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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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坐在胭脂路维多利亚理发店对面的黄鹤茶馆里,一九四二年早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斜斜地照在脸上,萧敬文感觉有些刺痛。就好像那不是一束柔和的光,而是在湖南乡下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鬼见愁草,锯齿状的叶子能轻易划破人的肌肤。萧敬文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阔别十年的妻子柳蓝,更没想到妻子已经改嫁,在店里忙上忙下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宋连科。茶馆跑堂的伙计告诉他,对面那家夫妻店开了两年之久,在武昌颇有名气,不少达官贵人都到那里理发。
  萧敬文在远东旅社挣扎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教堂的赞美诗被潮湿的江风吹到耳边时,他才拿定主意怎么跟妻子见面,以及往后两人怎么相处。他用冷水洗了个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如同鬼魅。没错。他刚刚从铁磨地狱里逃出来,身上还残留着死人的气息。他出门走到街边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内,把一块银圆含在嘴里,然后拨通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电话。他假称自己是柳蓝的表弟萧三,刚到武昌,准备找份活儿干,约她半小时后在司门口的圣三一堂见面。
  柳蓝没有听出萧敬文的声音。那天,早春二月的雾气笼罩了整条胭脂路,四周影影绰绰有如梦幻。柳蓝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天,自己的潜伏和婚姻将会迎来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柳蓝心生疑窦,表弟一直在湖南醴陵乡下开染坊,怎么会突然跑到日本人占领的武汉来谋生?宋连科忙着给客人理发,脱不开身,他悄悄叮嘱柳蓝带上家伙以防万一。
  做礼拜的信徒如同早雾渐渐散去,空空荡荡的长椅上只坐着萧敬文一个人,手里捧着一本卷了毛边的《圣经》。前几天武汉三镇下了一场雪,教堂屋脊上的残雪反射着碎碎的银光,整个空气里荡漾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他身穿破旧的青色长衫,眼睛长久地凝视着墙上那个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萧敬文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很轻,而且有些迟疑,似乎在揣度他到底是什么人。十年前,她的脚步声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走路像一阵风,还挟带着好闻的雪花膏的气息。脚步声更近了,他又听见了拉枪栓的声音,尽管很细微,他甚至分辨出了是一把托卡列夫手枪,苏联造。他没有慌张,这种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他要是沉不住气,坟头早就长满了野草。
  柳蓝走到了萧敬文身边,尽管他半张脸都被厚厚的围巾遮盖,她还是从脸形和眼神认出他并非表弟萧三。她心中一惊,脚步没有停留,径直往前走,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握紧了手枪。萧敬文用力嗅了嗅,似乎在寻找那种久违的熟悉的香气,但很遗憾,他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枪油味。在柳蓝走到十字架下时,他开口了,宋太太,请留步。
  我们认识吗?柳蓝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她握枪的手沁出了汗珠。
  何止认识?同床共枕三载有余。萧敬文缓缓揭下围巾,露出捂得有些发热的脸。
  柳蓝回头看见了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顿时如遭电击。她和萧敬文青梅竹马,师范毕业后她在县立中学当国文教员,萧敬文在《渌江星报》做编辑。民国十八年(1929年)两人结婚,三年后,萧敬文辞职去汉口做药材买卖,结果一去不归,音信杳无。有人说他被土匪害了,也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另娶新欢。此刻,柳蓝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感,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死了。然后她的头微微上扬,望着穹顶上的镏金浮雕,控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还没到汉口,药材和盘缠都被土匪劫了,我没脸回乡。说完,萧敬文起身走到柳蓝跟前,仔细端详着这个曾经的枕边人。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当初那种小家碧玉式的青涩已荡然无存,如今就像一颗饱满的熟透的浆果,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气息。然而,品尝浆果的人却不是他。想到这里,萧敬文的胸腔里似乎钻进了一只耗子,堵得慌。
  那现在为什么来找我?柳蓝的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尖又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她补充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萧敬文看见了柳蓝的镂花耳坠,是他当年送她的定情之物。他说,他被土匪掳到山寨做了几年狗头军师,后来逃出来,在蒲圻乡下当私塾先生。东洋人打过来后,私塾开不下去了,流落到武昌,偶然经过胭脂路发现了她。他叹了口气,兵荒马乱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找你讨碗饭吃。
  萧敬文的眼神可怜巴巴的,柳蓝从没见过他有这种眼神。记忆中的他,总是意气风发激情燃烧的,似乎是整个世界的王者。
  我已经改嫁了,不要来纠缠我。柳蓝的话像一把刀戳在萧敬文的胸口,尽管她不忍心,但不得不这么做。
  我知道你有男人了,所以才冒充萧三约你在这里见面。我不怨你,这是命,我认命。对了,我可以给你们打下手,我爹就是剃头匠,我从小就会玩剃刀。萧敬文的语气很平静,你就当我是你表弟好了。
  你哪儿来哪儿去!柳蓝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给萧敬文,然后快步离开。
  我可以三年不要工钱,包吃包住就行!萧敬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就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在悲鸣。
  但柳蓝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礼拜堂,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没有马上回理发店,而是跑到江边失声痛哭。她等了十年之久的丈夫终于回来了,她却必须将他从身边驱离。她和宋连科都是中共特工,两人假扮夫妻在武汉秘密从事抗日工作。她怎么可能收留丈夫?连夫妻相认都不行!
