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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碉堡是陆幸发现的,后来我们就常常跟着他到这儿打仗。这儿离我们学校不远,有河,有竹林,有农田,而且还有很臭的粪坑,所以我们叫它乡下。粪坑在碉堡旁边,以前真的打仗的时候,一定是没有这个粪坑的。要不多危险,好人坏人都危险,掉进去了既不能进攻,也不能逃跑;就算爬出来,臭得也不知道怎么继续打仗了。所以应该是后来挖的。因为农田里种了很多菜,需要浇粪。我到这儿打过仗以后,吃青菜的时候老是会想到这个恶心的粪坑,把青菜夹到碗里,我都要拨过来拨过去地看,看来看去。妈妈、奶奶都会问我,看什么,不认识青菜啊。我不能说看什么,只能说不看什么。
碉堡是钢筋水泥的,上面有很多弹痕。我们第一次来就争论过,什么弹痕是步枪打的,什么是驳壳枪和机关枪打的,还有大炮、手榴弹……我们争啊吵啊,都说别人不懂自己懂。我们平时也是经常争啊吵,钓鱼的时候浮标动了,就争是小鱼在咬钓饵还是大鱼在咬,结果浮标就不动了,鱼吓跑了。打牌的时候,输也争赢也争,反正打牌是不可能静悄悄的。每次争啊吵的时候,陆幸都会大喊:“争个屁啊争!”其实他自己也争。他长得最高,说话吹胡子瞪眼,所以他一喊,我们就会停下来,但是过一会儿又争,而且他也又争了。所以我们从来就没有钓到过一条大鱼,也从来不知道究竟谁的牌打得最好。陆幸说,这条小河里根本就没有大鱼!可是当我们争究竟是小鱼在咬还是大鱼在咬的时候,他也明明一会儿说是小鱼一会儿说是大鱼,所以我们常常很想把他打一顿。但是没有人敢打,因为我们打不过他。如果打,我们都会被他摔成狗吃屎。他说他最善于把人摔成狗吃屎,但是我们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因为他好像也没有跟什么人真的打过架。他是那种看上去很会打架,但是你沒有真的看见过,可是他只要一吹胡子瞪眼,你就觉得会被他摔成狗吃屎。
关于碉堡,我们争啊吵啊得出的一个结论是,肯定没有被大炮打中过,也没有被炸药包爆炸过,否则早就粉身碎骨,变成废墟了。是不是被手榴弹投中过?得不出一致结论,有的说投中过,有的说没有投中过。说投中过的说,即使投中过也不一定会炸毁,因为碉堡是钢筋水泥的,很牢固。小麻雀说,肯定有手榴弹从外面投进去,结果又被里面的人扔出来了。他还模仿从碉堡里扔出来后“轰”的爆炸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小麻雀的外公以前当过八路军,打过仗。他外公大概把手榴弹投进过敌人的碉堡,后来又被敌人扔了出来,但是他外公现在还活着,而且到我们学校讲过发扬光荣革命传统的故事。不过他没有讲他扔手榴弹的事,他一定是一个谦虚谨慎的人。但是小麻雀不谦虚谨慎,他说起他外公的时候,就好像他是外公,总是显得特别了不起,眉飞色舞,抱着脑袋东窜西窜,他的意思是打得日本鬼子屁滚尿流。陆幸嘲笑他,屁滚尿流应该是抱着屁股,不是抱着脑袋,抱着脑袋是晕头转向、抱头鼠窜。但是小麻雀的外公只当过连长,没有当营长也没有当团长。小麻雀说,如果他也打仗,他肯定当旅长。小麻雀特别想当旅长,他还说旅长比师长大。其实旅长没有师长大,我们和他争,他却说,他外公当过连长,他怎么会不知道旅长比师长大。可是陆幸说:“你给我当传令兵还差不多。”因为小麻雀个子很矮。他之所以叫小麻雀,就是因为他长得矮小,跑过来溜过去很灵活。
我们在争啊吵的时候,有个老头子正在锄地,他朝我们喊:“你们几个小人哇啦哇啦声音那么响做啥?”
陆幸大声说:“不做啥!”说完还轻声嘀咕:“我们做啥关他屁事!”
“不做啥你们怎么不去上学?小人不好好上学,跑到这儿来吵死人,你们爹娘白养了你们!”
