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离开城市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ky_bj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五十岁不到,我就提前退休了,去农村租了五百亩地,过上了农庄主的田园生活。经常会有以前的同事、朋友从城里过来,在我的农庄上钓鱼,顺便吃一顿“农家乐”。
  一天,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说三年前见过我一面。她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完全没有印象。正有些尴尬,女人问,“你是不是有一个农庄?”“啥都不用说了,”我回答,“有空你过来钓鱼吧。”于是她就真的过来钓鱼了。
  我带着小张去庄园门口接人。一辆红色的甲壳虫颠颠簸簸地爬过来。女人揿下车窗,那张脸依旧陌生,不过看上去挺正常的。她取下墨镜,冲我笑了笑,准备下车,被我制止了。“先钓鱼,”我说,“我们回头再聊。”
  小张手上拿着预备好的钓具,走在前面,甲壳虫跟着,真的像只大瓢虫一样顺着庄园里的土路去了鱼塘方向。目送完毕,我走回“大队部”又歇下了。
  这是一顺七八间当地人盖的房子,是当年人民公社时期生产大队的大队部。租这片地后,大队部也归我使用了。我没有另盖房子,平时就在这里起居,接待客人也在这里。躺在堂屋里的老竹床上我正准备迷糊一会儿,小张回来了。
  “咋回事?”
  “人不见了。”
  “人不见了?”
  “这女的根本就不是来钓鱼的。”小张边说边在一把竹椅上坐下,撩起衣服擦头上的汗。“我帮她打了窝子,支了鱼竿,她就跑到树底下乘凉去了,也不朝水面看,鱼竿都没摸一下。”
  “那你就帮她钓嘛。”
  “我是帮她钓。钓了一阵我一回头,刚才还在树底下自拍呢,不知道啥时候没影子了。我就起来找人,到处都找不见,又不晓得怎么称呼,没法喊。”
  “现在她肯定已经回来了。”我说,“这样,你回鱼塘去,既然她对钓鱼没兴趣,就不钓了,把人领到这儿来。”
  “怎么称呼?”
  “嗯?哦,你就叫她女士。”
  “晓得了。”随着竹椅几声响动,小张站了起来。“女士!女士!”他一路喊着出了堂屋门。小张的喊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我在那张被这里几代人的皮肉磨得通红的竹床上再次躺下,这次真的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狗吠声叫醒的。我喂了七八条狗,它们和我一起生活在大队部里。我睡觉的时候它们也在睡觉,现在先于我醒来显然来了陌生人。我赶紧往赤膊上套了汗衫,走到门边,看见小张拿着钓具往房子走过来,后面二十米远的地方跟着那辆红得像吐血一样的甲壳虫。
  女人下车,身材尽显。她穿着高跟鞋,背一只名牌包,城里时尚女性的标配。群狗冲过去,我大声喝止。其实,这些狗并不会主動咬人,喝止它们算某种乡间的待客礼节。女人倒是毫无畏惧,向狂吠的狗迎了过去。
  “哎呀,这么多狗狗。”说着她屈膝弯腰,做出迎接的姿势。这时狗们对女人已失去了兴趣,怏怏地散开了。女人不罢休,呼唤道,“过来,过来,宝贝儿过来。”
  两三条体型较小的狗试探着向她走过去,最后,女人一把搂过那只西施品种的小狗。我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女人一声尖叫,手背上被咬了一口。亲密接触即告结束。小张甩起鱼竿追着西施抽了几下,后者嗷嗷地叫着跑走了。女人冲小张叫道,“别打它!别打它!都是我不好。”
  我领女人去水池边冲伤口。还好,不严重,虎口的皮肤上只有一滴血珠,水一冲伤口就看不见了。“小狗比大狗更有攻击性,尤其是咬你的这条小狗,我养的狗里数它最凶。”
  “不凶不行啊,它要生存。”
  看来这女人不仅爱狗,而且很通情达理。
  “回城里别忘了去打狂犬疫苗。”
  “我会的。”女人说。
  之后我们就在堂屋里坐下了。我递给女人一把芭蕉扇。她扇着说,“咦,你这儿没有空调,但一点也不热。”
  “是吧。”我说,“老房子阴凉,加上前后门都开着,有穿堂风,我这是自然空调。我这有电风扇,要不要吹电扇?”
