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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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就只有妈妈、姊姊婕儿和妹妹蒂蒂。从有记忆起,她们就睡在一个房间。
  房间很大,妈妈的床边左右能各摆一张躺椅,蒂蒂睡在里头靠窗的那张,盖着一条毛毯,婕儿坐在进门处的这张,细数呼吸。气流从鼻腔和口腔进入,往肺部而去,给肉身以氧气,废气从肺经气管逸出时,发出咕噜噜冒泡的声音,那是肺部的积水。
  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半,半小时后护士会进来查房,这几天她把医院的作息都摸熟了。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病房,病房是让人恢复健康的地方,这是安宁病房,让人安宁走向死亡。注射止痛剂,吊生理食盐水,让人无痛走完最后一程。真的无痛吗?躺在床上的妈妈,蜡黄着脸,一分钟四到五次呼吸。妈妈的时间在倒数中,快要流尽的沙漏,任何时候都可能停止。她听着这呼吸,呼进,吐出,都是那么费力,有时一口气呼出后,过了很久没有动静,她便提心吊胆,不知那会不会是最后一口气。妈妈的最后一口气,一旦呼出,这世界上就没有妈妈了。
  此刻,妈妈的一口气已经很久没有续上了,她不禁站起来,弯身看妈妈:太阳穴陷进去了,原本浮肿的双颊塌陷,嘴巴半张。“妈妈?”她这么一喊,妈妈又努力吸了口气。
  她从口袋里掏出润唇膏,涂抹妈妈焦干脱皮的双唇。被单下摸出妈妈的手,这只手因为打点滴和输止痛剂,两支粗大的针头插在静脉里,已经泛白肿胀,每根指头肥得像蛆。她握住,手感微凉。病床后的日光灯日夜不灭,照得妈妈就像在解剖台上一样。她另一只手小偷般探进被单,从妈妈的前胸抚过,直到下腹,那里头有子宫,她和蒂蒂曾紧挨着蜷曲在里头,经过胯部,停在大腿。曾经丰美的肉体,现在所有的起伏和曲线都失去了。妈妈这一年来整整瘦了三十斤!她的手抚过妈妈的左半边,没有探到另一边,那一边腹部地带坟起一个小丘,表面紫红,里头全是脓肿。那是妈妈的病根。那一边,还有妈妈的右手,烧得一手好菜做得一手精致女红,摸她的头,抚着柔顺的头发一溜往下,停在后背,一只充满感情温暖爱抚她的手。那只手,在蒂蒂那边,她够不着。
  蒂蒂还在睡。都什么时候了,竟然睡得着?妈妈,现在你知道,谁才是最爱你的吧?是谁总是住在你所在的城市,是谁带你去购物、看病,是谁帮你打扫卫生和整理庭院。你早该知道的。她开始啜泣。
  “怎么了?”
  蒂蒂探头过来,手抚着妈妈的脸。“你又在哭什么?我还以为老妈趁我睡着时走了!”
  她哭得说不出话来。蒂蒂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皱起眉头,“你去睡吧,都不睡,要发神经的。”
  她收泪,拿面纸擤鼻涕。
  “妈妈不会愿意你这样的,你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吧。”
  “你听她这呼吸,一下子有,一下子没有,我用手机上的秒表量,有一次竟然停了五十二秒。”
  “妈妈快走了?”
  “你说呢?还睡?”
  “医生天天说她马上要走,都第四天了。”蒂蒂躺回床上,“你去睡吧。”
  蒂蒂知道,婕儿不会听她的,她会继续在那里数着妈妈的呼吸,深怕错过任何一口气。然后呢?是希望妈妈一口气接一口气,一直躺在这里?妈妈现在不过是一具皮囊,无可奈何在这里展示死亡。看吧,那惨白的灯照着,可有一点尊严?动物都知道要躲起来死,不愿让人看到,偏人就要这么公开地死才叫死得其所。她倒希望妈妈的最后一口气赶快来到,结束,解脱,永远!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急跳,一时喘不过气来。没吃药,自从陪护起,四天没吃药了。从四十岁起,她有个药盒,七格,每个周日晚上,她像女巫做法般在每一个空格里放一颗妇女综合维他命,两粒钙片,一颗维护筋骨活力的维骨力,一颗保护眼睛的叶黄素,几年前她增加了一颗激素,调理各种更年期症候群:燥热、情绪起伏和心悸,最重要的是,据说可以延迟老化,至于服用激素易引发肿瘤之类的,她不管。活得精彩,何惧死亡?
