缝补袋子完毕,又做好了午饭,见天快晌午了,便到场院去看看儿子推麦子的情况,同时也想叫儿子回家吃饭。他先到群体大场院看了看自家分得的那块地方有没有堆上麦子,估计儿子十有八九是把麦子推到东面备用场院里去了。父亲走到近前微笑着说:“哦,孩子,你原来把麦子都推到这儿来啦!”说着眉宇间便露出纳闷的神情。
  丰田说:“就得推到这面,西面大场院忙乱得像个马蜂窝,咱不过去和他们打闹仗。”
  父亲叹着气:“唉,你这孩子,从小胆小,都这么大了,还是胆小。”
  丰田说:“不胆小怎么办,大场院那边就一台脱谷机,谁都想争着先打这个麦子,眼瞅着咱要是把麦子推过去,免不了别人就会跟咱争起来,这争来争去争红了脸,还不就打起来了!”
  父亲笑着说:“不对,照你这么说,人家现在全都集中在那面打麦子,是不是一天光打仗了呀。”
  丰田毫不犹豫地说:“可不,我推麦子走到那里,见到一队的队长就和别人争脱谷机,还差点动手打起来呢!”
  父亲说:“遇上这样的情况,咱到了该和他争的时候,就得和他争,不能怕他。”接着父亲又说:“这样,这儿离西面大场院又不远,下午由我和你装车,咱把麦子推到西面咱分的那一份小场院里等脱谷机便是,什么时候轮到咱,咱便什么时候打麦子,在这儿等,这打麦子可真的不定个时候。”
  李丰田满脸的胆怯神情,“那,要是到时候有人跟咱争机器动起手来怎么办?”
  父亲说:“人,只要脑子没有病,都懂得好歹。一时间争起机器来,人眼百众的,争不了几句 ,没有理的一方最终还是得让步。一般是不可能动手打起来的。真遇上那不讲理的,他们打咱,咱也打他便是。”
  丰田忧虑地说:“这不就是啦!要是遇上一队队长那样的人,肯定就打起来了。”
  父亲说:“也不过就是像第一生产队长那样的少数人不讲理,大多数人还是讲理的。你自管听我的把麦子都推到西面场院里,等机器打麦子就行了,要是真遇上不讲理的人,由我顶头跟他们打。照你这么说,这世上还没有个理了呢!”
  “什么由你顶头和他们打?这一旦打起仗来,难道他们打了你,我就看着好受?”丰田听了父亲说的话,心里觉得自己好歹是个体格健壮的青年,遇事还需要父亲撑腰,不觉有些羞恼,“你觉得只有极个别人不讲理,事实都一样。你也曾说过的,人心不正才制斗,要是世人都那么有让德,国与国之间就不会起战争了,监狱也都得空着了。”
  “不!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父亲恼怒起来,“小兔崽子,我叫你气死了。你只管给我把麦子推到西面场院就是了,不管出现什么事情,都由我担当!”
  “不行,不行,那样做的话准出事!”丰田跟父亲嘟嘟囔囔,争执个没完没了。
  父亲被他气极了,赌气地说:“好了!好了!小兔崽子,你看看,用你干点活儿,这些熊毛病!”他稍缓了一口气,“我不用你,你滚回家吃饭去吧。我这就一个人往西场院推麦子,看看这麦子到底能打不能打!”
