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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一次博弈
一个人在自己的身体里摆开棋局。一个人同时被自己暗杀。
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但肚子烂了还会剩下牙齿。这可以让你正确评估一小块骨头的价值和硬度,从而开始变得蔑视自己和肉体。
我从一只苍蝇的飞行高度上推断人类哲学的虚伪。我假装和大家一起厌恶苍蝇,但我心里依然对它悄悄地赞美,包括被它传播到一定层次的疾病;高度,意味着厚颜无耻,同时也意味着被人担心和敬畏。
我们偶然来到这个社会,用喜怒哀乐消遣我们所遇到的事情,用七情六欲对付我们所钟情的男女;得意者当官,失意者出家,伤心者病死。流浪者隐匿,学会写诗的人痴痴傻傻,患了精神病的大都是家学深厚的艺术家。许多人连生活都没弄懂,就恬不知耻地死了,像梦游的人,抱着一团巨大的棉花,终生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它放下。
这个时候,我就想:身体和灵魂到底谁更大些?这个问题搅扰得我彻夜不安,那些疯疯癫癫的身影是灵魂的庙堂和家吗?其实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和瘠薄啊,一张纸也可以把它的脖颈割裂,一片樹叶也可以把它的头顶砸破。一副身体或者就是一个假人的宝座,用风声可以把它掀翻,用雨水可以把它浸塌,用情歌也可以把它焚毁;上帝啊,是谁在我们的灵魂以外涂了这层四面漏风的泥巴?{
那么,如果我们抛弃了这副身体呢,对于灵魂来说,它的损失是不是更大?人一旦离开了身体,我们是不是突然就改变了过去的想法?那么我们现在试着原谅自己的身体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时光吧,试着疏远它,淡忘它;如果我们一旦不再依附身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灵魂是不是因此而变得更加明亮或喜气洋洋?如果死亡是一所教室,谁能在其中把生命的真谛坦然地告诉那些茫然的生者和死者?像教育一群懵懂的学生一样。
其实从来就没有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因为重新回到身体而被自己吓得昏死过去。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总是长吁一口气,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像又一次回到树荫下纳凉的人,幸福地眯起眼睛。
夜游者
如果我们一直把一个素食主义者的胆结石当成佛舍利,那么肯定是我们的信仰出了问题。
大地的屋顶上,亡灵夜夜在飞。只有人浑然不知,人在梦中思考和睡觉。人在梦中不加思索地说:“我们这一世啊,从来没有人照应!”,暗夜里有多少双耳朵听见了这话,有多少双眼睛看清了你的底细,又有多少颗心在沉默?
痛苦已经形成。痛苦像铜号再次吹响:城市在半夜突然断裂,动物园和学校一起下沉。孩子在废墟里惊叫。未诞生的儿女通过母亲的嘴在大声祈祷。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风吹雨打的生活,我哭着喊:这是敲诈,是谁诱导了那些纯洁的死者?
但夜晚再深,也从不把死亡的秘密埋没。豹子滑下山坡的时候,在河边碰见赤裸的百兽和水面上迷路的幽灵,豹子首先用脏衣裙把自己的身体裹起来,然后说:黑夜宜于忧伤,但不暴露道德。死亡的身影恰好可以把每一片荫翳利用起来,但它们从不利用坟茔。而那些贫穷的死者却围成一圈,等着一块乌云刮到头顶。
我知道他们就在空无一人的月光下,他们捏着道德的秘诀,像水晶一样安静。那安静深如天堂的花园,可以让人死于其中。所以我从不在深夜一个人到大街上游荡,我怕遇到梦游者的纠缠,而被变成另一个梦游者。
除开都城以外,城市索性就用树叶建造吧,甚至教堂和乡村;这样一来,让一阵风就可以轻易掀开生活的屋顶。我们只把豹子的家安于山涧,让熊猫的家安于风景,让老鼠背着它的家四处逃生。我们已经习惯了风吹雨打,我们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一只乌鸦背负着黄昏飞进深夜。一只乌鸦傲慢的叫声胜过一百只猫头鹰。
我在半夜打开窗子,空出座位,用一杯酒邀请黑暗中的人。我说:“幸福是一场运动,她的价值需要被重估。”黑暗中没有人回应。此时,我发现,我的心与黑暗的夜色相等,而我的双肩松弛下来,是不是得到了安抚?像贴着墙根逃命的小偷,侥幸和苟且也会被当作快乐的人生。
那么,如果一天即一生,我耻辱的生活还要被复制多久?
蝙蝠飞过去。蝙蝠已经适应了群星之间寒冷的风声。蝙蝠带着我,把暗中的闪电向树梢上移动。而树梢上除了猫头鹰,还将蹲着谁的身影?