  不惧吗?她在小说、剧场和大银幕上看过太多死亡,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可是她没有亲眼目睹过一个人的死亡,看他怎么跨过阴阳界线。现在妈妈就在那里演独角戏,剧目是死亡,主角没有台词动作,只是僵躺着,呼吸和心跳是唯一可见的生命体征,其他观众自行领会。
  啊,老妈,你有想过会是这样吗?她习惯性地在脑里跟妈妈对话。自从读大学起离开家,她再也没有长住在家超过一星期。她跟妈妈的相聚,是在世界各国风景名胜。只要她攒了钱,就一定找个没去过的好地方,约上妈妈一起。
  年轻时搞小剧场,又编又导又演,她在河边租的破房子就是大家的排练所,房子里潮气很重,各种虫类游爬,墙壁长出点点绿色的霉,棉被像常年有人尿床。她坐在河边石头上,灰色河水打着漩涡泛着气泡,漂载来死狗和破鞋,有一回竟然是一捧金纸紧扎的玫瑰花,如此完好让人以为是哪个爱慕者别出心裁的告白。闻着河水的腥味,灵感源源不绝,那灵感的暖热能量从下腹部冉冉升起,催放大脑里的奇花异草,她小心翼翼护着这能量,讓它如河水滔滔。写剧本时,她总是禁欲。后来听到了“母亲河”这个词,她想到那条无名的小河,水声伴随着每一夜的梦,还有蚊蚋蛤蟆四脚蛇、美丽的小粉蝶和蓝紫色鸢尾花;她想到妈妈,因为妈妈总是兴致勃勃地活着,明白生活有好有坏,一往无前不需执念。后来,她是一个旅行杂志的特约记者,访问写稿兼摄影,世界各地到处跑。每到一个新鲜有趣的地方,她给在南加州的妈妈寄张名信片,简单写着“wish you were here”。后来她对总在酒店醒来、跟陌生人微笑、交替发生的腹泻和便秘失去耐性,再加上跟情人老板分手,转而盘旋大城市接案子打工。她如天上的鹰,飞翔不过是手段,目标是有趣的人事物。一直是带着玩票性质,总是有家可以回去的嘛!她这么想。
  这几年,她被几个年轻朋友拉去做生活空间设计。这些三十来岁的女孩,都是独生女,特别有强烈的梦想要创造一种能把大家拉在一起的空间,只要看到志同道合的人聚在这个空间里,不管是咖啡馆、花艺坊、独立书店还是手工店,她们便很嗨很满足,赚钱倒是其次了。她陪着这些小朋友一起,她总是跟年轻十来岁的人混,画面并不违和。不可否认,她因为单身,加上自由业,从未稳定扎根在某个点,那种飞跃浮浪的气质,还有对外表不懈怠的注意,运动保健品护肤和微整,让她永远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她维持青春的秘诀就是当个潜伏者,混入比她年轻一轮甚至两轮的交游圈里,让他们亲热地喊她蒂蒂,并因此有机会认识一些危险又天真的男人。妈妈最爱听她的冒险故事,因为妈妈也是个潜伏者,潜伏在家庭在母职。她先是写信、寄明信片,然后是发电子邮件,逼着老妈学会使用计算机,后来是智能手机,发微信。她发有图有文有真相的美篇,配上音乐,让妈妈分享她高潮起伏的生活。   更年期对她是一大打击。啊,老妈,当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它带来身心各种折磨,还敲锣打鼓昭告青春已逝。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三十几岁就守寡……沉缓悠长的呼吸声,从妈妈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里浮出来。微弱的是往死里漂去,悠缓的是生之证明。婕儿还是睡着了。
  婕儿不是个潜伏者,她被生活拖着走,或是说她被这个世界哄得走上那条路,立有路标,足迹杂沓,从小就是个跟屁虫啊她,还以为跟随着妈妈的脚印。一个男人、一份工作和一个城市,一辈子!
  夜班护士推门进来,给妈妈换吗啡,原先给的剂量两个小时一换,现在改成八个小时。吗啡是严格管控的,给多了怕用不上浪费,看来妈妈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会像那种连演二十四小时的马拉松长剧吗?或更长?是那种会强力考验演员体力和观众耐力的实验剧吗?