  丰田见父亲气得不轻,只得把口气缓了缓,“哎呀,爹爹,就为了打麦子,您还用得着上那么大的火?要不下午我就听您的,把麦子都推到西场院去,到时候你看看那场面乱不乱,看看他们到底跟不跟咱争这个脱谷机。”
  父亲见他这样说法,气顿时便消了,“嗯,这还差不多,说什么咱也得把麦子推过去看看,看看人家都怎么干活。”
  三
  下午,丰田违心地按照父亲的建议,由父亲帮他装车,把麦子一车车地推到了群体大场院那边,全都堆在自家分得的那一份小场院里。看了看别人家,为了减轻脱谷机的损耗,按机师的要求,有的把麦捆用铡刀铡去了下半截,解开麦捆后混合堆在了一起,准备用叉子往机器上挑麦。有的人家铡了后却又不解开麦捆。父子俩觉得还是不解开麦捆往脱谷机上送方便,便选择了后一种方式。铡完后,他们把麦头堆放在一起,然后坐在麦垛边,专等脱谷机过来后打麦子。
  起初,脱谷机在整个大场院的西南角,离他们小场院这边还很远,丰田耳边听着脱谷机哐哐哐的响动声,两眼仔细观察着脱谷机打麦的情况。在日光的映照下,只见脱谷机周围黄尘弥漫,尘影里,有好多人围在脱谷机边操作:大多数人纷纷往机器传送带上续送那些用铡刀铡去了一半麦秸的麦捆,一边续送,一边把麦捆解开,有几个人站在传送带边,两手忙着梳理匀整那些已放在传送带上的散麦穗,还有几个人在机器下,用瓢之类的器具,把漏在笸箩里的麦粒往口袋里装。
  麦子打完了一家,人们便齐心协力地把脱谷机推的推,拉的拉,挪到另一家麦垛边开始打麦。这一家铡麦子是选择解开麦捆用叉子往脱谷机上挑麦穗的方式,机师到路边的电线杆边一推电闸,脱谷机便又哐哐哐地运作起来。乡亲们便用叉子纷纷往脱谷机传送带上挑麦穗。脱谷机边所需要的人员各就各位。这家麦子少,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便打完了。大家便一齐动手,把脱谷机移向下一家麦垛边……
  丰田看着看着,不觉暗暗地想:这些人家相好的真是不少,只要脫谷机一启动,竟有那么多人帮着干活。与此同时,他想着大家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说笑着不到四十分钟便打完了两家的麦子,倒也有趣。可是,有趣是有趣,想想当他家要打麦的时候,只有自己和父亲两个人忙活,心里便又打怵起来:这机前机后,机左机右,需要那么多人分工操作,他和父亲怎么会忙活过来呢!于是,心里便琢磨着找谁帮忙合适,同时也指望父亲求人帮忙。
  一会儿,脱谷机又启动了,丰田看到的第三家打麦子了,乡亲们仍然是齐心协力共同动手操作。丰田看着看着,便感到有些出乎意料:怎么家家都有那么多相好合适的人呢?难道都是各自提前求来帮忙的?正心里纳闷,只见堂哥李开阳夫妻俩雇别人的拖拉机把他们的一亩麦子拉回来了。李开阳家分的场院就在丰田家往东七八米处,夫妻俩下车把车斗里的麦子卸了,客气地打发司机开车走后,李开阳一眼看到丰田坐在麦垛边看着脱谷机那边纳闷,便向脱谷机那边一使眼色,对着丰田说:“走,过去看看。”   丰田听着开阳大哥的话,见到他眼睛里閃动着和善的光芒,便很是尊敬地说:“大哥,你家的麦子刚拉回来还没铡秸呢!我帮你铡。”李开阳说:“我的麦子是耩地的,麦秸短对脱谷机无妨,不用铡。”说着,和媳妇头里先走了。
  丰田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也向脱谷机那边走去。
  来到脱谷机边,正逢街坊李强家在打麦,李开阳夫妻稍观察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凑向前,和大家一样帮着李强家便往脱谷机传送带上续送那些没有解捆的麦穗。忽见丰田站在一边不动,李大嫂便喊一声:“哎,丰田,别光看光景呀!过来帮帮忙。”
  丰田听了,不解其意地看了看她。她满脸笑容,雪亮的大眼睛和开阳哥一样闪烁着和善的光芒。
  丰田认为李强家可能与李大嫂沾亲带故,急忙来到麦垛前和大家共同往脱谷机传送带上续送麦穗,这时,李大嫂便对他说:“到了忙时候别死心眼呀,你主动帮别人干了活,不管是谁,也便会帮你干活,你帮别人,就等于你事先在求别人帮你。”
  丰田一听李大嫂这样说,心里不觉一亮,随即斜瞅一眼正在机器下忙着张麦粒的李强媳妇,然后又看着李大嫂,压低了声音问:“这么说,你和他们家没有亲戚?”
