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相对时空

来源 :科幻世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eep_le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變老。
  对于我和小琴来说,这件事已经不可能了。我三十五岁,她三十六岁,然而她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脸皮松弛,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
  短短三天时间,急速的生理变化让她老了三十年。
  小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傻掉了一样。
  “你走吧!”她突然回过神来,掩住自己的面孔,大喊着,“谁让你来的!你快走!”
  我跨上一步,轻轻拉住她捂着脸的手,柔声说道:“小琴,这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让小琴一下子崩溃了,扑过来紧紧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号啕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我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一边安慰她。她的长发不再那么柔软顺滑,而是干枯蓬乱,摸上去有些扎手。
  小琴的脸色枯黄,满脸憔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虽然不再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般水嫩,然而也正是充满青春活力、魅力四射的年纪。谁能接受自己一下子失去三十年的青春!
  小琴则一直哭着,完全停不下来。
  一个原本顽强乐观的姑娘,此刻脆弱得像是幼儿园的孩子。我像搂着孩子一样搂着她,搂得紧紧的,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见。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轻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细腻柔滑,而是异常消瘦,青筋尽显,嶙峋的手骨有些硌人。
  “我就要出发了,你等我,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轻声说。
  小琴像触电一般抽回手,退后了两步,“不,不行!”她使劲摇头。
  我笑了笑,说:“我们说过要白头偕老的。”
  小琴苦笑,“可是我已经老了。”说着她再次哭了起来,颓然坐倒在地上。
  小琴终究没有答应嫁给我。
  三十年的光阴,成了横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我是一个浪游者,三十岁之前四海为家,甚至到过遥远的452B行星,人们在那儿建设第二地球,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三十岁那年,我从452B行星回到太阳系,原本要返回地球,最后却停留在火星第二太空城,再也没有挪窝。
  在那里我遇到了小琴。
  抵达火星第二太空城的那天,从空港出来,我一抬头就看见大屏幕上直播的飞梭穿行赛,立即就被吸引住了。
  我看见一架红色飞梭像是雨燕般轻盈敏捷,毫不费力地穿行在各类障碍物间,把所有对手远远甩在身后。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飞行表演,赛场仿佛成了这红色飞梭的秀场,所有的观众都为之欢呼雀跃。胜负似乎已经毫无悬念,红色飞梭因此放慢了节奏。
  我正想走开,场上的形势却突然变化。
  一架蓝白涂装的飞梭追了上来。那蓝白飞梭简直就是不要命的玩法,几次和障碍物擦肩而过,顽强地追赶红色飞梭。它的驾驶者或许技术上不如那红色飞梭的主人,然而凭着一股亡命徒的气概,它紧紧咬住了对手。
  原本已经有些松懈的观众,热情又被点燃了。
  我再次停下脚步。
  红色和蓝色在太空中追逐。这是一场长距离角逐,要绕火星飞三圈,最后一个节点,它们会在距离第二太空城五百公里的位置飞过,那儿有彼此距离仅仅十米的两个障碍物,按照规定,飞梭要从障碍物之间高速通过。速度近一千米每秒的飞梭从间隔仅十米的障碍间通过,稍有偏差就是一场灾难。组织者把这个节点称为“鬼门关”。
  两架飞梭相互纠缠,很快靠近了鬼门关。它们交替领先,彼此阻拦,看得人心惊肉跳。
  鬼门关越来越近,两架飞梭仍旧挤在一条航道里,很可能都无法安全通过,一起完蛋。
  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气凝神,看着高悬在空港上的大屏幕。
  红色飞梭突然一滞,让出了航道。
  就在下一秒,蓝白飞梭直接冲过了鬼门关,红色飞梭紧跟着调整姿势,斜着穿了过去。
  人群中发出懊丧的嘘声,显然,飞梭起火爆炸的场景,更能激发他们的热情。
  我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两个赛手都没事。
  鬼门关之后就是终点,第二太空城。飞梭绕了一个大圈,向着第二太空城靠拢。
  赛事的组织方已经在空港铺下红毯,摆开授奖台。
  我干脆不走了,想看一看精彩角逐的那两个人。
  先走上红毯的是个小伙子,叫余力丘,他的飞梭叫作“金雕”。
  随后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叫王小琴,她的飞梭叫作“雨燕”。
  然后还有好多选手,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盯着王小琴看。
  王小琴就是红色飞梭的主人。虽然输掉了比赛,错过了百万奖金,但她的脸上丝毫不见沮丧,在亚军的站台上仍旧满脸春风,高举着鲜花向观众们致意。
  从见到她第一眼,我就像失了魂,视线再也无法挪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只要看着她,一股别样的暖意就在我心头回荡。
  在围观的人群中,她也看见了我,还对我笑了笑。
  我僵住了。
  一见钟情,这就叫一见钟情吧!据说每个人的大脑中,都带着另一半的模型,如果出现匹配的模样,立即能辨认出来。在遇到小琴之前,我对女人毫无想法,像是隔着一堵厚实的墙,墙后边有什么,我看不到也毫不关心。
  然而墙上其实有个门,王小琴推开门走了过来。
  她走进了我的心里。
  我当即退掉了前往地球的太空航班,决定留在火星——
  追她!
  追求小琴并不容易,她是火星的飞梭赛手圈子里最受欢迎的那一个。然而我有自己的优势,作为一个浪游者,我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凭着这一点,我慢慢融入了她的生活。从点头之交到熟络,到彼此来往,一吻定情,在一起……我用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一切。   为了长期和小琴在一起,我找了一份工作——救援失事飞船。
  和平时代没有战争,高度自动化的飞行器也极少出事,很快我就发现,大多数时候救生的对象都是飞梭赛手。飞梭赛手大概是火星上最高危的职业之一吧,仅次于在火星深处挖矿。
  当我三番四次从太空里带回飞梭赛手残缺不全的尸体,我开始深刻地怀疑人生。难道一个人的生命竟然如此之轻,只为让自己的肾上腺素飙升一次,就值得放弃?我越来越觉得,赛手们都显得有些疯狂。
  终于,再一次拖回一具尸体之后,我找到小琴,劝她放弃。
  然而小琴乐此不疲。被我劝得烦了,她怼了我一句:“你不喜欢你走啊!不用在这里缠着我。我不缺男人!”