  老妈,这是你要的吗?我跟你说过很多戏,纽约的、伦敦的、爱丁堡和中国浙江乌镇的,你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现在这一出呢?悲剧收尾是免不了了,可我们都不喜欢哭哭啼啼的悲剧。
  白班护士七点多进来,微笑着跟不知是姊还是妹打招呼,姊妹长得很像……总之,是坐在门边这个人,瞪着满眼血丝。护士依例自我介绍,在墙上的小白板上写下这一轮护士的名字。
  一天有三班,婕儿早就不去记那些名字了,她越来越不耐烦这些千篇一律的笑容,千篇一律的问候。
  “早安,你们都好吗?”
  好什么?没看到我妈就要死了?她暗暗诅咒。心里有把火一直在烧,她克制着不表现出来。
  护士瞥一眼床上的老人,对她摇摇头:“她真不简单!”
  她点头,笑笑。
  妈妈进安宁病房的头一晚,大家都以为马上会走。心跳一分钟两次,血压降到四十,手指和脚趾都转为乌青了。她一直在哭。妈妈,妈妈啊!她又变回那个小女孩,六七岁,脸埋在妈妈的裙幅里,鼻涕眼泪糊在妈妈的花裙子上。妈妈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安抚,另一只手总是忙着,不是正在洗菜煮饭,就是拉着蒂蒂。哦,那个蒂蒂,她是不哭的,总是闯祸,让妈妈替她收拾善后。妈妈不得不拉紧蒂蒂,盯牢蒂蒂,不像她总是那么乖巧,跟着妈妈身前身后转,学妈妈做各种家务。邻居阿姨都说:大女儿像你呀!妈妈笑,我这大的乖,文静,那个小的也不知什么泼猴投胎的。她满足地偎着妈妈,妈妈环住她。
  护士走了,她忘了问妈妈的心跳血压供氧率。头两天她很认真地记录,但那些都不能告诉她什么,如果有好转,难道要快慰?快慰是荒谬的,反之亦然。不能庆祝妈妈的生,也不可能庆祝死。
  蒂蒂那个没心没肺的,一年到头只知道四处去野,什么时候关心过妈妈,什么时候尽过女儿的责任。妈妈,好像是她一个人的。这是她自小的梦想。她比蒂蒂早落地十五分钟,两个婴儿说是双胞胎,却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家说是异卵双胞胎。从一落地起,她们就开始争夺妈妈有限的注意力。她病弱夜啼,哭起来像小猫,妈妈心疼她,总是抱着她。但是蒂蒂比她先翻身、先坐先爬先走,还先叫妈,妈妈总是被蒂蒂逗笑。
  爸爸走后,妈妈睡大床,她们睡小床,在一个房间。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蒂蒂半夜会溜到大床上,跟妈妈挤着睡。这是她人生第一回感到世界上有很多无法言说的不公平,因为妈妈并没有把蒂蒂赶下床。她想着是不是也溜到妈妈床上睡,但她没有。她一直等着妈妈喊她上床,但妈妈没有。她想阻止蒂蒂偷上床,但她总是等不到那一刻就睡着了。她问蒂蒂,半夜怎么会起来跑到妈妈床上去的?蒂蒂回答不知道。是梦游啊?于是她原谅了偷上床的妹妹、没有坚持原则的妈妈。
  回忆起这件往事,她不禁又哭了起来,为了总是渴求妈妈爱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半夜里拼命撑着不敢睡去的小女孩,那个被灵巧的妹妹抢走妈妈的小女孩……过去那么多年陪伴和照顾妈妈,她一直压抑着心里的怨恨。妹妹可以海角天涯吃喝玩乐,她做这么多,也没有让妈妈更爱她一点,或者,让她自己更满意,生活总是细琐浑噩一团糟。现在妈妈要死了,一切的付出走到尽头,不再需要付出,妈妈对她,她对妈妈,也就终止在这里了。医生说听力是最后消失的官能,妈妈听着她哭,知道她在哭什么吗?
  她不是哭舍不得,当然她舍不得妈妈走,她也不是怜惜,当然妈妈一人抚养她们姊妹不容易……她哭的是自己。她想要妈妈给的,妈妈知道吗?她还哭自己在妈妈垂死的病床边,计较着妈妈爱谁多一点,计较着过去的付出值不值得,最后她还是没能全心全意当个好女儿。
  她伏在被单上哭,先是心酸引动了泪水,泪水又牵动更强烈的情绪,哭成一个妈妈懷里的小宝贝。她看到宝贝女儿乔安,蜷曲在她怀里抽咽,那是十岁那年,最爱的芭比娃娃掉在了车上;她看到自己蹲在地上流泪,心疼妈妈给她缝的粉红纱裙勾破了不再完美……遗落,毁坏,无法追回。什么言语都不如泪水,从内里来,涤清一切。言语哪说得明白,心里这些乱纷纷的感觉?