乌鸦和鹰的形而上意义
乌鸦从我头顶飞过,乌鸦的影子便由我构成。
鹰同时从乌鸦的头顶飞过,乌鸦也成了鹰身体中的一部分。
而鹰属于天空,天空是宇宙的一角,天空在理论上是永恒的。像鸟的灵魂(包括乌鸦和鹰),飞翔是必然和本性。而它们的灵魂必须由身体构成,就像飞翔必须由风中的精灵所驱动。而对我来说,一颗苦恼的心永远属于尘世,永远保留对肉体的错误和真情,保留对普通生活的执迷,以拴住一双缥缈的眼睛不至于过分缥缈,或陷于缥缈之中的动机不过早暴露出一颗功利不逊之心。
乌鸦是一团黑暗的光影,乌鸦一飞就生风,不飞就失真;刷一点白漆它是喜鹊;刷一点红漆它是丹顶鹤;再刷一身黑漆,它就是一个窟窿;它喜欢出没于黄昏,以混淆那些理性的甄别和过分认真的注目;这样的想法是一只乌鸦还是一群乌鸦区别不大,就像它们落脚于猪身上还是落脚于谚语中区别不大一样;它们共用了同一份荣誉和名声。
而鹰则坐在山顶或云端,属于高瞻远瞩并握有真理的一类;它把更多的影子在尘世上追入绝境,它把最少的影子带上天空;使天空变得遥远而深邃,像亡灵的汇聚之地,扩大了闪电、低唳、羽毛和雷声的蓝色背景,扩大了我的忧郁和想象力,扩大了我对灵魂和天空的敬畏之心,同时也增加了我对夜晚和星辰的恐惧。
由城市生活想象瓜田李下
当一座城市开阔得像一片田野,我不能在街头游荡;当一片田野缩小如一片蛛网,我只能在其中疲于奔忙;当城里的电子眼都打开的时候,我如芒在背无处躲藏;当田野中的稻草人竖起来,我一头栽进土里摔断了身体和翅膀。
这是一个如此和谐又让人疑窦丛生的时代,虽然我四肢温暖满面红光却心如盗贼,我最起码的品质令人生疑,大地已经不再相信它怀里的每一个人;任何一个求援者都满怀疑问;任何一次帮助都可能是别有用心;任何一次施舍都像赎罪而任何一次取得都比抢劫恶劣十分。 而半夜的敲门声则必须被拒绝,厄运是顺势而为,好事则必定是陷阱。天上只下冰雹從来不掉馅饼,地上只长五谷从来不会芝麻开门;在楼头赏月,但不能翻越城墙,在公园里睡着的人,必须捏紧身份证,以便洗清梦中的误会和嫌疑;在商场买食品,尽量少说话,减少嘴巴蠕动,以免疑心偷吃;跟小贩交易则必须大声争辩,底气十足,以免被怀疑使用假币;在家里需要走猫步,需要优雅得慢条斯理,才能取悦自己和邻居;把一个跌倒在地的人扶起之前,必须先找到他自己跌倒的证据,如果他昏迷不醒或已经半死,你必须袖手旁观,以免惹是生非。
看见小偷把手伸向钱包,你必须把脸扭到别处;如果小偷喜欢我的钱包,我就要考虑是否笑嘻嘻当面奉送,而不必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当城市管理者以一个执法者的名义掀翻路旁的摊贩,我正和成千上万幸灾乐祸的旁观者站在一起,大声鼓励一个讨薪者从楼顶上跳下去……
一个事事需要证明自己的社会,只能让摄像头来放大和审视道德的细节和回忆。虽然瓜田李下是小事,但瓜田李下同时又是大事。所以我只想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都不去,即使像饿死在草莽里的盗贼,即使暴尸荒野,还依然有侠义的气节和美德,还依然有风中的骨头和一颗迷茫的心是属于自己的。
生殖力就是生命力
这个问题因过分暧昧难解而令人着迷。忒瑞西阿斯打死了一条交配中的母蛇而变身为娼妓,要遭受七年厄运,这说明再强大的预知力,也不能成为窥探别人隐私的理由,由此异性之间的欢爱就被上帝保护下来,成为两人世界的绝对秘密,而不必再引为公众话题。
上帝在先于人类认识男女问题之前,就埋下了风流的种子,他在强娶美女赫拉的时候,用三百年的时间在杜鹃山上,安排了一个新婚之夜,并且还化身为雾,把人间的美女也抱在自己的怀里,弄得尘世中众多女人大呼小叫,惹得赫拉萌生醋意,由此开始,上帝强悍的生殖之力就具有了普遍的象征意义,而人间也开始春心荡漾、激情四溢。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说:女神乌玛和湿婆结婚,一次交媾就达百年之久,不但生下了草木青山,还生下了六万个儿子,连诸神都恐惧他的生殖能力,诸神就恳求湿婆把他的精液倾泻到大地上去,由此有了喜马拉雅山雪白的崇山峻岭;湿婆骄傲地宣布“我是一切液体中的美味,我在日光里也在月光里,一切众生的品质,忏悔者的默想,光中之光,人性的美和火焰的香,都从我这里出来”。
生殖之力强大到令人迷惑,令人热血沸腾,惶恐不安又紧张羞愧;女娲和素女教黄帝房中术的时候,竟然历练到让他夜御三百女;看来中国古人的生殖魅力,远比西方众神更有颠覆之力,只是东方西方,虽不同文同种,却能同体同性,这点显见是公平的;在生殖能力方面,上帝似乎更青睐男人,而女人则显然过于羞涩和被动;这在人类之初,似乎就有人在这方面动了手脚,我甚至怀疑在男人女人的身体之中,已经被上帝下了蛊,或种下了至今仍然不为人类所知的其他秘密。
几乎是从伊甸园开始,有一种诱惑虽然被半遮半掩,但纸仍然不能包住火,人类为情欲付出了代价,也尝到了其中的甜头,更何况它还兼有传宗接代、延续生命的美名。所以,以性为驱动的生殖活动也就更加顺其自然了,自此生殖力冠冕堂皇地变种为生命力,只是男女的分工稍有差异而已;女人一月排卵一次,所以女人抱一守一,执着而专注,男人一天生精无数,所以男人泛滥恢宏,虽博大却爱枉顾左右;正像母鸡下蛋却不好意思。公鸡不下蛋却偏爱大喊大叫而毫不脸红一样;这似乎颇像黄帝与歧伯所谈论的中医里的养生化育理论。
生殖力至此开始真正决定和昭示着生命的辉煌和斑斑劣迹。
一个男人放下种子在子宫里,母亲的本源接受了这种传递,然后生命开始起步;一个孩子由此具备了雏形,随后母亲不断给予他知觉和运动,给他健康的启发和借助隐蔽方式不断成长的能力;给他语言、音乐和记忆中一切所需遗传的天赋和本领;生命需要激情,生殖需要爱欲。不如此人类何以快乐传承?人间何以生命葱茏?虽然追欢逐爱的游戏一直为上帝所偏爱,但这毕竟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上帝一身能打几颗钉?所以他忍痛割爱,分一杯羹下来给众生,让人世间也多了些男欢女爱,多了些流光溢彩的趣闻和性情。