  我黑着脸,垂着视线不说话。
  小琴或许意识到话有些过分,缓了缓语气,说:“有的人生来,就是要飞的。你知道我的飞梭为什么叫雨燕吗?”
  我摇摇头,心中仍旧气恼她刚才的话。
  “传说,雨燕一辈子都不会落地,从学会飞行开始,它就一直在空中飞,想要睡觉,就上到高空,借着气流滑翔。小时候,我听到这个传说,就非常喜欢。后来我知道,这就是讲给我的故事,我要像雨燕一样,一辈子都在飞!”
  我听得心头一动,抬头看着她。
  她的目光望着天空,似乎穿透一切,看着遥远的永恒之地。
  “飞翔,可能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不是谁都有幸成为最好的那个人,如果上天把这样的幸运交给我,那我就应该坦然接受它。”
  “余力丘死了。”我冷着脸说。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余力丘死了,是我给他收的尸。今天的比赛,幸亏你没去,要不然你也会遇到一样的危险。”
  “他怎么出事的?掉到了窟窿里吗?”小琴问。
  我点了点头。
  小琴所说的“窟窿”,是一种奇怪的时空破缺,在我抵达火星的半年之前,开始在火星和地球附近出现。最初只有一个,后来人们意外地发现,类似的“窟窿”越来越多,搞得地球周围的空间简直千疮百孔,而火星也好不到哪儿去。这给太空飞行带来了极大危害,这种窟窿不发光也不反光,除了在它周围有少许引力异常,根本无法探知。高速飞行的飞梭运气不好遇到这样的窟窿就会掉进去,不知所踪……但更多的时刻,飞梭驾驶者惊觉之下,会本能地试图躲开它。有少许幸运儿能够全身而退,也有一些虽然躲过了窟窿,却撞上别的物体,更多的情况则是因为掠过窟窿被吞掉一部分而导致飞梭解体。它像是一种没有引力的黑洞,只要落入它的视界之中,就会被吞没,然而它并不像黑洞那样引发空间的极大畸变,只要避开它,就没有危害。
  余力丘驾驶着他的金雕,从一个窟窿的边缘擦过,结果右翼被吞没,飞梭气压瞬间下降,救生舱随即弹出,然而不幸的是,他当时正在穿越一片障碍区,救生舱撞上了一块直径六公里的铁制障碍,顿时碎裂解体。余力丘当场死亡。
  小琴听完我的叙述,沉默了半晌。
  最后她终于开口了:“有人的人,生来就是要飞的,余力丘是我遇到的最积极的对手。”
  她顿了顿,问道:“他……死的应该不痛苦吧?”
  有些情况我没有讲给小琴听,实际是余力丘的尸体被撕裂成了几块,惨不忍睹。不过法医认为他在高速碰撞的那一瞬间就死了,并不痛苦。
  我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眼见无法说服小琴放弃飞梭赛手这个职业,我换了一个策略。
  “小琴,你至少答应我,飞得慢一点儿,他们都飞得没你好,谁的飞梭也比不上你的雨燕,你就让着他们一点儿,安全第一。”
  “为什么要让?如果我的命真的和余力丘一样,那也是我的命。”小琴幽幽地回答,斜眼挑衅似的看着我。
  “因为我很自私,想和你白头偕老。”急切之下,我脱口而出。
  小琴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她没有回答,而只是吻了我。
  雨燕果然慢下来了。比赛成了无关紧要的事,小琴只是在享受飞行的快乐。过去她总是一马当先,观众们喜欢她。现在她总是落在后边,观众们还是喜欢她。飞行除了训练,还要靠天赋吧。雨燕飞起来总是显得和别的飞梭不一样,用一些专业评论家的话来说,充满着艺术感。把一场好强争胜的比赛变成了艺术,这就是小琴独特的天赋。
  我知道她爱我,因为她现在真的慢下来了。
  这让我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让我跟你一起飞吧!”我对她说。
  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惊愕,随即大笑起来,“你也会开飞梭?”
  我却很认真地说道:“我只是没有雨燕而已,在452B,我拿过一级驾驶证,如假包换。”
  小琴的脸色也认真起来,“真的?”
  “不如让我试试。”
  小琴盯着我看了约莫有半分钟。
  “好!”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
  很快我就证明了自己不是在夸口,雨燕在我的操纵下绕着第二太空城转了两圈,顺利返回。
  小琴一直在跟踪我的飞行,我入了港,她已经在站台上等我了。
  “怎么样?”我问她。
  她沒有回答我,却反问了一句:“你有多少钱?”
  交往这么久,她第一次问我钱的事,还问得这么直接。
  “不多,但足够支持我们去地球蜜月旅行。”我回答。
  “少贫嘴,雨燕需要六百万通用币,你有吗?”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必须要有。”小琴挽起我的胳膊,“我想和你一起飞!”
  我的心头一阵荡漾,只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哪怕没有六百万,有这句话就够了。
  两个月后,我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雨燕。
  我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加上小琴借给我的一百四十万,按照雨燕的图纸定制了一架全新的飞梭。任何两架飞梭都不一样,各有各的特点,然而我这架和小琴的雨燕一模一样。   除了涂装不一样,它就是雨燕的翻版。
  我把它涂成了太空黑。
  “这颜色真难看。”小琴评价道。
  “红色和黑色最配。”
  “你想好名字了吗?”
  “雄雨燕。”
  我抛出了准备了许久的答案,心想小琴肯定会恼。
  果然小琴冲着我捶胸就是两拳。
  “亏你想得出来。”捶完之后,她翻了个白眼。
  “那你来起个名?”
