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乡傩,似戏非戏,亦文亦武的甘坊傩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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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溪河畔的古村落
  
  每到新春,南丰县的乡野田间便会活跃着一支支乡傩队伍,他们走村串户,每到之处,铳炮震耳欲聋,锣鼓响彻巷户,“傩,傩”之声不绝于耳。据县文化部门统计,目前活跃在南丰的傩舞队不下于百余支,因此,明清时期的贡橘之乡又被冠上“中国傩舞艺术之乡”的美名。
  甘坊村,坐落在南丰西郊军峰山(古称军山)西南麓的一片山坳河谷之中,辖于南丰县白舍镇,距镇约17.5公里。村落依山而建,分上甘、下甘两个自然村,相距1.5公里,下甘是由上甘分出的,较小,因此甘坊多指上甘村。据《南丰了溪甘氏族谱》对这里的地形描述:“高峰,岩排其中,地忽平平,夷成平壤,一水潆带作了字形,因号了溪。”我曾经登高俯瞰过了溪河谷,这片谷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甘坊人,他们以种植水稻为主,间或生产苎麻、豆子、烟叶等经济类作物;临村的山岗上如今被开垦种植了一片片柑桔林,每到收获季节,田畴稻谷飘香,山坡金黄灿灿,村子被浸没在美丽的秋色之中。
  在清代,甘坊就建有一条百米长的小街,十日两圩,南丰、宜黄、宁都邻近的三县农民都会前来赶集,贩卖农副产品,交换生产资料。集市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由于战乱,圩场逐渐衰落,而老街却完好的保存至今。因为有了这条老街,上甘村的滋味就显得古色古香,而村中建于明代的傩神殿及相传了几百年的傩仪,更使人感觉村落历史的深邃。我反复走进甘坊,是被这里极其神秘的傩祭、傩舞深深吸引。
  据说,了溪河畔的这片河谷平原很早就有先民定居,即土著越人。汉初,越人首领长沙王吴芮曾驻兵南丰,见军山险峻,特派部将梅娟祭祀军山,并告诫越人为防“刀兵”之乱,“必须祖周公之制,传傩以靖妖氛”。南丰县境内诸多的乡傩是否由此而兴,令人不禁遐想。
  在南丰,有乡傩的村子多半都建有傩神殿,这是众傩神栖身之所,也是举行傩事的主要场所。甘坊的傩神殿是南丰目前保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古傩神殿之一。村民中传说,宋代之前村里的傩是与邹氏人家有关,原先村里有过傩庙两座,但因一次特大山洪村庄被毁,邹、甘两姓人家同迁了溪河上游的后龙山下,随着甘姓家族的逐渐壮大,行傩规仪转为甘氏家族,第三次兴建傩庙,石柱上刻勒了“甘时文助”字样,直到今日仍然依稀可见。甘时文捐助兴建傩庙,但《甘氏族谱》并无明确记载他的生卒年份,后人只能根据他的叔伯兄弟出生年月推断其生存年代,从而得出后来的这座傩神殿应当建于明永乐至宣德年间(1403——1435),算算至今已有近600年。
  
  乡野村落里的乡傩
  
  上甘村的傩祭起始年代无从查考,但村民们笃信他们的祖先很早就敬傩,时至今日,乡傩仪式古风依旧。村里的傩班由24人组成,为首者两人,分称正印和偏印。正印是傩班掌班人,也是傩仪的主持人,偏印是其副手。外出行傩时,可分为两班表演。每年的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九为傩祭时期,整个行傩程序大致分为起傩——演傩——解傩——安坐四个部分,承袭着一套完整且又原始的古老仪式。
