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承前辈 “真传”为贵
　　中国山水画艺术，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是一座无比丰富的艺术宝库，值得我们认真学习，认真探索，认真总结，以便继承与发展。我读书不多，学习不够，头发白了，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小学生。我有两方印章，文曰：“七十始知己无知”，“白发学童”，这不是谦词。真理是发展的，认识规律的过程是无穷尽的，这是说的学无止境，学到头发尽白，也还是一个小学生。这是学习的共性。但是，追求真理，探索规律的道路，因各人的条件不同而异。从大处看，往远处看，寻求真理，探索规律，殊途可以同归，这是学习的个性。共性讲的是学习态度，个性讲的是学习方法。
　　学习中国画的传统，贵在直接传授，所谓得其“真传”。但是也不可忽视间接传授，包括看原作，读原著，听人介绍历代画家的作品和创作经验等等。当然，间接传授比直接传授的效果差得多。大凡技艺上的事，往往非文字所能精确表达。你用二十万字，未必能教会人精通太极拳。文章写得再俏，也不能说透艺术技法的微妙。有机会见一些有成就的大师，看他们画画，亲聆指教，其收获不是读几十万字的文章所能代替。我跟齐白石、黄宾虹两位老师直接学习，所得教益，终生难忘。
　　我十三岁开始拜师学习中国画，也曾学过“四王”的山水画。后来跟一位法国老师学了两年西画，后来再学中国画。我们这一代人，造型能力还可以，甚至比前人强，可是，最大的弱点是笔墨功夫差。抗战胜利后，我接到两个聘书：一个是北京的，一个是杭州的。北京是文化古城，又有故宫收藏，还有齐白石和黄宾虹两位老师，结果我选定了北京的聘书。
　　当时我四十岁，我想，四十岁的人如果不直接向前辈艺术家学习，会犯历史性错误。现在许多前辈艺术家不在了，有些青黄不接。如不认真学习，不抓住接力棒，艺术传统就会中断。
　　我在齐白石老师家学画十年，主要学的创作态度和笔墨功夫。齐白石老师的创作态度非常严肃，从来不肯信笔涂抹。他作画笔力雄健，气势逼人，我们这一代人远不可及。齐白石老师在我眼前是一座艺术高山。
　　学会分析师长舍短
　　有些青年爱用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去要求古人的画。这是学习传统的最大障碍。有些青年看了古人的画觉得和自己的思想感情距离太远，接受不了；有的甚至用西洋画的技法和观点作为尺度，去要求中国古代画家的作品，只能得出全部否定的结论。过去学校挂着黄宾虹先生的画，一些人看不惯，有的甚至提出反对，说这种画有什么意思。其实，黄宾虹先生有很多的优点，足供我们学习和借鉴。但是，他的画意境比较旧，我们不能完全用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去要求他。学习传统，要有分析，要师长舍短。黄宾虹先生的画优点很多，整体感很强，层次很深厚，充分体现大自然多种物象的微妙复杂的关系，若即若离浑成一体。有的画远看草木葱茏茂密，山石重叠，近看一块石头也找不到。有的画充分表现了南方山水饱含水蒸气的浓郁气氛。在笔墨技巧上，他达到了很高的成就，这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学习古人也要分析，笔墨好的，就学笔墨；线条好的，就学线条。过去我曾做过这样的工作：订了些小本子，把古画中的树木、山石、人物分别临摹下来。意境好的，就记下整个构图；自己特别喜欢的，就临摹全幅。这对我的帮助很大。
　　不会分析，生搬硬套，认为古代的东西，外国的东西都是好的，拿来主义，那也不对。学习要善于分析，要反复检验哪些是好的，是有用的精华；哪些是不好的，是有害的糟粕。有人有好古癖，凡是古代的东西都是好的；凡是传统的东西，都是好的，一切都好。有人说只要学好传统，画现代题材也就没有问题。”这话不对。有人认为中国的东西不科学，外国的东西都科学，这是形而上学的观点，犯了绝对主义的错误。
　　取其精华 弃其糟粕
　　直接经验比间接经验更为重要。亲身感受强烈，才能有创造。因为，画画的目的是表现画家的亲身感受。从美术创作来说，前人怎能尽情说出今人的感受。鲁迅先生说过，旧形式不能适应新内容，必然有所增益，有所删除，有所变革。有人专以仿古为能事，没有自己的感受，自然就陷于公式化。这不是学习和继承历史遗产的正确态度。
　　中国画的糟粕，就是公式化。元代以后，公式化很可怕。很多山水画，一点感受也没有，脱离生活，脱离真实，成为没有生命的躯壳。明清两代很多画家脱离自己亲身感受，层峦叠嶂必仿黄公望；雨景山水必仿米元章；寒林平远必仿倪云林。王原祁线条的功力好得不得了，可是他的画一点意境也没有。
　　怎样抛弃公式化？办法就是到生活中去。自然界本身就是丰富多采的，变幻莫测的，它可以帮助我们克服公式化。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画影子？生活中如果有很多美丽的影子，为什么不可以表现？古人没有表现过的东西多得很。
　　当然，反对公式化并不是不要规律。公式化是规律的简单化，而任何艺术都是有它自己的规律。中国画的精华，我认为是它从来反对自然主义，既讲究规律又富有生命力。象范宽的《秋山行旅图》，就非常激动人心。齐白石之伟大处，就在于他有雄厚的传统基础，又有强烈的生活感受，他的画现代人都能接受，挂在现代建筑物里，使人感到很协调。
