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引言
从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萨克斯（Harvey Sacks）研究会话结构开始，语言学开始由理性思辨走向实例分析，从研究单句扩大到篇章，从注重“Language”变成注重“Parole”。社会语用学、文学语用学、话语分析语用学等研究领域的开拓表明了实用是语用学的前沿。
在语用学理论上，会话含义理论一直居领导地位。1967年美国语言学家格赖斯（Grice）提出会话含义理论，他认为参与者一般都会遵守的原则是：“使你的话语在其所发生的阶段，符合你参与的谈话所公认的目标或方向。” [1：45] 。他把这称为“合作原则”（the cooperative principle）。为此，人们须遵守一些诸如真实、充分、关联、清楚等原则，严格地说是数量、质量、关系、方式四条原则。莱文森提出新格赖斯原则（被称为莱文森三原则），对合作原则作了补充修正，但仍然没有脱离合作原则的藩篱。
然而事实上，人们在说话的实践中总是在不断地打破“合作原则”，以求得交际的效果。钱冠连提出“目的－意图原则”，认为“在会话中根本毋须考虑合作与不合作，如果说话人心中有了说话目的的话。有了交际的总的目的，就会在说话中将目的分解成一个个的说话意图贯彻到话语中去，交际就能顺利进行下去。” [2：166] 并用冗余信息论、假信息论、人的模糊思维和传统思维习惯论等理论说明了在数量、质量、方式上的不必合作。下面从具有代表性的《晏子使楚》为例，运用各种语用学理论，特别是钱冠连的“目的－意图原则”，全面多层次地分析其语用色彩。
二、《晏子使楚》两段对话的语用色彩
1.对话一：王曰：“齐无人耶？”晏子对曰：“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为无人！”王曰：“然则何为使子？”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婴最不肖，故宜使楚矣！”
首先，楚王违反了礼貌原则。利奇（Leech）的礼貌原则（politeness principle）指出，说话人往往尽量多给别人一点方便（多说好话，恭维对方），尽量多吃一些亏，从而使对方感到被尊重，最终取得对方的好感。而从楚王的两句简短的问话来看，楚王是咄咄逼人的。“齐无人耶，何子为使？”暗示“晏子你这么矮小（语境），却派你来出使我国，难道齐国没有人了吗?”齐国怎么会没有人？这是明知故问，是讽刺晏子不中用，在揶揄齐国没有“人才”（而不是“人”）这种言外之意是通过语境来体现的，其实暗含一个预设“子非人（才）”。
晏子作为听话者，已经全部还原了楚王的言内之意和言外之意，完全体会到了楚王的嘲笑和讽刺意味。但是晏子不动声色，他先假定楚王真的不知“齐国无人”，即根据数量原则中的听话人推理“把说话人所作的陈述看成是与他知识一致的最强的陈述”[3：171]，回答“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为无人！”这在修辞学上是夸张，极言人多。而根据合作原则，这句话言过其实，违反了要求真实的质量原则。钱冠连（1987）提出：“假信息论使语用学不必在所谓合作原则中兜圈子。说话人放出虚假信息也是语用策略，这是一种言语功能假信息。” [2：212] “功能假信息”是指 “在特殊的证实背景下发出的能收到特殊效果的非真实信息传递。” [2：208]晏子运用夸张手法极言人多，正是要向楚王显示齐国的国威，即使稍加夸张，也不怕让对方知道自己发出的信息是假的。同时接听者楚王明知自己接收的信息是假，也并不介意，反而有所震撼，反击晏子：“然则何为使子？”晏子非常机智，从出使的国家方面找原因，先制造一个功能假信息：“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但这个功能假信息是符合逻辑的。然后晏子再顺楚王之意输出一个功能假信息：“婴最不肖。”这样收到了特殊效果，表现为言外之意：婴最不肖，故宜使楚，因楚王最不肖。通过运用功能假信息顺其意反其势的方法，晏子有力地反击了楚王。但按照合作原则，这些假信息和夸张手段违背了其中的质量原则、数量原则和方式原则。
2.对话二：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晏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首先是楚王和卫兵的对话。这是楚王设的一个局。楚王在明知故问，违反了莱文森三原则中的数量原则： 说话人“不要提供比你掌握的世界知识所允许的程度更弱的陈述”[3：171]。其意图是想达到另外的目的，通过卫兵的回答讽刺齐国人，使晏子难堪。卫兵的回答则违反了信息量原则——“说得尽可能少”[3：175]。楚王仅问“缚者曷为者也？”（这个被绑的人干了什么），而卫兵除按要求回答了“坐盗”之外，还添加了未被要求的信息“齐人也”。于是楚王利用这一冗余信息，故意增加原来没有的涵义：“你们齐国人都好偷窃吗？”