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编译
　　
　　“你是谁？”当露丝走进房间的时候，弗兰克问道。露丝一边轻声地叹了一口气，一边轻轻地走到他的床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然后，把手放在了弗兰克那苍老的皱巴巴的手上，轻轻地摩挲着。而弗兰克则仿佛受惊似的，眼里充满了恐惧，颤抖着想把手抽回来。
　　“哦，亲爱的，我是露丝，你的妻子，”她轻柔地说，尽力挤出一丝优雅的微笑，并且轻轻地拍着他那颤抖的手。
　　弗兰克仿佛受到了震动，躺在床上的身体一下子笔直地坐了起来，两只眉毛也猛地扬了起来，浑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个坐在身边的女人，嘴里喃喃地唠叨着：“妻子？”
　　“是啊，弗兰克，我们结婚都已经四十年了。”
　　“不，”弗兰克使劲地摇了摇头，“你不是，我不认识你。”
　　露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奈地点了点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像这样的谈话几乎每天都要发生。虽然，这无情的疾病并没有怎么摧残弗兰克的身体，但是，却在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记忆，以至于他的记忆正一天天地丧失，就像是那布上的色彩经过反复洗涤之后逐渐变得苍白一样。
　　“亲爱的，没关系，”露丝喃喃地说，“不论你是认识我还是不认识我，我都爱你，”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弗兰克的枕头靠在床头板上，然后，又将被子拉到弗兰克的腰部，“哦，弗兰克，你知道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是多么美好啊！那些日子里，我们确实过得非常幸福。”
　　他勉强地微笑着，仍旧注视着她，目光中充满了疑惑。“我是个好丈夫吗？”他问道。
　　“你这家伙，”听他这么一问，她吃吃地笑起来，并伸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脸颊，温柔地说，“你是最好的丈夫。你不但非常善良，非常温柔，而且非常幽默。即使是在现在，你不也在努力地这样做吗？”
　　他点了点头，很显然，她的话似乎使他打消了先前的疑虑。然后，他环视着整个房间，好像在竭力地寻找着什么线索似的。少顷，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那我们有孩子吗？”
　　露丝犹豫了一下，说：“弗兰克，我们没有孩子。尽管我们曾经也尝试过要孩子，但是却没有成功。不过，我们有很多好朋友和深爱的人。如今，你已经度过82个美好而又漫长的年头了。我们大家一直都很爱你，弗兰克。并且，你也爱着我们。”
　　“唔，”他点了点头，但是他的眼睛里仍旧是一片茫然，看得出，他正在竭力地回忆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但是，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然后，他接着问道：“那，我们都做什么呢？”
　　“我们一起工作，亲爱的，我们工作都很努力都很勤奋，竭尽全力扩大你的家族生意。我们还一起到教堂去做礼拜，我们尽情地享受着美好的生活。不仅如此，在那些年里，我们还到世界各地去旅游。”
　　“哦，是吗？”听到这，他的眼睛突然仿佛跳舞似地扑闪着，那茫然呆滞的目光也变得炯炯有神起来，“那我们都到过哪儿？”
　　“我们到过很多美丽迷人的地方，弗兰克，”看着弗兰克闪烁着光彩的眼睛，露丝感到一阵欣喜，“你还记得爱丁堡吗，弗兰克？还记得那些城堡和苏格兰乡下的美景吗？哦，你是多么喜欢那满眼的绿色啊，尽管外面天寒地冻，我们都冻僵了，你也不愿意回到屋里去。我记得当时你戴的就是这顶傻乎乎的格子花尼帽子，看着你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要笑。”露丝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探寻着他的眼睛，但是，遗憾的是，刚才在弗兰克眼中闪烁的光彩已经消失了。
　　此刻，弗兰克身子向后靠在枕头上，眼睛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看着弗兰克的侧影，露丝仿佛又回到了40年前第一次见到弗兰克时的情景，那时的弗兰克和此刻弗兰克的侧影几乎就是一模一样。当时，他站在她的房门口，准备接她去参加露营。当她打开房门的时候，他一下子惊呆了，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然后，他咧开嘴对她笑着。就在那一刻，她狂热地爱上了他。如今，他的嘴有些向右歪，而且，还总是很愤怒的样子。
　　“我们还去过日本，”露丝继续说道，“你还记得东京吗，弗兰克？还记得那些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和拥挤不堪的街道吗？还有那些庄严肃穆的寺庙？你还买了好多小玩具，还有一个就像你的手指甲一样大的收音机？还记得吗，弗兰克？”
　　她拿起他的手给他看，但是，他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大脑在竭力地搜索着他的记忆。然后，他痛苦地紧锁双眉，无奈地摇了摇头。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睛，眨了眨，凝视着露丝，凝视着这张40年来每天早晨醒来都会看到的脸。
　　“你是谁？”他再次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注视着他那双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缓缓地说：“非洲，弗兰克，”说着，她再次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你还记得我们的非洲之旅吗？”
