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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过渡,就在舅舅的农场里帮忙,半年吧,从春天到秋天。也算是接触了美国的农业,当时觉得不像是一个星球的。
南风窗:英语不好,那半年怎么过的?
阳和平:那半年特别难熬,人生地不熟。我舅舅的中文不好,我的英语也不好,基本上说不了话,就像是软禁了一样。去美国前,我订了一年的《人民日报》,走的是海运,时间特别长,三个月以后见到第一份报纸。当时我想,终于有一个我能看懂的东西了。
第一次说中文还是因为我表姐,我当时想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講中文了。我那时候特别想听到中国的消息。写封信,最起码半个月才有回复。怎么办呢?我买了一个短波收音机,就为了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收音机是非常好的,信号不是特别好,我找了一根长长的线,每天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因为正好是12小时的时差,早上的新闻,晚上我才可以听到。就是飘忽不定的那种,听不太清楚。特别憋得慌。
学英文,我体会到了婴儿学语言的过程,成人是靠字典,婴儿就是靠听,听多了以后就懂了。我当时有意识地拿着收音机,一边干活儿一边听,正好赶上尼克松水门事件,可以听懂很多单词,但是还是有一些词语不懂,比如impeach(弹劾),其实那就相当于整个都没懂。
在美国当工人总担心被解雇
南风窗:你在美国当工人的经历还是蛮有意思的,你也写过在美国与中国当工人的经历对比,这种经历上的对比,好像成为你现在研究方向的基础。
阳和平:在舅舅的农场待了半年后,我通过一个中介花了500美元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持续了两个月,就被解雇了。第一份工作是修理收款机,因为与中介有合同,十周以内,中介又给找了第二份工作,这次是修理复印机。1975年,我父亲第一次回到美国,我辞职陪他在美国转了一大圈。他回中国后,我又找了一份工作,在钢铁厂做电工,8个月后被解雇了。 在美国被解雇很正常。

第一份工作被解雇的时候,我就问老板,我做错了什么?老板说你是很好的工人。那为什么解雇我?老板说我们不需要你了。你们不需要我了,我就被解雇,那我的生活怎么办?老板说那是你的事。我在中国当工人是铁饭碗,到美国是这样,完全接受不了。我记得我回到家的时候,就觉得天塌下来了,没工作了,怎么办?
在钢铁厂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工头给我派活儿,他话音还没落,我就拿出工具来工作了,其实就是拍马屁,想给工头一个好的印象。比我先到的工人就说有你垫底我可高兴了,因为美国工会有规定,解雇必须按照工龄的多少来排序。
后来我又到了汽车工厂,也是做电工。汽车工厂与工会有一个合同,必须提前一个礼拜告诉工人你是不是要被解雇。结果呢,工厂每个周一告诉我们,下个礼拜有可能被解雇,每个周五又告诉我们下个礼拜继续来。这就是一个博弈。说是保护你,其实就是增加点麻烦罢了。如果有一个礼拜忘了告诉你,也就是增加一点成本。
这些跟我经历的在毛泽东时代当工人完全不一样。
我在中国当工人是铁饭碗,到美国是这样,完全接受不了。我记得我回到家的时候,就觉得天塌下来了,没工作了,怎么办?
南风窗:怎么不一样?
阳和平:三年以后,也就是1977年我回到中国。当时想家想死了,不光是想我父母,特别想回到北京,想回到以前工作过的北京光华木材厂。那个夏天,我回来4个月,在工厂泡了3个月。每天跟着工人上下班,回味曾经的生活。我1969年3月到1974年3月,一共有5年的工厂生活。原来是在第8车间,后来因为我有海外关系,把我调到了5车间。
我怀念的是当时的工作环境、人际关系。
那时候我们一起上班,休息的时候唱样板戏。工人与干部的关系没有隔阂,没有那么大的冲突,工人没有奖金可扣,也不能扣工资,就是端着铁饭碗,吃着大锅饭。不同级别的工人拿着不同的工资。其实,短期内没有什么影响,长期就有影响了,因为有涨工资。日常表现不好的人,没有人为你说话,但是另外一点,如果你日常表现不太好,但是你的家庭条件不太好,负担重,同事还是会为你说话,就是说工人是通情达理的,老百姓是有话语权的。涨工资的时候,工人有一份名单,领导有一份,如果出入太大了,工人是不愿意的。
南风窗:在美国那三年,除了当工人,你也曾于1975年随着父亲在美国20多个城市巡回演讲,那时候美国人对你和父亲在中国的经历好奇吗?