  “你的飞梭,当然你来取名。”
  我认真想了想,“叫舞伴怎么样?“
  “舞伴?嗯……”她歪着头,装出思考的样子,最后说,“好像不怎么酷。”
  “酷?不需要,你已经够酷了。我只是想伴着你飞。”
  飞梭的名字就这么确定了。
  “舞伴”飞进了太空。雨燕型飞梭的造价是两个亿,挂上武器,它就可以用于太空作战。六百万的付出其实只是造价的一个零头,我必须承诺在太空城需要的时候应征——为了能够驾驶舞伴,我成了太空城警卫队的一员。
  太空城警卫队是个松散的军队组织,它从民间征集志愿者,然后给他们提供飞梭。驾驶训练由志愿者自行完成,军事训练则进行集训。
  和平年代,军队是多余的,所以火星根本没有常备军,天空城警卫队就是唯一和军队有些相似的组织。然而军事集训徒有虚名,天空城警卫队成了极限爱好者的聚集地。
  我不是极限爱好者,或许在警卫队里,没有比我更货真价实的军人了——我曾经在第二地球短暂地参加过一次军事行动,和叛军作战。当然这段经历除了让我能很快上手“舞伴”之外,并没有特别的价值。
  舞伴是黑色的,隐形设计,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下,飞起来只能看见引擎的光芒,如果关闭引擎,惯性飞行,那简直连鬼都找不到。一半是嫉妒,一半是事实,飞梭赛手们都把它称为黑影,视它为一种不吉祥的存在。
  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跟小琴一起飞行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们并没有刻意去引人注目,我甚至没有在赛手名册里注册,我们只是选择一些空闲的日子,一道在太空里飞个痛快。
  飞行真的像一种舞蹈,尤其是当我在小琴的指导下逐渐掌握了要诀之后,飞行变成了一件很快乐的事。它真的让人上瘾。
  然而窟窿仍旧在那里,时不时就有意外发生。我和小琴的“太空舞”也遭遇了几次险情。最惊险的一次,小琴发现窟窿的时候,距离不过两千米,碰撞时间只有六秒钟。幸而当时只是惯性滑行,小琴紧急启动引擎,全力将雨燕从轨道上推开。
  最后,雨燕几乎擦着窟窿的边缘飞掠过去。
  我驾驶着“舞伴”跟在后边,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哪怕只差一点点儿,让这窟窿“咬”上一口机翼,飞梭也可能会解体,就像在余力丘身上发生的事故一样。
  “你没事吧?”我关切地发问。
  “好险!”小琴的声音听上去惊魂未定,“这儿怎么突然出现了窟窿!”
  “放慢速度,小心一点儿,我们飞回去。”
  我加速追上去,却突然发现一些异样——窟窿通常并不发光,然而我却看见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出现在前方。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说最近窟窿越来越少了吗?”小琴听从我的建议,放慢速度。
  “但是新的窟窿也会出现。”我一边回答小琴,一边仔细查看雷达成像。
  没错,前方的确形成了一个可见的球体,这可不是一般窟窿的模样。
  “你看见了吗?”我喊道。
  “什么?”小琴正在兜转,并没有发现窟窿的异常。
  异常也很快消失了。我无法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怎么了?”小琴又问。
  “我刚才看到窟窿发光了,有点儿灰蒙蒙的,虽然不是很亮,但能看见。”
  “真的?”小琴并不相信,“没有啊!”
  这件事无法解释,我只能选择回航后向救援署报告情况。
  然而就在掠过窟窿的一刹那,我见到了新的异常。
  一艘飞船!
  一艘飞船出现在那里,它似乎从窟窿中飞出来,然后一直惯性飞行。
  “那是什么飞船?”小琴显然也看见了它。
  “我不知道。我去看看。”我调转方向,向着那飞船追去。
  很快我就追上了那飞船,和它保持相对静止。
  这艘飞船像个巨大的橄榄,两头尖,中间圆,船体上看不到引擎,飞船表面印着奇怪的符号,像是一种古老的文字。
  小琴也追了上来。
  我们俩跟着这艘来历不明的飞船飞了一小会儿。用各种方式试图和它通讯,然而它一直沉默着,没有任何应答。
  我和小琴交换了位置,减慢速度,打算先掉头回去,把这个突发情况向上报告。这时头盔里突然传来小琴嘶声竭力的喊叫:“小心!”
  前方是一个窟窿!
  我猛然警醒,用力拉起飞梭。飞梭和窟窿擦边而过。
  小琴却不见了。雨燕就像突然间从宇宙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奇怪的飞船从一个窟窿中飞出来,冲入了另一个窟窿,小琴驾驶着雨燕跟在它身后,躲避不及,直接冲进了窟窿里。
  小琴!我心急萬分,调整飞梭重新绕回来。
  窟窿附近没有小琴的任何踪迹。
  我绕着窟窿飞行了十多圈,越来越绝望,心头像是被冰冻一般发冷。我甚至有直接冲进窟窿的冲动,这样也许我和小琴还能在一起。
  雷达上突然显示出雨燕的信号。
  它出现在距离六万公里之外的一个位置。
  我欣喜若狂,急忙呼叫:“小琴,是你吗?”
  小琴没有回答。我很快追上雨燕,并且把它带回到第二太空城。
  小琴昏迷了,不省人事,然而她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
  目送着小琴被送进监护室,我只感到一块大石头从心头移开,突然间鼻子一酸,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竟然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小琴昏迷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里,我哪里也没有去,只在医院陪着小琴。安全署的人来了三次,不厌其烦地核对我的供述。按照我的供述,小琴应该是掉进了窟窿里,然后又飞了出来。这样的事闻所未闻,安全署也格外重视。
  三天的时间里,我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小琴像是在急速变老。她的脸蛋迅速失去水分,衰老的速度用肉眼也可以觉察。
  我在恐慌中找来医生。医生责骂了我一顿,说我大惊小怪,说那只是皮肤失去水分而已,注意补充一些体液就可以恢复。
  然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医院对小琴的DNA进行了检测,发现她的DNA老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实际年龄。
  “究竟有多糟糕?”我问道。
  “目前她的DNA状况,差不多有五十多岁,而且情况还在恶化。”
  “什么意思?”
  “她在加速老化。”医生抬起头来,“她每一分钟都在老化。她身体内的生化反应比我们正常人要快得多。”
  “怎么会这样?”我难以置信地呆坐在椅子上。
  医生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已经把这个案例上报了,会有最好的专家来照顾她。”
  我心乱如麻,听到医生这么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站起身来,抓住了醫生的胳膊,“医生,您一定要救救她!”