　　中国绘画艺术造诣很高，现在看来，也有缺点，有局限性，需要革新。明代以后，封建社会趋于没落，绘画艺术已经走了下坡路，脱离生活，创造力受到压抑，临摹仿古盛行，逐渐形成公式、八股，算来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有些画家看宋、元的画好，张嘴就讲宋、元，到了清代就更甚了。所谓“正统”派的画家“四王”，其中就有三王一王时敏、王鉴、王原祁一辈子基本上是临摹元代黄子久的作品；“四王”中的王石谷的学习范围稍广一些，也未脱开古人窠臼。当然，黄子久是元代有成就的大家。如果后世画家一辈子都在古人的圈子里打转，怎能发展绘画艺术。总之，清代画家，除少数例外，脱离生活的现象很严重，笔笔要讲来历，离开古人不敢着一笔，所以有骂他们“拘束如阶下囚”。清代绘画除了《行乐图》和一些肖像画，在山水画里看不见一个人是穿着清代服装的，岂不是怪事。当然，明清绘画，包括人物画，也有好的。画家中也有人倾向进步，反对死摹古人，主张革新，提倡“师造化”。石涛就是一位倡导和发挥个性的大师，又是歌颂创造的最有影响的代表人物。 　　尊重传统 勇于创新
　　古人对客观世界长期观察、分析、研究，已经发现了许多规律，给后人留下了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必须珍视，继承下来。但是客观事物的发展是无限的。人类文化只有几千年，若同宇宙纪年相比，不过是短暂的一瞬而已。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万年后回顾现在，后人将会认为我们的今天，还处于一个蒙昧的时代。事物发展永无止境，固步自封、骄傲自满是错误的；割断历史、凭空乱想，也是错误的。
　　中国画在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世界艺术宝库中放出奇异的光彩，这个评价是符合实际的。但是国画艺术的发展并没有到顶，还有许多规律，有待我们去发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我们认识真理开辟了道路，但不是真理的终结。我们应当运用这个观点指导我们解决中国画的创新问题。我们对待传统的正确态度，是尊重而不迷信。不能说中国画的艺术传统，已经到了顶点。我们要在传统的基础上不断探索新的规律。深入生活，勇于实践，是有所发现、大胆创新的前提。前人发现近处物体清晰，颜色深；远处物体模糊，颜色淡。这是在一般条件下的规律。我五十年代出去写生，在特定条件下，发现景物前面亮而淡，后面暗而深的情况。这同一般条件下景物近深、远淡的情况，正好相反。又如虚实关系：近景的树如若要与后边的景物离开，就必须留出空白，这是虚中见虚，是一个规律。我们走进一座密林，树隙的空间往往呈现黑色，同样感到虚空，这是实中见虚。这与虚中见虚正好相反。画水要光亮就必须空白。但是林荫下的小溪，黝黑而光亮，光亮得象宝石，象小儿的眼珠，这与前者正好相反。
　　传统要尊重，又要敢于突破。前人讲各种皴、擦、点、染、线描，都是规律的总结。但是，它同丰富多采的大自然相比，同无限丰富的现实生活相比，这些规律的发现和总结，又显得太少了。我们应当加深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不断发现新的规律，丰富前人总结的经验。
　　博览百家 后来居上
　　中国画有悠久的历史，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早在六朝的时侯，我国就有了独立的山水画，比西方独立的风景画约早一千年。东方绘画多受中国画的影响。日本东山魁夷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画家，他为人谦虚诚恳，在黄山见到我，说他的绘画接受了中国绘画和西洋绘画的影响。
　　中国古代绘画艺术有优秀的传统。线的表现力，笔墨的功夫，山水画构图的气魄，千岩万壑，重峦叠嶂，千里江山，万里长河，都可以进入一幅画面，为世界其他绘画艺术所少见。它反映了中华民族的伟大气魄。
　　艺术家是艺术规律的探索者。我国自古以来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历尽艰辛，探索了几千年，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构成了中国画的优秀传统。谁要是丢掉传统，谁就是最大的傻瓜。如果现代人抛弃科学遗产，不要原子能，而去重新发明蒸气机，那不是很可笑么？所谓创造就是发展。没有发展，哪有凭空的创造。从绘画史来看，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是很小的，把历史向前推动一点，那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前人的经验，必须学习，历史遗产必须继承。
　　黄宾虹老师对我讲，学画要多交朋友。交“朋友”首先要同古今名画交“朋友”。有一天，黄老叫我去看他的收藏。他的房子周围都是画，堆得满满的，留下的空间很小。墙上安一个小滑轮，一拉就把画挂上了。我在那里足足看了两天。他问我你看这些画如何？”我说看了黄老师的藏画，很多都不如您画得好。他说这些画都是我的‘朋友’，一个人交‘朋友’多，见识才广。别人有长处，我就努力吸收过来。我想，黄老讲的是博览百家，后来者居上的道理。
　　（本文选自王琢辑录《李可染画论》第二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