从此,孵卵以生鱼鸟虫蛇,落胎而生人畜龙鳞,羽化而飞升百虫,乱想呼唤而生鬼怪精灵,无想沉默而生土木金石;此皆日月精华父精母血所设生殖之道统也!可见欲望男女,命悬香火,情系本性;如淫恶则属必然,属前缘已定之列;如爱情则属偶然,为一见钟情所不齿;而老死不相往来者,必是一千年前埋伏在路口的两个克星(这两个怀抱炸药包的冤家或是一千年前的移情别恋者,所以今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嘻嘻);而无欲则刚,如千仞之壁立者,那是说的悬崖、木头、柳下惠之流故意作秀装酷的伪君子,及其所创设的伪道学,其实不值一提。
贪欢纵欲,挥霍性情,则是另一类顽症。所以人类有先知有预警,提前设置了秩序、道德、纲常、婚姻、伦理等框框予以约束和界定,这是博爱而自觉吗?(我迷惑,这是谁教的!)由此生殖被崇拜,阳具成图腾,乾坤生万象,阴阳自平衡。所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不息恨不止,人类才能激起互相追逐和爱恋的愿望;才能互相守持,日久生情;才能延续着生生不息的脆弱而绝望的生命;所以迎面而来的那些男男女女,他(她)们与我与你将有着怎样的孽缘与恩仇?又将有着怎样的苦厄与艳遇?这都是我们今生无可避免的秘密。
死者和生者的秘密
死者和生者对立。死者由于接受了死亡而去向不明。
死者不在他们的旧居(曾经的生活之地),也不在他们的新居(现在的葬身之地)。死者通过巫祝者和梦,告诉我们另一种生活和身份的存在。他们重新适应了新的城市和旷野,适应了新的律令和秩序。
他们的快乐与反抗占据了海市蜃楼或东西南北。他们的隐身能力,像彩虹一样颇费猜疑,像烟霞一样难以把握。所以死者与生者仍然保持距离,甚至疏远得像一种荒凉和恐惧。在死者附近,生者不能轻易表达对死亡的想法和兴趣,以免置自己于被勾魂摄魄的被动境地;当一双隐藏在你身外的无形之手,提着你在黑夜里奔走,而你并不知道它是谁,这多么可怕!所以生者认定死者变成了鬼。它们与恶道相通,与荒凉的死亡总联系在一起。 所以生者面对死者,除了哭泣就是沉默。而忏悔只是一种虚情假意,因为忏悔只会留下祸根,只会留下被鬼戏弄的借口。旷野上摆满了死者的灵柩,空气里飘荡着迷茫的亡魂。生者为了减轻与死者对峙的痛苦,常常请来钟馗或驱邪者,请来德高望重的妖人,向空中化符喷水,向黑夜念念有词。
但我们生活的世界上,依然“灰沙飞舞,白云翻滚,树叶煽动”,死者的身影仍然在飘动,生者仍然不断死去。有人仍然不断通过死亡更新着生者和死者的群体。对此,生死之间,是谁在不断地转换着日月星辰?转换着虚幻的生存和现实的生存?谁驾驭着慷慨的赴死和轮回?我们在今天的阴影中生活,要如何才能知道阴影中的秘密?或许阴影中的秘密就是生命的秘密?
把一块石头放进山中
把一块石头放在山中,让它制造夏天的阴影,让它挡住山谷里的风声,或者让它闲置在路边百无一用,但这块石头绝不能为山鬼所驱使,也不能分辨出造山运动和地震所需要的全部手段和目的;不能因为一座山峰想取消灾难而它就拒绝了向人群滚动。因此,它不能有善恶观念和思想产生,更不能拥有人的感情。它必须是一块希望渺茫而平庸的石头;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待在巨大的山谷之中,让乌云遮盖,让鹰的粪便掩埋,让大地有不能承受之重,像一个被引入空剧场的人。
而此时,我决定用石头代表我自己。
这样我就可以在另外的季节靠储存在心中的泥土生活;靠敲开白桦树取出泉水和灯笼;我不能接近白云或说出什么;我在干涸的河边找到睡眠的羊群和形单影只的母亲;而母亲永远是一个人;天啊,这多么可怜;母亲在河滩上劳动。被重复了多少年的劳动始终千篇一律地压着她的脊背。但母亲一直对它充满盲目的激情。其实母亲需要的只是:在一块石头后面伏下身影,然后痛哭一场以排遣自己的孤独。
其实我是一个可以交流心事和保守秘密的人。母亲的孤单让我无地自容和感到羞耻;我坐在岸边向池塘里吐着口水,我不知道这对池塘意味着什么,我的影子在它的眼里是空虚的,而它的每一滴都有用?
豹子在悬崖下因伤心而跃下深渊,只有座山雕像哲人一样坐在山顶;我有石头的困惑。我有蝎子的绝情。我一个人在命运的迷宫里追赶童年,并用泥巴洗着身體的污垢;用石头砸出命运的火星。但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既然像石头一样不如意,我只有至死不吭一声。
把一块石头放入山中肯定是一个阴谋。这最终酿成了一场灾祸,把我放在这里就不再管的人,肯定是我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年。我装得傻乎乎,四脚朝天;我装得楚楚可怜,愁眉不展,我装得莫名其妙,坏事做尽;我的身体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喊:“与人斗其乐无穷!”所以我更快地堕落成了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一个费尽想象也无法描述的夜晚——我把乌鸦的窝巢点燃,一场森林大火由此开始蔓延,但罪魁绝不是我,一只乌鸦的罪恶永远只会听命于火焰,这不是我的教唆。
一块石头的命运开始于动乱,其实一块石头的幸福也必将终止于厄运。
当我被允许思考和回忆,我已经青春暗淡,萎靡不振。但我依然看见月光照亮一片无声的碎石、焦土和星星点点的山川。依然看见一片岁月的碎片在风中滚动。
一个叫萧红的女人
不能因为爱你就赞美你的黄脸。不能因为你的丑陋就抱怨遥远的呼兰。而你生活的年代,我在哪里?我用着谁的身体与你擦肩而过?
