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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冬日,当大地慢慢冰冻的时候,山村也迎来了最闲适和静怡的日子。
黄土地里的麦苗被白雪覆盖,安然等待春暖花开。
院子周围土墙上的几蓬衰草顶着薄雪,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地抖动。正午时分,消融的积雪顺瓦片往下流,还没流落到地面,就在寒风里结成了冰凌。冰凌像晶莹剔透的利剑挂在屋檐边的瓦片上,阳光被冰凌切成一绺一绺的,热气全无。几只麻雀披着厚厚的袄,时飞时栖,“喳喳”低语,试图在雪地里找到充饥的食物。
二
爷爷坐在热烘烘的土炕上,炕头的火炉里炭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把爷爷的脸也映得红润起来。
火炉上罐罐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袅袅绕绕飘在小屋里。

我趴在爷爷旁边,爷爷用他粗糙有力的大手摸着我的头。这时候,我就会体会到,有种融入生命的温暖,那种温暖是任何人替代不了的。

这时候,爺爷会讲一些遥远古老的故事给我听。那故事,带着神奇的力量,伴着爷爷的声音,同屋里的热气一起荡漾。我沉浸在这样的故事里,想象着故事里的人,故事里的事。想象着自己是故事里的一部分,憧憬迷恋。
这样的故事爷爷永远都讲不完,就像他精心耕耘的土地。地里庄稼一茬接着一茬,收了再种,种了再长。
窗外依然很冷,在爷爷身旁却温暖如春,安心,踏实。此时,便有了一种虚幻的错觉,仿若这并不是冬天,冬天只是路过,不会影响窗内的流年。这样的时光,将会永恒,爷爷也会永恒。
在爷爷苍老温暖的声音里,我的思绪往往会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想着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慢慢的,思绪越来越模糊,直到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火炉依然很旺,我身上盖的是爷爷的粗布棉袄。
三
爷爷每天和泥土打交道。他的手像苍老的树皮,连指肚上都是一个一个皴口。皴口向两边撕扯,血从口子里渗出来,和着泥土结成硬块嵌在皴裂处,稍稍一动,血就流了出来。
偶而,爷爷会把猪油烤热消融,让消融成液态的猪油滴进皴口里。猪油滴进肉里的那一瞬间,能感觉到肉发出“嘶嘶”的声响。
幼小不懂事的我仰着着头问:“爷爷,疼不疼?”
爷爷用他布满裂口的手摸着我的头,疼爱地说:“不疼,不疼,猪油填了,皴口好得快,就不妨碍干活了。”
现在想起那样的画面,心里像针扎一样。哪里会有不疼的?他是忍着疼的。爷爷说不疼,是因为他知道再疼也得用双手撑起一个家,他更不想让幼小的我为他心疼。

四
不知愁滋味的年纪,天总是那么蓝,风总是那么轻,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馨香,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爷爷拉着我的手走在田间小路上,小路旁有小草,有小花,还有栖息在小花上的黄蝴蝶和白蝴蝶,不知名的虫儿在草里钻过来钻过去。我边走边摘野花,不一会儿,一束五颜六色的花就散着芬芳开在了我手上,摘了花还不够,仰着脸让爷爷把蝴蝶扑来趴到我手里的花上。爷爷用草帽扑,我钻草丛里追另一只还在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呼唤声和笑声洒满一路。
桃树上桃子熟了。爷爷用手捏一捏,摘下一颗又红又大的,用自己粗布衣裳擦得干干净净,递到我手上,“快吃,刚摘的桃子甜。”我接过桃子捧起来大口咬,桃汁顺嘴角流了出来。
树下有被风打落的桃子,爷爷捡起一个,擦也不擦就吃起来,他吃得真香啊!比我吃得还香。可他从来不让我吃掉在地上的桃子,他说:“爷爷肚子好,你还小,吃了会肚子疼的。”
五
农历二月,春天匆匆赶来。土地开始消融,村口的柳树也挂上了忽隐忽现的绿色。
这时,村里会来走村串巷的货郎。货郎挑着货郎担,担子两头是有透明玻璃盖的小木箱。箱子里装着村里人日常用的针头线脑、小镜子、小梳子,最多的是扎头发的彩色头绳。
吸引着我的是一种红色绸带,亮亮的,滑滑的,我曾偷偷摸过,像水一样柔软。
我们贪婪的目光货郎看在眼里,他先把担子平稳地放在村口显眼的地方,然后“啪”一声打开玻璃罩。装作不经意地在我们脸上瞟过来瞟过去。等我们的脸快贴到木箱上时,他就朝我们喊:“多漂亮啊,让你们家大人买一条吧。”
有的孩子风一样跑回家,又失望地回来了。生活拮据,哪里有闲钱买绸带呢。
我也往家跑,跑回家拉起爷爷往村口走,爷爷边走边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爷爷总是咳,有时候咳着咳着气就上不来了,憋得满脸通红。他说:“没事,爷爷抽旱烟呛得,少抽烟就好了。”
到了村口,爷爷看着木箱里的绸带,摸摸我的头发:“是好看,给我家妮儿买一条,等着,我去拿钱。”说这话的时候,爷爷像一个大富豪,咳嗽着回家拿钱去了。
很长时间,他手里捏着一毛钱走来,问货郎:“买一根红色绸带,搭上一根绿色头绳吧?”货郎瞪着爷爷,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爷爷把红色的绸带扎到我头发上。我一蹦一跳在村子的巷道里来回跑,手里牵着的绿色头绳随风飘动,犹如牵着一绺春天。惹得小伙伴们羡慕不已,爷爷脸上笑出了花儿,一迭声地喊:“妮儿,慢点跑,看脚下的雪水,可别摔倒了。”
六
我慢慢长大,爷爷渐渐老去。咳嗽一直让他备受折磨,清贫岁月里,爷爷怕花钱不去医院,咳急就吃几粒咳嗽片,自己扛着。
那年冬天,天气异常冷,雪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一点消融的迹象都没有。
爷爷病得很重,他躺在炕席上,变得那么瘦,那么小。咳嗽声在小屋里此起彼伏。除了咳嗽,爷爷一动不动,眼睛始终闭着。我在他耳边叫:“爷爷,你快坐起来吧!你坐起来就好了。”他微微睁开眼睛,很吃力地,边喘边说:“爷爷躺下缓着……缓好了给妮儿挣学费呢。”
然而,农历腊月二十八,一个漫天飞雪的夜晚,爷爷永远离开了我们。
七
30多年过去了,想起这些,我依然泪流满面。
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不会让爷爷把手用猪油烫得“滋滋”响。
一定不会让他忍着巨大的痛苦,咳到满脸通红。
一定把最好的桃子留给他吃。
然而,岁月如流水,一切都回不去了。时间不会因为你的遗憾而停留,更不会等到你觉得有能力尽孝的时候给你机会。
“子欲孝,亲尚在,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而我,只能在这纸上,用笔尖流淌的墨印诉说我的思念。
流年婉转,婉转流年,雪来雪去,思念不改。飞舞的雪花啊,请帮我带上这份思念吧。带去给天堂的爷爷,冬日严寒,让他穿暖点,别再冻了手,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