  门被推开,古德医生走进来。微卷的金褐色头发,海水蓝的眼睛,戴副金边眼镜,宽大白袍下的身材,让人愿意想象是俊伟的。“啊,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
  吃过麦片早餐,正缩在椅上看手机的蒂蒂,利落地趋前握手招呼。婕儿冷眼旁观,在外人面前,妹妹总是那么得体,只有自家人才知道,她是个疯子。
  古德医师不急着查看病人。这里其实没有病人,只有一个将死的人往死亡的路一步步拖着脚走,还有两个活人,在这里见证死亡。他的工作与其说是来看护病人,哦,不,他要怎么看护一个大家都认为并接受濒死的人?不需抢救和施药,只要让病人走得安详。这也是为了活着的人,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亲人受痛呻吟。在高剂吗啡的帮助下,这个病房里很安静,死亡只是早晚的问题。但这个病人撑得真久啊,原以为24小时,最多48小时就结束了。几年前有个印度老太太也是,还有那个日裔还是韩裔的女人,她们都一样瘦弱,却比男人还强韧。在昨天的医务会议上,护士珍妮称这个老太太是“奇迹”。奇迹吗?他会慎用这个词。因为奇迹常是导向美好愿景的达成。总之,他很了解自己的工作不只是例行的查看,查看病人离死亡的距离,而是病人身边这些陪护的人,他们是否满意这样一种即使在美国都有待普及的安宁送终?   古德医师态度恭谨地检查病人的瞳孔,查看心率血压,在病人身上推压,检查四肢颜色变化,掀开被褥时,露出了那不再私密不再神秘不再有任何意义的部位。
  蒂蒂一直跟着医生查看。妈妈的呼吸频率增加了,手脚的乌青也退了,恢复红润温暖,她像医生那样把妈妈的脚掌放在手心,比她的脚还暖。这是怎么一回事?妈妈要活过来了吗?
  “我妈妈,看起来似乎在好转?”她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老太太的身体底子好,所以拖的时间长一点,你看她好像好转了,其实,还是时间的问题……”医生抱歉地摇头,脱掉一次性乳胶手套,用肥皂和热水仔细洗手。
  “这是第五天,我必须再次强调,你们的妈妈随时会走,尤其她现在出现肺炎的现象。你们今晚还留在这里吗?”古德医生讲话时只看着蒂蒂。
  “我们都在。”
  “也要出去走动走动,回家洗个澡什么的,照顾好自己。”古德医师的声音很温柔。
  蒂蒂嘴角泛出一丝领情的笑容,旋即敛去。美国人不作兴哭哭啼啼,把悲伤展演给大家看,显得自己多孝顺,相反,他们在这种场合常常是冷静的,悲伤只能关起门来自己消化。深知文化的不同,蒂蒂却也觉得此时不宜露出笑容。她送到门口,伸出双手有如好莱坞老电影里的女人,古德医师立刻双手握住。“如果明天我们没有再见,古德医生,我想说的是,我衷心感谢。”
  古德医师颔首,出去了。
  毕竟是做剧场出身,毕竟是一辈子单身,蒂蒂无时不在自我观看,她觉得自己方才的姿态格外优雅,如果说楚楚动人也不夸张,因为她红肿着眼皮,散挽长发,悲凄的神色里有着坚强。
  “你有没有看出来,那个古德医师对我有兴趣?”
  婕儿瞪了她一眼。
  “啊,别给我那表情。怎么了?不该在妈妈面前说?”蒂蒂走到病床边,抚着妈妈的面颊。“老妈可爱听我说这些了,古德医生是她喜欢的那一型,她现在说不定还听得到我们说话。”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是花痴?”
  蒂蒂对姐姐的喝斥恍若未闻,她径自走到妈妈身旁,弯身说:“老妈,这个医生好帅啊,有点像托马士,你睁开眼睛吧,年轻的托马士来看你了。”
  “你说什么疯话?”
  蒂蒂坐回自己的躺椅,跟婕兒隔着妈妈相望。
  “你真是很无趣。”蒂蒂叹气。
  “只有没心没肺的人,这时候才会想要有趣。”婕儿反讥。
  “都是因为你,妈妈不得不过着无趣的生活。支气管炎,她不得不陪你留在一个气候温和空气好的地方,一辈子,我的天!”
  “你胡说,如果不是我,她的晚年就是孤单一人了,当她需要帮助时,你在哪里?在哪个有趣的地方?”