  柳蓝的反应在萧敬文的意料之中。十年前,他辞掉报社工作,跟柳蓝说要去汉口做一笔稳赚不赔的药材买卖,实际上是去了上海,加入了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上海沦陷后,他率领軍统暗杀小组除掉了不少臭名昭著的汉奸和日酋。梅机关悬赏一万块大洋要他的人头,却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两个月前,他接到上司指令,去提篮桥监狱营救一位重要的女犯人。他带着手下冒充日本宪兵,将那位女犯人从监狱里提出。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女犯人得意忘形的神色引起了看守的警觉,仔细盘查后终于露馅,双方爆发了激战。死里逃生后,萧敬文才知道,那位女犯人只不过是国防部某位高官的情妇。为了掩护她脱身,他的手下全部阵亡。在日军的疯狂追捕下,萧敬文被迫离开上海南下,准备转道武汉回老家醴陵城休养一段时间,他也因此跟军统失去了联系,成了一只断线的纸鸢。   回武汉的轮船停靠鄂城县樊口码头时,上来五个日军便衣,对船上乘客展开了搜查。一开始萧敬文以为是针对自己的,他躲进底舱,做好了反击准备。搜查持续到半夜,当轮船行至黄石江面时,日军便衣抓住了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带入底舱审讯。
  日军便衣把一桶冰冷的江水浇在那个男人身上,威胁说,再不开口就把你扔进长江里喂鱼!
  在那个男人即将被塞入麻袋沉江时,他招供了,说自己是中共高级特工,前往武汉领导083号小组的反日斗争。这个小组有八个人,但他并没有见过,只知道每个成员的代号、掩护身份和在小组中扮演的角色。
  他还说,我的代号叫蝉。
  日军便衣狞笑道,你们都是可怜的蝉,大日本皇军才是无敌的螳螂。
  也许是这句话刺激了躲在暗处的萧敬文,一阵枪声过后,五名日军便衣倒在了污血中。萧敬文走到那个中年男人面前,目光阴冷,如同射进底舱的月光。
  那个涛声澎湃的晚上,萧敬文花了一个小时,从中年男人嘴里掏出了一些他想要知道的秘密,然后他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中年男人明白大限已至,他脸色苍白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从现在起,我就是蝉。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萧敬文的枪响了,中年男人眉心中弹。
  萧敬文剥下那件满是汗馊味的青色长衫,穿在身上,然后把六具尸体推入滚滚长江。接着,他趁着夜色跳入江中,泅渡上岸,从陆路抵达武汉这座有“东方芝加哥”之称的城市,开始了他冒险的替身生活。
  丈夫突然归来,让柳蓝意识到她和宋连科的潜伏面临极大威胁,她有种直觉,萧敬文不会就此罢休。她必须尽快向组织报告,以便采取对策。必要的时候,也许会采取非常手段。但上任组长老谭半个月之前牺牲,代号蝉的新任组长还没有履职,她不知道该向谁汇报。看来,只能先跟宋连科商量了。穿过户部巷时,一个报童递给她一张《大楚报》,说,太太,有位先生要我给您的。
  柳蓝打开报纸,报眉上有行柳体字:速打这个电话。后面附了四个阿拉伯数字,并且画了一只蝉。
  柳蓝惊喜不已,蝉出现了,而且应该就在她身边!她连忙找了座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此刻,就在两百米开外,一家俄国人开的咖啡馆内,萧敬文坐在前台边喝黑咖啡边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电话铃响了,他往嘴里塞了颗坚果,然后拿起话筒。
  对上接头暗号之后,柳蓝顾不上寒暄,迫不及待地把遇见丈夫的事报告给了蝉,请求指示。
  萧敬文这才知道柳蓝和宋连科是假夫妻,他的身上立即有了一种如同被阳光包裹的暖意。屋檐上的残雪,似乎刹那间化成了酝酿着无限生机的春水,《悲怆交响曲》似乎也没那么悲怆了,而是有了些许欢快的节奏。他假装想了想,然后说,你和老宋的婚姻有很多程序上的漏洞,也不符合湖南老家风俗,如果你丈夫胡搅蛮缠,你和老宋的身份很可能暴露。
  要不,再给他一笔钱,把他打发走。柳蓝说,实在不行,就把他送往根据地关起来。
  钱花完了,他也许还会再回武汉。他是无辜的,抓回根据地关押也不妥。萧敬文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说,不如……把他留下,控制起来。
  跟真丈夫和假丈夫生活在一起,太荒谬了,我做不到!柳蓝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江面上,那里依旧雾气弥漫,她完全没有想到蝉会给出这样的指示。
  服从命令!萧敬文的口吻不容商量,然后叮嘱道,你丈夫的身份要瞒着老宋,以免他尴尬。如果露出破绽,后果难料。
  阳光如血,日本宪兵又在疯狂搜捕抗日分子,柳蓝在呼啸的警笛声中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把自己跟蝉接上头的事告诉了宋连科,还说了蝉要他们收留她“表弟”的事。宋连科没有表示异议,他说理发店生意兴隆,忙不过来,一直不雇伙计也容易让人怀疑。
  当天下午,萧敬文又打来电话,是柳蓝接的。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要做得这么绝吗?
  柳蓝主动约了萧敬文见面,还是在圣三一堂。残雪消融,暗香浮动,她对萧敬文说,我可以留你在理发店干活儿,但你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我们以前是夫妻。
  放心,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保证都藏在肚子里,一个屁都不放。萧敬文自我解嘲道,我还不想戴这顶绿帽子呢!
  尽管是假结婚,妻子跟别的男人同居一个屋檐下,萧敬文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吃醋的。
  别怨我狠心,当年抛弃妻子的是你。柳蓝愤恨地说,虎子你也不能认!