通过这种故意违反信息量原则的方法给晏子制造两难，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否”，因为不能说“并非所有齐国人都好偷窃。”晏子在这个问题上转换思考的角度，说是由于水土不同。但为了说明充分，求得交际成功，违背了合作原则中的数量原则，运用了冗余信息。由于水土不同，橘变为了枳，再运用类比说出其本要表达之意：“由于水土不同，人的本性也变了。”这种运用类比的修辞方法，与中国的文化传统语境有关。中国古人喜用修辞，运用大量例证、历史史实来说明道理，具有说服力。这样就违背了方式原则中的简洁原则。产生这种现象是由人的模糊思维决定的。人善于运用模糊思维进行跳跃性的联想、想象、由物及人、由事及人，从而印证自己的想法，接受他人的观点。
三、结语
这两段对话的双方都只有一个目的，楚王意在讽刺齐国人侮辱齐国，而晏子一心维护自己的国家打击楚国。为达到各自的目的，他们运用了假信息、冗余信息和模糊思维等手段。正因为他们的交际目的不同，才导致他们的“不合作”。因此，合作不必是原则，达到交际目的才是原则。
由以上分析可见，这两段精彩的对话其实并未遵循格赖斯合作原则以及莱文森三原则。假信息论说明在质量原则上不合作的合理情形，冗余信息论说明了在数量原则上不合作的合理情形，人的模糊思维和传统思维习惯允许对方在方式上不合作的种种合理情形。所以，可以证明合作不必是原则。语用学不必在合作原则中兜圈子，达到交际目的才是语用的总原则。
注释：
[1] Grice ,H.P..Logic and Conversation[J].In Cole and Morgan,1975（45）.
[2] 钱冠连.汉语文化语用学[M] .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
[3] 姜望琪.当代语用学[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4]束定芳.中国语用学研究论文精选[C]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5] Levison.S.C.. Pragmatic [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6] (清)孙星衍著，黄以周校.晏子春秋[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李如鹰，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从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萨克斯（Harvey Sacks）研究会话结构开始，语言学开始由理性思辨走向实例分析，从研究单句扩大到篇章，从注重“Language”变成注重“Parole”。社会语用学、文学语用学、话语分析语用学等研究领域的开拓表明了实用是语用学的前沿。
在语用学理论上，会话含义理论一直居领导地位。1967年美国语言学家格赖斯（Grice）提出会话含义理论，他认为参与者一般都会遵守的原则是：“使你的话语在其所发生的阶段，符合你参与的谈话所公认的目标或方向。” [1：45] 。他把这称为“合作原则”（the cooperative principle）。为此，人们须遵守一些诸如真实、充分、关联、清楚等原则，严格地说是数量、质量、关系、方式四条原则。莱文森提出新格赖斯原则（被称为莱文森三原则），对合作原则作了补充修正，但仍然没有脱离合作原则的藩篱。
然而事实上，人们在说话的实践中总是在不断地打破“合作原则”，以求得交际的效果。钱冠连提出“目的－意图原则”，认为“在会话中根本毋须考虑合作与不合作，如果说话人心中有了说话目的的话。有了交际的总的目的，就会在说话中将目的分解成一个个的说话意图贯彻到话语中去，交际就能顺利进行下去。” [2：166] 并用冗余信息论、假信息论、人的模糊思维和传统思维习惯论等理论说明了在数量、质量、方式上的不必合作。下面从具有代表性的《晏子使楚》为例，运用各种语用学理论，特别是钱冠连的“目的－意图原则”，全面多层次地分析其语用色彩。
二、《晏子使楚》两段对话的语用色彩
1.对话一：王曰：“齐无人耶？”晏子对曰：“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为无人！”王曰：“然则何为使子？”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婴最不肖，故宜使楚矣！”
首先，楚王违反了礼貌原则。利奇（Leech）的礼貌原则（politeness principle）指出，说话人往往尽量多给别人一点方便（多说好话，恭维对方），尽量多吃一些亏，从而使对方感到被尊重，最终取得对方的好感。而从楚王的两句简短的问话来看，楚王是咄咄逼人的。“齐无人耶，何子为使？”暗示“晏子你这么矮小（语境），却派你来出使我国，难道齐国没有人了吗?”齐国怎么会没有人？这是明知故问，是讽刺晏子不中用，在揶揄齐国没有“人才”（而不是“人”）这种言外之意是通过语境来体现的，其实暗含一个预设“子非人（才）”。
