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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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俗人,亦好附庸风雅。甲午年某日酒后,雅兴大发,时年七十的我聊发少年狂,效颦文人骚客,为我八平方大的地下室书房命名为“三壶斋”(茶壶、酒壶、尿壶——因室内无卫生间,故备一尿壶),恭请丁帆兄题匾。丁兄厚我旋即赐墨。我本承诺请他喝酒,然五年过去,这笔“感恩”酒账一直挂着。庚子春日,丁兄驰函,旧事重提。云喝酒就免了,但命我写一篇有关文人与酒的短文以资抵债。欠账要还,天经地义,况理亏者在我,为了践诺,遂作此文,权当钱贷两讫,清零作结。

董健


  我告退编席后,常有文酒诗会,与众不同的是我有三位固定的酒友:文学评论家董健,编辑同道徐兆淮和文友苏支超。另有“三固定”:酒馆固定,在董先生家巷口的“江南第一泉”酒家;火车厢座位固定,我们三人坐的位置或有变化,但董先生必定是依墙面北而坐,他是长者,当坐“上座”;点菜是老苏的专利,其实每次叫的菜也是固定的,以蔬为主,臭干炒芦蒿、盐水鸭什么的,一盘臭鳜鱼是绝不可少的,这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家伙是我们的共爱;主食是饺子,因董先生是山东人,喜面食。这样的酒会,每隔两三个月一次,四人轮流做东,酒由做东者自备。说起酒量就让人见笑了,我们都不是酒仙,大家的量都彼此彼此,一瓶白酒上桌,兴致高的时候,能喝个瓶底朝天,无情绪的那天,还得把剩下的二两拎回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说白了全是借酒会打发无聊,借酒说开心话罢了。我们的话题很广,没有中心,什么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人文地理岁月河山,无所不包。清淡如晋人足矣,浊酒以汉书下之,何等快慰。
  戊戌岁暮一次聚会,为了取乐,我出了个点子,请大家各说一件“好玩”的事。此言一出,老苏令我示范。我说20世纪80年代出版社同人老茅(茅以升堂弟),办完退休手续那天,到编辑室向大家道别,有同事说老茅回家享天伦之乐了。老茅以一口扬州话慢吞吞地说:“什么天伦之乐,回家坐吃等死。”还没等有人接话,他又忽然发问:“你们说人死了火化时,还疼不疼呢?”问得四座皆惊。我转述这段话时辅以声色,大家会心一笑。董先生说:“迂夫子,迂夫子!”老苏说他的某好友是名人之后,其家老爷子过世后析产,遗嘱上立的分配原则是:男女一样,老少有别,尊重信仰(党员不参加)。听罢我有点不平,老苏说:“这叫尊重信仰。”兆淮儒雅,述说了当年创办《钟山》初期组稿“做孙子”之苦:他到京向某名女作家组稿,进门后很尴尬,主人正在如厕。恭候半天,毕。他言辞恳切说明来意,说得口干舌燥,那女士双手一摊,一言回绝“爱能莫助。”兆淮说得有点伤感,“大热天,稿子没组到,连口水也没蹭着。”压轴的是董先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这辈子遇到一件蹊跷的事,稿子没发表,却得到一笔高于正常水平的稿费。”大家七嘴八舌问怎有这等好事。董先生细说原委:1976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写与走资派的斗争,是为呼应“四人帮”而写的。“四人帮”倒台后,省委书记许家屯三次批示,定性它是“反革命小说”,下令说解决江苏“文革”问题,就以这部小说为“突破口”。层层动员,组织批判。某报率先打响第一枪,某刊应命向董先生约稿,先生历来“活得明白”,实事求是讲真话,他认为这部小說是当年“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跟风产物,作者是一个农场知青,没有政治背景。小说的错误肯定是有的,但还不能胡乱上纲,不能说是“反革命小说”,更不能说作者是“反革命”。约稿的杂志觉得董先生的评论文章与上面要求的“口径”不对,不宜发表。大概碍于董先生是名人,又是约稿,于是来了个文章不登,稿费照发。
  孰料,己亥初夏,没有任何征兆,一阵秋风把董健先生卷去,令人倍感人生无常。自那以后我们三人喝酒便改在1912街区的茶客老站了。记得在茶客老站的第一次聚会,也是火车厢座位,我们在依墙北座的桌面置了一副碗筷,酙满一杯酒,祝董先生在天堂自由自在地喝酒,自说自话地授课,信马由缰地写文章。