  正月初一上午,全体傩班弟子在傩神殿集中,从神坛阁楼上放下傩神面具,依次搬上神坛安坐,随即全体弟子穿好红袍,点烛焚香,在正印的带领下众人排列于神坛前,躬身行礼。正印在地上绘符,口中念念有词,请神卜筮之后,圣相(傩面具)皆有了神灵之气,请下面具奏乐出殿,依次到村中各寺庙、神坛参神,此即为发傩(也称起傩),至此宣告当年傩仪正式开始。
  最具生活化的傩舞出现在正月初七至十二这段时间,即傩仪中的“喜事傩”和“愿心傩”。村民若要请傩班在家跳喜事傩、愿心傩,即可到正印那里登记,傩班择吉日去家中跳傩。通常正印会根据当年邀请家户的多少与性质安排出傩(多在八、九日进行,并无定日)。
  和南丰县其他有乡傩的村庄一样,上甘傩事活动也是以傩神殿为依托的,每每出傩,由神殿起始,一切听从正印指挥,依族规行傩。村民家当年娶了媳妇或生了儿子都是大喜事,傩班会根据“参新人”或“参伢仔”的不同,跳相应的傩舞节目。
  傩仪年年有,傩舞经常看,但每到喜事傩时,村里还是热闹非凡。傩队每到一家,村民前呼后拥,小孩更是捂着耳朵,兴致冲冲地往爆竹硝烟里钻,甚至拉着傩公傩婆衣襟不愿松手。伴着徐疾有致的鼓声,我看到众傩神依次出场。
  最先出场的傩神是“开山”,赭脸赤发,狼牙吞口,圆瞪双目,满脸饰纹,狰狞凶悍。配合着铿锵激烈的鼓点,手舞斧钺上劈下砍,驱鬼逐疫,气势贲张,颇有盘古开天辟地之架势。紧接着“魁星”疾步登场,蓝底面目,依然威猛狰狞,火眉豹眼,獠牙外露,弹跳机敏。只见他时而拧身俯瞰、勾腿跷脚,以笔注斗,时而立身仰首,伸手运笔,点中试者;神笔在手中交叉挥舞,指天画地,舞姿刚柔相济,飘逸洒脱,预示着愿主家文运魁首,盖世无双。忽然,鼓点放缓,面容亲善的“傩公傩婆”从门外蹒跚而来,一前一后,形影不离。傩公和眉善目,嘴角上翘,傩婆弯眉细柳,秀目微开。二老晚年得子,喜不自禁,忽而手舞足蹈,忽而前驱后逐,二人动作纡徐悠缓,张而有度。更为可乐的是,他们甚至当众表演亲吻、交媾,夫妻彼此相互关照,给孩子揩鼻涕、把尿、教儿走步等抚育后代的生活场景,人间烟火气十足。
  在傩仪的神坛上,傩公傩婆是被供奉最为普遍、最具威望的始祖神,问及乡人二神的由来,哪怕再孤陋寡闻,他们总能给你道出一二。这两位可能是村民最熟知的傩神。我猜测,这个傩舞应当来自于上古传说,本为兄妹的傩公傩婆很有可能是上神伏羲和女娲的化身,为了人类的繁衍结为夫妇,象征着人丁兴旺、生生不息。
  接下来是《福禄寿》,这是一个七人表演的群舞,在添伢仔的喜事傩中必跳。福禄寿三星也是中国民间最为追捧的喜神。福星、禄星面目相像,剑眉慈目,五绺长须,喜颜悦色,雍容华贵。他们分别戴着双龙吐珠如意翘头盔和牡丹富贵头盔,手持如意和桃扇,迈着方步依次上场。慈眉善目的老寿星白须飘逸,和蔼可亲,拄着寿杖一步一颠而来,三福神穿梭往复相互问候而站立,随后魁星、财神分别到来,一番独舞后展示各自的宝物,听命下凡,降福人间。当鼓声转为欢悦的节奏时,面带酒窝,喜眉笑眼的和合二仙拱手作揖出现在福禄寿三神前,二童仙欢笑对跳,挽颈亲吻,嬉戏顽皮,活泼可爱,祝祷主人家文武双全,福寿有财,场面和睦亲善。
  最后出场的是红脸关公,这位忠勇义气的三国名将被民间奉为“武圣人”。他头顶双龙盘珠盔,手持长柄大刀,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在急促作响的鼓声中,刀影翻飞,驱赶潜入屋内的“鬼魅魍魉”,保主人家来年平安。