  医生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你不要太激动,我们会尽力的。”
  我在监护室里守候,希望看到小琴醒来。
  一个紧急呼叫闯进了我的呼叫系统。
  “警卫队预备队员张中寻,十五分钟内赶到第三集合点。”
  信息很简单,重复了三遍,然后结束。
  这紧急呼叫非同寻常,在我留在火星第二太空城的两年多时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望了望昏迷中的小琴,实在放心不下,然而军情紧急,及时响应征召,这是我的承诺。
  我站起身,吻了吻小琴,匆匆离开监护室,奔向第三集合点。
  第三集合点已经有十五名警卫队成员在那儿。更多的人陆续到来,人们都在讨论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很快找到了属于我的位置,那是一个靠着舷窗的角落,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我在这无人的角落里坐下。
  现场很热闹,然而小琴的情况让我牵挂,我实在无法加入他们的讨论中。
  舷窗外,是漆黑的太空。我故意望着窗外,似乎在欣赏外边的景象,这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旁人就不会来打扰我。
  太空漆黑如炭。
  我突然感到某种异样,还没等我找到那是什么,集合哨响了。全体人员立正,面向中央站台。
  罗将军的全身投影出现在站台上。他环视四周,缓缓开口,说道:“诸位,太空城遇到了重大危机!我必须和你们面对面交谈,确保你们都认识到危机的严重程度。”
  罗将军的目光投向了我。虽然那只是一个虚拟的影像,我还是尽量站得更直一些,将小琴的事先从脑子里排除出去,像一个战士一样迎接自己的使命。
  “你们都知道太空城外围有窟窿。然而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三天,除了得到特殊批准的航空器,所有飞梭和飞船都被禁止出港。因为就在三天前,外围的窟窿突然开始聚合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窟窿,而且开始向太空城靠近!按照专家的计算,整个太空城在三十二小时之内被吞没!”
  “太空城有二百公里的直径,窟窿能够吞没整个太空城?”有人提出了疑问。
  “窟窿现在的直径是两万公里,它不仅会吞掉太空城,所有的太空城都逃不掉,连火星也会被吞没。准确地说,虽然我们叫它窟窿,但它其实是一个球体。直径两万公里的窟窿球体正扩大,很快就会把太空城吞进去。三天前,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刻,谁也不敢相信,但是反复确认之后,这就是残酷的事实。”
  三天前?我意识到这就是小琴发生意外的那天。
  这和小琴有关系吗?
  我突然意识到舷窗外漆黑如炭的太空意味着什么。我猛然回头。
  窗外没有星星!灿烂的银河原本应该就在那个地方,然而此刻,它被彻底挡住,只有在边角上,才露出一点儿原本的模样。
  黑色的窟窿遮挡了银河的光芒。它如此庞大,以至于整个视野几乎都被它填满。
  这也意味着它几乎已经紧紧挨着太空城了。
  “我们要做最后的努力……”罗将军发出了号召。
  “张中寻,你曾经有战斗经验,你来担任伽马小队的队长。所有人有三小时时间,和家人告别。”
  我失神站立,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小琴。
  小琴却失踪了。
  监控显示她醒来之后,跑出了医院。
  我发了疯一般满世界寻找,半个小时后在机库里找到了小琴。她站在雨燕旁发呆。
  “小琴。”我喊她。
  她回过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傻了一样。
  “你走吧!”她突然回过神来,掩住自己的面孔,大喊,“谁让你来的!你快走!”
  小琴一定是看见了自己衰老的面孔。
  我跨上一步,轻轻拉住她捂着脸的手,柔声说道:“小琴,这不是你的错。”
  小琴扑过来紧紧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号啕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安慰她。
  小琴则一直哭着,完全停不下来。
  一个原本顽强乐观的姑娘,此刻脆弱得像是幼儿园的孩子。我像搂着孩子一样搂着她,搂得紧紧的,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见。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细腻柔滑,而是异常消瘦,青筋尽显,嶙峋的手骨有些硌人。
  “我就要出发了,你等我,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轻声说。
  小琴像触电一般抽回手,退后了两步,“不,不行!”她使劲摇头。   我笑了笑,说:“我们说过要白头偕老的。”
  小琴苦笑,“可是我已经老了。”说着她再次哭了起来,颓然坐倒在地上。
  我搂着她,陪着她。已经只剩下两个小时了,我要和她在一起。
  “你在窟窿里经历了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掉进了窟窿里,心想完了。”她抬头看着我,“那个时候,我就想起你来,我只想尽力逃出去,就把全部动力反转,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低头吻了吻她,“你做到了,你是唯一一个活着从窟窿里回来的人。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陪你一直飞。”
  小琴勉强笑了笑。
  我没有时间多陪小琴,战斗开始了。
  我们的任务,是向着窟窿投掷炸弹。根据科学家的推算,在这突然暴涨的窟窿内部,一定有一个驱动核心,很可能来自那一边的某种文明。有时候科学家的话并不可信,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而在危机边缘,除了相信他们,人们别无选择。
  有说法总比没说法好。
  有行动总比没行动好。
  我们的轰炸持续不断地进行了六个小时,阿尔法,贝塔,伽马……西格玛,各个中队轮番上阵,警卫队搬空了太空城的弹药库,甚至连火星上两百多年前的库存都被丢进了窟窿里。
  一共三百億吨级当量的炸弹,其中包括三颗十亿吨级的反物质炸弹。
  然而这对于一个直径两万公里的庞然大物来说,还是显得微不足道。
  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奇特的一场轰炸,丢下这么多炸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看见。
  窟窿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扩展。
  罗将军再次出现在广播之中,语调无比沉重,“勇士们,你们尽力了。如果轰炸不能阻拦它的扩张,我们只能宣告行动失败。”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是谁首先开始抽泣,很快,几乎所有人都抑制不住情绪了,有的抽泣,有的号哭。阿尔法,贝塔,伽马,西格玛……作战队形轰然溃散,飞梭纷纷抢着向太空城飞去。丧失了斗志的警卫队员们只想回到城里去,和家人一道迎接末日。
  无力抵抗的人们只剩下“大家死也要死在一起”这个卑微的念头。
  文明的秩序,大概在这一刻已经崩溃了吧。然而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一切都会消失。
  我夹在溃散的飞梭群中,却并没有着急往回赶。
  身后黑魆魆的怪物没有狰狞的面目,沉默和一去无回的黑暗就是它的武器。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罗将军继续广播,“我们需要一名勇士,他将代表人类进入这个黑暗的窟窿,如果窟窿的那边是一个有理智的文明社会,如果它们能够和人类交流,那么请求它们的怜悯,让它们结束这一切。安全署没有指令可以下达给你们任何人,但是期望能有人能成为志愿者去做这件事,这是一个渺茫的希望,这是火星全体公民的期待。我代表火星政府和全体火星公民代表承诺,志愿者亲属的一切生活需求都将由政府承担。”
  广播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一趟有去无回的旅途,一个渺茫的希望,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冲进了窟窿等于自杀。
  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我该不该去?回太空城,找到小琴,和她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那是绝望中片刻的温暖吧。冲进窟窿里,说不定会直接死亡。在这深沉黑幕的另一边,真的会有什么高等文明存在吗?但如果真的能够拯救整个太空城、整个星球上的人呢?那也就能拯救小琴!她虽然老了,但活着不是比什么都更重要吗?