小麻雀说:“我们今天下午不上课!”
“不上课像啥学生!”老头子嘀嘀咕咕。
陆幸也嘀咕:“你这个老头子也不像个老头子!”
我们都笑起来,老头子不像老头子那么像老太婆,他嘀嘀咕咕、啰啰唆唆,的确像个老太婆。
老头子继续朝我们吼:“你们要是偷蚕豆,小心我把你们手指头敲断!”
我们根本就没注意哪儿长着蚕豆,也没有想过要偷蚕豆。我们是来打仗的,只对碉堡有兴趣,什么蚕豆不蚕豆的?大人喜欢蚕豆,我们喜欢碉堡。可是我们不敢还嘴,怕他过来打我们。
结果,第一次,我们既没有打仗,也没有偷蚕豆,就回家了。回家的时候,我们都注意看哪儿有蚕豆。地里的确长着蚕豆,豆荚长得蛮大的,可是我们没有摘,因为我们对蚕豆没有兴趣,只想打仗。就算我们想摘,也不敢,老头子样子那么凶,老是往我们这儿看。陆幸压低声音说:“看什么看,看个屁啊!”
陆幸很喜欢说屁,有一次上语文课,陆幸朝他旁边的李雅玲吼:“看什么看,看个屁啊!”
我们都没有想到,卫老师突然朝陆幸吼:“你吼个屁啊!”这是卫老师第一次在课堂上吼,因为他是一个说话慢悠悠的人。他告诉过我们,他小时候的绰号就叫慢悠悠。不过他只吼了一句,立刻又慢悠悠了。他问陆幸:“我倒是很想请教你,屁怎么看啊?你可不可以教我怎么看,我以后也可以经常看看,欣赏欣赏,它是像风筝还是像流星,或者像黄鼠狼抓鸡、原子弹爆炸?”
卫老师这样的请教会让人笑死的,陆幸也哈哈大笑,李雅玲趴在桌上笑得哎呀哎呀喊,结果那节语文课上得我们都不想下课,只想屁。
下课后,卫老师慢悠悠地对陆幸说:“人家看你,你说人家看屁,那不就是说,你是个屁吗?”
我们幸亏都打不过陆幸,要不然肯定给他起个绰号叫“看个屁”,或者干脆就叫他陆屁。
李雅玲是学习委员,所以经常看陆幸,负责监督,因为陆幸上课不认真听,不但做小动作,还会做大动作。有一次上数学课,他做了一个很大的动作。有不少白头发的洪老师在黑板上写题目的时候,他从后门走出去(他就坐在后门边,门开着),抓了一只很大的螳螂回来。那真是一只很大的螳螂,像尺子那么高,转着头伸着腿,滑稽得不像是真的。可是它明明真实地被陆幸抓在手里,站在陆幸的桌上。 我蹲在地上用重机枪开火,葛希力端着卡宾枪冲,他腰里还有一把勃朗宁手枪。他一会儿用卡宾枪扫射,一会儿拔出勃朗宁射击,忙得乱七八糟。
葛希力冒着枪林弹雨冲到碉堡前,大声喊:“我是李向阳,缴枪不杀!”
我朝他喊:“蹲下!蹲下!”他像个傻瓜一样,暴露在碉堡的枪眼前,只要一枪就送他上了西天。可是他根本听也不听。
陆幸也大声喊:“李向阳是用驳壳枪的,从来不用卡宾枪和勃朗宁,你懂个屁啊,懂也不懂!”
《平原游击队》我们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双枪李向阳,一手一把驳壳枪,没有人不想当李向阳。每看一遍《平原游击队》,我们就会说很多天:“我是双枪李向阳!”“不许动,我是李向阳!”
轻机枪、重机枪、所有的枪都是我们嘴巴喊的,谁喊得厉害,谁的枪和火力就厉害。这时,陆幸突然从碉堡里冲出来,举起他的两只手,对着我和葛希力喊:“我才是李向阳!”然后一枪一个:“啪!啪!”