　　“非洲……”他喃喃地重复着。
　　“我们看到好多好多的动物……”露丝轻声地说，引导着，提示着，试图唤起他的记忆。
　　“有狮子……”弗兰克答道。
　　露丝感到一阵惊喜，但是，她仍旧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看到很多狮子，”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向她这边挪动着身体，“我们坐在兰德·路华（英国越野车商标名）越野车里，周围都是狮子，正向我们走过来。那里还有很多大象，其中有一头象牙特别巨大的大象正从灌木丛中向我们冲过来……”
　　露丝的脸上流露出欣喜的微笑，她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向他点着头。
　　“当时，你和我在一起，就坐在我的旁边。”弗兰克继续说着，刚才那浑浊茫然的双眼此刻竟变得清澈透明起来，闪烁着熠熠的光彩。露丝激动极了，她感到自己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
　　“还有火烈鸟，”说着说着，他提高了嗓门，“我们站在湖边看着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哦，它们可真多啊，当它们聚集在湖面上，就好像是水面上升起了一片粉红色的云彩。”
　　突然，他的话慢了下来，眼睛也再一次地紧紧地闭上了。
　　“弗兰克……”露丝连忙轻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弗兰克，你还记得在乌干达的那个晚上吗？那天，我们在河边的那个村子里，孩子们唱歌给我们听……”
　　“孩子们！哦，是的，”弗兰克又睁开了双眼，“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可爱……”
　　“他们的小脸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还有，他们的手里都拿着一根蜡烛！后来，我们在一户人家吃了晚饭，就坐在地上，坐在那摇摇曳曳的昏暗的烛光里，他们用那种黑色的大碗给我们端来了食物……”
　　“哦，亲爱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食物看起来有多奇怪吗？”
　　弗兰克笑了起来，然后抱怨道：“我们不认识那种食物，也许是生肉，或者是蚯蚓，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而且，在吃之前还要我们做祷告。难道，难道……我们是和传教士在一起吗？”
　　露丝点了点头，“是的，弗兰克，当时我们正是去拜访传教士的，他就住在那个村子里的教堂里。”
　　“对，对，”弗兰克恍然大悟似的说，“现在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了。我记得那位传教士曾经对我们说过他每次吃饭前是如何祈祷的。”说到这，他竟学起那位传教士祈祷的样子来。
　　接着，他们都笑了。露丝一边笑着，一边温柔地注视着弗兰克，她再次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不仅有那眼睛的蓝色，颧骨的曲线，还有那微笑时泛起的皱纹……
　　过了一会儿，弗兰克转过头，向窗户望去，明媚的阳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露丝，”他担心地问道，“今天早晨，我为什么到现在还待在床上？”
　　“哦，弗兰克，你今天身体不大舒服。”
　　“我感到非常疲倦，”他边说边打了个哈欠。然后，他靠向枕头，愉快地微笑着，“露丝，还记得那瀑布吗？”
　　“维多利亚瀑布？”
　　“是的，维多利亚瀑布。露丝，我记得我们站在瀑布的脚下，沐浴在瀑布溅起的氵蒙氵蒙水雾中，那感觉真是美极了。可你呢，却非常害怕，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不过，你说这是你所见到过的最美的风景。但是，我却对你说它并不是最美的，因为在我眼里，你才是最美的。”
　　说到这，他的身体向她倾斜过来，温柔地吻了吻她的脸颊。顿时，露丝浑身颤抖起来，并且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就像当年在瀑布跟前一样。
　　“露丝，你仍旧像从前一样美丽！”
　　“哦，亲爱的，你真了不起。”露丝高兴极了，笑着说。
　　“我爱你，露丝。”
　　“我也爱你，弗兰克。”
　　此刻，弗兰克的眼睛中闪烁着熠熠的光彩，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是，转瞬之间，他眼中那熠熠的光彩又逐渐地黯淡下去。
　　“哦，弗兰克，别这样，你为什么不做一些与那个瀑布有关的梦呢？”露丝伤心地说，“我会在瀑布那儿的。”
　　弗兰克叹了一口气，身体松弛下来，并向后靠去，他那散落着稀疏、灰白的头发的头又无力地靠在枕头上。
　　然后，露丝把被子往上拉到了他的胸前，并且轻轻地吻了吻他。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注视着他那平静的脸庞，听着他那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此刻，他的记忆又陷入了模模糊糊的浑沌世界，远离了露丝，远离了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世界。而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又会害怕她，又会躲避她。其实，露丝心里非常清楚，如今，弗兰克脸上的表情，以及他的体温，都是老天爷的恩赐，不论对谁，都只是短暂的一瞥，之后便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有一天，即便是那辽阔的非洲大陆也没有力量能够把弗兰克带回到她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