  我犹豫不决。
  突然间,我看见了雨燕。红色的精灵逆着潮流,轻快地在飞梭群中穿梭,异常醒目。
  “小琴!”我立即呼叫她。
  雨燕并没有应答,反而加快速度向着窟窿冲去。
  小琴想要成为那个人!我不假思索,立即掉头去追赶她。
  “你回去,我已经进去过,那就再进去一次,不要跟着我!”小琴向着我喊。
  “不。你留下,我进去。”我紧追不舍。
  “好好地过你的生活,忘掉我!”小琴加速,在落入窟窿之前,她传过来最后一句话。
  雨燕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向着那纯黑的世界冲了过去。十秒钟后,我也闯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影之中。
  掉入窟窿的感觉很难形容,但有一点确定无疑,我并没有死。
  我像是穿透了一堵墙,然后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这里的天空是白色的,而星星则像一个个墨点。这样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它如同幻觉般一掠而过。
  我没有看见雨燕。它本该在我的前方,却已然不知所踪。
  巨大的堡垒如山一般突然涌现,矗立在前。我紧急拉起舞伴,贴着堡垒的高墙飞行。
  金属的堡垒表面完全没有缝隙,飞行了几分钟后,我发现它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孤零零地悬浮在真空之中。天宇散发着微茫的光,细小的灰暗斑点在微微发亮的背景上若隐若现。我竟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那是一个塑料壳,包裹在外,而其中的球状金属则像是蛋黄。
  那些科学家的猜测是对的。这里竟然真的有智慧生命!
  雨燕又在哪里?
  我绕着那巨大的金属球飞行了一周。它的尺寸大得令人惊异,绕行一周,大约是十万公里。这个球的体积大约是地球的十六倍,它应该比地球重得多,然而飞梭却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引力,为了绕着它飞行,我必须不断调动引擎的喷射方向来让舞伴不断改变姿态和方向。
  无论这是什么,这里的物理规则显然和我们的世界大不相同。
  球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孔洞。它像是特意为我而打开,就在航线的前方。我没有丝毫犹豫,操纵舞伴向着那孔洞飞了过去。
  既然来了,那就把一切进行到底。
  我进入了一条巷道,然后飞梭就失去了控制,自动停下。
  “欢迎来到时空避难所,飞梭外的空气可以呼吸,你可以自由行动。”一个声音占据了通讯频道。   “谁掌握这里的权力?我要和他说话。”我想起了我的使命,我必须代表人类向此间的主人请求帮助,让外边世界的灾难停下来。
  “这里没有权力,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那声音回答我。
  “这边的世界正在扩张,要把那边的世界都吞没了。”我大声喊着。
  “这里的世界并没有扩张,你见到的只是边界变化。”
  “结果都一样,我们的世界要被吞没了!”
  “那又如何呢?”
  “我们的世界会毁灭,所有的人都会死。”
  “并不会如此,你不是活着吗?”
  我一愣,一想确实如此,我冲了进来,安然无恙。但是整个太空城呢?也能安然无恙吗?
  “太空城比我的飞梭大一万倍,是不是也没事?”我问道。
  “没事。”
  “那火星呢?火星的直径有六千多公里,是不是也不会有问题?”
  “只要它能完整通过边界,就没事。”
  外边的窟窿直径超过两万多公里,科学家们计算它会将火星整个吞下去,这么说起来,火星也是安全的。
  我稍稍感到宽慰,紧接着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在我之前飞进来的那架飞梭,它在哪里?”
  “如果你问的是类似的飞行器,有很多。”
  “有很多?”我頓生疑窦。
  “如果你走出飞梭,向前走十五米,我可以指示给你看。”
  我半信半疑地从飞梭中出来。通道里的重力场很均衡,恰好合适。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前方像是一道盲管,尽头封闭,看不见什么东西。大约跨出二十来步,眼前突然一亮,我像是从一个洞穴走出来,跨入到宽广的天地中。
  天地无垠。天空湛蓝,绿草如茵,一座小小白色屋子伫立在草坪的中央。
  这里真像地球!
  一个人向我走来。他的穿着很随意,下穿一条肥大的青色裤衩,上身穿一件纯白的汗衫。他的打扮,看上去像正在海滨度假的游客。
  “你好,我是麦克斯①。”他微笑着向我伸手。
  麦克斯向我介绍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它并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而是被隐藏在空间的缝隙之中。
  “这是一个能量问题,要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体系,在外部世界需要巨大的能量,而在这里,我们只需要从量子的真空涨落中汲取能量就行,永远不会枯竭。万世永存,这不是很好吗?”