  柳蓝说的虎子是她和萧敬文的亲生儿子。
  萧敬文是在柳蓝分娩前夕的那个春天离开醴陵城的,他跟柳蓝说,他辞职做买卖就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在报社当穷编辑,那点薪水只够糊口的,再添一口人,就更捉襟见肘了。但萧敬文不知道,那时柳蓝已经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虎子刚满月,柳蓝就带着他去了长沙,以开古董店为掩护,从事党的秘密工作。每次虎子问起爸爸去哪儿了,柳蓝就说在汉口做买卖。跟宋连科假结婚后,柳蓝骗虎子,说这就是他亲爹。
  虎子是不是我的骨肉还说不准呢。萧敬文故意很猥琐地说,我认他干吗?
  你就当他是野种吧,反正你也不配做他爹。柳蓝气血翻涌,但忍住了没有发作。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跟丈夫见面的情景,次次都是那样美好。他像阳光像闪电像诗歌猝不及防地奔向她,让她幸福得无以复加。但她从没有想到,他会以一个粗鄙的流浪汉的形象出现在她眼前。她坐到钢琴前,调匀呼吸,弹奏起了一首圣歌《奇异恩典》,温和柔婉的音乐弥漫开来,渐渐平息了她心中的悲憤。
  萧敬文用柳蓝给的钱去当铺买了几身旧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晚饭前就住进了维多利亚理发店。这是一栋带有浓郁汉派建筑风格的两层阁楼,柳蓝“一家人”住楼上,楼下除了理发厅,还有个储物间,萧敬文就蜗居在这个只够摆一张床铺的狭小空间里。第一次见到虎头虎脑的儿子时,萧敬文极力控制住狂乱如野马奔腾的情绪,让虎子叫他表舅。看见萧敬文遵守了承诺,柳蓝悬着的心这才落地,但同时心里涌起一阵悲哀,萧敬文似乎对亲生儿子没有什么感情,眼神像生铁一样没有任何温度。虎子认生,对这个凭空出现的“表舅”并无好感,瓮声瓮气地叫了声,就扭头上楼画门神去了。   萧敬文主动出门跟加藤次郎打招呼,加藤君,有一阵子没见到您了,还好吧?
  破事多,半夜把我叫醒,就为了找部电台。加藤打着哈欠,反日电台每个月都能找到一两部,这算什么新闻?
  您头发又长了,来来,去店里坐会儿,我给您理理发。萧敬文说,晚上剃头能交好运。
  加藤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好奇地问,萧君,还有这种事?
  头发是至阴之物,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最喜欢附在上面。半夜阴气最盛,邪祟更容易上身,这个时候要是剃掉头发,就能驱鬼辟邪,逢凶化吉。萧敬文边说边把加藤往店里拉,给他系上白色的围袍。
  看到这一幕,柳蓝和宋连科在楼上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萧敬文现在为什么还有心思给日本人剃头?
  您太太在武汉还习惯吧?萧敬文边给加藤剃头边说,她要是来烫发,我跟我表姐说一声,免费。
  她很喜欢吃这里的热干面和鸭脖子。加藤说,下次我一定带她来见识你的手艺。
  加藤君过奖了,给您太太效劳是我的荣幸。
  萧君,你不光会说话,还会做事,不会一直当伙计的。加藤笑着说,你迟早会当大掌柜。
  哟,加藤君,我要是当了掌柜,您就是报社的大老板了。
  加藤哈哈大笑起来,他说,等我当了报社老板,就请你去大日本帝国开理发店,金票美女大大的有。
  萧敬文喊表姐过来倒点热水,他要给加藤洗头。
  加藤已经被萧敬文服侍得昏昏欲睡了。
  趁柳蓝往铜洗脸盆里倒热水,萧敬文用醴陵土话低声对她说,格子间藏的东西不用担心,日本人的搜查我来应付。
  柳蓝有些惊讶,她不知道萧敬文怎么应付她和宋连科都应付不了的棘手局面,难道指望这个加藤吗?但此时,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萧敬文叫醒加藤,刚给他洗完头,日本宪兵就进来搜查了。楼上楼下搜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日本宪兵发现了上锁的格子间,要宋连科打开。萧敬文附在加藤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加藤起身用日语说,这是我朋友的店子,他是良民,我寄存了点私人物品在格子间,就不必搜了。
  宪兵队长说,加藤君,很抱歉,这是上峰的命令,每个地方都必须搜,我不能违抗。
  你们不是要找电台吗?我替你们进去找。加藤说,我不希望我的私人物品受到侵扰。
  宪兵队长说,我们必须亲自搜查。
  加藤发怒了,浑蛋,宫崎将军都给我面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他拿起理发店的电话,要我现在就跟宫崎将军请示吗?
  宪兵队长退让了,鞠躬说,不必了,那就有劳加藤君亲自搜一搜。
  萧敬文示意柳蓝把格子间的钥匙给他,然后陪加藤上楼,打开格子间的门。宪兵队长带着手下站在外面。柳蓝的手枪藏在一条毛巾下面,宋连科的右手插在裤兜里,握着一颗美制手雷,两人都很紧张,准备随机应变。
  进入格子間,萧敬文打开灯,从地上的一堆废旧书刊里翻出几本春宫画图册,递给加藤,他说,怕我表姐发现,我藏这里了,好不容易淘来的。
  在一次喝酒中,萧敬文得知加藤次郎有收藏春宫画的癖好,就去旧货市场上淘了几本,花了不少钱。
  加藤喜滋滋地翻着春宫画图册,连连说,不错,不错。
  萧敬文说,都是清版的,算古董了。
  萧君,你的够朋友!加藤拍了拍萧敬文的肩膀,回头我请你喝清酒。
  萧敬文打开一只樟木箱子,里面有床破棉絮,电台就藏在下面。他说,加藤君,您看,哪有什么电台?都是些破烂玩意儿,上面还有老鼠屎。
  加藤对找电台根本没兴趣,他敷衍了事地看了几眼,然后把几本春宫画图册塞在衣服里,走出了格子间,对宪兵队长说,查过了,没有电台。
  宪兵队长鞠躬道,打扰了。然后带着手下撤离了理发店。
  萧敬文附在加藤耳边,说,下次我给您弄点壮阳的酒,喝了保准销魂。
  加藤次郎朝萧敬文竖了竖大拇指,打着哈哈走了。
  宋连科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发现自己的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柳蓝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点点头,上了楼。柳蓝问萧敬文,刚才跟加藤在格子间里干什么。萧敬文把过程说了一遍。柳蓝大惊,问他什么时候进的格子间,怎么进去的。萧敬文装糊涂,说,就上个礼拜,门没锁,我就进去了,把春宫画藏里边了。
  你在里面看见什么了?柳蓝有些紧张。
  里面都是破烂儿,没什么呀。萧敬文说,我也没发现烟土,你们藏哪儿了?