刚才明明说好的,我们是好人,他们是坏人,可是现在他又变成八路军李向阳了!我朝他大喊:“你应该是松井,我才是李向阳!”松井是《平原游击队》里的日本鬼子,最后被李向阳击毙。
陆幸说:“你才是松井,我现在代表八路军、代表中国人民送你上西天!”他对着我又是一枪,然后又对着葛希力一枪!我们都不愿意倒下,因为我们是好人,好人是不可能倒下的。
有哪一部电影里好人不赢的?好人不赢,坏人却变成李向阳,这只有陆幸发明得出来。何况李向阳也不是司令,是游击队长。他现在又当司令又当游击队长,又当坏人又当好人,你说这种仗有什么可打的!
我决定不玩了,这种仗没有什么打头,不按规定有什么打头?“不打了!”我要回去了。葛希力也跟着我走,说:“不打了!”可是我非常想把陆幸打一顿,葛希力肯定也想把他打一顿,我怀疑小麻雀是不是也想把他打一顿,如果我们一起冲,抱住他的腿,搞不好是他狗吃屎。可是我们都不敢试,因为我们只知道他会让我们狗吃屎。所以我们都是一些狗吃屎的人!
我们不打了,陆幸也没办法。往回走的时候,又看见地里的蚕豆,蚕豆长得鼓鼓的,每一棵上都有好多豆荚。小麻雀喊:“蚕豆!蚕豆!”
我们都回头看看,担心老头子来了。
小麻雀忽地蹿到地里,想拽下一个豆荚,我们也都拔腿想蹿过去,但是陆幸大喊:“不要!如果让老头子知道了,以后就不可以打仗了!”
小麻雀说:“他不在,看不见的!”
“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走!”陆幸命令说。
“老头子来了!”葛希力突然大喊。
我们被吓了一跳,拔腿就跑,陆幸也吓得屁滚尿流。小麻雀脚一滑,趴在地上,差点掉进旁边的水沟。
葛希力哈哈大笑,他是骗我们的。
陆幸屁滚尿流的时候哪像李向阳?像个屁!
我们都跑得满头大汗。
过些天,陆幸又叫我们打仗,我们都不去,我们不愿意当了好人结果被坏人打死,坏人打死我们的时候却变成好人。小麻雀也不去,他不愿意当传令兵,他说,他外公当过连长,他凭什么当传令兵?陆幸说:“你难道想当将军吗?你长得就像一个传令兵!”小麻雀的确像传令兵。但是小麻雀的外公长得很高大。
但是过了不久,我们都已经忘记了好人坏人、坏人当李向阳的事了。我对陆幸说:“我们去打仗吧!”
这一次增加了梁晓芒、王明伟和阿苏。梁晓芒是女生,而且是文艺委员,她的爸爸是机械学院的教授,但是她也跟男生一起玩,所以她每次指挥我们大合唱,我们都很认真。她搞文艺的时候完全是個女生,可是和我们玩的时候,就不那么像女生了。有一次跟我们去钓鱼,她钓到一只虾,她指着虾很不像小姑娘地说:“你们钓得到吗?钓呀,你们钓呀,我看你们一点花头也没有!”
我们的确没有花头,因为我们从来没有钓到过虾。
她这样说的时候,陆幸没有说屁,陆幸在梁晓芒面前不吹胡子瞪眼的。
他们三个都是第一次到碉堡这儿来,所以比我们更兴奋。王明伟和阿苏都愿意当坏人,而且愿意缴械投降。但是梁晓芒说,她是不可能当坏人的,只能当好人,她要当双枪老太婆。双枪老太婆是小说《红岩》里的好人,双枪老太婆的丈夫叫华子良,一直装疯,在敌人的监狱里为好人传递消息。
陆幸规定王明伟他们,解放军冲进碉堡的时候必须举着手乖乖地从碉堡里走出来,嘴里还要喊:“长官饶命长官饶命!我们上有老下有小,长官饶命!”
