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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事
要在人群中找到李曙韵很容易。一袭素袍,一双布履,清雅的神情似乎永远和旁人隔了一层,那么安静。
在北京的草场地艺术区,粉墙围起一个幽静的院落,正是李曙韵的“茶家十职”。这个 700平方米的茶事空间继承了宋代文化传统,也饱含着李曙韵的茶道创意。这些年,她从新加坡到台北,从台北到北京,流动的人生轨迹让她活出了禅意的人生。
1991年,高中毕业的李曙韵离开家乡,远赴台湾东海大学念书。随身带着她三件宝贝:一把朱泥壶、一包武夷山岩茶和四套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她读红楼读得早,小学三年级就在纳闷为什么贾母不喝六安茶,只喝老君茶。上世纪 90年代的台湾,校园文艺百花齐放,但来自新加坡的李曙韵比台湾文青更文青,简直像从琼瑶电视里走出来的,穿着一身浅蓝色布衣,提着篮子,在学校的凤凰树下喝茶、画画。
“去台湾之前,我对台湾的印象都来自三毛和琼瑶,误以为满街都是梳着发髻穿着旗袍的宋美龄,中文系里就皆是马褂蓝衫子的郑愁予。”李曙韵笑道。她喜欢宋美龄,眼前的她身姿优雅,气质不凡,看不出年纪,也的确像极了她口中的宋美龄。
李曙韵是泉州移民的第二代,从小接受良好的书画钢琴教育,也在父亲的熏陶下懂得了喝茶。她记得,每天父亲午睡过后,必定从保温篮子里拿出一把瓷壶,泡上浓郁的功夫茶。“那是父亲的专利,小孩子不许碰。”她18岁之前一直学习钢琴,被作为钢琴家培养,却最终被老师一句“你离开钢琴就没有了人生”激到,从此走上不同的人生。
决心放弃钢琴的那一天,李曙韵在钢琴老师的家门口放了一束玫瑰花和一封信,以示感恩和告别。这么戏剧化而文艺的行事风格,像极了台湾文艺片里的桥段。不愿意自己的人生被别人左右,这是她放弃钢琴的原因,也是她走上茶人这条路的开始。
这些年,她从新加坡到台北,再到北京,做过陶艺、珠宝设计、插花……却来来回回还是离不开茶,在台湾邂逅了现在的先生,也是出身茶艺世家。结婚后,李曙韵在台湾嘉义落脚,从开茶馆的夫家奶奶那里得到了一批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白瓷壶。茶壶,被继承下来了;茶事,在李曙韵手中继续。
初心
2004年,美国《Discovery Channel》赴台拍摄台湾文化,李曙韵开在台北的“人澹如菊茶书院”是受访对象之一。但看完摄制组的采访提纲,李曙韵坚决反对。在摄制组看来,茶和与基隆小吃皆为市井之物,“他们要把茶和基隆小吃放在一起。”
为了给茶正名,李曙韵自筹场地和表演经费,在台北剧场举办了首次剧场茶会。在她之前,台湾从未有茶人做过这样的尝试。
50盆鲜荷放置在剧场内,一匹纱幔作为背景从舞台顶端落下,所有茶人身着白色长袍,端坐在舞台上,一人一席。茶香清幽,琴声悠扬,白衣翩翩的茶人优雅事茶,充满剧场感的表演将茶艺上升到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亲历茶会的龙应台说,“我从来不知道有一群人,像张岱的笔记里写的那样,过着如此优雅的生活。”
只一次,李曙韵便成功了。《Discovery Channel》跟拍了三天三夜,最终将“人澹如菊茶书院”作为压轴题材,同林怀民的云门舞集一起放到了文化专题里。
2006年,李曙韵获得台北文化奖。此前获此殊荣的都是台湾艺术界的前辈大师,而那时她还不到 40岁。
李曙韵出名了,一举登上事业巅峰,拥有引人羡慕的光环和平淡安稳的婚姻,此时的她却迎来前所未有的苦闷,那段时间她常常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人也不见。少女时期钢琴老师的那句话如同魔咒一般再次响起,她似乎已经没有办法突破了,停止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另一方面,李曙韵的成功也招来大量的模仿之作,一时间台湾的很多茶人都开始效仿剧场茶事,争夺这个小小的市场,“本来应该因为一叶茶,把你的生命走得更宽阔,可是很多人却纠结在里头。”