  柳蓝只好说,藏棉絮底下了。
  这天晚上,柳蓝和宋连科再也没有睡着。宋连科说,他在格子间里的那床破棉絮上放了两根头发丝做记号,他刚才检查过了,头发丝的位置没有变,说明电台没有被发现。他还说,他记得每次从格子间出来都锁上了门。柳蓝说,你肯定忘锁了一次,不然老三怎么进得去?宋连科感叹,幸好没有把她这个表弟赶出理发店,关键时候帮了大忙。柳蓝更加佩服蝉的英明睿智了,觉得他有先见之明,事事都想得很周全。然而,柳蓝对萧敬文仍然没有好感,他不仅自己看那些下流玩意儿,还拿去讨好日本人,跟汉奸差不多了。
  更可气的是,格子间有抗日电台,是个无比神圣的地方,他竟然把那些脏东西藏在里面,这简直是对革命的亵渎!
  肆
  为了避免再次被日军侦测到无线电信号,遵照蝉的指示,宋连科尽量缩短每次发报的时间,并且开始移动发报。把电台装进皮箱,到汉口、汉阳和武昌别的街区,躲在旅馆里发报,发完后迅速撤离,让日军的侦测车根本来不及定位。日子就这样缓慢地流逝,就如同黄鹤楼下的悠悠长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危机四伏。转眼到了一九四三年夏天,柳蓝还是没有见过蝉,确切地说,是那位代号蝉的神秘上级。
  萧敬文跟胭脂路的街坊越来越熟了,给他做媒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柳蓝经常以表姐身份把媒人挡回去,说自己这个表弟终究是要回湖南老家的,他父母交代过了,要找个本地媳妇。对宋连科则说,老三吃喝嫖赌,娶谁谁倒了八辈子的霉,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儿是积德。   那天下午,宋连科去接虎子放学,萧敬文问柳蓝,你怎么老是把我的好事搅黄,你什么意思啊?
  柳蓝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怕你又惹一身杨梅大疮回来,祸害良家妇女,你不怕遭报应我怕,我还要在这里开店呢。萧敬文笑嘻嘻地说,反正我已经有儿子了,不急,多等几年,老牛吃嫩草也不错。柳蓝把一盆满是头油的脏水泼在他脚下,你什么时候改了这副臭德行,我一定亲手给你准备彩礼。
  只有柳蓝自己知道,她说的所有这些理由都是托词。但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阻止萧敬文相亲,对他明明厌恶至极,却就是不肯放手。这到底是种什么心理?她找不到答案。
  王寡妇请萧敬文去她家吃过一次饭,就在距维多利亚理发店两百米远的地方,也是一栋阁楼,楼下是裁缝店,楼上住家。那天,王寡妇和小芸不停地劝酒,喝的是自家酿的药酒,酒坛子里泡了条碗口粗的银环蛇。母女俩都挺能喝,一盘猪头肉还没吃完,萧敬文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地睡在王寡妇家床上,小芸一丝不挂地躺在身边,看着他傻笑。他吓得立马坐起来。颤声说,小芸,快,快把衣服穿上!
  小芸搂住他,娇滴滴地说,三哥,我是你的人了。
  萧敬文看见床单上有几滴血,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像炸了蜂窝。他挣脱小芸的手,飞快地穿好衣服,跳下床,就要溜走。但刚开门就被王寡妇给堵住了,她叉着腰说,怎么,穿上裤子就不认账了?
  我,我做什么了?萧敬文问,他脑子仍然昏昏沉沉,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小芸睡到一张床上的。
  公了还是私了?
  王姨,此话怎讲?