  “不用了,不用了。”
  小张端上来一盘切好的西瓜。我说,“吃西瓜,这是用井水冰镇的。”
  “真好啊,你这里太好了。”
  于是我说起在这里的乡居生活,说起我租的这五百亩地。有山有水,有农田也有尚未开垦的丘陵荒坡,什么样的景致都有。本想着搞一个拍电影的外景基地,但需要大量资金投入,也就作罢了。目前我主要是雇当地人种树,供给楼市开发商,这些树会被移植到城里新建的小区里……女人嗯嗯地听着,似乎兴趣不大。“它叫什么?”她突然问我。
  “谁?”
  “那条狗,咬我的狗。”
  “噢,旺财,它叫旺财。”
  “旺财?”
  “是土了点儿,我这儿的一切都很土……”
  “以前它叫什么?”
  “以前?以前大概叫什么团团、娇娇、宝宝吧。”
  然后就开饭了。乡下吃午饭早,加上我和女人也没有什么可聊的,不吃饭干吗呢?也许这女人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这顿“农家乐”。几大碗肉菜很快就上来了,还有按当地人的方法自酿的烧酒。“也没什么好吃的,都是些土东西。”我说。
  平时,如果来钓鱼的人多,我会让小张支起大桌子。今天只有女人一个人,所以就在小桌子上吃了。除了我和女人、小张,我让做饭的戚大妈和在厨房里烧火、当下手的戚大妈的老公也过来一起吃。老俩口先是不肯,我说,“又没有外人,自家人吃饭。”他们才拖了长板凳过来坐下。由于桌面小,菜碗多,小方桌上放得满满当当的。
  “老金,平时你就是这么吃饭的?”
  “可不是,让你给赶上了。”我用筷头指了指小张和戚大妈俩口子说,“他们都是当地农民,如今我也是一农民,戚大妈、戚大爷就像我爹妈,小张是我儿子,我们可是标准的农业之家,标准的农家乐,哈哈哈。”
  戚大妈插话,“咱家就缺个儿媳妇了。”说着,还特意拿眼睛看了看女人。
  我一想不对,没准女人真是为“填空”而来的,于是赶紧接过戚大妈的话茬道,“不缺,不缺,我就是为躲媳妇儿才来当农民的。”   “是吧。”
  “自然选择啊。”我说,“我这散养了七百多只鸡,黑鸡、白鸡、芦花鸡、麻花鸡都有,天上有老鹰,把白鸡和其他颜色的鸡都叼走了,剩下两百多只是全黑的。”
  “乌骨鸡是骨头黑。”
  “谁说不是,老鹰就有这本事,能一直看到鸡骨头。毛黑骨头白的也被它叼走了,毛白骨头黑的却没事儿……”
  “不可能,不合逻辑。”
  “哈哈哈,我说笑话呢。反正我这生态好,什么鹰啦,兔子啦,多的是,有时候还有野猪。”
  “团团怎么没有被叼走?”
  “你看它还是一只白狗吗?”
  王晓萍看了一眼怀里的团团,眼泪又要下来了。我觉得很有趣,能这么聊聊我的农庄真是太好了。
  突然王晓萍放下筷子,弯下腰,伸手去桌下似乎在抓挠。我问,“咋啦?”
  “痒死了。”
  “是跳蚤。”我说。
  “哪来的跳蚤?”
  我指了指团团,“你抱着一个跳蚤窝呢,是它身上的。”
  “啊!”只听一聲尖叫,王晓萍并拢的双腿分开,团团冷不防重重地掉在了水泥地上——她似乎推了它一把。团团嗷地叫了一声,翻滚后站起,跑到我的脚边寻求庇护。
  “哎呀!宝贝儿,对不起。”王晓萍说,但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招惹团团了。
  她站了起来,提起裙子开始抖动,也不管小方桌就在下方,桌子上放满了菜碗菜盘。王晓萍边抖边跺脚,灰土腾起,桌上的菜显然不能再吃了。好在这顿农家乐已接近尾声。
  之后王晓萍又坐回去,脱了高跟鞋扣过来在地上使劲地磕。她伸直白得晃眼的脚丫子,脚背特别是脚踝附近密密麻麻有几十个红点。十指美甲在上面一阵猛挠,顿时体无完肤。
  我让戚大妈两口子把碗筷收了,让小张去找风油精。风油精找来后,王晓萍几乎把一瓶全倒在了脚上。堂屋里弥漫着风油精刺鼻的气味,所有的狗,包括团团都跑到外面去了。
  “跳蚤怎么不咬你们?”王晓萍问。
  “也咬,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咬得没那么厉害,”我说,“我们已经适应了,这人不能太干净,洗澡不能那么勤……”
  “岂有此理!”
