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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0月29日,上海市公安局接到中央公安部电报:“台湾保密局特务头子毛人凤将派遣军统特务杀手刘全德潜沪,阴谋暗害我军政首长,希即注意提防。”
次日,公安部又电:“刘将于十月底从舟山动身,与刘同来我区活动者尚有其他匪特多人,希即注意侦捕。”
与此同时,杭州市公安局函告:“刘已受保密局之命潜回活动。”
上海市公安局下属“情报委员会”安插在舟山(尚未解放)的特情亦报告:“刘全德受命暗杀陈毅市长,已搞好两只船,装了白糖,即日启程潜沪,与刘同行的还有一名军统特务。”
数日之内,从多条渠道发来的秘密情报集中指向同一个人:刘全德。
刘全德是谁?
对于长期在隐蔽战线工作的人员来说,此人并不陌生。
刘全德其实是喝共产党的奶长大的。此人原籍江西吉水,生于1915年(又说1913年)。吉水是中国最早的红色苏区之一,被毛泽东盛赞为“飞将军”的红军著名将领黄公略,第三次反围剿时就战死在“赣水那边红一角”的吉水,因此吉水一度被苏维埃政权易名为公略县。当年吉水“闹红”,村村寨寨都在扩红征兵,16岁的刘全德随大流也参加了红军,没过多久还入了党。不管怎么说,凭这份履历怎么说都应当算是响当当的红小鬼。参加红军后,刘全德在红一军团当过班长、排长、连长,从事过部队保卫工作。有传闻说,他给当时红一军团保卫局长罗瑞卿当过警卫员。还有人说,陈毅在红四军当政治部主任时,他是其麾下十一师某团的传令兵。不管怎么说,刘全德从根上熟悉共产党肯定没得说,和陈毅、罗瑞卿至少见过面也没得说。
因为机灵过人,尤其枪打得准,1933年刘全德被选派到中央特科工作,成为红色特工。非常不幸,1935年革命陷入低潮,他在武汉不慎被捕,架不住国民党的威逼利诱,很快倒戈叛变,投靠蓝衣社(军统前身)。抗战期间,他跟随军统头目陈恭澍、毛森,先后当上行动组长、大队长,在上海、杭州等地,多次执行暗杀和爆炸银行、铁路之类的行动,屡屡得手。1939年汪伪特工总部在上海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76号成立,军统旋即与之展开以暗杀为手段的血腥厮拼。刘全德奉命锄奸,目标是76号电讯总台少将台长余玠。此人原为军统东南局电讯督察,真名李开峰,附逆后对军统的秘密电讯构成很大威胁,最终被刘全德成功剪除。民国三十年,为阻止汪逆发行推广伪中储券,刘全德奉命对伪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外滩15号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原址)实施爆炸威慑。数日之后,随着一记滚雷似的炸响,中央银行大堂一片狼藉,虽未造成多大实际伤害,刘全德的大名却从上海传到了重庆,受到军统局本部的通令嘉奖和赏赐。据传戴笠还随口说了一句,“好嘛,刘全德以后可以叫刘全能啦”。然而好运不长,此后不久刘全德即在上海被76号抓获。所幸昔日长官陈恭澍此时已先于他被捕附逆,由其出面担保劝降,刘全德很快也随陈投降,成为陈恭澍的副官兼汪伪特工学校教官,暗中仍随陈与军统保持联系。
抗战胜利后,陈恭澍虽以汉奸罪短暂入狱,但很快便被释放,出任国民党河北绥靖总队上校总队长,驻守北平,与解放军进行所谓政治作战。1949年逃往台湾,一度担任国防部情报局第二处少将处长。刘全德则留在上海,担任京沪杭警备司令部中校警卫组长。上海解放之初,1949年6月刘全德被我解放军第20军保卫部门抓获,但由于掌握情况不足,未能识破他的真相,关押一周后即予释放。之后刘全德随保密局秘密交通华庆发逃往舟山,继而转去台湾。
刘全德的到来,使臺湾保密局极为振奋,许多久困未解的难题,似乎一下子有了打开的希望。毛人凤办公室主任、书记长潘其武迅速约见,迫不及待地要求其再返上海,执行暗杀陈毅市长的任务。这对一个刚从战场归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人似乎不够仁义,但保密局已顾不上任何虚情假意,非常时期,必须特事特办。刘全德也是急于邀功。他很明白,台湾岛很小,要想在其中立足,站稳脚跟,必须拿出慑服人心的本事来,天上不会掉馅饼。对潘其武的急切要求他毫无怨言,积极响应,随即制订出暗杀计划。毛人凤闻讯后亦拨冗安排,亲自出面召见,当场批准其行动计划,并委以保密局直属上海行动组上校组长头衔,要什么样的助手随他挑,限6个月完成任务,着即发给银元2780元(折合黄金超过30两),任务完成返台后再重奖黄金大条100根,共计1000两。