我用着谁的怨恨进入洞房并在哪里斩断自己的姻缘。我用着哪一页纸在大地上写着爱情里混乱的诗篇?而你至死也不看一眼我的前世和今生,你低下高傲的额头,用一条小巷遮住自己的双眼。
把一个陷阱当成寄身的旅馆。但你的饥饿却被放进玻璃柜里,让一双手推到夜晚的街头。我在寒风中看见你的脸、你的手,你胃里滚动着石头和时光的碎片。老鼠把咬碎的粮食喂进你的嘴里,幽灵把面包渣放进你梦中的宫殿。
负心的男人在月光下转过被甜言蜜语烧红的脸。而我在怯懦中徘徊在你身旁。在风雨飘摇的命运中再次回到你的童年。而你恰好死于伤心和肺病,我们之间怎么总是隔着这么大的距离呢!我的生死竟无法追上你少女的时间,我知道你身在异乡已经听到了另一个异乡人的话:“不朽者在诗歌中必然要活下去,在实际生活中却必然要消亡。”
你打开行李的时候,一团纸灰迷住了你的近视眼。波涛上的女神有白鸽的身份,私奔的母亲有罪人的美名,而厄运中幸福的羔羊都有相似的心情。我一个人走过夏日的广场,突然有人喊:“萧红、萧红!”在活人中猛然喊出一个死者的名字,这多么令人惊恐!
而我等着你的回答,等着你笑嘻嘻跳出人丛。
车厢里的马
现在,一匹马站在车厢里,它开始了奔跑。
它的奔跑不需要田野和大街,只需要传送带。而传送带需要它的动力,一辆载满新生活的公共汽车响起和谐的轰鸣。
我们坐着这样的车远行,走亲访友,恋爱或昏睡,有中世纪骑士的欢乐和甜蜜。我们和它一起绷紧脸,一起撒开四蹄。
一匹马是我们已经接近颓废的朋友。现在它重新扬起鬃毛,喷着响鼻,和我们的笑声撞在一起。一匹马有奔跑的习惯,而它的奔跑成了新能源,只是我们要随身带着草料,以防它尥蹶子发脾气,把我们掀翻在地,而它自己却大叫着跑到城外去。
内燃机蒸汽机一类属于工业革命的产物,燃烧着煤烟和油脂,吐出黑色的排泄物。它们在一段时间里,使我们的身体突然提速。突然慌乱和盲目,像注了鸡血一样抽搐,或者其他瘟疫和疼痛,或者其他噩梦也一起来临。这使我们生活的南辕北辙,无所适从。
文明改变了生活。文明也使人类退步。退步的令人伤心;退步的不再为上帝所亲近和利用,并且必须要被雪灾、地震、海啸、干旱、洪水和台风所摇醒。
我们因此心智耗尽。我们现在多少缺乏更新的动力来恢复理智。也许我们可以用为动力的东西还有很多;阳光、水、空气或风声,它们不是谁省下的,它们是大自然所赐,大自然需要这些可爱的养分,而我们也需要。 我们还需要其他一些秘密。更少的秘密。以保全我们仅剩的虚荣和自尊。那些被污染的窗口还要吗?以及那些心灵或心灵之间的乌烟瘴气,让我们把它们擦去吧,像擦去一个孩子委屈的眼泪。然后我们坐上车,让马拉着,阳光、水、空气或风声推动。我们唱歌但不排污。没有什么东西比歌声和笑语更纯洁,我们开始热衷远行、走亲访友,恋爱或昏睡。
神医:欢欣与嫉恨
如果没有疾病存在,医生的职业肯定遭人质疑。而神医只是隐身在医生职业背后最可疑的一种人。
他们危险,神秘,诡计多端,有施毒的能力也有解毒的能力。在撇开死亡的同时又赋予死亡以权利;所以他们身上的光环总在阴谋和死亡的范围之间。他们是排斥死亡的人。他们同时也是排斥伪装和真实的人。
他们赞美毒药也赞美迷信。阿斯克利皮奥斯坐在石头之中,就先于母狼知道了人类伤病的秘密,因此他被控告到上帝那里。上帝袒护冥王的私人生意,就用一个霹雳打到了阿斯克利皮奥斯的头顶。神医第一次遭人算计(而且这个人是上帝!),神医死于短命,上帝为此只好向人间派出大量的庸医,从此大地上开始疾病流行,好人大都冤死;而地狱却热闹非凡,再不必担心会成为一座空城。
神医由此成了天堂和地狱的双面间谍,他同时代表了两个机构的利益。在他的门庭之外,每一个夜晚都聚集大批的人群;好人惊魂不定,病人忧郁哭泣,那些行踪不定的冤魂无人安慰。其中一些痛苦不堪的幽灵都是昨天死于非命的人;而那些躲躲闪闪的红尘男女,他们只有甘愿接受惩罚和喝下血水一样的药汁,才能在昏睡中躲过与病魔的对峙。
在此我们感受到了神医的强大和才能。神医说:“生者该生,死者该死。”神医又说:“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神医的话在生命形态里等于伟大的真理。而庸医则与此相反,庸医的谬论和药葫芦把神医推举得位列仙班,而他自己却在噩梦中被一群冤魂撕成了碎屑。头顶斗笠。身背竹篓,长鬓飘拂,一派仙风道骨的神医总是突然来临。语焉不详是世外气派。痴痴傻傻是济世慈悲。遍尝百草于山川河汉,悬壶救命于纷纭尘寰;一如神农、黄帝、岐伯、孙思邈、扁鹊、李时珍,再如上山下乡、剑胆琴心的革命青年,伸手探知生老病死,开口问讯身体阴阳,他们都不可小觑。
由此可见神医的神秘之處。我相信神医与天使同名,他只是不屑于用翅膀飞行。如果这样讲,庸医是不是就来自地狱?是冥王派出的鬼卒,虽然他亦不限于尖嘴猴腮和相貌丑陋,但他必有恶灵的手段和计谋;他同时具有灵视和巫祝的身份和任务。所以我们对医生既信赖也恐惧。
庸医以鬼魂为君主,以草木火石为臣民,以死亡和不洁的数字为美誉;望闻问切只是唬人的手段,运走你的肉体和身影才是最终目的。所以庸医认为:人永远是有缺陷的,是病态的;如同月亮只是你大脑里的幻觉,幻觉中的骷髅;而他只是在黑夜里到处收集骷髅的那双手,并不具备普度众生的秘密。
因此我始终怀疑,尽管医生本领神奇,我依然生活得小心谨慎,顾虑重重;好在我强悍的身心并不需要与他们有所接触,我可以随时抵御他们并快速修复自己,由此我得感谢我的父母,他们给我遗传了众多美德和抗体。他们的前生一定是世上的好人。同时我也感谢自己:我因过分执着于普通的生活而没有沦入厄境之虞,这或许是我的命运被小心保护下来而应有的幸福吧!