  他也带着我见到了许多人类和非人类,形形色色的外星智慧生命让我大开眼界。
  我们人类的脚步已经抵达第二地球,然而还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外星人。可在这里,我一个小时内却已经见到了三种外形迥异的外星人,还和它们进行交谈。当然它们并不能和我面对面,一种外星人生活在水里,每时每刻都需要水;一种外星人长得有点儿像微缩的霸王龙,上肢短小,下肢却格外粗壮,它生活的重力场是地球的六倍,根本不是地球人能够承受的分量;最后那种外星人,长得像个巨大的海星,软软的一团。“它们演化得只剩下脑子了。”麦克斯告诉我。
  “我从前是个地球人。”麦克斯说。
  “从前?”我疑惑地看着他。
  “现在我早就不再是地球人了。”麦克斯笑着说,“我出生在大概两千年前的地球上,我是第一个和避难所接触的人类,所以我就成了它们的一员。”他说着转向我,“你要加入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
  小琴在哪里?我再次想起这个问题。
  “有一架和我一样的飞梭,就在我飞进来之前十秒钟她先飞进来,她在哪里?”我问道。
  “哦,我也不知道。你抵达了避难所,也许她并没有到?”
  “她没有到?不可能!她就在我前边飞进来的。”我急了。
  “不用着急,跟我来。”麦克斯带着我走过一条小径,进入到了白房子。白房子里边和外边有着强烈的反差,从外边看它像是一幢木头房子,到了内部,它就完全成了流线的形体,处处圆润,找不到一处有棱角的地方。我们像是在固化的波浪中行走。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有碎片四溅,重新融入凝固在其他的波纹上。
  “避难所的外部有一层屏障。”麦克斯伸手抚摸着墙体,原本凝固的波纹如水一般涌动,散开,一片完整的屏幕出现在我眼前。
  我看见了火星。关于末日的焦虑一下子涌了上来。
  “还剩几个小时?”我问,“火星会被吞没,是不是?”
  “不用着急,你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和外部的时间并不一样。爱因斯坦早就告诉人类,时间是相对的,正常宇宙的时空遵循洛伦兹变换,但那不是全部真相,如果把时空避难所这样的缝隙时空算在里边,时间的相对性超乎你的想象。”麦克斯不紧不慢地说,“从你进入这个空间开始,外部世界的时间只过去了两秒。”他微微一笑,“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
  两秒?我在这里至少已经度过了三个小时。光是绕着那巨大的球体飞行一周,就消耗了一个多小时。
  “你可以相信我,”麦克斯补充一句,“我没有任何欺骗你的理由。”
  “那还来得及,你可以让边界扩张停下来吗?”
  “我们先看看你的朋友在哪里。”麦克斯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笼罩在避难所之外的壳层,是一个防护层。麦克斯把一些细节展示在我的眼前。
  用塑料来形容那壳层并不确切,拉近了看,它通透明晰,更像是水晶。
  按照麦克斯的说法,那是弦网,是一根根弦汇聚而成的时空,和外部的宇宙如出一辙,只是弦的特性不同。它的作用,是把从外部进入的一切都冻结起来。
  宇宙就是弦的海洋,一切物质现实,都是弦的震动。我听说过这理论,然而从来不懂,麦克斯也并没有试图让我理解,他只告诉我,防护层时空的弦和外部世界的弦会相互作用。
  “如果人被冻结在那儿,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相对我们的世界,他的时间停滞不前。我们经过了一万年,他也只过了短短一瞬。”   “那他能活得和宇宙一样久?”
  “没错,只不过在他的世界里,下一秒宇宙就坍塌了。宇宙对他而言,也只是一瞬。我们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我们。外部世界存在,我们的宇宙存在,然而已经失去了意义。”麦克斯看了我一眼,“如果你真的落入防护层时空,那么和撞上了一堵墙归于毁灭也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和你一起死去的是整個宇宙,这么想可能可以安慰你。”
  我有些发懵。难道小琴是被冻结在那里了吗?
  麦克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放心,那里没有人!但是你们丢下来的垃圾都在那里。”
  各式各样的炸弹在防护层中静止凝固,警卫队拼尽全力,耗费六个小时把火星两百年积累下来的各种军火都丢下来,可这些炸弹的结局却有些令人尴尬——它们保存完好,功能齐全,只是到了时间的尽头才会爆炸。这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在挑衅人类的无能。
  我顾不上关心人类的尊严是否受到了挑战,我只关心小琴在哪儿。
  “人都在哪里?”我问道。
  “你想会会他们吗?”麦克斯盯着屏幕,不断移动其中的目标,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他们?”
  “时不时就有地球人掉进来。现在……”他似乎思考了一下,“还有五个人活着。”
  “哦?”
  我明白麦克斯指的是谁,那些不幸掉入窟窿的人,他们的余生就在这里度过了。然而我只想找到小琴。
  “我想那个比我早十秒冲进来的人,她的飞梭和我的一模一样……”
  “除了颜色。”麦克斯接过我的话。
  “我找到它了。”麦克斯指着屏幕上的小点。
  我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和那些被凝固在防护层中的炸弹的清晰影像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不是飞梭。”
  “当然不是。如果她真的闯了进来,甄别系统会辨认出她的生物属性,避免她被困住。事实是,她根本就没有突破防护层,只留下这个印迹。所以她应该已经返回了外部世界。”
  “这不可能!”我断然否定。
  小琴明明就在我之前冲进了窟窿里。
  “这的确很奇怪。她的飞梭有什么不同之处吗?”麦克斯似乎也有些困惑。
  “她的飞梭和我的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小琴曾经掉进窟窿又飞了出去,“她曾经脱离过一次,而且那次之后她就变得极度衰老,这会有关系吗?”
  “她曾经进来,而后又飞了出去?”麦克斯皱了皱眉头,“居然还有这种事!”
  他的表情凝固起来,像是成了一具木偶。
  “麦克斯?”我试图呼唤他。
  他充耳不闻。
  或许这个躯体真的只是一个傀儡木偶而已,毕竟他活在两千多年前,外部世界的两秒钟可以等于这里的几小时,那么两千多年,在这缝隙时空里,或许已经过了几百万年,他不可能以血肉之躯活那么久。
  大约过了三分钟,麦克斯重新活了过来。
  “这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算是设计的一个疏漏。”麦克斯再次调动屏幕。
  这一次,我看见了雨燕。红色的飞梭一头扎进了防护层,然后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印痕。
  “这是过程还原。这架飞梭所有的电子都已经被防护层弦替代,它像是一个异类物体,直接被弹出了。”
  “什么?那她究竟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她应该就在你们的太空城附近,只不过……”麦克斯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快说啊!”我心急如焚。被防护层弹出,这不像什么好事。
  “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这次碰撞相当于触发了一次时间旅行,她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出现,可能范围是三百六十五天到三万六千五百天。但是我可以确定,她还活着,在她的世界里,这个过程只经历了短短十几秒钟而已。”
  我认真听着麦克斯的每一句话,试图理解发生的一切。
  小琴回到了外部世界,我却落到了这里。难道命运真的想要把我们分开吗?