于是,不惑之年的李曙韵离开台湾,离开充满光环的生活,离开茶,来到了北大攻读考古学硕士。在北京,为了维持生计,她在朋友的帮助下再次开设茶室“晚香书院”。楼下是茶室,楼上的小房间就是她的居所,每晚盘膝泡茶,读经抄经。成名的光环一度让她失去灵感不堪重负,简朴单纯的生活又让她找回了初心。
对镜
读李曙韵的《茶味的初相》,从雅致的文字里可以看出,她是个通过茶领略人生真实纯粹所在的真正茶人。
2013年 5月,在海拔 3800米的天宝台,李曙韵举办了一场高山茶会。夏天的香格里拉气候变幻不定,为了完美地现场呈现,李曙韵和她的团队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准备。茶会所有茶具都从台湾带来,伴奏的乐器则是为茶会量身定制。
当天,茶会开始前阴云密布,甚至连准备工作也一度因为天气恶劣而中断。但在茶会正式开始的那一刻,露台上方的天空突然放晴了,李曙韵的首次高山茶会在禅乐和柔和的阳光中拉开帷幕。尽管此后冰雹、烈日、风雨一一造访,不少观众中途离席,但在零落的人群中,李曙韵始终安静地品饮着手中的那盏茶。当冰雹砸下来,她干脆端起水晶钵,以冰雹煮水泡茶。对她来说,这是一场庄严的磨砺。
念佛、抄经、品茗、布衣,在大部分人看来,李曙韵像是个避世隐居的圣人,但李曙韵却完全不乐意被这么看待。她和普通女性一样喜欢看时尚杂志,吃肉,喝咖啡,不仅喝酒还酒量很好。“我非常享受喝酒,酒醒之后,对茶的敏感度和亲近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她来说,“酒就是我在茶上面的对镜。”
年轻时气盛,李曙韵曾给自己定下许多原则,例如“不美者死”,所有的东西,离开美都不行,因此不美的食物不吃,复杂的食物也不吃。也一度不屑那些不懂茶却喝茶的土豪,不愿意接待那些有钱却没文化的客人。如今她会说,“有钱人也有烦恼,也喝茶,人都是一样的。”
如今在北京,越来越多的人有幸喝到李曙韵的茶,而那些来自全世界的茶迷也会打探到此,寻得好茶一壶。随着在内地声名鹊起,李曙韵面临着更多的学术邀请和媒体曝光,但比起讲座、采访,李曙韵更希望让更多的人亲临茶会现场,感受茶的深与美,淡与静。
Bloom X李曙韵
Bloom:北京和台湾的茶事有什么差异?
李曙韵:北京和台湾太不同了。北方广大、干燥,天气严峻,北方人的豪爽也不同于南方人的秀气。说到底还是南北文化不同。我们这套方式其实是在潮州功夫茶的基础上,台湾把它演绎得很好。来到北方,我发现所有的杯子都应该放大,相对的,壶也要变大,所有器物都要变大,茶席的气度也要大一点。大山大水,这就是北方的文化。
Bloom:作为高手,泡茶有过失手的时候吗?
李曙韻:其实我常常会把茶泡失败,茶汤洒得满桌都是,但我不喜欢演练,也不喜欢过度流利的匠气。基本上有真性情的人都是有瑕疵、有癖好的,这样的人才可以交往。茶也是,甜甜不苦不涩的茶,我都不爱喝,因为没有个性。
Bloom:张岱有句名言,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李曙韵:我不想被规范成一个假道学家、假宗教家、假慈善家,更不想被认为茶人的面貌就该如此。我宁愿当一个真性情者。我希望别人说我是一个真实的茶人。
Bloom:对于像您这个年纪的盛年女性喝茶,您有什么建议?
李曙韵:我觉得绝大部分人都是有目的地去接近茶,比如想要认识茶,或认识如何泡茶,或想要家里有个气氛,把茶器摆美一点,或想有属于自己的茶室,甚至想要有一个社交话题。但不管什么样的方式,最后其实很容易透过日常的训练提醒自己,随时保持那份清净本身。在我看来,重要的就是一个“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