刘全德的潜入,给上海方面造成的压力也不小。主管反间谍工作的市公安局扬帆局长深感责任重大,第一时间就将敌情向陈毅、潘汉年作了报告,听取指示后,随即召开全局科长以上干部会议,进行紧急动员。要求按市委指示,一手抓侦捕,限期破案;一手抓防范,确保首长安全。扬帆再三强调,“随侦随破”见面就抓,先发制敌,务必在敌人下手前将其抓获,绝不手软。同时宣布成立破案指挥部,指定社会处三室主任王征明、侦查科长王大超为正副总指挥。
一张天网迅即张开。凡是刘全德有可能进入的口岸和抵沪后有可能落脚的地点,均日夜监控;情报部门加紧与特情人员联络,密切关注保密局的所有动态;行政部门做好后勤保障和服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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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沿海口岸。
当时舟山群岛还为蒋军所盘踞,但与上海有交通往来,时有机帆船、渔船行驶于各沿海岛屿与上海之间。其中,货运机帆船一般走吴淞口入境,相对好把守,渔船则自由得多,漫长的海岸线上许多地方可供停泊,要想全部控制,很难。
根据来自舟山的情报,刘全德伪装成糖商,雇用两只满载白糖的船,因此判断,很有可能走吴淞口。指挥部特别选派了老练的侦查员过去,在边防和驻军之上,再加一道锁。
10月30日,果然有两只船,从敌占的大洋山岛,装满白糖过来。但侦查员会同边防部队,把两只船兜底查了,都不见刘全德,只发现了一个家在上海的军统老特工叫安平贵,当时也没动他,以免打草惊蛇。直到第二天,才在他家,将此人密捕。 安平贵到案后拒不交代,这使侦查员陷入很大困顿。刘全德哪儿去了?是情报弄错了,还是他从别的地方偷偷登陆了?如果安平贵是为他打前站,安的被捕,很可能影响他再走吴淞口,但绝不可能迫使他打退堂鼓。保密局如此郑重其事的托付,怎么可能允许他半途而废!
如果就这样一直跟着,肯定会让刘全德起疑,但要扭送,陆仲达又唯恐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训练有素的刘全德。犹豫再三,拐上长乐路的时候,陆仲达决定从长计议,先放弃,以免打草惊蛇,便借口要去访问另外一个朋友,与刘分手。
文元坊出入人员较多,陆仲达与负责监视姜冠球家的外线事前没有通气,联系不上,双方没有呼应,已经入网的“鱼儿”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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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全德生就一张长脸,两道浓眉形若卧蚕,眼角下挂,略呈三角,初看颇有几分帅色,但神态阴鸷、滞重,给人以压抑之感。这也许是从事他这种职业的人必然的神情流露吧,以致将全部面貌都糟践了。而他最具有识别感的,则是一头卷发,天生的,自然卷,不是特别明显,但细看一目了然。
陆仲达巧遇刘全德一事,在指挥部引起很大反响。群情振奋,信心倍增,认为“撒网”撒对了,至少证实了两条,一是刘全德的确进来了,就在市区;二是他果然还在依托过去的老关系进行活动,跳不出这个圈圈。他这个圈圈内的老关系基本上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抓他是早晚的事。
但这次巧遇的确也暴露出了侦破中的短板。严格说来就是一次失误。不是陆仲达的问题,而是指挥部的问题。首先,指挥缺乏通盘考虑。侦查和特情两条线,各归各管,侦查人员归侦查科管,不掌握特情的行踪;特情归情报科管,不清楚侦查员的去向,彼此形不成合力。其次是双方衔接不力,有明显漏洞,关键时刻你呼我不应,毫无默契,以致与目标错失交臂。
扬帆局长首先担起了责任,对这次失误进行了认真的反省和总结。这是老一代革命家特别能战斗的关键所在。出了问题不是首先埋怨下级,而是勇于担当,找出短板所在,努力克服之。扬帆请侦查行动科长王大超立即找陸仲达、高激云两位特情谈话,不是责怪,而是鼓励,肯定他们主动出击有成效,然后听取他俩的意见,商定下一步行动。
“没事、事的,你放心心心吧……”