  公了就是报官,说你糟蹋良家妇女,准备挨枪子儿。王寡妇说,私了呢,就是娶了小芸,做我家上门女婿。
  萧敬文一时没有说话。王寡妇就打开门窗,朝外面大声哭喊起来。她的哭喊声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极富韵律,就像在萧敬文湖南老家盛行的哭丧歌。大意是老天不开眼,小芸这个没爹的黄花大闺女命苦,被人给欺负了,求四大金刚八方神仙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给她做主。
  王寡妇根本不怕家丑外扬丢人,反正小芸已经给她丢够了人,这次丢人说不定还能赚个大男人回来。
  当时正值午后,街坊大都在午睡,阳光白花花地照在这条寂静的小街上。王寡妇的哭喊宛若一声惊雷,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胭脂路的街坊就挤满了她家的小阁楼。柳蓝和宋连科也跑过来了,手里还拿着剃刀。
  然而,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萧敬文和小芸手牵着手站在了楼梯口,小芸已经穿戴整齐,娇羞地说,妈,我在听三哥讲《樊梨花大破金光阵》呢,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
  天热,我们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萧敬文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小芸,那是初恋男子注视情人的目光,带着火,带着电。他说,今晚我陪小芸去看绿牡丹挑大梁的《樊梨花大破金光阵》,唱的可比说的好听多了。
  王寡妇的脑子转得快,她一把抹掉鼻涕眼泪,哎呀,我真是眼瞎,原来是萧三在小芸屋里头呢,我还以为来了歹人。没事了,没事了,大伙都回了吧。
  萧敬文看到了柳蓝愤怒的眼神,她没说话,和宋连科转身走了。
  街坊都散了后,王寡妇笑呵呵地看着萧敬文,觉得他脑子灵光,确实是块当家的料,把小芸的终身托付给他,放心。
  王姨,中午喝的酒里泡了什么药?劲好大呀。萧敬文意味深长地说,这酒不能多喝,亏肾。
  王寡妇的脸色就变了,青一阵白一阵。
  萧敬文离开时,在王寡妇家门前发现了一堆鸡毛,还有一摊已经凝固的血,他记起中午并没有吃鸡肉,他就明白自己中了仙人跳。但他没有戳穿,这种鸡飞狗跳的人生是他掩护身份的最佳手段。他知道,中午的这幕闹剧在天黑前就能传遍半个武昌城。
  回到理发店,萧敬文头还有点疼,店里没有客人,他想睡会儿,刚躺下就被柳蓝拽了起来,她关上储物间的门,说,你跟小芸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什么事。蕭敬文打着酒嗝说,不就是男女间那点事嘛。
  柳蓝瞪着他,你说清楚点。
  我,我睡了她。
  柳蓝靠在门背上,支撑着自己虚软的身体,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拧到了一起,像团麻花,有种剧烈的绞疼。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个祸害!
  萧敬文点了一支烟,吞吐着烟圈,就许你睡男人,不许我睡女人,没天理呀。
  这是个死结,柳蓝无法跟他解释清楚,只好问,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要么娶小芸,要么你去警察局给我收尸。
  看来,要我给你准备彩礼了。
  不急,我跟王寡妇说了一年后再上门当女婿。
  她能同意?
  我说我一身杨梅大疮还没好利索,这病得养个一年半载。
  离开储物间的时候,柳蓝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她顶着明晃晃的太阳走在街上,神情有些恍惚,跟梦游一般。她从胭脂路走到戈甲营、马道门,又走到文华书院,然后坐在旁边的小教堂里。
  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小型的祷告会,有人在吟诵赞美诗,柳蓝感受着这种肃穆祥和的气氛。
  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柳蓝身边,递给她一本《圣经》,说,一位先生要我给你的。
  一位先生?他人呢?柳蓝疑惑地问,她早已忘了,在圣三一堂,这本起了毛边的《圣经》曾经握在萧敬文的手里。
  已经走了。中年女人说。
  柳蓝发现《圣经》里夹了一片法国梧桐树的叶子,她打开一看,树叶上画了一只蝉。她立即跳起来,往门口跑。跑出教堂时,眼前都是陌生的行人,她根本不知道哪个才是蝉。但她知道,蝉肯定来过。
  他跟上帝一样,无处不在!
  他在用这种特殊方式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要她冷静。
  她的心突然就安宁了,好像笼罩着一层神性的光辉。
  这年秋天,一个蝉鸣幽幽的深夜,华中局来电,有位代号河马的同志被捕,他是打入日本华中派遣军高层的翻译官,在窃取一份绝密名单时暴露。名单上的人都是日伪派遣到根据地的特务,危害甚大。河马被关押在汉口的陆军监狱,即将被处决。   河马属于026号小组,他被捕后,全组即刻进入休眠状态。
  柳蓝见过河马,有一次,026号小组的电台出了故障,有份紧急情报需要发出去,河马找到了维多利亚理发店。
  名单可能还在他身上。宋连科说,华中局要我们想办法接近他,拿到名单。
  我们有多少时间?柳蓝拉上窗帘,遮挡住路灯的光,抗日形势越来越紧张,深夜里每个游荡的人她都觉得可疑。
  三天!宋连科沮丧地说,三天后他就要上刑场了。
  柳蓝一愣。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宋连科倒了杯咖啡,加了块方糖,用勺子搅动着,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咖啡香。他说,日本陆军监狱守卫森严,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进入,除非我们自己被抓进去。
  柳蓝站在窗前,抱着胳膊,她问,是死命令吗?
  宋连科喝了口咖啡,说,上面要我们尽力而为,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
  第二天清晨,柳蓝把仙人掌摆在格子间的窗台上。跟蝉通电话时,她说,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要不要问问组里别的同志,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我现在就问。蝉说。
  十分钟后,蝉打电话来,说,他们都无能为力。
  那只能放弃了。柳蓝说,总不能武装劫狱吧?
  萧敬文站在粮道街的公用电话亭内,看着外面香樟树上跳跃的乌鸦,想了想,说,犯人总是要剃头的,你丈夫不是认识那个日本记者吗?