张守义


  张守义先生是我国当代书籍装帧界的领军人物,享有“中国第一封面”之雅号。我们之间有过合作。1993年,我责编的霍达小说《未穿的红嫁衣》的封面即是他设计的。霍达后来告诉我,那是她把张守义请到家中,她的爱人王为政陪张守义熬了一夜,喝了一箱啤酒后才得到的。
  1994年,全国书展在北京举行,张守义是布展的艺术总监。那天,我正在本社(江苏文艺出版社)的展台上忙着,同事速泰熙对我说,“张守义在,要不要见见他?”我说“当然”。谈说之间,速泰熙突然说:“来了!来了!”我问“在哪?”他说“那个拎啤酒瓶的!”我顺眼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蓬松,瘦高个子,耸着肩,手拎啤酒瓶的小老头向我们展区走来。我和先生刚寒暄了几句,他的助手就赶来找他说有急事。守义先生送我一张名片,与我们展团的几位出版同仁合影后,就匆匆走了。
  1998年岁暮,守义先生来南京,我尽地主之谊为他接风。席间,我俩并坐。我发现守义先生真“怪”,从开宴到离席,他的手一直没有摸筷子,既不吃菜,也不吃饭,任凭大家央劝,他只抱着啤酒喝个不停。记得那天喝的是扎啤,一只状似企鹅的啤酒壶引起他的兴趣。他信手抓起一页纸画了起来,在画的壶上写了“酒仙”两个字,还配了一只高脚杯。我说:“您是酒不离口,画不离手。”他笑了笑,说那就送给您作纪念吧。落款是“酒仙丁丑冬于金陵”。他兴致不减,又随手给我画了一张新年(戊寅,虎年)贺卡,画面是一只小老虎抱着一瓶啤酒在“吹”,特别有趣味的是他随身带了一个手挖的葫芦形纸板。他用手指蘸蘸随身携带的印泥,在画左下方按了一个“葫芦印”,幽默地说:“这可不是赝品!”接画时,我说谢谢酒仙。他对我耳语:“我是真酒仙,不是酒鬼。”又说因为他年少时便患胃病,吃饭不消化,每日只吃少量的鸡蛋和饼干,医嘱每天可喝三瓶啤酒果腹。原来如此!   在2004年的桂林全国书市上,我们又不期而遇。是时,他在云南人民出版社展台上签售他的新作《张守义的笑》。我买了一本,他为我签名时发现是我,马上站起来与我握手,“谢谢您来捧场,”又说,“这本书应该由我送您。”说着便从口袋中掏钱,被我止住。他又说:“那好,下次您到北京来,我请您喝酒!”没想到那竟是最后的握手。

范用


  出版家范用是当代文化名人,我们是忘年交。因同道又同乡,一度过从甚密。我曾没大没小地送他一个雅号“三多先生”。三多者,书多,酒多,友多也。本文且说“酒多”。
  范用先生家的客厅最具特色,酒柜占了半壁江山。他的酒柜与书橱比肩并立。酒柜里排列的酒瓶,就像三联出的书一样,中西兼容,也给洋人一席之地。酒瓶形状各异,长的、方的、扁的、圆的,应有尽有。个头大者如炮弹,真不知“小尺码”(范用自谑,笔者注)的范先生怎搬得动。小者如鼻烟壶,可随身携带把玩。酒瓶排列有序,矮个的立在前面,中不溜秋的站中间,大汉们挺于后排。其阵容极像一支歌咏队,总指挥非范用莫属了。酒瓶上标签花花绿绿,如联合国会员们的万国旗。那阵容,那气势,恐怕连北京王府饭店的餐厅经理见了也心生敬畏。记得我初次拜见范用时,先生迎迓、赐坐、奉茶后,另要赏酒。
  汪曾祺先生作打油诗说,范用府上“往来多白丁,绕墙排酒瓮”。对范用理解最透、“吃”得最准的是黄永玉。黄永玉设计了一个酒瓶,并在酒瓶上题字“范用酒家一赏”,赠予范用。黄永玉还作了一大幅水墨画送他,现悬范用家客厅。画面上的人,一副酒仙架势:脱冠(无冕)、腆肚(大肚能容)、手摇纸扇,腋夹书卷,足蹬草鞋(本为布衣),膝畔一只长柄悬梁酒壶,优哉游哉。题辞为“除却借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范用也自供,以前常与丁聪下小酒馆,退休后则与朋友们相约在书店。大概正因范用嗜酒如命,他也常戏称稿费为酒钱,言谈中往往三句话不离酒。但范用喝酒有品,是酒仙而绝非酒徒。时下某些出版社为赚钱出品位低下的书,范用对此深恶痛绝,并表示:“就是没钱买酒喝,也不出那些无聊的书!”范用喝酒绝不独酌,他有一帮酒友,丁聪、汪曾祺、杨宪益、黄宗江、方成、华君武等等,都是京华名流,故而有雅士戏称范宅为“范家酒馆”。一群布衣的文人墨客,闻酒蜂至。汪曾祺一到,便披挂上阵,系围裙、捅炉子,亲自掌勺;王世襄更绝,每来下厨,自带全副家什,从炒菜的锅到下锅的菜,与老伴袁荃猷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来赶场子……他们在提壶把盏耳热之时,或谈天说地评诗论画,或你唱我和煮酒论英雄,弘扬太白遗风,个个都是“雅兴忽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的壮士。
  我与范用先生曾多次一起喝酒,有几次是在北京他家小区楼下的小酒馆,还有几次是在南京我们出版社楼下的小饭店。1997年,他陪丁聰来南京签售《我画你写》,一块喝酒时,我们聊到南京的名胜中山陵雨花台,说着喝着,范用流下泪来。他说当年一道干革命坐牢的四个战友有三个长眠在雨花台下……
  我有一本丁聪签赠的《我画你写》,上有丁聪画的几十位文化名人肖像,他知道我喜欢收藏名人签名,让我把那本书交给他,一年内竟得启功、张中行、王蒙、黄永玉等20多位名人签名。事后得知,这些签名大多是在酒桌上求得的。
  范用喜酒,常得一些朋友赠酒。衰年因气管炎喝得很少,以至告别人世时尚有几瓶未及喝完。他嘱家人日后分送给喜欢喝酒的朋友,我有幸获赠一瓶。
  《枯树赋》云:“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刻下,董健、张守义、范用都已飘零,这是人生铁律,连皇帝老儿也莫能外。适值庚子清明时节,撰以此文权当薄酒一壶,祭奠三位前贤师长兼酒友。
  (选自《中华读书报》2020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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