  迷信的乡人若觉流年不利或遭遇病痛,往往以为是鬼神作祟,要请神灵庇护,于是到傩神殿内许下傩愿,孩子病好后,当年就会请傩班跳一堂“愿心傩”,以还心愿。“愿心傩”显得十分诡异神秘,带有远古傩仪驱邪逐疫的成分。傩班一般在愿主家的堂屋演出,演傩者也兼法事住持,跳傩之外,同时还负责行“判卦”、“绘符”、“念咒”等法事。主人 家事先准备好红袍或四件短衫折叠好连同布头针线放在供桌上(意思毫无保留),再摆上腊肉、香肠、茶叶、水酒等,燃烛焚香,待傩队到时,先接请傩崽供在桌上,傩班进屋,正印念咒请神祈保孩子:“诸症恶除、病患早安,星辰光显、寿命延长。”卜筮后烧化钱纸,然后弟子跳《开山》、《魁星》,当演《张天师招将》时,只见张天师持剑分别在马(华光)、赵(公明)、关(羽)、温(琼)四天将前画符行令,四天将接令各持法器降妖,将潜伏在屋内的瘟魔捉拿降服。
  喜事傩和愿心傩都要在正月十二前跳完,正月十三至十四,傩队即在本村按户跳“常规傩“。这是祖传下来的仪式傩之一,每年傩祭必不可少。常规傩较为简单,每户三个傩舞,《开山》、《魁星》、《关公》或《财神发店》,其主意是为百姓驱祟逐疫,保佑子孙世代繁茂,邪魔不侵。娱神娱人的“殿解傩”
  甘坊傩祭的重头戏是在正月十六开始的“解傩”。《论衡·解除》曰:“解逐之法,缘古逐疫之礼也……世相仿效,故有解除。”“解傩”也称“搜除”,即解逐驱疫,这是上甘每年傩祭中最重要的仪式,它保留着古傩“索室逐疫”的形态,也根据乡人生活的变化,增添了生育求子的内容。
  首先进行“户解傩”,即在村民家中逐户“解傩”。分十六和十七两个白目跳完,这有别于三溪乡石邮村的夜“搜傩”。出演的节目有三个,分别为,《二郎发弓》、《傩公傩婆》、《捉刀》。户解傩仪式虽然简单快捷,但村民笃信不移,十分认真对待。每户鸣炮迎送,并备有供品和赏钱。
  正月十八“殿解傩”可谓把甘坊傩祀活动推向高潮。村中唯一的傩神庙平日看上去毫不张扬,但在这
  日却十分的喧闹。甘坊村民历来就有抢“首炮”的习俗,天还没亮,傩神殿的爆竹声就接连不断地炸响,而傩班弟子更是早早起床,大家分工,忙碌着杀猪、采购,筹备当晚“鬼仔饭”所需的材料。正印告诉我,跳傩收来的赏钱和贡品(多为腊肉、米、点心)全部用来安排“殿解傩”和“安坐”两天的伙食,按族规傩班不作任何结余留存。
  傩神殿内,所有的圣像(猢狲面具代表鬼疫不在其列)都被安放在神坛上,正中上方为傩神清源妙道真君塑像,他穿袒臂战袍,左手按腰带,右手握圣筮,正襟危坐,英俊威武,左右站立着千里眼和顺风耳。上午“许愿”、“还愿”、“拜契”者较多,不一会傩神殿门前就被燃放的爆竹铺上了厚厚的红纸屑,犹如铺上了松软的地毯。
  大约下午3时许,弟子们陆续来傩神殿集中,在正印的带领下开始“清坛”。按族规,“清坛”戒律严明,殿门紧闭,闲杂人员和女子不得随意入内。弟子们将所有傩面取下供放在桌上,用竹子打扫神坛,正印则取来清茶素酒,将所有圣像擦洗一遍,重新摆放到神坛,并将早已准备好的猪头、雄鸡、鱼、米、素酒等贡品敬上,至此,殿解傩的所有准备工作方告结束。
  殿解傩首先进行的是请神仪式,这是一个相当冗长的过程,分两个时段在晚饭前后由正印和偏印(或两位老资格弟子)一同执行,他们分别拿夹鼓、铜锣、灯笼,在神殿东侧一口水塘处击鼓敲锣。正印口念请神词并在空中画讳,随从来的青年弟子烧钱纸并鸣炮,事毕,举灯笼为诸“神”引路,大家一同回到殿内,此为催神一变(一遍作一变称),饭前往复进行六变。晚饭后,再次进行请神,共进行九变。当到第十四变时,众弟子手拿线香,在傩神殿周围各路段插路香,据说这是向神灵标明降临后的道路。这里有一条旧律一直没有废除,即插路香之后,女子不得通过,更不得进傩神殿看“解傩”。如今虽有松动,但村民依然默默执行。外来女子因不知此规矩,村里以礼待客,没有硬性规定(到解傩仪式舞开始时,依然严格执行)。如此这般的往复,看似单调繁琐,但弟子们从来不敢怠慢,十分虔诚地叩请各路天仙地神以及所有演傩先师到场。按正印给我的解释“神仙菩萨众多,不多催几遍到不齐。”