  “那么我也能回去吗?”我问道。
  “理论上可行,但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想回去做什么呢?”
  “我可以找到小琴。”我脱口而出,顿了顿后,接着说:“还可以拯救火星和太空城。”
  “火星和太空城不会有事。”麦克斯回答,“就算是火星落进来,它会被包裹在一个新的泡里,那个泡就和你看见的这个时空避难所外部的泡一样,火星上的人们会安然无恙。”
  “在那之前,秩序就已经崩溃了,会死很多人,活着的人会遭受很多痛苦。”
  “我同意你的看法。”麦克斯耸了耸肩,“我们暂且认为你的这个动机成立。”
  “至于找到你的女朋友,我已经说过,她出现的时间可能是三百六十五天,也可能是三万六千五百天,考虑你的年龄,你只有三分之一的概率还能和她重逢。”
  “为什么是三分之一?”
  “如果没有意外,按照你的DNA状况,你还可以再活八十多年。她会在一年到一百年的时间内随机出现,在八十四年中重逢的概率还很大。但是如果你飞出去,你的身体会受到强烈的防护层辐射,你会很快衰老,大概只能剩下三十年到四十年的寿命。所以你飞出去,在你的下半辈子,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机会还能再见到她。”
  这真是个神奇的时空,留在这里,外边的世界像是凝固一样,时间过得极其缓慢,要离开这里,却要付出寿命作为代价,人就像瞬间丢失了几十年。小琴冲进来又飞出去,她所遭受的正是这种命运。
  我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有人问过你如何才能回去,但是听说要付出一半的生命作为代价,就放弃了?”
  麦克斯笑了笑,说道:“几乎每一个人都问了,然后全都放弃了。在这里,你还能再活两百年。”   天平一下子变得更加倾斜。
  再活两百年,和再活三十年,这难道还需要选择吗?
  “甚至你可以像我一样,不过那时你就抛弃了躯壳,不再是人类,而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活亿万年,活到对宇宙感到厌倦。”麦克斯又说。
  他的話就像塞壬的歌声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然而我想起了小琴。
  如果我留在这里,雨燕失去了舞伴,她一定会感到孤独。
  如果我飞出去,又能救下多少人的生命?
  我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我成了超级英雄,因为我救下了火星上所有的人。
  这么说并不是吹牛,因为在那火星社会濒临崩溃的时刻,火星上已经有人准备启动火星基地埋藏的超级发动机进行逃亡。这是成功机会约等于零的计划,而且颇有些不负责任——那些来不及返回基地的人会在超级发动机引发的大风暴中直接死掉。而剩下的一半,大约会在火星被吞入窟窿之前就被超级发动机爆炸炸死。因为那发动机被封存了近两百年,在仓促中重新点燃之后虽然能够工作,却并不稳定,很大的概率,它会成为一枚当量惊人的大氢弹。
  罗将军私下里偷偷告诉我这些信息,劝我对自己的火星英雄头衔要心安理得一些,出去多见见人,在官方的宣传中,我俨然是一个救世主,见一见仰慕者,弘扬弘扬正能量,总是好的。
  我感谢他的好意。是的,我连续三个月没有出门,幽闭在家,很让人疑心是否得了孤独症。然而并没有,我只是很期待小琴能出现在我眼前。
  是不是成为火星英雄并不重要,救下了这么多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我知道,当小琴驾驶着红色雨燕冲向窟窿时,她心中想的就是要救下所有的人。我帮她做到了。
  她也想逃避自己变老的现实。
  现在我也变老了。如果小琴能够出现在我眼前,我们正般配。
  然而她并没有出现。
  麦克斯让我帮他一个忙。缝隙时空之所以会暴露在地球和火星的周围,是因为人类在向第二地球跳跃的过程中造成了时空的薄弱点。这些薄弱点自然就成了缝隙宇宙的出口。
  他请求我,让我在返回的途中不断排布一些微小的颗粒,说如果这样他就能补上窟窿,让火星和地球的人类再也不会掉到窟窿里,当然也不会因为躲避窟窿而死亡。
  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当我返回到正常的世界,“窟窿”消失了。这也给我提供了更强的说服力,我让那个窟窿世界的人们了解到了危机,并且关闭了可怕的黑色窟窿。
  但这也更增大了不确定性,小琴会在哪里出现,成了真正的谜。
  三个月的幽闭之后,我找到了罗将军。
  “我要求政府兑现它的承诺,给我一个特权。”
  罗将军颇为兴奋,因为如果我无所求,这笔债务就永远不能消除。
  “你想要什么特权?你是火星英雄,只要火星能报偿给你的,你都可以索要,完全没有问题。”
  “我要政府提供保证,确保我的飞梭每天都能飞。”
  罗将军一怔,“这么简单?”
  “这不简单,从今天开始,飞到我生命结束。”
  两个小时后,舞伴飞上了火星的天空,它越过火星稀薄的大气,直入太空,绕着第二太空城盘旋一周后,开始环绕火星的飞行。
  我按照小琴常飞的轨道飞行,这让我心情平静。
  这是舞伴最后一趟飞行。
  舞伴是为了伴随雨燕而生的,雨燕已经没有了,舞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把飞梭改名叫女武神。
  黑色的女武神飞翔在火星的天空,成了居民们的一道风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成了火星文化圈活的传说。
  然而谁也逃避不掉的事来了:我变得越来越老,手脚也不再灵便。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哆哆嗦嗦的,连启动杆都推不动了。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三十三年了,小琴还是没有来!