晏子作为听话者，已经全部还原了楚王的言内之意和言外之意，完全体会到了楚王的嘲笑和讽刺意味。但是晏子不动声色，他先假定楚王真的不知“齐国无人”，即根据数量原则中的听话人推理“把说话人所作的陈述看成是与他知识一致的最强的陈述”[3：171]，回答“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为无人！”这在修辞学上是夸张，极言人多。而根据合作原则，这句话言过其实，违反了要求真实的质量原则。钱冠连（1987）提出：“假信息论使语用学不必在所谓合作原则中兜圈子。说话人放出虚假信息也是语用策略，这是一种言语功能假信息。” [2：212] “功能假信息”是指 “在特殊的证实背景下发出的能收到特殊效果的非真实信息传递。” [2：208]晏子运用夸张手法极言人多，正是要向楚王显示齐国的国威，即使稍加夸张，也不怕让对方知道自己发出的信息是假的。同时接听者楚王明知自己接收的信息是假，也并不介意，反而有所震撼，反击晏子：“然则何为使子？”晏子非常机智，从出使的国家方面找原因，先制造一个功能假信息：“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但这个功能假信息是符合逻辑的。然后晏子再顺楚王之意输出一个功能假信息：“婴最不肖。”这样收到了特殊效果，表现为言外之意：婴最不肖，故宜使楚，因楚王最不肖。通过运用功能假信息顺其意反其势的方法，晏子有力地反击了楚王。但按照合作原则，这些假信息和夸张手段违背了其中的质量原则、数量原则和方式原则。
2.对话二：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晏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首先是楚王和卫兵的对话。这是楚王设的一个局。楚王在明知故问，违反了莱文森三原则中的数量原则： 说话人“不要提供比你掌握的世界知识所允许的程度更弱的陈述”[3：171]。其意图是想达到另外的目的，通过卫兵的回答讽刺齐国人，使晏子难堪。卫兵的回答则违反了信息量原则——“说得尽可能少”[3：175]。楚王仅问“缚者曷为者也？”（这个被绑的人干了什么），而卫兵除按要求回答了“坐盗”之外，还添加了未被要求的信息“齐人也”。于是楚王利用这一冗余信息，故意增加原来没有的涵义：“你们齐国人都好偷窃吗？”通过这种故意违反信息量原则的方法给晏子制造两难，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否”，因为不能说“并非所有齐国人都好偷窃。”晏子在这个问题上转换思考的角度，说是由于水土不同。但为了说明充分，求得交际成功，违背了合作原则中的数量原则，运用了冗余信息。由于水土不同，橘变为了枳，再运用类比说出其本要表达之意：“由于水土不同，人的本性也变了。”这种运用类比的修辞方法，与中国的文化传统语境有关。中国古人喜用修辞，运用大量例证、历史史实来说明道理，具有说服力。这样就违背了方式原则中的简洁原则。产生这种现象是由人的模糊思维决定的。人善于运用模糊思维进行跳跃性的联想、想象、由物及人、由事及人，从而印证自己的想法，接受他人的观点。
三、结语
这两段对话的双方都只有一个目的，楚王意在讽刺齐国人侮辱齐国，而晏子一心维护自己的国家打击楚国。为达到各自的目的，他们运用了假信息、冗余信息和模糊思维等手段。正因为他们的交际目的不同，才导致他们的“不合作”。因此，合作不必是原则，达到交际目的才是原则。
由以上分析可见，这两段精彩的对话其实并未遵循格赖斯合作原则以及莱文森三原则。假信息论说明在质量原则上不合作的合理情形，冗余信息论说明了在数量原则上不合作的合理情形，人的模糊思维和传统思维习惯允许对方在方式上不合作的种种合理情形。所以，可以证明合作不必是原则。语用学不必在合作原则中兜圈子，达到交际目的才是语用的总原则。
注释：
[1] Grice ,H.P..Logic and Conversation[J].In Cole and Morgan,1975（45）.
[2] 钱冠连.汉语文化语用学[M] .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
[3] 姜望琪.当代语用学[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4]束定芳.中国语用学研究论文精选[C]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5] Levison.S.C.. Pragmatic [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6] (清)孙星衍著，黄以周校.晏子春秋[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李如鹰，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