  “哦,我是在很多有趣的地方,我在享受人生,不像你……”蒂蒂唬地站起来,“不说了,喝咖啡去!”
  蒂蒂去休息室了。走吧走吧,最好这时候妈妈就离开,让你悔恨一辈子!婕儿靠近妈妈,看到妈妈的左眼渗出泪花。 她心里一惊,连忙蹲下来,“妈妈,妈妈,对不起,我们不该吵架的……”赶紧拿纸把妈妈的泪水拭干,“妈妈,你可以听到我跟你说话吗?我是婕儿啊!”
  妈妈的面容肃然,透明的氧气管从鼻下经过,头往右边侧转,没法看到全脸。她小心翼翼搬动妈妈的头,让她朝自己的方向转,但这么一调动,妈妈的呼吸声突然变响了,嘶嘶像冬窗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她吓得手一松,妈妈的头又回到原来的角度。
  突来的委屈攫住她,“妈妈,你就是偏心蒂蒂,你到现在还偏心她。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做得不够好?你拖了这么多天,有什么心愿未了,你告诉我,不要让我觉得对不起你!”
  妈妈的神色漠然,婕儿的泪水不停滚落,而她并没有感到悲伤。这几天她哭得那么多,有时候是怜惜,有时候是愧疚,有时候是自怨自艾,但此刻,眼泪只是不停涌出。难道,妈妈要走了?她大惊,连忙抓住妈妈的手:“妈妈,你可别走,蒂蒂还没回来呀!”
  中午,婕儿不愿离开病房,不愿给蒂蒂有机会成为独自送终的女儿,蒂蒂只好从地下室餐厅给她带了份三明治。
  “妈妈还在?”蒂蒂不用看妈妈也知道,那嘶嘶的呼吸声是这房间的背景音乐。“你说,妈妈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譬如说,想见什么人……”
  “有可能,你记得艾利克的爸爸,不是等到他从上海赶过来,叫了一声爸爸,才咽气的吗?”
  可是还有谁让妈妈如此牵挂呢?亲人都隔着大海,久不来往;退休多年,再加上老病,朋友同事早都疏远了。
  “也许,妈妈想看你跳舞?”蒂蒂眼睛一亮。
  “胡扯!”
  婕儿因为身子骨弱,从小学芭蕾,蒂蒂不喜欢严格锻炼,但是摆手扭腰不学自会,舞蹈是这对姊妹唯一同步的喜好,即使是互相嘲笑。不管是哪种舞蹈,她们的身体天生就协调,对节奏敏感,这都是拜妈妈之赐。妈妈也爱跳舞,老照片里系着宽发带、穿着大蓬裙去参加舞会,吉路巴和扭扭舞。一直到妈妈生病前,遇到开心得意的事时,还会即兴跳几步扭一扭,完全不似老太太。每当这时候,她会皱眉头,妹妹会拍手叫好。长大以后,她就不再跳舞了,她不过是个平庸的舞者,为了蓬蓬裙和白天鹅辛苦地踮着脚尖。她没有成为好舞者的那种动力。妹妹跳舞很轻松,完全是享乐,她敢打赌,到现在妹妹还在跳,上舞蹈课啦约会跳舞啦,各种有趣。于是,在这件唯一同步的事情上,她们又走上歧途。
  “我说真的。”蒂蒂说,“我觉得我们就是该在妈妈面前唱歌跳舞,说说开心的事。你不是说她能听到吗?”
  “你疯了!”