谢谢这被你长久忽略的身体和命运。
关于天使
因为软弱我们才会创造出一些高于我们的生命,以代表那些不朽的精灵永远飘浮在我们头顶。天使就是这样一群令人内心温馨并不断生出遐想的幽灵。她们介于上帝和人类生活之间,是上帝的代理人,是我们的保护神(有时她们也为某种目的而保持中立或对我们生出迫害之心);而天使如果更多地施恩于人类则必须冒着与上帝作对的风险,所以天使总是以慈悲和谨慎出名;天使几乎没有办法凭自己的能力就公开和上帝作对。
她只能在仅有的能力范围之内找到暗自和解和妥协的狭隘小径。她用赞颂上帝永恒的歌喉表示个人的软弱与服从。她用无边无际的虹光和白云表示造物主的完美与广大之意;她用风调雨顺的四季诱使人类按着上帝的旨意行事,即使她故意在其中掩盖了一些缺陷,我们依然认为她是救赎和完美的化身。
而在中国传统神话中具有与天使形象和身份相一致的神祗,我一直认为是飞天的模样,进而我接纳了菩萨、众仙女和一切拥有慈悲之心的神明,她们均仿效天使的善良而获美名;西方的天使大都生有翅膀,东方的天使却无翼而飞行,这或许是缘于东西方人不同的想象和期待而使天使在形体和道德上拥有了不同的寓意吧,借此她们也在用不同的光明之心甄别着不同的信徒和人群。
婆罗门教徒鼓吹的天使人数众多,有梵天、魔和禽兽,她们围绕在上帝的宝座四周,组成天使军团。在上帝面前说好话、唱赞歌,笑对天堂里的欢乐生活和氤氲气氛,心中却暗生忌妒或有自甘堕落之恶。她们在我心中是一群有缺陷的人,她们在忠诚的名义下时常露出两面三刀的俗人本色;波斯神话里三十一位天使,她们最先确立了“守护”和“邪恶”两位天使的身份;而“邪恶”的最早出现从伦理上使人开始有了警惕和知戒的本能。
在《圣经·创世纪》第六章上帝在教谕中既暗示了天使们在凡人之间寻欢作乐并选择其中的美女为妻的普世理想,而能寻到相似痕迹的还有《以诺书》或《旧约》,这些天使的“恶性”都被藏在希伯来人的神话之中。那些与凡人女子交配而创造了一个巨人时代的天使们,在我眼里反倒个个都是挺立的英雄;而我必须要记下他们的名字:塞米亚克萨斯、阿塔尔居甫、高巴比耳、山普锡克、扎歇尔、发耳玛、萨米尔、如米尔……他(她)们有二百多名,还有更多的天使追随在他(她)们身后(但撒旦不在其中。撒旦曾是上帝座前的六翼天使,他现在已经堕落成了魔鬼)。至此我需要的已不仅仅是满足一下个人的美好愿望,才希望天使们不都是仅仅沉沦于上帝和人间的欲望迷津,那是短暂和不智的。
我没法重复天使的诺言和上帝的旨意,我急切的心愿只是:在人类所属的一切繁衍机会里,我们既承认鬼魂和恶魔的存在,也期待替上帝传递好消息给人类的天使在我们不死的祈愿中御风飞行,并且默默地庇佑我们至永生。
关于食人者
死亡永远包含着神秘的原因。毒药是因为药里住满了恶灵。而死亡也如此。它消失的过程和留下的肉体总会令人噩梦不断,心生惊恐。而食人者在此时出现,他们是狼或秃鹰的后代吗?他们血腥的恶习让整个文明社会都胆颤心惊。但卢梭偏与此背道而驰,他坦然说:“文明人是腐化堕落的,而真正有道德的是高尚的野蛮人。”(见《论不平等》一书)卢梭在为食人者寻找道德的借口吗?!他显然在痛恨另一种在极端意义上误入歧途的“文明”。那么食人者并非只出现在蒙昧不开的远古,似乎是很近的时间里,我们竟然闻见或听见了他们血腥的咀嚼和为此献给神灵的咒语。
我承认“食人是原始人的秉性”。我还想承认在一场战争之后理直气壮地吃掉被俘获的敌人是一种荣誉。当然吃人不同于接吻,想要从其中找到生理的快感大约只有食人者自己才能说清。我只需要知道:把已死的敌人吃掉与让乌鸦、狼和蛆虫吃掉有什么不同?胜利者如果选择用吃掉敌人的方式排解仇恨、转移情绪、占有对方的意志和勇气,这对于双方也许是最大的尊重和荣誉,但这与我们为解决饥饿和贪婪的本性而大量吃掉众多飞禽走兽的尸体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后者被文明社会习以为常而避免了在感情上过于骇人听闻。当神需要人类献出活人(更多的时候神都要求必须是童男童女,这多么奢侈!)来作祭品的時候,其实是神创造并遗传了食人的习俗和天性,神对祭献的生吞活剥大有舍我其谁之美。
可见食入不仅局限于战争,或者还有饥饿、迷信、仇恨、恶习、暴行(古罗马的尼禄皇帝就曾吃掉了自己的母亲,在历史上留有残暴的恶名),当墨西哥土著人在泰克神庙前的祭坛上一次屠杀十万人用来祭献太阳神的时候,连杀人如麻的西班牙远征军都胆颤心惊了。但他们只把其中十万个头颅陈列在颅架上,然后统治者和勇士们开始享用人肉。即使是盗用了神的名义,吃人总还是人类世界中最大的恐怖。如果按古埃及人对尸体的敬仰和期待,失魂落魄的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异于行尸走肉,生死还有意义吗?!