  李大嫂微笑着点了点头。
  丰田接着又问:“那么,这些帮忙的人也并非李强事先求来的了?”
  李大嫂说:“当然,你还认为咋回事呢!大麦季的,家家都这么忙,你不管到谁家求人,也不如和周围等着打麦的邻居合伙为好。”
  丰田听了,一边高高兴兴和大家共同往脱谷机上续送麦穗,一边暗暗思索:哦,原来是这样呀!
  原来李开阳夫妻俩都是只读过三年小学的人,却在生活实践中把大自然这本书读得较透,处事机动灵活,能硬能软,有紧有松,善于随机应变。夫妻俩帮李强家打完麦子,接着便帮下一家。待下一家打完,又帮另一家。丰田听李大嫂劝说他的话很有道理,便也跟着忙活一家又一家。
  在帮别人家打麦的同时,丰田留神观察身边那些人,果然大多与正在打麦的户主并非沾亲带故,就是主动先帮着干活便是。轮到下一家要打麦子了,前面已打麦完毕的人家,果然也主动帮下一家忙活。乡亲们嘴里互不相求,却心心相通,竟然没有一家不自觉的。只有在人用不了的时候,先前那些帮别人户数多的,才肯离开机器去忙自己的活。
  脱谷机轮回着逐家打麦,大约两个小时后,便轮到丰田家打麦子了。不用丰田操半点心,大家推得推,拉得拉,便往丰田家麦秸垛边挪脱谷机。丰田的父亲也准备好了一个大铁盆和十几条尼龙袋子,专等张麦粒用。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子从一边赶来,挡在脱谷机前面说:“等等 ,等等,先把机器拉到我那里,把我那一亩麦子打完再拉到丰田那里。”
  人们一时间脸上都露出不悦的神情。
  挡住脱谷机的男子是集体合作时第二生产队的会计,这个人在生产队没有解散前,好逸恶劳,办事总愿占上风。本来他的麦子是才从地里用拖拉机拉回家的,却想先打麦子。大家见他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不行,不行,机器在西南角那边的时候,你也不打,人家东北角这几家好不容易把机器等到了,你又要把机器拉回西南角,这不对劲。”
  王二虎见丰田办事胆小好商量,便把手一摆,“呵,这事我和你们说不着,下一家轮到丰田家打麦子了,我和丰田商量。”说着便来到丰田身边,“丰田,我就那一亩麦子,脱谷机到了你们这里,好长时间再轮不过去了,你就让一让你二哥,让我先打打,打完后我立马便给你把脱谷机用车拉过来,好吗?”