  蒂蒂走到妈妈身边,清清嗓子,“老妈,你想听什么歌,中文英文,我唱给你听……”
  婕儿无法忍受,丢下三明治出去了。
  蒂蒂清着喉咙,半天,却没能唱出一句。她不知道自己该唱什么。所有的歌曲都离她而去,那些乐句,那些歌词,欢快或哀伤,思念或爱慕,都离她而去。她握住妈妈的手,还是温暖的。老妈,你为什么还不走?   当她在休息室煮咖啡时,古德医师突然出现在身后。他们相视一笑。离开病房,让彼此的关系轻松许多。没有了垂死妈妈的监看,或者,正因为妈妈,蒂蒂更觉得有需要跟古德医师多一点交流。
  “你让我联想到一个人。”
  “哦,我希望是个好人。”
  “是我妈曾经的爱人,托马士。”
  她的直率回答,显然让古德医师觉得惊讶,“我以为是你的……”
  “哦,不,是我妈。在纽约,托马士是个摄影师,我妈一见他就为他倾倒,他年轻时一定跟你一样帅。”
  现磨的咖啡煮好了,正一滴滴流到杯里,蒂蒂深吸了一口那香味,觉得自己回到了纽约,在纽约为妈妈庆祝五十大寿。她们搭船游哈德逊河看夜景,时代广场看百老汇秀,在格林威治村试不可能会买的怪衣服,还有风趣帅气的托马士作伴。托马士帮她们拍了许多照片,在辉煌的布鲁克林音乐厅里,紧邻着荒僻之地的涂鸦墙边,还有布鲁克林吊索大桥步道上,她们勾着手,妈妈石榴红的头巾翻飞,手指夹着刚点着的烟,背景远处是自由女神。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知道后来托马士通信的对象是妈妈。
  “我就知道你妈妈不寻常。”古德医师的咖啡也煮好了,他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没有说再见就走了,而她还沉浸在回忆里。
  当时的妈妈正是她现在的年龄啊!之后几年,她跟妈妈在世界各地的约会里,常有托马士作伴,为她们留下许多美丽的倩影。她总觉得三人行中,托马士才是那个电灯泡。然后,托马士不再出现了,妈妈也绝口不提。她看不出妈妈有什么伤心失望,这样的妈妈简直太酷了。她跟妈妈在各地旅行时,晚上常要去当地酒吧喝一杯,酒精助兴,两个人抱着在舞池里欢舞,旁若无人。啊,婕儿那个笨蛋,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妈妈!
  床上的妈妈看起来很陌生。一动不动躺了这么多天,不累吗?她记得自己问护士,妈妈会不会得褥疮,护士挥挥手,表示这问题不值得担心。不值得担心,因为妈妈就要死了。但是她担心,她担心妈妈越来越惨不忍睹。妈妈是多么爱美啊!
  “为什么要我看着你死?你这样不会太残忍?”
  每次相聚,都是游山玩水,妈妈永远是精力旺盛,不输年轻人。妈妈的心跟她共振,妈妈没有比她老,她没有比妈妈年轻。她不要,她不要看到妈妈现在这样!
  那年春天在京都,她們宿在本能寺边的旅馆,紧邻热闹的市场。她跟妈妈白天去哲学之道和银阁寺,看满树的樱花盛开似雪,傍晚从市场买来烤热的海苔饭团和清酒,晚上一起去旅馆的汤屋。她高挽头发,好整以暇坐在矮凳上把皮肤刷洗得白里透红,用脸盆接水浇身,然后婀娜走向温泉池。已经在水里的妈妈,看着她一寸寸没进水中说:你很美。
  这是女人对女人的赞美。看着妈妈的眼睛,她知道妈妈想要她这样饱满如水蜜桃的肉体。那时,妈妈已经六十几岁了。
  “你很美。”她对病床上枯槁的女人说,“你最美。”
  蒂蒂把靠墙的一张椅子拉到床边,一只手在被单下握住妈妈的手,那只手的触感没有变,就是妈妈的手,小时候她都是拉着这只手入睡的。她没有一刻怀疑过妈妈对她的爱,没有怀疑过妈妈希望她过不同的生活。她们都是潜伏者。但是,这个人要走了,世上再没有人能那么了解她、爱她。她没有家了。
  她另一只手拿起一本书。这是婕儿带来的。婕儿带来一个大包,里头有书、小靠枕、坚果和巧克力、盥洗用具,还有几包碗面。她什么都没准备。听到妈妈病危的消息时,她人在上海,就这么赶来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就这么上了台,没有剧本。现在她明白,这出不知何时完结的戏里,妈妈是观众,她们姊妹俩才是主角。
  她握着妈妈的手,眼睛盯着书页,努力读下一行字,一段话,一页,文字从书页上纷纷立起,上下跳动左右穿梭,魑魅魍魉,它们在赶路……浓雾中,她开车,妈妈在侧,她们在一条环山公路上,赶在天黑前要入住山顶的度假山庄。她打开强光雾灯,还是只能照到车前一米范围,之外便是巨大的森森黑影,前后都没有车,没有人,只有她跟妈妈,妈妈……突然手被捏了一下,她睁开眼睛。
  妈妈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拼命咽着口水,强忍不哭出声。她不愿妈妈听到。可是妈妈一定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悲伤,像浓雾般的悲伤。她向前,蹲下身,伏在妈妈身边。
  门开了,很轻的脚步声,悄悄来到她身后。她知道不是一进来就会打招呼的护士,不是婕儿,婕儿固执地守在门口,在妈妈的左侧,从不到她这一边来。是谁?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她肩头。她不愿抬头。如果是梦,她不愿醒。
  “蒂蒂?”