阳和平:非常好奇。美国老百姓对我们这个家庭特别感兴趣,对我们在中国的经历,尤其是我在中国当工人的经历感兴趣。当时西方的宣传语境歪曲共产主义到处都是压迫,没有自由,没有民主,但是我讲我的经历,完全就是另一个天地。中国在当时是一个穷国,这是肯定的,工资很低。西方媒体是从资本的角度來看中国的,妖魔化了好多年,中美关系和解了,他们才发现,哟,中国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当时有一个组织叫“美中人民友好协会”,我们做了很多活动。我们说在中国工人有当家作主的权利,也有另外一种声音会说,我们干嘛要当家作主?你给我工资高一点就行了。历史条件不一样,还没有当家作主的意识,他们的意识就是我好好干一天活儿,你给我更高的薪水就行。
南风窗:也许他们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讲的当家作主是不是真的?
阳和平:对。这是美国人问的一个问题,也是全世界都在问的问题。20世纪80年代,我陷进信仰危机深渊里面,特别困惑。怎么去防止革命者变成新的压迫者?这是一个大问题。
我就在想我为什么对那段生活那么怀念。有人说我在回忆童年,童年生活有些方面对我来说是不堪回首的。整天被指着说老外老外、大鼻子大鼻子,粮食有定量,我一点都不怀念。我怀念是那时的人际关系。我同样也怀念美国的工人。但是在美国工厂里,我老是担心自己被解雇了,担心自己的生存。
1977年我又随着我的母亲在美国二三十个城市巡回演讲,那时候我觉得我没有底气,我没有知识体系的铺垫,很难判断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看报纸,也解决不了困惑。当年在北京光华木材厂,我也是啃了一些马列主义原著的,当然当时学得很辛苦,因为没有根基。
所以我决定要上大学。
经历了信仰危机,又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南风窗:在改革开放初期,往返中国与美国,你看到了什么,自己的思想又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
阳和平:1977年我回到美国以后,结婚、生子,用勤工俭学的方式上大学,先是上晚上的课,晚上的课上完了,就上白天的课。短期内不可能回到中国来了。我的两个孩子从小就是看到他们的爸爸在做作业。
我大学读了7年,把所有经济的课都上了。1987年夏天到1988年夏天,我到中国来待了一年。那时的中国政治氛围特别浓厚,每个人都在谈论政治,只是我再去曾经工作的工厂,工厂已经奄奄一息了。我1977年回来的时候,当时的同事对我在美国的经历特别感兴趣,好奇。他们特别感兴趣的是我在美国一天挣多少钱。但是几年后,我再回来的时候,他们没有以前那样的热情了。他们对腐败不满,对通货膨胀不满,对官倒不满。他们对美国的关注点变了,不再是挣多少钱,而是制度。
有人说我在回忆童年,童年生活有些方面对我来说是不堪回首的。整天被指着说老外老外、大鼻子大鼻子,粮食有定量,我一点都不怀念。我怀念是那时的人际关系。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还很自信。后来受到美国社会的冲击,也在经历思想上的变化。我在美国钢铁厂当电工时有一个工友,他对什么主义特别反感,关注的是干一天活儿能赚多少钱。我最被动的是谈起三年困难饿死人的事情,我也经历吃不饱的阶段,看到那些逃荒的人饿死在路上,特别难受。
每次回中国来,就跟父母辩论,吵架,关于历史,关于社会制度。
南风窗:家人在美国,为什么还是决定要到中国来?
阳和平:在美国,我是比较孤独的,我所关心的问题,美国人不关心或者了解得很少。虽然我在美国连续生活了 30多年,但是一直没有融入美国。一般移民美国都是有这种感觉的,你不是在美国生长的,就很难融入。我有幸与美国当地人结婚,了解美国当地人的生活。
我意识到要弄懂之前的困惑,要研究毛泽东时代的政治与经济,美国资料少,还是要回到中国来。
我来中国这10年,是真正的解放,我现在才开始理解我父母在中国那么多年觉得一身轻松。解决了温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们的乐趣多着呢。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它本身就是一场回报。
我喜欢教学,是因为跟年轻人相处,也倒逼我去动脑子,他们提的问题,我自己要想明白了才能告诉他们。看到学生因为我的讲课而有恍然大悟的表情,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南风窗:信仰上的危机解决了吗?
阳和平:我从信仰危机的深渊里爬出来了。我们那一代人大多数是爬回右岸去,我又爬回左岸了。为什么要研究怎么防止革命者成为压迫者,因为我是不认同资本主义的。20世纪90年代我拼命看了很多书,比如《毛泽东传》《庐山会议》以及很多回忆录,2000年我专门去了趟信阳,把很多碎片拼起来,历史真相就出来了。把历史真相弄清楚,那就是立场的问题了。
我经常问学生,你对什么感兴趣?他们不知道。现在很多老师也是这样,忙着评职称,对自己的教学内容并不一定感兴趣。所以我在从事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感觉这就是一种奢侈,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