  那一天,女武神没有飞上天。
  再后一天,我再次驾驶着女武神,绕着火星飞行。
  我申请了安乐死,一针药剂可以让人陷入沉睡,毫无痛苦地死去。女武神随即进入自动驾驶模式,我默默地看着窗外,想给自己留下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瞥。
  他们答应了我,让女武神一直飞翔,直到小琴回来,或者百年之后让它坠落火星。
  药剂缓缓地推入我的静脉。
  依稀中,一架红色的飞梭突然从虚空中跳出,直冲着我飞来。
  红色的雨燕!
  “小琴!”我的喉头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红色的雨燕和黑色的舞伴盘旋飞行,相互追逐,宛如跳舞的情侣。破缺的时空在前方闪光,它们贴在一起,向着那光芒飞去。
  我想,我可能已经死了。
  【责任编辑:刘维佳】
其他文献
人潮拥挤,我想抓紧您。  伍  X中有一位名师,物理教得极好,几年来教学成绩均独占鳌头。九月一日,我在逼仄的人群里挤得面红耳赤,总算探到一句:“同仁,物理名师今年教哪个班?”答曰:“老谢教咱们班。”  您于午后到班,众人皆盼。其人短小精悍,眉目清癯,有白霜现于脑后,年歲不清。着一袭布衫,走路虎虎生风,有抚卷吟诗之气。“好”您拍拍巴掌,“我姓谢,教大家物理。”您像说一个密码一样,颊上跃出两个浅浅的酒
1. (1) D。 “耸人听闻”指使人听了感到震惊,不能作名词。  (2) C。 丙句中“沦为博彩网站洗钱平台,单店日洗钱50万”是引用某个标题的一部分,不是文章,书名号应改为双引号。  2. (1) D。 “倍受”指加倍受到、格外受到,它的使用往往需要前提,即跟原有的情况相比程度更深。句中“从传统文化之中脱胎、嬗变而成的文化作品”受到青少年的追捧和喜爱,并无原本的情况作对比,所以此处应改为“备受
中国外卖市场用户规模已达6亿,每周最少有4亿份外卖飞驰在大街小巷。送餐员最忙碌的时候是每天上午11点到下午2点,但是,这种集中的忙碌引发了诸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交通安全问题。  送餐平台对配送时间的考核相当苛刻。如果送餐员迟到,不管是因为商家的出餐速度还是路上发生了意外状况,一律扣掉这单运费的三分之一;送餐员如果被用户投诉,还可能倒贴。有的送餐员为避免超时送餐被投诉,争时间,抢速度,无视交通规则
9月20日至9月21日,为期两天的2014未来科技大会在上海顺利举行。此次大会包括主题演讲、银河奖颁奖典礼、产品展览、作家签售会和科幻世界创作笔会等活动。  关注我们的读者一定知道,杂志对这次大会进行了大力宣传,使此次未来科技大会日程一公布就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9月20日上午,期待已久的“2014未来科技大会暨第25届银河奖颁奖典礼”在上海儿童艺术剧院拉开帷幕,此次大会由中国科协、中科院支持,科
1  今年是《科幻世界》杂志创刊四十周年,编辑部约我写一篇纪念文章。应承之后,我才感到为难,不知道写些什么好。我是一个资深科幻迷,但出道当作者却很晚,2010年之后,我才开始科幻写作,入行八九年,发表了若干毁誉参半的小说,出过几本销量平平的书,蒙读者和编辑不弃得过两次银河奖,创作之路走得普普通通,写出来想必读者也没什么兴趣看。  而且说句老实话,我近几年的创作也陷入瓶颈,有时候一年发表不了一篇作品
考点阐释>>  人教版必修1“表达交流”板块要求高一新生具备“写触动心灵的人和事”的能力。但大多数学生对“触动心灵”认识不够,写人要么浮于表面,千人一面,要么写不出人物的真性情、独特面,既无法感动自己,更无法感动他人。学生不是情感麻木,而是没有掌握写“触动心灵的人和事”的技巧。  范文例举  凌乱的头发  杨静仪 (武汉市十一中)  我的父亲总是不修边幅,留着一头凌乱的头发。为此,我非常生气,总认
李时珍花了27年整理出《本草纲目》,马克思、恩格斯用40年写出一部《资本论》,六小龄童演了一生的“猴王”……竟其一生而致其所爱,这是一种坚持,更是一种信仰。  因为坚持,才能做到极致。  “天下之至拙,剛过天下之至巧。”如爱因斯坦所说,100%中的99%是努力和汗水。六小龄童作为古稀老人,现在还可以舞得一手好棒,矍铄的双眸依然灵动。这是与生俱来的吗?不是,如果没有无数次打旋子倒地后的伤痛,没有练习
编辑导语:  比利时作家弗兰克·罗杰的短篇作品总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他擅长在作品中把普通人抛入一个特殊的境地或变故,比较细致地描绘他们在这样境地下的遭遇或心理。故事的结尾并不见得给出一个解决方式或解释,而是让人物继续在这样的境地里,庸庸碌碌,挣扎求存。2019年6期,我们刊载的《生存空间》,设想了生存空间被迫缩小后几个家庭的一地鸡毛,这次这篇《跳跃》讲的则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怎么拥有了超能力的小白领的
飞船进入比蒙星大气层时,正是深夜。我被播报声吵醒,拉开遮光板,清朗朗的月光立刻照进来,睡在邻座的中年女人晃了下头,又继续沉睡。我凑近窗子向下望,鱼鳞一样的云层在飞船下铺展开来,延伸到视野尽头。一头白色的鲸在云层里游弋,巨大而优美的身躯翻舞出来,划出一道弧线,又一头扎进云里,再也看不见。  窗外,是三万英尺的高空,气温零下五十多度。不知这些在温暖的金色海里生长起来的生物,会不会感觉到寒冷。  我额头
当地时间13∶20/21∶35  在双星黯淡的余晖照耀下,新阿卡迪亚的天空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后现代主义作家笔下寓意含糊的作品:大块大块的橙色、紫色、酒红色和明黄色斑块沿着云的纹路四处蔓延,远方被厌氧古菌染红的海面则让这一幕变得更加艳丽多彩。在接近潮间带的地方,一些墨绿色的原始藻类正在磐石的缝隙间顽强生长、将作为光合反应代谢产物的氧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这颗行星主要呈还原态的大气之中。不过,虽说它们已经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