  南丰乡傩保留下来的傩舞十分丰富,每个傩队都有自己的节目,数量不尽相同。在我数年跟随观摩中,感觉甘坊傩舞节目数量最多,不仅仪式感强,且观赏性、技巧性也好于其他,完全可以和临近的石邮村傩舞媲美。最值得喝彩的就是甘坊“殿解傩”。
  晚9时许,殿内锣鼓响起,门外鞭炮轰鸣,殿解傩的全堂舞开始上演,共八个傩舞节目,分别为,1.《开山》,表现驱疫之神劈山开道的勇猛与潇洒,2.《魁星》,充分展现文运之神的豪放激情:3.《判官醉酒》(也称《跳判》),滑稽戏耍的表演,将小鬼、二鬼与钟馗醉酒表现得活灵活现,反映神鬼之间的关系,寓意世俗间的人际协调关系:4.《猢狲悬梁》,表现孙悟空本领高强,当其挥舞着夹有鞭炮和纸钱的三角叉,燃烧的火焰旋转翻飞,鞭炮火花四溅,煞是惊险刺激;5.《福禄寿》,表现福禄寿三星与部属魁星、财神、和合各献宝物,一同下界降福于民;6.《取经》,表演唐僧取经途中收伏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三徒弟的故事;7.《演罗汉》,舞蹈中有生活场景及拳术、杂技成分,表现大肚罗汉生活起居、虔诚礼佛和带领八个罗汉习武的情景:8.《张天师召将》,表现张天师召集四天将捉拿猿精,斩妖除邪的故事。此节目带有逐疫性质,开跳前,场内女子需退场。虽然这个规矩与当今时代格格不入,但习俗的遗留却为后人提供了较为完整真实的原版本,也给“殿解傩”仪式保留下难得的神秘性。按旧俗,这晚的傩舞是象征跳给神灵看的,傩班弟子尤为认真,节目的内容既娱神也娱人,和石邮傩舞激烈、刚劲的风格迥然不同。
  真正的解傩典仪是在最后,首先求嗣祈福,祝村落人丁兴旺,跳《二郎伐弓》和《傩公傩婆》,此舞蹈较之“户解傩”时略有省减。当傩公领着傩婆退场时,鼓声突然变得诡异,无明显节奏,短而急促。伴着激烈的鼓点,田螺大王和鹰哥元帅上场,各执铁链两端做跳跃、搏击状,口中发出鬼魅般“呜——呜——”嚎叫声,高个弟子手执搜除大王面具上场,三人也做伏击妖魔状,随后搜除大王>中进傩神庙西侧的厨房,拿起锅内的一碗米和肉回到殿上,将米倒给等在门口的村民,自己只留一点,据说村人拿回家,可以护佑全家平安。三员降魔大王在场内再绕场一周,带领傩班弟子疾步出殿,走到村东头的水塘边,锣鼓停止,众人点燃纸钱,象征将鬼疫逐入水中,保佑全村来年平安。
  就在送神的档期,殿内弟子将门紧闭,把面具从神坛取下装入圣箱。送神队伍返回神殿,偏印在门外叫彩词,每喊一次,殿内弟子应一声“好啊!”唱完,殿门打开,弟子入内,解傩圆满结束。
  甘坊傩祭传承了500余年,从整个傩仪所有的节目中可以体会到,庞杂的神灵角色,是原始宗教多神信仰的再现,儒释道文化因子的融入,表现出其宽容博大的胸怀,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甘坊傩祭不仅保留了原生形态特征和礼仪制度,还以特有的风俗文化和表现形式,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甘坊民众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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