站在人影稀疏的山西路上,高激云四顾茫然。他只知道对史家内衣店这个点有人监视,但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们。按规定,这时候他应该马上打电话报告指挥部,请求支援。但是1949年深秋的上海通信远不够发达,仓促间根本找不到电话。时间拖久了他很担心刘全德又会溜走。
急中生智,高激云找到附近的交通民警和巡逻的解放军,向他们说明情况,要求协助抓捕特务。1949年的上海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城市刚刚回归,社会秩序相当混乱,临时有老百姓要求军警抓坏蛋实属平常。
交警请示领导同意后,和解放军巡逻队一起,随高激云来到史家楼下。高激云担心万一刘全德已经离开,贸然上楼万一扑空会惊动敌人。他留了个心眼,请民警和解放军暂时止步,他先上楼再探究竟。
刘全德还在,并且已经脱衣上床。今晚他也喝得不少,这会儿后劲袭来困思懵懂,懒得再挪窝。
“咦,你怎么又来了?”史云峰诧异。
高激云解释说他喝醉了,骑不了自行车,想暂存史家。
史不知有诈,摆着手连说没关系。
高激云急急下楼,示意人还在,可以动手。民警和解放军迅即冲上二楼,“哐当”一声砸开房门,指着房里的两人大喝:“不许动,举起手来!”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刘全德吃惊不小,肚皮里的那点酒精顿时全变成冷汗冒了出来,双手下意识地举起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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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连夜进行。
刘全德自忖暗杀尚未实质性展开,没有切实证据败露,估计我方拿他没辙,装傻充愣,竭力回避他此行的真实目的。局面一时打不开。
当晚,知情不报的史云峰、姜冠球也被逮捕。
由于案情尚未全部搞清,原先对刘全德在沪主要关系点的监控仍然继续,守候等待的任务不变。
11月13日清晨,即刘全德被抓后的第四天,蹲守姜冠球家的偵查员抓获一名前来联络的特务。此人名邱铭。审讯结果显示,邱铭属于台湾保密局派来的另一路人马,目标同样针对陈毅市长,但不限于此,包括陈赓、曾山、邓颖超、潘汉年、李士英、扬帆等党政领导,统统被列入刺杀范围。
邱铭是保密局的行动老手,逃往台湾后,被保密局技术总队任命为上海直属行动组组长,带领另外两名特工,先于刘全德于1949年8月底,由台湾经舟山,乘船进入上海。刘全德潜入上海后,曾在姜冠球家与之接头,两人是老熟人,保密局要求双方在必要时配合行动,共同完成党国所赋予的大任。
但事实上,邱铭进入上海后迟迟不敢动作,连续两个多月过去了,保密局始终等不到他的任何进展,毛人凤鞭长莫及,急得抓耳挠腮。不得已,才加派刘全德跟进,一则以督促,二则也希望这个“全能特工”为他挣回点面子。
对邱铭的审讯异常顺利。既然刘全德都被抓了,他以为自己再隐瞒也是枉然,不如争取主动。
利用邱铭的这一心理,审讯进展顺利。
再利用这一成果,刘全德的嘴巴也终于被撬开。
接受毛人凤的派遣任务后,10月初,刘全德等3人自台北飞定海,再乘船到大洋山,定于10月下旬来沪。为防止同时潜入被一网打尽,刘命安平贵先乘船从吴淞口进入,再命欧阳钦购买白糖,化妆糖商来沪,他自己则由女匪黄八妹派船,从金山卫附近登陆,然后经闵行,于11月2日潜入上海。不料到沪仅7天,一件事都还没来得及做,甚至连自己行动小组成员的面都没见到,就已束手被擒、满盘皆输。
根据刘全德的口供,市公安局乘胜追击,再破毛森系“东南人民反共救国上海行动总队”案,抓获总队长江知平及以下10人。这是我方尚不掌握的一条重大敌情。这个潜伏组织的任务是发展力量,搜集情报,最终在上海近郊建立一支拥有1500人的游击武装。刘全德在舟山时即与之取得联系,约定到沪后,由刘提供经费,由这支潜伏武装提供游击掩护,声东击西,以配合刘完成暗杀任务。
1950年7月25日,上海市公安局根据罗瑞卿部长、潘汉年副市长的批示,将刘全德押送北京公安部;同年10月2日,刘全德被北京市军管会军法处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同案犯安平贵、邱铭、江知平等,则在上海被处决。其余人等也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