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松堂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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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12月4日,恰逢冯友兰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四周年,北京大学燕南园五十七号作为“冯友兰故居”正式挂牌,对外开放。这是北京大学的盛事,也是中国学界的盛事。
  冯友兰先生一生居住过不少地方,燕南园五十七号是他最后居住,也是住得时间最长的一座寓所。因庭院中有三棵松树,他在晚年时把这座寓所命名为“三松堂”。
  燕南园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燕京大学所建高级住宅区,占地四十亩,共有西式小楼和中式庭院十六座,位于校园之内,环境优美,交通便利。2001年,燕南园和燕京大学的其他建筑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52年,燕京大学取消建制,北京大学兼并燕园,燕南园也就成为北京大学住宅区。在那里居住的都是学术界和教育界的顶级人物,如马寅初、周培源、冯友兰、汤用彤、王力、朱光潜、陈岱荪、褚圣麟、江泽涵、林庚和侯仁之等,以致北京大学一些学生把能住进燕南园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五十七号位于燕南园南端,中西合璧,朴实典雅,有独立的院子,厨房、餐厅和保姆住房与主房分开,是燕南园两座最好的住宅之一,另外一座是隔壁的五十八号,它们一东一西,一模一样,如同一对孪生兄弟。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时清华大学文科被取消建制,冯友兰先生被调入北京大学,住进燕南园。开始是住在五十四号的一楼,那里比较狭窄,显得拥挤。1956年冬天的一天,北大党委书记、副校长江隆基到冯友兰先生家拜访,看到住房狭小、拥挤不堪,就主动提出将自己居住的五十七号和五十四号对换。对于这种关怀,冯友兰先生深为感动,但还是再三推辞,无奈江隆基一再坚持,冯友兰先生就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和江书记对换住房,于次年1月搬进五十七号。“文革”动乱期间,冯友兰先生虽然没有被驱逐出门,但最多的时候有四户人家强行住入。冯友兰先生夫妇蜗居在一间十平米的斗室里,在院子里生火做饭。
  燕南园五十七号院里古树参天,绿荫铺地,鸟语花香,十分幽静。院中有三棵松树,或挺拔直立,或伸臂弯曲,或婆娑起舞,各具神态,四季常青。冯友兰先生在这里居住了三十三年,久处生情。1981年,在出版回忆录时,他把这座住宅命名为“三松堂”。他在自序中说:“三松堂者,北京大学燕南园之一眷属宿舍也,余家寓此凡三十多年矣。十年动乱,殆将逐出,幸而得免。庭中有三松,抚而盘桓,较渊明犹多其二焉。余女宗璞随寓此舍,尝名之曰风庐,谓余曰已名之为风庐,何不即题此书《风庐自序》?余因为昔人所谓某堂某庐,皆所以寄意耳,或以松,或以风,各寄所寄可也,宗璞然之。”后来,冯友兰先生的著作多冠以“三松堂”三字刊行,其全集就命名为《三松堂全集》。
  冯友兰先生的女儿宗璞,著名作家,为侍奉父母,出阁后和夫君蔡仲德一起寓居三松堂内。她把这座寓所命名为风庐。这是有一番说辞的,因为从校园北边通往燕南园有两条路,东边的一条正对着五十七号院子的大门,也正对着三松堂大门。当然,名为“风庐”,还有更深的寓意。宗璞解释说:“此寓正值风口,常有穿堂风过,或冬日朔风呼啸,或夏日南风袭人。转念当今之世,随风转舵者有之,见风使舵者有之,呼风唤雨、推波助澜几摧吾庐者亦有之。是故余感而命名为‘风庐’,以观时代特色之在风者。”
  就是在这座“风庐”内,冯友兰度过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晚年。尽管如此,在不断接受批判的同时,他一直没有放弃学术活动,先后完成了《中国哲学史史料学》、《中国哲学史新编》试用本的前两卷,出版了《中国哲学史论文集》上、下集。特别是最后十年,他倾尽全部心血,在耳目失去聪明的情况下,以九十五岁的高龄完成七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成为中国哲学史研究的集大成者,创造学术史的奇迹。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遭受长期批判、经历种种打击之后,冯友兰先生猛然醒悟,“破名关,斩利索”,“不依不傍”,“海阔天高我自飞”,不再照着所谓权威讲,不再顺着领导意图讲,“修辞立其诚实”,实事求是,恢复自己的思考,肯定自己的思想,根据历史的发展审视社会的现实,展望未来的趋势,提出一系列真知灼见,重现哲学家的形象,散发思想家的光芒。