  她抬头,愣了几秒钟,“哦,乔安。”
  “蒂蒂阿姨,你还好吗?我妈呢?”
  “你妈,嗯,你妈出去好久了。”
  “我给你们带了换洗衣服,还有饼干和面纸。”
  乔安像婕儿那样细心,很会照顾人。她看着乔安,长得也像婕儿,尤其那双向上飞去的凤眼,跟……妈妈的一模一样。妈妈这双眼睛传给了婕儿,又传给乔安。而妈妈给她的呢?妈妈给她的这副狡黠贪玩的脾性,这样的细腰和长腿,永葆青春的心态,到她就终结了。这才是完完全全的终结!
  蒂蒂惊天动地的嚎哭,惊动了整层楼的护士和护工。几天下来,大家都熟悉了这对姊妹,一个总是悲悲戚戚,一个谈笑自若,现在她们在门口探看,以为趴在那里哭号的是另一个。但那个总是哭泣的此刻才赶来,嘴里慌乱地喊着:走了吗?她走了吗?没有人回答,只有摧心裂肝的哭泣,无所遮掩毫不害羞的哭泣,那只能是孩子在哭母亲。
  夕阳的金色余晖从百叶窗缝透进来,给这病房打了一点金光,婕儿第一次走到了那扇窗前,拉开百叶窗。窗外是个停车场,四周建筑物屋顶的烟囱在吐着白烟。这个时候,大半的车子开走了,她知道自己的那辆蓝色丰田还停在某个角落,还未获准离去,还没有。
  夜班护士来给妈妈防止肌肉癫痫的药,重注了吗啡,离开前把病床顶上那管刺眼的日光灯关了,只留门口洗手台的小黄灯,“你们好好休息吧。”护士掩上了门。听说这对姊妹就要精神崩溃了。   这光线柔和多了,蒂蒂躺平,毛毯拉到下巴,却没有如前几夜那样睡着。
  “喂,你下午跑去哪里了?”
  “我在休息室,坐在那里竟然睡着了,一直到……”
  “一直到我也发神经了!”蒂蒂自嘲,“都怪老妈。你说她怎么还不愿意走?”
  “舍不得我们吧。”
  “这样拖下去,我也差不多了。真的。”
  房间里只有妈妈,姊姊婕儿和妹妹蒂蒂,柔和的光线里,她们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密。这个空间也可以不在病房,这个空间可以是她们小时候的家。妈妈睡着了,她们醒着。
  “蒂蒂,你记得十八岁那时,妈妈给我们办的舞会?”
  “怎么不记得。她给我们亲手缝了舞裙,你的是白纱裙,我的是红色的小洋装。”
  “我的是粉红色的。”婕儿说,“那时候我最爱粉红色。”
  “我们应该是朋友里面第一个,也是唯一,在家里办舞会的吧?”
  “是啊,亏妈妈想得出来。”
  虽然来的大多是她们的朋友,可是妈妈喜欢一种剧场的仪式感,所以让她们先躲在一道临时搭起来的幕布后。“亲爱的朋友们,现在让我们欢迎最美丽的姊妹花:婕儿和蒂蒂!”她们两个从幕布后面钻出来,婕儿满面红云,蒂蒂做着鬼脸,然后她们拉起手来随着迪斯科的音乐扭动,舞会开始了!
  婕儿想起那时自己帮妈妈烤了很多巧克力小饼干,粉末调好一杯杯蔓越莓果冻在冰箱里冻着,把玻璃瓶里插好的黄玫瑰和蓝色勿忘我放在进门处的小桌上,小桌上方悬挂的镜子里,映出她红扑扑的脸。
  蒂蒂想起她那一身红洋装旋出裙花,吸引着强尼的眼睛。她帮忙调鸡尾酒,没有人知道十八岁是不是可以喝鸡尾酒,但妈妈双手一摊:没有酒就没有派对啊,女孩们!酒喝得有点多,她跟强尼竟然当众接起吻来。
  舞会结束前,妈妈又出了个主意,让她们各自表演一段舞蹈。蒂蒂抢先下场了,她活力四射在场里随兴摇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轮到婕儿时,人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事后问起,她说在洗手间。洗手间我找过了呀!蒂蒂戳穿她。
  “老妈后来总说,我亲爱的婕儿,你那支舞呢?”