阿苏穿了一件白衬衣,他说投降的时候可以脱下衬衣举着当白旗。
小麻雀说,这一次坏人由他来指挥,他是旅长。
陆幸这回不是当将军,而是当元帅了。他说他要像苏联红军一样当东部战区的元帅,因为我们正好住在上海的东区。不管陆幸同意不同意,我宣布自己是将军。葛希力说他什么也不要当,只想当重机枪手。葛希力这一次不再新发明了,他一定是明白了其实当什么都一样,只要一开火,什么都不是,就剩下开枪的声音,只要嘴巴喊就是了,好人坏人也无所谓,坏人可以变好人,好人也可以变坏人,陆幸要打死谁就打死谁,被他打死了,你不仰面倒下,依旧活着,他也没办法,不会把你摔个狗吃屎的。如果要摔,那就摔,弄不好是我们把他摔成狗吃屎!他如果摔,那么不管是他那一边的还是另一边的,大概都会一起摔他,把他摔成屎吃狗!那就好玩极了。
陆幸问葛希力,今天是不是还要别一把勃朗宁,葛希力说今天要别两把驳壳枪,等一会冲进碉堡的时候,必须是他当李向阳。我和陆幸都同意,因为他当元帅我当将军,当不当李向阳无所谓。梁晓芒是双枪老太婆,葛希力是双枪李向阳,小麻雀他们今天身上不知道要被射出多少个洞,血流不止!
小麻雀、王明伟、阿苏三个当坏人,陆幸、我、葛希力、梁晓芒四个当好人。我们都觉得实力太悬殊,小麻雀他们几个太弱了。可是小麻雀说,一点儿也不弱,他经常听外公讲打仗的故事,他打仗打得比谁都好,他早就想当指挥官,当旅长了。 梁晓芒“哇”一声哭起来。
小麻雀和我也哭起来。
葛希力带着哭声说:“老爷爷,我们没有偷蚕豆。我们不会偷的。”
陆幸说:“爷爷,我们以后不来打仗了,我们以后会来拔草。”
小麻雀说:“老爷爷,你的腿是摔跤的吗?”
可是很奇怪,这时椅子上的老爷爷不见了。拐杖还靠着。
“老爷爷!”我们好像都想喊,可是却一个人也没有喊出声。
我们呆呆地站在那儿,互相看着,有些害怕,又好像不是害怕,就一个跟着一个赶紧走了。走到碉堡那儿,回头看,还是没有老爷爷,而且连那把椅子也不在了。房子四周静悄悄!
我们一直都不敢讨论老爷爷在房子前的出现和消失是怎么回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情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想讨论,每个人的嘴巴都想张开但是又都没有张开。后来我们去拔过草。拔草的时候没有看见老爷爷,房子四周静悄悄,田里长着蚕豆,梁晓芒领着我们轻轻地唱《五月的鲜花》,我们的眼里含着泪水。我们都没有想到陆幸会“哇”地哭起来。他抹着眼泪对我们说:“老爷爷一定是真的,他是不放心他家阿四头的墓,怕我们哇啦哇啦吵,后来他放心了,就走了。”我们都点头,那一刻,我们都觉得陆幸说得对!
那时我们还都不到十三岁。又过了一年,我们十三岁,小学毕业了。
毕业那一天,我们又去了碉堡和阿四头的墓前,把墓地前的草拔得干干净净。那一次,学习委员李雅玲也去了,她没有打过仗,但是拔了一次草。
我们的童年就在那一天干干净净地结束了。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完整地聚拢在一起。
陆幸到了十八岁去当兵了。他后来成为一个师长。
小麻雀没有当兵,也忘记了要当旅长,考进海运学院,后来当了工程师。
葛希力当了工人。
梁晓芒考进了音乐学院。
我呢,最后当了作家。
王明伟和阿苏不知道干了什么。
我们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螳螂。可是,李雅玲后来却和陆幸结婚了。结婚以后,吹胡子瞪眼的陆幸,你还敢朝学习委员吼:“你看个屁啊!”李雅玲一定会说:“你才看个屁呢!”哈,师长是不会老说屁的。
教数学的洪老师说得对,一的确不是一。我说的这个故事也不是一。童年的每一件事都会让我想起许多许多。
童年就是很多很多的“一不是一”。
我后来最喜欢吃蚕豆了。
文字背后:
“打仗”不是胡鬧。儿童干许多看上去是胡闹的事,其实都是认认真真的。他们哪怕假的打枪,都是打得比真的还要用力,因为他们的心很真。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相信。他们为什么做任何游戏都是满头大汗呢?因为他们是真的认真。他们一点儿也不混。就在这样的童年认真、喊着叫着的假“打仗”真游戏中,他们的双腿真真切切地走到了世界的路上,看见的一切景象都成为他们的生命景象。生命的景象,不是只在课桌上形成。儿童所有的认真游戏和想象,都是他们生命的大课桌。人的一生,课桌是很大很大的。我们文学家就是画生命大课桌的人。——梅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