  王晓萍穿鞋拿包,出了堂屋门,向停在前面水泥路上的甲壳虫走去。她使劲地甩胳膊,试图抖落想像中的跳蚤。这是准备返城的架势,我也没有加以挽留,只是提醒道,“团团。”
  王晓萍脚下不停,“你不是说它是跳蚤窝吗?”
  “哎呀,那是形容,没那么恐怖。”我说,“回去后你带它去宠物店洗个澡,驱下虫就没事了。”
  小张已经抓住了团团,先我们一步到了甲壳虫门边,抱着后者等王晓萍过来。王晓萍停下,意思是让他们(他和团团)站远点。她转向我说,“那它不是要进我的车吗?跳蚤不会跑到车里去?”
  “反正你身上已经有跳蚤了。”我说。
  “话不能这么说。”王晓萍道,“回去我可以洗澡,团团可以交宠物店处理,但我的车怎么办啊!洗车又没有灭跳蚤的业务。”
  “那倒是。要不我让戚大妈给团团洗个澡再走?”
  “首先,戚大妈能把它身上的跳蚤消灭干净吗?就算把团团身上的跳蚤全消灭了,我身上还有,我身上的跳蚤会跳到团团身上,团团身上的跳蚤又会跳到车里面……”
  “那您的意思?”
  “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我不禁有点生气,说,“你身上的跳蚤难道不会直接跳进车里?”
  “那到底好多了,我已经抖落半天了。”
  这已经不讲理了。于是我就不再说了,招手让小张把旺财抱过来,好让王晓萍上车。后者打开车门钻进车内,关上车门前说了句,“再说了,它也不认我了。”
  我转身背向甲壳虫朝大队部走去,边走边在等汽车发动,心想,马上这烂事儿就一了百了了。可一直没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车门倒是开关了好几次。脚步声响,几乎在我跨进堂屋门的同时,王晓萍抱着一堆东西跑了过来。
  “这是我给团团买的。”她说,明显又带了哭腔,“我,我还会过来看旺财的。”
  王晓萍在小方桌上放下那些东西,马上又跑了出去。我回过身,从堂屋门内一直看到了前面的水泥路上。红色甲壳虫小艇一样在灰绿一片的山野里漂远了。
  小桌子上放着狗梳子、狗衣服、项圈、玩具、饼干、罐头、洁齿棒以及一大袋进口狗粮。
  小张说,“敢情这女的早想好了,根本没打算接旺财。”
  “她在犹豫,做了两手准备。”我说,“你还年轻,不懂女人。”
  我让小张去找一个化肥袋,把桌上的东西都装了,找个地方给埋掉。
其他文献
晚饭后,我来到父亲身边:“今天的报纸内容蛮多的。”“有什么呀?”父亲迫不及待地问。  我逐一将新闻读给父亲听。晚上10点钟,父亲才带着愉快的心情去休息。  父亲退休前是政工干部,喜爱读书看报。退休后仍如此。然而,67岁那年,本有眼疾的他视力突然下降,但他不肯放弃阅读,只好借助放大镜读书看报。69岁时,视力进一步下降,他无法阅读了。  父亲随我生活,自视力严重下降难于自理后,弟、妹就时常来陪伴他聊天
一、长寿药业基本情况  北京长寿药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长寿药业)前身是北京长寿制药厂,始建于1969年,是生产原料药和制剂药品的综合性国有大型医药骨干企业,是国家计生委和国家药监局指定的我国最大的计划生育用药科研与生产基地,拥有国内一流生产厂房和国际上处于先进水平的制药装备。  1995 年,为了执行北京市政府与原化工部关于腾退校舍、全厂整体搬迁的协议,制药厂于1998年底完成搬迁任务。由于搬迁工
【摘 要】跨文化交流的内容与电视媒体平台相结合,产生的促进不同文化间交流的作用不容小觑。本文通过对《国际双行线》与《文明之旅》的个案研究总结,发现适于跨文化交流的谈话节目选题类型,以期通过电视的力量推动处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互相增进了解、懂得交流。  【关键词】跨文化 电视谈话节目 《国际双行线》 《文明之旅》  各种文化间的交流充斥在这个时代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当不同文化身份以文本形式或谈话形式