  “这个……”本来丰田应笑脸跟王二虎讲道理,此时他却犹豫起来。
  这时,王二虎便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唵咩!(唵咩:当地土语,哀叹的意思)都说丰田好心眼,与人办事好说话,闹了半天还这么不给人面子。”接着又要求:“你就让我先打打好吗?年纪轻轻的,正在娶媳妇的年头,不好这么难说话。”
  丰田难为情地看看大家,大家又异口同声地说:“别答应他,别答应他,丰田,他把机器拉走后,西南角那面有好多人家的麦子继续往场院里拉,咱们好不容易把机器盼过来,机器这一离开,咱们这些人家就得明天打麦子了。”
  王二虎说:“别听他们瞎吆喝。只要你给我面子,他们不管怎么吆喝都没有用。”
  丰田不觉又为难地看看站在身边的李开阳。李开阳不说话。丰田见了,便生硬地对王二虎道出一句:“不行,二哥。这脱谷机来到我的麦垛边上了,等我先打完你再打。”王二虎继续跟他要求,丰田便又左右为难起来。
  这时,李开阳便笑着说话了:“这样,二虎兄弟,我看这事你也别再跟丰田絮叨了。你把脱谷机既然拉到西南角后,那面大伙的麦子继续往场院里运,既然见脱谷机到了自家麦垛边,是不会再让人立即再拉走的。一耽误事,这面先等着打麦子的乡亲又要二次再等,就浪费时间了。西南角的乡亲打麦子要紧,这面的乡亲打麦子同样要紧。现在这面乡亲的麦子没打完,你半路把脱谷机拉走,对这面的乡亲是不公道的。”
  王二虎听李开阳说话句句在理,脸上又一直带着笑容,不觉羞惭满面,顿时无话可说了。
  大家相互协调着把脱谷机推拉到丰田家的麦穗垛边,不用丰田吩咐,很自然地便形成了各就各位的局面。然后,机师到场院边的电线杆上合上电闸,脱谷机便又哐哐,哐哐地开始工作起来。不到半个小时,丰田家的麦子就打完了。
  该轮到下一家打麦子了。有个壮年男邻居吆喝着号子,大家又开始推拉脱谷机。忽然,从村里驶来了一辆拖拉机,一会儿便开到近前。接着,从车上跳下三个满脸傲气的男子,来到脱谷机边七嘴八舌地说:“来来,来,都靠后,都靠后,你们这面用脱谷机用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们要把机器拉到场院西边用了。”
  众人听了,脸上都带出愤怒的神色。
  来的三个人,年长的一个有四十多岁。两个年轻一点的有三十多岁,年长的一个正是第一生产队的队长,他的名字叫王展雄,另外二人都是他的堂弟,一个名叫王展利,一个名叫王展财。王展雄因为起初没有把脱谷机争到手先打自己的麦子,心里大为不满,回村里叫来了两个堂弟帮着他争。乡亲们见王展雄这样霸道,都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慑于他们的势力,见了他们都有些害怕。大家没有一个敢多言的。有人把情况暗暗对机师说了,机师也觉得很为难:“我没法管你们这些事,反正你们把脱谷机拉到哪里,我就负责把机器发动开,负责机器正常工作就行了。别的事我管不了。”   王展雄见乡亲们见到他们的到來,脸上都带出惧色,便对王展财说:“展财,你上车把车开得离脱谷机近一点,我和展利兄弟把脱谷机的轮把挂在拖拉机挂钩上,咱便拉着走。”王展财到一边跳上拖拉机便把车退到了脱谷机近前。王展雄和王展利刚动手抓紧脱谷机轮把想往拖拉机挂钩上挂,李开阳忽然冲到近前,一屁股便坐在脱谷机轮把前,面向王展雄兄弟三人轻蔑地笑道:“呵,你们真巧,巧的都要让地球倒转了。有我在这儿,我看你们哪一个能把脱谷机拉走!”
  王展雄兄弟三人平日最怕李开阳那张能辩理的嘴,见李开阳坐在脱谷机轮把前挡着,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可奈何。停了一会儿,王展雄便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样,开阳哥,我知道这里还有你的麦子没有打,要不,我们稍等一会儿,先给你把麦子打完,我们再拉脱谷机走。”
  李开阳脸上仍然带着轻蔑的笑容,把头一扬:“不行,你认为我光为自己呀!你想错了。乡亲们这一围围麦子不打完,你就别想拉这个机器!”
  王展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作笑脸:“难道大哥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李开阳立即说:“这事我给你面子不给你面子并不重要,主要你得看看大伙给不给你面子。你问大伙同意让你把机器拉走吗?!”
