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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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震来的时候,下寨坝子上为马友才葬礼摆的酒席已经进行到尾声。没有任何预兆,大地突然剧烈抖动,6张摆满菜肴的桌子像长了脚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碗筷跌落,满地狼藉,坝子上的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9月7日上午11时19分,彝良县角奎镇发界村下寨社这场葬礼前的午餐被5.7级地震打断。但出席葬礼的下寨、上寨、龙井3个社(村民小组)共100多个村民却都感到庆幸,如果没有这台丧事,他们可能在自己家的住房里,被倒塌的泥墙和碎石掩埋、砸伤。而当地震平息,村民返回家中,发现除了房屋倒塌开裂,3个社100多户人家只有一人死亡,数人轻微伤,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坝子上的午餐
  马友才的教名是“所罗门”,他在91岁去世,是这个信奉基督教的苗寨里最长寿的人。马友才在下寨生活了一辈子,除了彝良县的教堂,没去过更远的地方。身体健康的时候,马友才每个周末都去教堂祷告、礼拜。他的生活和其他山民一样平淡无奇,除了苞谷、土豆、家人,他只关心基督和天国。当他生命即将结束时,一定没有想到,为自己举办的葬礼竟然无意中让众多村民幸免于难。
  马友才从生病到去世,只有短短6天时间。对一个91岁的老人来说,也许并不为奇。但虔信基督的村民认为,马友才在地震前三天溘然离世,冥冥中如有天意。
  8月31日晚,66岁的马文光首先发现了父亲的异常。晚饭之后,马友才反常地沉默不语坐了半天,突然站起来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很久才消停。
  第二天,马文光和父亲一起去割马草,割草的时候,父亲还正常地挥舞镰刀,可背草回家时,父亲路过家门却没有停。马文光在后面喊他,他似乎没有听见,背着草继续走。吃过午饭,马友才像往常一样拿起斧头,到门外砍木柴,可他的意志已经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一根细细的木头,砍了很久也没有断。
  从教师岗位退休的马文光知道,父亲“脑筋和身子都不行了”。从9月1日开始,马友才卧床不起,身体一点点衰弱下去。在9月5日凌晨的微光里,马文光看到父亲的眼窝已经深陷,脸颊也凹进去,像风箱一样急促地喘气。他知道父亲不行了。这一天,马文光和家人没有出去做农活,而是围在老人床边,同村的教友也来送老人最后一程。上午9时40分,马友才停止了呼吸。
  大山里信奉基督教的苗族村寨,葬礼也是中西、苗汉杂糅的。村寨的老人年过50岁就为自己预备棺材,黑漆漆的棺材就放在堂屋里,乍一看见,不明就里的外地人会吓一跳,但本地人习以为常,棺材是上年纪的人家里日常的摆设,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一口上了十道黑漆的木箱。
  家人给马友才穿上寿衣——三套民初款式的黑色长衫。之所以穿三套,是因为马友才共有3个儿子。根据当地人的风俗,有几个儿子,就要穿几套寿衣。3件长衫裹在马友才身上,他单薄的身材方显得没那么瘦削。
  盛敛停当,马文光、马文才兄弟开始操办老人的葬礼,让子孙下山,到毛坪采购了4000多元的肉和蔬菜,用来“摆饭”,每个桌上都要有包括鸡、鱼、猪、羊的“八大碗”。同时通知下寨、上寨、龙井三个社的全体村民,请大家9月7日前来参加马友才的葬礼。
  9月7日上午,三个社的100多名老幼村民聚集在下塞社一个并不宽敞的坝子上,杀了一头400多斤的猪,男人女人一齐动手收拾,在坝子旁边一个专门用来操办红白喜事的厨房里架起大锅,煮肉、炒菜、做饭。6桌筵席摆下,并不宽敞的坝子显得更加拥挤,可100多人只能分成两批,才能让每个人都坐下用餐。