  居住在这座寓所做出骄人成就的不单是冯友兰先生。这不仅是哲学的殿堂,也是文学和文化的殿堂。随冯友兰寓居在此的宗璞和蔡仲德夫妇也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宗璞是著名的作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发表《红豆》,一举成名,后来从事翻译与研究,中年之后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野葫芦引》。以抗战时期清华、北大与南开南迁组成西南联合大学为背景和题材,写下了《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和《北归记》长篇小说,其中《南渡记》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这些著作都是在三松堂内完成或构思的。蔡仲德是现代著名学者,长期从事中国音乐美学研究,著有《中国音乐美学史》、《中国音乐美学资料注譯》(上、下册)等一系列著作,是这一学科的创立人;同时在冯友兰研究方面用力甚勤,创获甚多,编著《冯友兰先生年谱长编》,撰写一系列有关冯学研究的文章,是冯学研究的重镇。“中国文库”收录中国现代人文社科领域的主要著作一千种,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三松堂自序》,宗璞的《南渡记》,蔡仲德的《中国音乐美学史》均被收。一家人有这么多的著作被收入国家文库,十分少见,堪称士林盛事。这些著作都是在三松堂里完成的。
  冯友兰先生去世后,三松堂由宗璞继续居住,她照料着这座殿堂,守护着中国文化。她把冯友兰先生的卧室辟为纪念室,珍藏着冯友兰先生的所有著作,并收集和保存海内外研究冯友兰先生的著作及有关报刊资料。宗璞在燕南园居住的时间最长,对三松堂、燕南园乃至整个燕园产生了深厚的感情,那里的一房一院,一草一木、一墓一碑都映入她的眼帘,印入她的脑海,融入她的心田。除了记叙三松堂的文章之外,还有描写记叙燕园景物和事情的文章,如《我爱燕园》、《燕园碑寻》、《燕园桥寻》和《霞落燕园》等一系文章,均观察仔细,体悟深刻,描写细腻,文情并茂,脍炙人口,其中《紫藤萝瀑布》最为出名,被选入中学语文教科书。随着北京大学校园规划的进展,燕南园改为办公场所,不再作为教职员工的寓所。2012年9月9日,八十五岁的宗璞告别了生活五十年的燕南园,搬离了居住四十五年的三松堂。
  2017年秋天开始,北京大学对三松堂做大规模的维修,作为冯友兰故居对外开放。李慎之和李泽厚曾经指出,二十世纪在文、史、哲三大学科里贡献最大的分别是王国维、陈寅恪和冯友兰。碰巧的是,他们都曾经在清华园工作,或为国学院导师,或为文学院教授。王国维一死了之,清华园留下由陈寅恪撰文的王国维纪念碑,成为清华园里最神圣的文物之一。陈寅恪远走岭南,晚年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写下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冯友兰滞留北京,最后十年在耳目失去聪明的情况下写完一百五十万字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作为十九世纪末出生的老辈学者,他们为中国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学术史留下光辉灿烂的一页,堪称学界奇迹、世间楷模。
  此前,中山大学将陈寅恪晚年居住的寓所寒柳堂作为“陈寅恪故居”对外开放,如今,北京大学把冯友兰晚年居住的寓所三松堂作为“冯友兰故居”建成挂牌。陈寅恪和冯友兰长期在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共事,关系很好,过从甚密。陈寅恪为冯友兰成名之作《中国哲学史》作审查报告,倍加推崇,锦上添花;冯友兰执掌西南联大文学院,在陈寅恪双目失明、又被语史所解聘之时伸出援手,雪中送炭。这些民国学界掌故,成为士林佳话流传至今。他们居住到终老的寓所作为故居被保留下来,对外开放,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交相辉映,将激励无数后生学子为复兴中国文化、振兴中华民族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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