袁雅琴,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文联首届中青年编剧高研班学员。笔涉小说、报告文学、剧本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陪楼》《堕落街》,世界音乐大师评传《如水的声音》、纪实文学《用爱等一生》等九部。作品曾获福建省百花文艺奖。  在狗市场  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将我从德国带到中国的。也许,我是在中国生的吧,反正,我已经把中国当作故乡了。我全身是
老街戏园子还真的来了一个敢唱对台戏的戏班子。    老街的戏园子据说建于明初,是一个雕梁画栋的木质二层楼。在古戏楼的对面,还有个土石搭建的小楼,是专门用来唱对台戏的。动荡的年代,古戏楼被砸毁,那土戏台被当作群众聚会的场所给保留下来。后来,在古戏楼的遗址上,老街重建了新戏楼,虽然赏心悦目,却是少了古朴厚重,令人扼腕。老街戏迷之间经常是打擂唱个对台戏取乐,但是在戏园子里真的鸣锣打鼓唱对台戏的事情还没有
Wii教学情境    两名音乐学院的教师和一组计算机科学专家一起为音乐指挥课程开发了一种基于Wii游戏系统的教学工具。在此工具中,包括固定在一个支架上内置红外线摄像机的Wii遥控器,以及供学生使用的配有红外线LED的特殊手套,或装有LED的指挥棒。学生练习指挥技术时,在Wii遥控器中的摄像机能接收到手套或指挥棍上的LED发出的红外线,“看到”他们的手或指挥棒的移动,并跟踪拍摄下来,把信息发送到计算
说起疼和痛,人人皆有无法质疑的发言,谁没有体验过,并且任何人的体验都可能是完全个体化的。  我记忆中最早的疼,始于一次意外。小学四年级时,我在一个雨天骑自行车穿过村子,去几里外的学校上学,半路上摔倒,导致左臂骨折加脱臼。路过的村里人把我送到乡村医院,母亲闻讯急匆匆赶过去,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复位了脱臼的肩膀,那一种疼痛彻心扉。这次疼痛,让我开始意识到这具肉体是我的,它的一切喜乐都和我息息相关。  从
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专家学者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总书记强调,只有构建起强大的公共卫生体系,健全预警响应机制,全面提升防控和救治能力,织密防护网、筑牢筑实隔離墙,才能切实为维护人民健康提供有力保障。  作为国家高端智库,中国工程院为我国公共卫生体系的构建与完善提供了强大智力支持,并长期发挥国家工程科技力量作用,为加快公共卫生核心技术研发与攻关提供科技支撑。6月3日,中国工程院党组发出《关
对艾米丽·勃朗特、D.H.劳伦斯、薇拉·凯瑟等作家来说,所有重要的一切都是从大地开始的。他们小说中的房内装饰令人震撼,因为其强烈体现了房子周围的自然景观。这类小说告诉我们,褪尽繁华,我们能够生活的简单而真实。比如,在艾米丽·勃朗特描写空旷荒野的《呼啸山庄》里,我们领略了没有几件家具的房间之美。在托马斯·哈代的散发灰色微光的威塞克斯我们会屈服于宁静色调的诱惑。而《绿山墙的安妮》里奔涌的快乐源自一抱秋
对于宗主国而言,殖民地及殖民主义存在"双向效应",好比一把双刃剑:善御者自强,不善御者自伤。    香港从来不是英国的殖民地,但英国在香港实行的是典型的殖民式统治。1982年邓小平在向撒切尔夫人阐明收回香港的决策时说:中国的这个决策,从大的方面讲,对英国也是有利的,因为这意味着届时英国将彻底结束殖民统治时代。  延续了5个多世纪的殖民时代已经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但那个时代的血腥与杀戮斗争与反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