  柳蓝豁然开朗,等萧敬文买热干面回来后,她在饭桌上说,想多赚点钱给他准备彩礼,听说汉口陆军监狱里关了很多犯人,经常需要理发,要是能找那个加藤次郎疏通关系,把这个活儿包下来,是笔很大的收入。宋连科也说,老三,這笔外水全部存起来,我和你表姐分文不动,以后你娶小芸的时候都给你。
  萧敬文抹了抹满嘴的芝麻酱,说,我找加藤问问。
  当天中午,萧敬文请加藤次郎和他太太在武昌大中华酒楼吃了一顿全鱼宴,鲭鱼肚当、拔丝鱼片、茄汁鳜鱼、橘瓣鱼丸、母子大会……这桌饭花了五块银洋。当然,账单柳蓝给报销。
  当加藤知道萧敬文给犯人剃头是为了筹措彩礼钱时,他大笑,说,萧君,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对你们中国人来讲,是阴曹地府,进得去出不来。
  趁加藤太太去上厕所,萧敬文从怀里摸出一本春宫画图册放在加藤面前,乾隆版的,老百姓饭都吃不饱,卖不出好价钱,您倒腾到东洋,至少抵您半年薪水。
  加藤是个行家,一翻就知道货真价实,他当胸擂了萧敬文一拳,等我消息。
  河马上刑场的前一天,柳蓝把虎子托付给王寡妇照顾,她和萧敬文、宋连科由加藤亲自开车送进陆军监狱。狱警对他们进行了严格的检查,要不是加藤说情,剃刀差点被没收。这天,登记理发的犯人有六十个,三个人分头理发。都是理寸头,一个最多十分钟,费用由狱方支付。犯人头发里都是虱子,萧敬文故意叫苦不迭。柳蓝没有理会萧敬文的抱怨,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河马不在登记名单里,那就白忙活了。
  到下午三点多钟,蓬头垢面的河马才在牢房里看到了柳蓝和宋连科,立即明白了他们来监狱的用意。他大叫狱警,明天老子就上路了,走之前要理个发,清清爽爽地投胎。
  浑蛋!狱警踹了他一脚,再乱喊乱叫,今天就枪毙你!
  剃完头,我就招供。河马笑眯眯地说。
  狱警赶紧报告上司,很快,河马被允许剃头。他戴着手铐脚镣,走进临时开辟的理发室里,身边站着两名虎视眈眈的狱警,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
  柳蓝、宋连科和萧敬文都在理发室,分别给犯人理发,理完一个,狱警就押走一个。给河马剃头的是萧敬文,柳蓝就在旁边给一个女犯理发。她和河马不能在狱警眼皮底下谈论那份特务名单,她很着急,眼看河马就要剃完头发了,两人连一句交流都没有。
  萧敬文也没想到狱警的监视如此严密,就算河马身上藏有情报,也很难传递。
  河马不能确定萧敬文是自己的同志,他没见过,但这是最后的传递情报的机会,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说,我右耳朵里好像飞进了一只小虫子,你帮我掏掏。
  萧敬文看到了河马异样的眼色,他立即明白了,名单就在耳朵里。他用耳勺在河马的右耳里轻轻掏着,并故意用身体遮挡住狱警的视线。他掏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珠子,比绿豆大一点。他把珠子悄悄攥在手心,说,哎哟,老哥,你这半年都没掏耳朵了吧,耳屎都结成块了,硬得跟石头似的。河马冲他微微点头,说,是啊,现在舒坦了。
  柳蓝和宋连科都没有看到萧敬文的小动作,两人绝望地看着河马起身,准备离开理发室。突然,河马抢过萧敬文手中的剃刀,快速割断了一个狱警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日救亡必胜!河马大喊,他不想死在侵略者的刑场上,他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跟自己的同志诀别。
  另一个狱警慌忙冲河马开枪。又有几个狱警跑进来,纷纷朝河马开枪。河马当即被打成了蜂窝,倒在血泊中。柳蓝忍住泪,看着他眼睛里的亮光像燃尽的蜡烛,一点点暗淡下去,一抹笑容却凝固在他嘴边。萧敬文蹲在墙角,拼命地呕吐着,紧紧攥住手心里的那颗白色小珠子,像是要把它嵌进皮肉里。
  从监狱出来时已经天黑,三个人坐当天最后一班渡轮从汉口返回武昌。柳蓝站在空旷的甲板上,捂脸痛哭。宋连科站在她身边,神情黯然地说,可惜了,还是没拿到那份名单。
  萧敬文吹着《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口哨走过来,说,表姐,你怎么哭了?
  宋连科连忙说,她被吓到了,日本人杀中国人,可真狠。
  表姐夫,真是奇了怪了。萧敬文说,被杀的那个人耳朵里,掏出一个稀罕东西。
  萧敬文的手心里摊着一颗白色的小珠子,在月光下熠熠闪烁。
  柳蓝和宋连科的眼睛也随之闪起光来。
  柳蓝一把抓过那颗小珠子,说,当时你怎么没声张?
  牛有牛黄,狗有狗宝,都是值钱玩意儿。萧敬文故意装傻,我想这东西说不定也值钱,就没吭声。   宋连科拿起来看了看,不动声色地说,就是耳结石,我见得多了。
  说完,他手一挥,假装把珠子扔进了江中。
  萧敬文朝漆黑的江里啐了一口,悻悻地说,还以为是宝贝,攥了这么久,妈拉个巴子。
  伍
  一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柳蓝就剖开那颗白色珠子,其实是个蜡丸,里面藏了一张纸。宋连科用放大镜看到,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三十多个名字,这就是河马用生命换取的特务名单!当天晚上,宋连科就把这份名单发给了华中局。根据地保卫机关连夜行动,潜伏特务被一网打尽,083号小组再次获得嘉奖。
  隔日,在跟蝉通话时,柳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她在话筒里听见了他略显激动的声音:河马同志走得风光啊,三十多个狗特务给他陪葬,值了,真该喝一杯!
  她俏皮地说,我好想看见你醉倒的样子。
  他问,为什么?