  11时19分,宴席上的饭菜已经换过两遍,只剩帮厨的人还没有吃,宴席即将结束时,地震便发生了。
  泥房和石房
  在一片晾呼声中,40岁的马向忠趔趄倒地,他在摔倒前最后看到的场景,是挂在墙上的“背荚(一种竹制盛具)”摇得像个钟摆。
  地面忽高忽低,把上面的人和物体抛来抛去。两个村民站在坝子边缘,站立不稳,摔到沟里。山石滚落发出骇人的巨响,夹杂着泥墙和石墙断裂、坠地的声音。
  坝子上的人虽然惊恐,但他们都庆幸没有待在屋子里。
  村民杨德华两岁的外甥因为年纪小,没去坝子上吃饭,而是在屋里睡觉。结果地震把他家石墙震塌,当杨德华的家人惊恐的回到家,发现碎落的泥土和碎石已经把小孩睡觉的床埋住了,孩子的哭声从石块的缝隙中传出。幸运的是,当他们把孩子刨出来,发现只有一些擦痕,到医院照了X光,奇迹般地没有一点骨折。在脸上抹一点红药水,小孩第二天就下地跑了。
  马文良15岁的儿子吃得早,就回家帮母亲干活了,地震发生时,他正爬上房顶,去拿晒好的苞谷,结果地震把他从房顶抛了出去,从三米高处跌落,触地时伤到手部,到医院缝了针。
  下寨村无一死亡,这似乎是地震过后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下寨40多户人家,每一家的房屋都受损开裂,变成危房。在这里面,大约一半的房屋部分或全部坍塌,已经无法居住。
  这跟当地人的建房方式有关。以前,他们建房只用两种材料,泥土和石块。
  泥土砌墙最简单,两扇门板拼起来,中间加入湿泥,夯实晾干,再把茅草扎的屋顶架在上面即可。这种筑房方式在当地已经沿用了几千年。直至今天,村里一半的房子还是这种泥墙草顶。这种未加任何加固措施的泥墙很容易垮塌。别的一些使用多年的房屋,泥墙往往像饼干一样易碎,随手一碰泥块就簌簌落下。
  后来年轻人盖房子,开始用石块垒墙。马向忠盖房子时,就是自己上山采集大块的砂石,然后请石匠“开石”,用锤、凿把大石敲开,再用个头不一的石块,垒成石墙。附近村寨有专门的石匠做这种活计,以墙的体积计算工价。马向忠前盖房子的时候,请了3个石匠,砌一丈见方的墙壁,给石匠们360元。不过这是10年前的价格,现在已经涨到800元一丈了。
  村民们议论,在地震中,石房比泥房更加危险。下寨所有石造的房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原因很简单,石匠们砌石墙时,“和浆”用的是泥土,而不是水泥混凝土,而泥土根本不能把石块粘牢。地震过后,村民回去检查房屋受损的情况,往往会发现,原来垒成整面墙的石块,一块块掉落下来,带着原先的棱角,又变成它们在砌成墙之前的模样。   近两年,才有少数村民用水泥砖瓦盖房子,但是16元一袋的水泥,再雇马驮上山来,运费也要花16元,相当于用两袋水泥的钱买一袋水泥。贫穷的山民多数还是选择用泥土和石块盖房。
  唯一的遇难者
  地震让下寨坝子上的葬礼被迫中断,9月7日中午,最初的地震波过去之后,前来参加葬礼的上寨、龙井村民稍微回过神来,就纷纷往自己家跑,查看自家的损失情况。
  人群中最心急的,是上寨的袁光兵。他78岁的父亲袁华正,是这三个村寨唯一没来参加葬礼的人。
  两个月前,袁华正患肺心病,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8月份回家休养。马友才举行葬礼的时候,他已经起不了床,独自一人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只是嘱托袁光兵去下寨捎去自己的问候。
  离家还几百米的距离,袁光兵看到自己家,三间泥屋已经全部坍塌。近前一看,父亲住的房间像火柴盒一样倒在地上。除了余震让山石滚动的声音,现场一片寂静。
  余震不断,村民都不敢前去贸然“刨人”。下午3时许,第二次强烈的震感过后,袁光兵站在倒塌的房屋边喊了半天,没听到父亲的声响,他知道人已经没了。于是打电话通知另外6个兄弟姐妹,回来给父亲办丧事。