除了极端环保主义者会固执地认为吃掉死人相当于清除垃圾,其他人是否还会想到自己死后已经一无所用?而我自己——一个与失败同名的诗人,在衰弱的哀歌与颂歌之中,我短命的身体和命运还能坚持多久?
关于酒神巴克斯
我愿意单独说到这位神——巴克斯。
在古罗马神话中他被奉为令人喜爱的酒神。而在希腊神话里,他有另外一个受人尊敬的名字:狄俄尼索斯。他们发明了用葡萄和蜂蜜酿酒,并用他们的神杖敲开大地找到足以影响酒的灵魂与品质的泉水。他们还用另外的神通在大理石上刻下治理人间的法典。这些神奇而伟大的创造,说明他们自始至终几乎都听命于上帝,所以在酒神赋予人类的浪漫、激情、狂热和深情的生活气氛中,时常露出上帝的面孔和身影;直到后来人们在酒神节上祭祀时要饮用大量的酒,并经常夹杂着一些放浪的行为,甚至有的演变成了疯癫的化装舞会,始终出现乱交,这其实更符合上帝的个性;这让一些头戴青藤、手拿松果或铃鼓的女人也参与进来,并疯狂舞蹈直到昏厥(苔德玛的油画作品《酒神祭祀后的女人》就记录了这样的情形)。
除此之外,酒神精神还在哲学、政治、艺术作品、神学著作和生活细微之处被大量提及。太多的西方民族包括无法知名的小部落对酒神的虔诚和追随,都让人心驰神往或意乱情迷。酒神精神不是摧毁而是再生和修复了众多民族普通百姓的智慧和自信,唤醒了沉睡在时间和身体深处从不为人所知的幻想和梦境。
这真是人类收获于上帝之处最奇妙最幸运的恩宠。似乎这样诱人的甘霖总是普降在西方的要多一些,中国从上古时代起直到今天,自有酒的发现和技术记录以来,除了“酒星”之说指向了模糊的神祗,其他如“猿酒”只不过是任意夸奖了一只贪嘴的猴子而已。此后更多地被尊为酒神的人不过是一些酒坊主和醉鬼一类的普世人物(刘伶、杜康、嵇康、李白等莫不如此),而且身份杂乱无章,没有一位是流光溢彩影响至今的文艺主神。其实中国酒在工艺上说应该是紧随四大发明之后最重要的一种人类发明,但中国酒却没有在文化精神上形成一种沁人心脾的品质和气韵。虽然国人一直以“酒文化”大国自居,也难以让我侥幸留下敝帚自珍的私心进而否认或贬低了西方魅力四射的酒神。而酒神精神在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中起到的启蒙和滋润作用也尤其异于其他被崇拜被敬仰的精神神明。
他们几乎就是光明之神,或与之有同样寓意的快乐激情之神,同时他们也有大众情怀和温馨甜蜜的人文性。他们亲近人类,融入生活,甚至常常化身为酒作坊里忠诚的仆人;并以仆人的仁爱和朴实向主人献上香甜的美酒。他们在大地上飞行,收集太阳神赏赐的光明、露水和泥土,带着净化心灵的荣誉感和骄傲之心在酒坊与酒坊之间到处忙碌;他们在侵礼、婚礼、圣餐、忏悔仪式上露出天使的化身和笑容。在荷马、但丁和尼采的心中,酒神或是天使中名副其实的英雄;而在我的心里,酒神只是沉睡在坟墓里千年不醒的醉醺醺的清贫隐士。
人活在任意之处都是上帝的眷顾。而我今天的生活之地并不因酒坊林立而产生强大的酒神精神(甚至酒的神话也略显支离破碎),但这并不影响我在酒神节的祭祀上看见鲜花和火焰的光芒中酒神舞蹈的身影,也不影响我在其中接受了洗礼并唤醒另一颗芳香的心灵。
关于美和善
美、善、秩序和正义这些词似乎是孪生的,它们都是一个有幸福感的精神概念。由于柏拉图和炼金士的原因,美和善又成了一个永恒的格言。动物们因此享受了无法实现的乐趣和温暖:感官的欢娱,迷恋食欲,不断地交配和分娩;人的世界也被明显改变:女人追求快乐和过分的羞涩与尊严;男人骑马劈柴,周游世界;上帝看穿了他们的幸福之后并不打算收回这遍及生活的美和善。
阿基米德和他的情人幽会却被第三者捷足先登,并享受了第三者一顿丰盛的晚餐;吃了闭门羹的阿基米德徘徊街头,被暴风雨所追赶;从此人类才知道:女人之美源自伪装和欺骗。
美和善与诸恶相对立。财富、快乐、健康、美德、花朵、果实和格言都是需要与丑恶相区分的,它们甚至会因格格不入而产生道德上的荒谬感。但恶从来也不会自己消失,它如果不再与美和善相克相生,它将丧失生存的机会和源泉;而美和善必将成为大恶,然后它们寄生在肉体和道德之上乘机混淆了人类的智慧和想象,直到连上帝也无法分辨它们的本来面貌,因为上帝不需要区别善恶,而人类才急需它们——因为人类生活和命运存在缺陷。 维纳斯诞生以后,美开始有了具体的血肉丰满的形象;它开始与言行、情感、心灵、风景、建筑、雕塑、神秘的德行和住所等紧密相关,它刺激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和生活信念;如果我们需要,它会是我们终生的营养;而善却格外脆弱,与它作对的事情太多,总让我们怀疑这是上帝在其中施恶:赐予之恶是掠夺。尊严之恶是凌辱。身体之恶是死亡。道德之恶是战争。欢乐之恶是痛苦。信仰之恶是虚无。健康之恶是疾病。文明之恶是流氓……神秘莫测之善必有神秘莫测之恶。如果敢于承受冒险之责,上帝也必是人类之恶。