  经李开阳给撑腰,乡亲们的胆子一下子都壮起来。
  “不行,不行!机器不能立即便拉走,东北角这些人家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脱谷机轮转到这边了,又要拉走,我们绝不同意!”有人带头喊开了。
  “场院西边的麦子需要打,场院东边的麦子就不需要打了,这算什么事呀!”有人这样喊。
  “脱谷机已轮转到这边来了,麦子没打完,便把脱谷机拉走,这不是耍霸道吗!”还有人这样喊。
  王展雄见李开阳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又见众怒难犯,只好向两个堂弟使了个眼色,灰溜溜地走开了。
  李丰田见了,急忙把开阳哥轻轻扯到一边,附耳低声地说:“大哥,这样人不好惹,小心吃他们暗亏。”李开阳毫不畏惧地说:“兄弟这说法属于窝囊,这事是他们兄弟想占咱们大伙的便宜,而不是咱大伙想占他王展雄的便宜,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就干脆不用打这个麦子了。”丰田听罢,想想自己长期懦弱,又想想上午因为自己怕事还惹父亲生气,顿时感到羞辱。
  等到李开阳家的麦子打完,丰田和李开阳又帮乡亲们打完了三家,看看脱谷机边干活的人已足够用,便按照前面大家轮流增人和撤人的顺序撤下来了。李开阳夫妻忙着把自己的麦粒装袋,丰田的父亲便凑过去帮他们撑袋子。丰田觉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一边的麦秧垛边小憩。他看着脱谷机边忙碌的人群,想想自己在李开阳夫妻灵活机动处事方法的导引与激励下,使人们主动帮了他家的忙,最终顺利地把麦子打完,对李大哥和李大嫂是分外感激。想想开阳大哥与自私自利思想严重的人巧妙又顽强地辩理,不但使第二生产队的会计在正义面前退了步,还使一贯霸道的一队队长羞惭得退了步,不觉又对开阳大哥敬佩得五体投地。感激和敬佩之余,他想想自己未打麦子前的无知心理,相比之下,只觉得开阳哥嫂无限高大,高大得犹如雄伟壮丽的高山,而自己呢?却显得无限渺小,渺小得竟如小时候自己玩的小泥蛋。细想想,从自己把麦子推到场院,到眼下自己安然地坐在麦垛边休息,自己所见所闻的这一幕幕场景,就像再次进了一所大学校读书一样,这一堂堂生动形象的人生课程,使自己竟然由幼稚变得聪明起来。
  哦,自己以往胆小怕事,无疑是人生知识太少了!人生是复杂的,绝不可和从前那样,有时候僵死地看待世间事物,有时候又机械地看待世人世事的变化。开阳哥嫂能恰如其分地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好,这无疑就是自己学习的榜样!对于大多数群众来说,他们虽然一个个都有各自的私心,但是,他们的心灵都是向善的,在正常情况下,也能按照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的处世准则办事,也都会处理日常琐事,并且到了紧急情况,自然会形成一种牢不可破的凝聚力,这显然是值得自己努力团结的力量,是根本用不着害怕的。而对于王二虎和王展雄那样私心过重的人,就应当像开阳大哥那样,对他们多加批评教育,“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使其具备正确的思想观念才对。古人说得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相信他们还是会觉悟过来的。如果有人真的不听好人劝,硬去做损人利己的事,也决不能怕他们!
  哦,都说人在一定情况下会大彻大悟,经过打麦场这个学校的大门,自己学得的知识也许就属于大彻大悟吧!