  8日上午,袁光兵和村民把倒塌的房屋刨开,找到袁华正的遗体。彝良海拔不足千米,天气炎热,遗体已经不能久放。但又没有停厝的地方,只好把遗体用布包裹,放在另一间倒塌的房子里。
  第二天下午,三姐袁光志、四妹袁光凤从昆明赶回彝良。从山下的毛坪市场采购了办丧事的蔬菜、酒肉,油盐酱醋。山上已经停电,于是买了一箱蜡烛。锅碗全被砸在屋子里,于是另买了一口大锅。这些物资运到山下的吴家桥后,袁光兵和村里的几个青年,赶着6匹马又走了2个多小时山路,才运送到家。
  9月8日夜突然下起了雨,让灾难过后的村民更加措手不及,他们用能找到的大块塑料布搭起一个简陋的帐篷。在细微的烛光中,全村几十个人挤在小小的帐篷里,老人、小孩和妇女在中间,男人站在四周。大家全都站着,只有这样才能让所有人都在帐篷里挡雨。
  但在大家的忧心忡忡的谈论中,还是有一些喜色。上寨的房屋倒塌这么严重,但是除了袁华正,没有其他遇难者,村民“连一根毛都没有伤着”。说起9月7日下寨马友才的葬礼,村民们都对这个信奉基督教的苗寨老人充满感激。
  两个葬礼
  非常时期,袁华正的葬礼却并不马虎。袁光兵姊妹7人,在附近3个村寨村民帮助下,为袁华正操办了一场并不简陋的的丧事。前后共花费1万多元。
  上寨是一个汉族村寨,他们以当地人的风俗,给死者清洗身体,头上“包帕”。一卷长长的红布在死者头上缠绕完毕,袁光志看见父亲后脑被砸扁的地方已经被血渗透,帕子变成紫色。她不禁想起父亲劳苦的一生,在这个不通公路的村寨里,村民长年只有两种食物,苞谷和土豆,苞谷下来吃苞谷,土豆下来吃土豆。
  袁光志记得,在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唯一的收入是种菜,背到山下卖钱。父亲经常哄她,背菜下山卖了,买好东西吃。结果每次她卖菜的钱,都被父亲没收。有一年,她实在吃不下土豆,于是跟其他年轻人一起,到山外打工。回来时一身靓丽的打扮,让兄弟姐妹欣羡不已。
  妹妹袁光凤很快就步她后尘,也跑到外面打工,并最终留在昆明,再也不想回到山里。“我们在外面生活,父亲却在山里过苦日子”袁光志说,回想父亲生前的艰困不易,她的心里充满歉疚。
  袁光志、袁光兵姊妹把父亲安葬在离家只有100多米远的一小块地里,那是父亲生前自己选的墓地,姊妹俩甚至请人修了一块漂亮的墓碑。整个丧事,除了铁匠寨的道士因为地震不敢下山做“道场”外,一切都和没有地震的时候一样。
  两公里远的下寨,马友才的丧事仍在继续。
  9月7日地震过后,马文光、马文才兄弟俩商量,如何把这场丧事继续下去。人们提出了三个方案,一、是把棺木找个近的地方埋葬;二、等地震完全平息后再抬上山埋葬;三、冒着落石的危险,把棺木抬上山。
  最终,炎热的天气让他们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把人先抬上山。
  当天下午3时许,十几个人把棺材扛在肩上,另外十几个人挽着绳子,在前面拖拽。爬了近两个小时,才把马友才的棺木送到山上早已选好的墓地。
  送葬的过程中,余震时有发生。村民一边爬山,一边小心提防落石。愈往高处爬,山路愈难走,落石也更多。下午5时许,他们来到墓地时,已经不敢在山上多停留片刻。把棺木放在地上,便匆匆下山回家。
  8日上午,下寨村民全都走出家门,爬山来到马友才棺木停放的地方,向基督徒“所罗门”告别。
  马光才和张光勇手持苗文版“颂主圣歌”,带领村民唱起其中第135首,“今世空梦做完,死如冷河一般淹没我身,求主那时施恩,除掉惧怕忧闷,领我走进天门。”
  村民们唱歌的时候,他们脚下的大山仍因余震而颤动,村民们相信,“所罗门”已经得到安息。
  从“所罗门”的墓地望下去,可以看到一条今年春天开始修建的公路,这条十几公里长的路一旦修通,山上的几个村寨将告别步行上下山的生活。到那时,他们修房子用的水泥和砖瓦,可以用汽车拉上山,而不再靠马驮人扛。村寨的生活,也许将因这场地震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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