这话当然是我说给自己的,我还缺乏背后议论上帝的勇气,因为胆怯也是勇气之恶。潘多拉和她的盒子一直为此饱受责难,其实它们并非是恶的本源。古罗马神话中的火神、工匠始祖伏尔甘,为了挑衅普罗米修斯而创造了他的对手潘多拉和她盒子中的恶魔;恶与上帝和他的代理人总是有着契约的:上帝派遣了恶——蜘蛛吃苍蝇,燕子吃蜘蛛,伯劳吃燕子,鹰隼吃伯劳而后又被人猎杀,然后人又自相残杀,最后人被蛆虫吃掉,连灵魂(如果有灵魂的话)也必须归入地狱而服从于恶魔。蒲柏说:“一切都是善的。”其实他潜在的话应该是“一切也都是恶的”。其中以人为最恶。他们生于原罪,死于自相残杀,最后消失于心中的魔鬼和煉狱之火,互为生克成为他们精神上自我虐待的不灭法则。
既如此,人类社会应当阴风阵阵,万恶丛生,而人则要终日以泪洗面,艰难苟活才是。怎么现在他们竟然笑嘻嘻一副不知今夕何夕的幸福模样呢?!这令人深思和遐想;我们今天靠信仰和上帝来弘扬善。我们今天也靠信仰和上帝来驳斥恶。然后我们是不是就有理由相信:“什么恶也没有了呢,如果是存在一些极个别的恶,它也构成了普遍的善?”如果“善”是欺世盗名和招摇撞骗的,我们是否同样也有理由相信“恶”的罪孽动机也是有限的,而只有上帝的智慧和伎俩才永恒不变?正所谓世有过分之恶,惩罚已无所谓对错。世界轰然倒塌之时,人心不是轰然一响,而是唏嘘一片!
关于命运
命运有不可动摇的法则和设计:猫要在黑夜捕捉老鼠。鸵鸟必须奔跑。蛆虫必须快乐地生死于粪便。而狗要为人类看守家门。重物必须落地而不是飘浮在空中。病毒必须进驻小心翼翼生活在疼痛中的躯体。
而万物都遵守了这样一个事实:上帝支配众神,众神支配世界,世界支配众生,而众生必须老死于虚构的命运。荷马虽拥有了赞美英雄的特权,但他不能庇护英雄的命运。而欠债者一定要被债主埋没了发财的天赋和美梦。夜莺在猫头鹰的肚子里才能找到自己歌唱生活的才能。
承认真理的人和顺从悖论的人一样都将死于内心的困惑和迷津。而人生和阴谋同名:一些人梦见爱情,一些人梦见故乡,一些人梦见牢笼……红尘皆死者,而早死者皆情深。但仍然有个声音在提醒你:别相信宿命,否则你将一事无成。既然我们命中注定要受制于激情和命运,那又何必非要剔除了这最后的虚荣?
生活的荣耀和灾难不是一种巧合,它必然会降落在我们头顶。我们必须坦然接受才不至于显得生命过于荒谬,既接受它的赏赐也接受它的阴影。这样说,对命运是公正的。它既不会过分掩饰了对人生的盲目乐观,也不会令意志薄弱者产生意外的惊恐。
寓言和传说
我不相信寓言会比历史更古老。寓言只是一个比喻。是一个障眼法——一个极其危险和有限的自由。在它里面有受到嘲弄的暴君和女巫、贪婪的老爷、变态的强权和恶入的劣行,都超过了驴子的智慧;只有楚楚可怜的小人物(或小动物)才流着泪仍然坚守美好的心灵;但他(她/它)们都命运艰难而短促。
一个生活自由和富足的社会其实不需要寓言,不需要掩饰心扉,也不需要穷尽聪明和才智来虚构自己要如何与整个人类作对。寓言即使令人喜爱,也难免让人心生酸楚。即使它有平息战乱、灾祸、社会不公和世道人心的作用,但它仍然有凶险而晦暗的目的。
我们有智慧接受这些寓言,也必须有胸怀容纳那些古老而委婉的心灵。即使它是伊索和拉封丹高贵的灵魂,我们也需要提防在被其引诱或凝望星辰的时候掉入不幸的水沟;我们几乎没有办法纠正寓言的错误,因为它不是野蛮的神话,它只是象征;也许它并不需要一个非凡的文明时代,它只需要出自一个不幸的人之手;而我们只喜爱其中一个委曲求全的小人物(或小动物),他(它)的坚忍的内心或者绚丽于彩虹之上天使美好的面孔;寓言有意在历史里尽可能地不与神性混同,而寻找万物为赞美或嘲弄的对象,并向人类大声说出对美好道德的恭维和辩护之词,这恰好符合了普通人呼唤自我、寻找温暖和掩饰个性的一种心理需求;而传说却正于此形成偶像变异,它几乎是在替历史诉说功德,或者是在替身体安抚着那些迷途的灵魂。
寓言是驴脸变成上帝。传说是上帝拉下驴脸。即使寓言和传说同时都貌似上帝,估计连最睿智的心灵也无法躲开它深藏的奥义;因为在远古时代,傲慢和迟钝都会被视为恶行而令人讨厌,而寓言之美是一种难得的社会品质;传说则与理智疏远,像传说本身,既不会让人窒息,也不让入颓废,除了被时间主宰的记忆和光荣而外,我们依然对自己一无所知。
我们的命运依然是一个象征(太像一个妄自菲薄的寓言)。
而我们的未来仍然没有结局(又太靠近一个无妄的传说)。
着魔的物质
如果恶也是物质,那它就会影响到我们的日常规范和行为,因为我们的义务是做个好人。混沌如果产生于虚无或秩序,那么物质就有可能是天生的,而我们对它的擢取和奢求就必须受制于它的主人。其实我们也是物质的其中之一。如果我们依然待在树上或洞穴里,并且没有被授予思维,即使有劳动我们也不会改变物质的特征,只是缺乏一些永恒的属性而已。