  场院里的脱谷机一直哐哐、哐哐地运行着,男的喊、女的叫,机器的响动声、铡刀铡麦声、木锨扬麦触动地面声,一切照旧。此时此刻,丰田对这些声音不但不觉得厌倦,相反,却觉得这一切声音都好像是最美好的音乐,这些音乐就是上天为他的心灵顿悟而特地赐给他的。与此同时,他看到脱谷机周围那尘土飞扬的上空,在日光的照耀下,竟然似朝霞那样可爱。间或有小孩的哭声,丰田便认为是很正常的事了。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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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移,迢路南飞;秋岁将至,攻克方归。  儿行千里,父母相祈;夫行千里,妇子相期。  业命初心,阡陌寒暑;志报家国,忍辱朝夕。  冀土千倾,港富万金;吾虽小辈,幸待上宾。  求授倾囊,唯有谦诚;盼承伟业,风雨不寐。  碌碌十载,百口难齐;惴惴旧恩,人渐影稀。  君问可依?歃血誓旗;唯有实干,不负众期。  天高九霄,海阔五洋;鲲鹏振翅,百世流芳。  金秋辞·月下行  风刻凌云志,月锁星宇魂,婵娟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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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  闪电,充满了好奇,  “咔……嚓……”一声响,  把黑色的夜幕掀开,  它是想看看夜空的秘密?  屏幕上小小的光标,充满了好奇,  探着小脑袋,  在电脑屏幕上打开一扇门,  它找到什么神秘的通道?  小小的风儿,也充满了好奇!  到处打听春天的消息。  它变成蝴蝶,绕着小草问,  它变成蜜蜂,追着花朵问,  它们簇拥着大树,  那树上小小的叶子,  就是风儿提出的问题!  问号  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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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北方一个农村家庭,从小睡着土炕长大。家里的土炕是用土坯做成的,长度大约三米,宽约两米,十分宽敞。土炕平整、硬朗、接地气,尤其是冬天躺在上面睡觉,炕洞里的土坯烟熏火燎后,由于土坯具有保温的特性,睡在土炕上既踏实又暖和,给人的感觉是身心无比地放松、倍感惬意。  童年的冬天,家家户户屋里连个煤球炉子都没有,早晨起来家里外屋的水缸经常结冰,舀水的时候还要将冰砸开,人们抵御严寒唯一的方法就是将土炕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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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人问我:“你知道谁最爱你吗?”我笑着笃定地回答:“我知道!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总爱吃甜的,现在想一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的日子太苦了。  爷爷爱吃加了糖的南瓜汤泡饭。我小时候,他常常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奈何,我一向成绩一般。长大后他常常说:“我希望你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因为你要知道,谁都靠不住,你靠的只能是你自己。”现在他说的最多的是:“我什么都不怕,就担心你以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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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害怕老去:活力不再、皮肤松弛、反应迟钝。可上大学以来,常常听到周围同学或调侃或感叹自己老了,甚至我有好几次在空间看到读高中的学弟学妹在动态上哀叹自己老了,这让我很吃惊。  前几天,我问刚高考完的表妹:你觉得自己老了吗?她回答:“我才十几岁,怎么会老了呢?”  她灿烂的笑容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眼神让我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非要到身体机能衰退了,人才會觉得自己老。有时候,你的身体还没发育,你的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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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于一九三八年,十四岁被大集体送到国营龟山茶场熊家铺供销社当营业员,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听奶奶说,有一次大雪封路,进出大山的班车停运,父亲只能步行,清早从熊家铺出发,沿山沟、插小路,到下午四点多才遇到一台拖拉机进城,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多钟。  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唤醒了沉睡的大山。为了搞活经济,促进物资流通,供销社在麻城设立办事处,父亲被任命为采购员。为了方便联络,单位给父亲配了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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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的清馨再次点缀校园,玉兰的香氛依旧氤氲夜空。旗山的月色依然淡淡如洗,平和简静一如初见。然而,我们要告别了,告别雾季的迷茫,告别梦季的朦胧,告别画季的旖旎,告别诗季的缤纷,告别大学,告别青春。我们来不及细拾朝花,就已经行色匆匆,将一别天涯。站在别离的门槛上回望旧时光,看孤鸿明灭,看烟水苍茫,我们有过多少欢乐,多少惆怅?  大学是一种写意。清晨,水晶般空灵的晨光淡入淡出,偶或惊动沉迷书香中的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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