  她笑着说,因为不管何时,你总是跟上帝一样清醒。这次要不是你出主意,我们连河马同志的面都见不着。
  萧敬文放下电话,买了瓶烧酒坐在蛇山上慢慢地喝了一个下午,耳边响彻这个秋天最后的蝉鸣。从这里可以看见日本人的军舰在长江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他想起了河马舍身传递情报的悲壮场面,想起了在他身边倒下的一个个同志。他还想起了青春年少时和柳蓝漫步在醴陵的古城墙上,想起了两人热血澎湃的理想,她要教育救国,他要当作家启蒙民智,但最后,他们都放下了笔杆子,拿起了枪杆子。往事如风,斜阳似血,他踉踉跄跄地下山,从忠孝门走回胭脂路,刚进理发店就吐了一地。
  柳蓝边拖地边骂,是不是又到哪个窑子里喝花酒去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萧敬文突然记起柳蓝在电话里说想看他醉酒后的样子,他不由苦笑。
  看到萧敬文烂醉如泥的丑态,柳蓝心里直叹气,他要是跟蝉一样,该多好。
  又是一年春天,屡遭失败的日军企图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扭转太平洋战场上的被动局面,豫湘桂战役爆发。九省通衢的武汉成了日军调动兵力和运输各种军需物资的枢纽。
  华中局得到情报,两天后,从郑州开来的一辆日本军列会临时停靠汉口站,补给后开往南边,上面都是毒气炮弹。宋连科说,上面指示我们炸毁这辆军列。
  柳蓝很愤怒,说,居然用这种灭绝人性的武器,鬼子的心比毒气炮弹还毒!
  宋连科擦着眼镜片,这也说明鬼子快完蛋了,在垂死挣扎。等抗战胜利后,我们……还能以夫妻相称吗?
  柳蓝明白他的意思,她想到再过几个月,萧敬文就要娶小芸了。王寡妇已经请长春观的道长算好了良辰吉日。
  她的心不由得痉挛了一下。
  宋连科重新戴上眼镜,热切地看着她,鬼子都快灭亡了,我对你的攻势,却看不到一丝胜利的曙光。你的城防,比鬼子的炮楼还难攻克呀。
  柳蓝避开他的视线,看着窗外落了一地的玉兰花,她说,你可以找个更好的,我还带着个拖油瓶。
  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宋连科把柳蓝的双肩掰过来,让她面向自己,我不觉得虎子是拖油瓶,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他也把我当亲爹,我和他感情很深。
  假扮夫妻这几年,柳蓝感觉宋连科对她和虎子都是真心实意的好,她也被深深感动过,可她还是不愿给他一个承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连科叹了口气,说,你表弟都要结婚了,我们之间,还这么生分。
  她的心又开始抽搐,说,不要提那个王八蛋!
  老三行为不检点,确实可恨,但我没想到你这么恨他。宋连科笑道,照理说,姐姐都是很宠溺弟弟的,你这样恨他,不像姐弟,倒像是……
  可能觉得不妥,宋连科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像什么?柳蓝问。
  宋连科还是说了,像夫妻。
  柳蓝一愣,然后掩饰说,我痛恨他,是恨铁不成钢。
  从柳蓝那里得知华中局的指示,萧敬文马上通知三名行动队员做好准备。刘硕说,他可以化装成扳道工,在军列上安放炸弹,但没有证件,很难蒙混进车站。另外,就算人能进去,炸弹也不好带进去,车站检查很严格。
  这天晚上,萧敬文在蛇山下的防空洞里约见了两位情报员,一个叫李枫,一个叫邹海鹏,黑暗中,三个人看不清彼此的脸。
  李枫说,军列停靠那天,汉口火车站一定高度戒备,伪造扳道工证件可能行不通,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
  萧敬文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说,那就制造事端浑水摸鱼。
  邹海鹏说,我认识一个外号叫豹哥的地头蛇,汉口火车站一带是他的地盘。
  从防空洞出来,萧敬文以蝉的身份给柳蓝打电话,要她准备一些长头发。柳蓝说店里有不少,都是一些剪掉的长辫子,留着卖钱的。萧敬文又把计划步骤告诉刘硕和另外两名行动队员,要他们做好相应准备。
  萧敬文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时已是深夜。柳蓝下楼审视着他,问他又到哪儿野去了。他说去吃了个夜宵。柳蓝叮嘱他,这两天千万别把店里的长辫子卖给收破烂儿的了,后天她要带上去汉口火车站收购长头发,顺便给候车的旅客剃头。
  萧敬文故意说,为了挣几个钱,跑那么远,至于吗?
  你以为我愿意呢。柳蓝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为了给你准备彩礼!
  想起小芸,萧敬文的头都大了。自从去年夏天两人在一张床上睡过后,小芸隔三岔五地来找他,给他洗衣服,送好吃的。有时什么都不做,就安静地坐在门槛上看他给顾客理发,或者咿咿呀呀地唱汉剧给他听。她的脑膜炎后遗症似乎好了许多,很少疯疯癫癫了。王寡妇为此开心不已,经常当着街坊的面说,男人得了疑難杂症要冲喜,女人也一样,同房包治百病。
  萧敬文带小芸去阅马场的华泰剧场看过几次汉剧,她特别喜欢看才子佳人的戏,看到伤心动情处还会抱着萧敬文嘤嘤地哭,她身上总有股雪花膏的香气,跟柳蓝当年一样。
  那次小芸裸身躺在旁边,萧敬文发现她并不是他说的那般胸平臀瘦,而是该大的地方大,该肥的地方肥。只是平常不会穿戴打扮,埋没了好身材。   萧敬文没打算真的跟小芸结婚,但婚期越来越近,他还没想好怎么搪塞。
  行动那天,柳蓝本来没打算带萧敬文去冒险。但蝉指示说,老板和老板娘都出门做剃头生意,伙计却不去,别人会觉得蹊跷。柳蓝只好让萧敬文挑着理发的行头,跟在宋连科后面。她胳膊上挽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好几条粗大油亮的长辫子,底下藏着三名行动队员需要的家伙,包括一颗定时炸弹。
  邹海鹏已经打点好豹哥,让萧敬文三人在候车厅找了个角落摆摊理发,柳蓝提着篮子在旁边吆喝,高价收购长头发。在进站口遇到宪兵搜查,柳蓝说长辫子上都是虱子,宪兵就没有动手搜查篮子。身穿扳道工制服的刘硕和两名行动队员相继进入候车室,悄悄地从柳蓝的篮子里取走家伙。
  运输毒气炮弹的军列已经进站,正在进行补给,站台被宪兵严密封锁,所有旅客都不能进入,工作人员也必须核验证件才能进站台。
  一名行动队员突然朝天花板开枪,候车室里的旅客顿时骚动起来。柳蓝和宋连科收拾起理发的行头,跟着人流往外逃。站台上的部分宪兵跑过来,另外一名行动队员扔了颗烟幕弹,刘硕趁乱混入站台。
  萧敬文在浓烟中用剃刀杀死一个宪兵,把尸体拖到厕所,扒下军服,穿在自己身上。他贴上人丹胡,简单化装了一下,然后冒充宪兵,大摇大摆地进入站台。
  刘硕在军列上安放定时炸弹时,被宪兵发现,双方发生了枪战。萧敬文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他假意拆除炸弹,骗过押车的日军,把炸弹藏在军列上一个更隐蔽的角落,然后他又加入了追捕抗日分子的行列,并最终亲手“抓捕”了刘硕。他主动押解刘硕去宪兵队,却在出站口悄悄把他放了。
  刘硕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萧敬文微笑着说,我是蝉。
  先期跑出候车室的柳蓝发现萧敬文没有跟上来,她慌了,转身就要去找,但被宋连科一把拉住了,说,你不能去,那里都是宪兵,太危险了!