物质被信口开河但并不用于否定。物质被分割或排列于目力范围之内,目力以外即属于混沌世界,其中物质无序或归入杂乱无章的运动;而创造也是。创造和玄学都分属不同的虚无,它有恶魔般的不解之谜。它们构成的物质来源不明且目的可疑,即使我们承认它们有不朽的原则,而谁又能给予验证呢? 因为连上帝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只好对它百般关注和戒备:像提防狡猾的狐狸和鳄鱼,即使我们曾经天性纯洁,但在物质面前,我们有多少从不外露的贪心还继续留在寂寞的理性之内?又有多少微妙的尊严通过信仰得到上帝从虚空中带来的赏赐;而我们欣喜于精神和道德的甜蜜却一直鄙视着物质的降临,像饿着肚子但依然匍匐在上帝脚下一生追问灵魂去处的人,终生都活得奄奄一息。
我们极端仇视物质的清高之心必是曾被上帝反复安慰的受伤之心。而我肯定不在其中,我生于物质世界并沉迷于它的繁华和乐趣,也必将累死于它的繁华和乐趣。我一个人的历史既不符合物质不灭定律也不符合物质运动规律,它只适宜于一个人的命运和天性,即横亘在物质与物质之间的混乱而疯狂的本质。
故乡和祖国
不要以为一只蚂蚁在大地上的奔跑毫无目的。也不要以为一只千年海龟在大洋中的漫游与自己内心的想法不着边际。更不要把死于异乡的鬼魂当成漂泊在冷风中的无知之辈。高乃依在他的悲剧《贺拉斯》中对着虚空说:为故乡和祖国而死是最值得的结局,人们会成群地去争取那美好的死亡。
故乡和祖国在此语意基本相同,抒情诗人把她当成伊甸园。游荡在四方的商旅和驼队把她当成梦中的火焰。而一头大象和一群鲟鱼终生费尽心血也要沿着不同的道路向她奔跑,故乡和祖国既是它们的目的地也是它们灵魂的墓地。老马千里识途。人死叶落归根。鹰到达天空才向星辰献上自己的肉体。哪怕那片心中的净土并不在自己脚下,也不归自己的力量所掌控,但一个心中没有故土的人才是空虚的,他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将在人群中失去生活的依靠和信任。其实这是一个人最大的恐惧,它会让一个强大的入或民族马上陷入孤立。
故乡和祖国是一张地图。是一个不知名的省域。或一个城镇。或一个村落。或一块石头一把泥土。我们无意炫耀她有多大或多美丽,一个人的故乡和祖国绝不会让一个卑微的人心生堕落,只会让他在内心里拥有一笔神秘的财富。我们不必只把故乡和祖国缩小成一位母亲,也不必把她放大成一个国家或行政区域;故乡和祖国只有藏在一个人的心里,才不会使人类在世界上像流星一样突然飞逝而从来没有回头凝望的机会。
热爱故乡和祖国,也许是世上唯一不需要启迪就自然拥有的感情,哪怕她会因为一个人的自私而变得狭隘,我们也没有理由指责其中被升上一定高度的感情及其纯洁性。其实热爱故乡和祖国的人从来都不进入纪念碑。他们身在远方默默无闻,只有一颗心在夢中像不安的风筝一样飞动;只有一副皮囊烂死在籍籍无名之处,而他们从不被故乡和祖国所怀念和记住。因为故乡和祖国只为英雄服务,并不知道那些泛滥如草芥的无名者是谁。但我在梦中依然固执地面对着她:为爱而欣喜,为想念而流泪,为一个人动荡不安的命运而惆怅无比。
关于梦
牡蛎有两种感觉。鼹鼠有四种感觉。其他动物和人都有五种感觉。而女人竟有六种感觉。我们只是不知道我们与动物的感觉有何不同?我们会在一个相同的梦里相遇吗?
而我们的确不乏这样奇妙的经历。
只是我们没有办法证明到底是我们在夜里首先梦见了它们,还是它们把我们首先搬进了梦里?而女人又在我们之外单独去了哪里?这事开始变得蹊跷: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我们的肉体变得死气沉沉的时候发生的;尼布甲尼撒执意要建设的空中花园就是他反复梦见的事情。
我想巴别塔也是。如果没有一个失神于梦想的狂人来挽救我们坠落的人生,那是否他反过来就会威胁我们——要把我们的命运囚禁于陷阱?然后用一千年的时间压住我们的头顶?所以大人物的梦相当于迷信:成千上万的小人物在其中奔跑追逐,被驱赶到山穷水尽,被欺负到胡言乱语,被鞭笞到支离破碎,但始终结局未现。
大人物有了新的措辞——所以无梦的大人物也是一种迷信。只有小人物才期待有人解梦,因为解梦即相当于安慰。小人物按着安慰行事,所以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为此大人物坐在宝座或爬上塔顶,看着如蚁的人生,假扮云中的神明。而女人是唯一看透世事的人,所以女人在梦里先变成母亲,后变成狐狸精,然后笑嘻嘻地把万里江山弄得一片腥臊无比,然后再放出无数的小人物像得胜还朝的蚂蚁一样,在其中不知疲倦地温习着命运的游戏,并让众多小人物盲目地爱上绝望的人生,然后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然后沉浸于另一个无解之梦。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