  婕儿不做声。她想到当时自己慌张地躲进车库,层层累累漂亮的纱裙勾在了竹扫把上。很多时候她不愿在现场,不愿是主角。今天下午,她觉得所有力气都散尽了,再也无法面对病床上的妈妈。这功课实在是太难了!她躲到休息室,斜靠在沙发上,感到十分愤怒。是的,愤怒,这几天来,悲伤和愤怒交错充塞她的胸臆。为什么蒂蒂要那样玩世不恭,为什么在这么沉重的现实面前开玩笑?晚上睡得打呼,白天跟医生调情,还想唱歌跳舞?但她的愤怒不在蒂蒂,蒂蒂就是个没正经的疯子,她气的是妈妈。妈妈也可以这样。妈妈一直是独居的,她每个星期去探望,有一天撞见妈妈披着晨褛在暖房里,手里夹着一根烟。妈!你都几岁了,还生着病,怎么开始抽烟呢?她像面对青少年叛逆期的乔安般气急败坏。妈妈把烟灰抖到一个墨西哥蓝天骄阳的咖啡碟里,咧嘴一笑:我现在不抽什么时候抽呢?看看她的脸色,又说,我只是没有在你面前抽,你不是气管不好吗?妈妈那时已经非常消瘦了,葡萄紫的晨褛挂在身上,手揪着垂塌的领口,好像随时要呕吐。她拿这样的妈妈没办法呀!每当这个时候,她别过头去不看不听。这就是为什么她根本没告诉蒂蒂,妈妈的衣物里有那么一箱,里頭是诗集和一札情书。
  她抱住自己发胀的头,揉着太阳穴,就像妈妈以前会为她做的,就像她现在常为乔安做的,揉着揉着睡着了……这个睡眠是那么安宁,没有一丝杂质,就像回到了妈妈的子宫,以至于醒来后,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仿若时间被重置,一切重新来过。这个房间靠墙摆了个小书架,有图画书、心理学、室内设计、有机饮食,也有罗曼史小说,书架最上层立了一个拼图一块块拼出的地球,还有一只棕眼睛的玩具小熊。各种各样的人来过这个休息室吧,当他们的亲人垂死时,他们在这里发呆,找一本书转移注意力,或是偷偷哭泣。不管他们做什么,那一刻终会到来,亲人的,自己的,无所逃的死亡。冬天的太阳四点多就露出疲态,从大窗斜斜照进,落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光亮里有尘埃飞扬。她把脚往前探,进入那圈光亮。她心里柔软而安静,感觉妈妈就坐在身旁,在安慰她、原谅她、祝福她,这时,远处传来了哭声。
  “舞会,多少年前的事了?三十年?”
  “一辈子快过了呀!”蒂蒂感叹,“前几年你总说妈妈需要你,现在你可以出远门了吧,或许我们可以结伴旅行?”
  “再说吧。”婕儿想着去远方,有点不习惯。跨出家门前,还是先把封死的那个纸箱打开吧,试着读读妈妈的情书。“别说我,你呢?真的就一个人?”
  “看来也只能一个人。”
  “有空多回来吧。”
  蒂蒂没回答,起身,嘴里哼着什么曲子,伸展了一下身体,在病床和躺椅间的空隙轻轻摇摆。婕儿听那曲子很耳熟,在躺椅上也伸直了脚,绷紧脚背,宛如在空中踮起脚尖,轻点着打节拍,转头看妹妹,妹妹高举着手扭动腰肢,模样很滑稽。她站起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两手向前十指相向,踮起脚尖试图做个旋转,却摇摇晃晃往病床倒去,妹妹及时伸手挡住,两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就在这一刻,她们的妈妈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自问自答
   你怎么看女孩和女人?
  女孩和女人的分别,除了生理,还有心灵。母女是一对参照体,所有的女儿和母亲连在一起,就是女人生命的长河,给我们超出一己经验的宏观视野。
   这个故事是如何生成的?
  十月去美国探望母亲,回程接到约稿。不到一星期,母亲病危,我又赶赴美国。死别迫在眼前,一切都变得渺小无谓,我自问此时还写什么呢?然而,与此同时,写作者的观照却不稍停,在头顶三尺之上,悲悯又冷然地俯瞰。
   为什么以舞谢幕?
  母亲弥留期间,我一度把手放在她的额头,那一刻,我紧缩沉重的心突然轻松了,有如一朵花絮被风托起,自由自在飘在空中……那是神奇的意识交流,我感知母亲在告诉我:“要这样活着!”放下重荷,不要悲伤,让我们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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