  是我们带他来的,不能把他落下,要回家就一起回家!柳蓝说。她挣脱宋连科的手臂,撒腿往候车室跑,宋连科只好跟在她后面。两人先是碰到了刘硕,他说看见了蝉。要不是蝉暗中相助,这次行动就失败了。
  看见我表弟了吗?柳蓝问,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蝉了。
  没有。刘硕摇头,他说候车室已经被宪兵封锁,进不去了。
  宋连科说,你已经暴露了,赶紧回去,我和柳蓝再找找。
  刘硕点点头,走了。柳蓝和宋连科继续在火车站周边寻找萧敬文,柳蓝急得快哭了。已脱掉宪兵制服的萧敬文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他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说自己混乱中跑散了。就在那一刻,柳蓝发现,自己的心里还是在乎他的。
  那辆日本军列行驶到郊外时发生了剧烈爆炸。在汉口返回武昌的渡轮上,柳蓝和宋连科听到爆炸声,也看到了南边腾空而起的蘑菇云,两人激动万分。
  这次多亏了蝉。柳蓝站在船尾,吹着充满鱼腥味的江风,由衷地说,每次行动他才是主角,我们不过是跑龙套的。
  真是一只神奇的蝉啊!宋连科感叹道。
  柳蓝说,我真想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像关云长还是像岳武穆。听他的声音,应该不太老,有可能长得像小罗成。
  宋連科提醒说,别忘了,我们有纪律,不能太好奇了。
  明白,我只是说说而已。柳蓝看着两岸璀璨的灯火,心有余悸地说,对了,下次行动不能再带上老三了,他已经受了几次惊吓了。
  是不能带他了,不然,我们的身份迟早会被他知道。
  完全有可能,这家伙鬼精鬼精的。
  宋连科突发奇想,说,能不能让他主动为我们做事?
  你想让他成为我们的同志?柳蓝靠在一个救生圈上,吃惊地看着宋连科,说,这怎么可能?
  不能太绝对了。宋连科说,人总是会成长的。
  透过船舱窗口,柳蓝看见萧敬文和几个乘客在吆五喝六地玩牌九赌钱。
  她冷笑一声,我宁愿相信驴子会上树。
  陆
  柳蓝又坐在了文华书院旁边的小教堂里,捧着那本起了毛边的《圣经》,在赞美诗和淡淡的三色堇香气中想那个男人。他接管083号小组以来,每次行动都那么完美。也许是被他干练的作风和人格魅力所打动,也许是被他的神秘所吸引,她对他竟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感情,不完全是同志间的关切,似乎有男女之情在里面。她很难形容这种感觉,这是在宋连科身上体验不到的。
  她渴望在这里再次遇见他,只要被他远远地看一眼,哪怕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她也觉得甜蜜。但走出教堂时,她遇见的是萧敬文。她脸上那种少女的柔光一下子收敛了,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萧敬文笑着说,领唱赞美诗的女人很漂亮,哦,就是穿暗绿色旗袍的那个,奶子像刚出笼的大肉包子。
  柳蓝凝视着教堂屋顶上的十字架,鄙夷地说,你来这种地方是亵渎上帝。
  看看又不犯法,美需要欣赏嘛。萧敬文的目光落在柳蓝手中拿的那本《圣经》上,问道,这上面写的你都信吗?
  柳蓝懒得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她往理发店方向走,他跟她一起走在暮春温暖的阳光里。她问,店里生意不忙?
  他说,就一个老头子,你男人在给他掏耳朵。
  柳蓝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和萧敬文经常走在醴陵师范的校园中,一起讨论普希金的诗歌和鲁迅的杂文。两人都是学校创造社的成员,出墙报、上街演讲、下农村考察,那是一段多么美好无邪的时光啊。那时的萧敬文就跟现在的蝉一样,是她心目中的神,充满领袖气质,做什么都是那么优秀。
  经过花园山时,柳蓝又想起了那天宋连科在渡轮上跟她说过的话。她看着满山怒放的金盏菊,黄灿灿的,像一盏盏小灯笼。她说,我们去山上走走吧。
  两人沿着台阶上山,他走前面她走后面,走到陡峭处时,她希望他拉她一把,但他没有,连头都没有回。她问,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吗?
  萧敬文这才回头看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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