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汾阳的煤矿工到威尼斯的金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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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9月9日,意大利第63届威尼斯电影节的最后一天,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期待着象征最高荣耀的金狮奖的横空出世。与此同时,中国山西汾阳的一个小村子里面,煤矿工人韩三明却还沉浸在睡梦中。半夜两点多的时候,他突然让尖锐的手机短信声惊醒。长期挖煤所养成的对外界变化特有的警觉,让韩三明一把抓过手机来。短信是远在威尼斯的《三峡好人》的制片人周强发来的:电影获金狮大奖,你成了影帝。
  韩三明当时如在梦中,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这一瞬间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等韩三明再躺下来,从这巨大的震惊中醒悟时,才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他知道,自己人生的轨迹,随着世界三个电影节之一威尼斯金狮奖的肯定,可能会朝着另一个他从未敢想过的方向,划出一道向上的优美弧线。
  
  一
  
  韩三明,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山西汾阳的一个小村子里面,在家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他的出生给这个本来就不富裕的农家,带来了一丝苦涩,幸好在那个时候,养一个孩子的成本并不是太高,他也在贫困的生活中,慢慢成长了起来。也许,正是这样不太富裕的生活环境,塑造了成年以后的他少言、内秀、敏感、勤于思考的个性。
  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每年暑假,城里面姨家大他一岁的表哥贾樟柯的到来。这个日后蜚声国际影坛的第六代导演表哥,生性活泼好动,总是爱跟着三明一起去放自己家的那只老山羊。
  山坡上有一片核桃树,每年夏天,枝繁叶茂的核桃树上,总是挂满了青青的果实。两个人一合计,在表哥贾樟柯的怂恿下,他们把羊往茂盛的草地上一拴,就跑到那片林子里面,爬到树上摘青核桃吃。核桃青涩的外皮,把两个人的手掌染得青黄,并且这种颜色非常难洗掉,但两个人却还是玩得乐此不疲。这也许是三明的童年难得的一些暖色。随着表哥假期结束的离去,三明的快乐时光也终结了。在他心里面,期待着下一个假期的到来。
  在三明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发生了一次意外,被自家的马车压断了双腿。因为当时农村家庭的收入非常低,没钱看病,加上医疗水平又低,最后,父亲的双腿致残。突如其来的不幸,让本来就不富裕的三明家雪上加霜。两个哥哥不得不中途辍学,进入了附近的私人煤矿打工,贴补家用。
  城里面的表哥贾樟柯,渐渐也淡出了三明的视线,他去省会太原学画画了。逐渐的成长中,三明的个性越来越趋于内向。偶尔和表哥的碰面,已经没有童年时的亲昵,取而代之的是,由于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两个人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段时间,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话题可说。贾樟柯做着他心中的电影梦,而三明却在为未卜的前途暗自神伤。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和城市二元化的生活方式,让一个农民去到城里过上好生活,需要付出比城里人要多得多的努力,有时候却还不一定会成功。话不多,但已经学会思考的三明,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和城里人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他也没有考大学的天分,只能沿袭两个哥哥的路走,要么在家务农,要么去附近的煤矿做工。他知道以自己微弱的力量,改变不了现实的残酷,只好认命了。
  初中毕业之后,已经十八岁的三明和两个哥哥一样,迫于生活的压力,下煤矿做工。在那个简陋而且处处充满危险和不测的地下,他努力地付出一天的汗水,也只能挣到七八块钱。那个时候,他常常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躺在床上想:难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度过吗?少年时所具有的一腔雄心与梦想,让他想有所作为,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用劲发力。他只能这样,无奈地重复着井下与井上的两重天生活。
  有一次,在井下,三明拉着煤车刚走过去,身后面不到半米处的矿顶,突然发生坍塌,巨大的石块如雨般从天而降。这样的恐怖景象是三明从未见过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愣在那儿,不知所措。不远处的班长望着他,也是吓得傻在那里。就在那一瞬间,三明与黑暗的死神擦肩而过。事后,他们五六个工友,整整用了七八个小时,才把那堆掉下来的石头捡完。从井下上来,班长还为当时的景况后怕,他说:“三明,如果你晚那么一点,命就没了。”
  质朴的三明反过来安慰班长:“我这不是还活着吗?真是万幸的事情啊!”也许是他见过听过了太多这样的生死经历,三明淡然地笑了笑。事故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他并不在意,第二天照样下了井。其实三明那时候很清楚,自己曾经命悬一线,但为了生活,除了下井,还能做什么呢?他不是对自己的生命不重视,而是他知道,重视也没有用,还得下井去,索性看得开一些。
  从1987年开始,三明一直做着井下的挖煤工作,每天只能拿到七八块钱,加上当时煤炭行业的不景气,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6年,工资才略微上涨了一些。如果不是贾樟柯的再次出现,也许三明会和其他的矿工一样,一直这样干下去,到干不动为止。
  
  二
  
  2000年,就在三明做了十三年矿工后,契机终于出现了。三明突然接到了表哥贾樟柯的电话,说是他的电影《站台》里面需要一个煤矿工人,让三明去客串一下。三明当即答应下来,他的理由非常朴素简单,表演肯定比挖煤轻松多了。成名后,三明在一次记者会上,说接了表哥的电话之后的感觉:“根本不知道拍电影是怎么回事,以为就是打另外一种工。觉得不用下井,就比什么都强。”
  拍《站台》时的贾樟柯,已经不是那个电影学院文学系的旁听生了,他的第一部影片《小武》在国外大大小小拿了八个奖项,在国际上已经声名鹊起。这使得贾樟柯能够融资1200万元,来完成他早于《小武》之前构思的史诗性作品《站台》。
  当《站台》需要一个煤矿工人出现的时候,贾樟柯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表弟韩三明。
  初到剧组,三明还有些拘谨。表哥看出来他的不安,于是安慰他说:“这个角色叫三明,他就是你。平时怎么样生活,你现在就怎么样演。你在演你自己。”在贾樟柯的关心之下,三明的心慢慢放了下来,有了演好角色的决心。三明也认为剧中的人物就是他自己,这样一来,他驾轻就熟的本色表演,让那些在场的专业演员自愧弗如。
  《站台》完成之后,由于体制问题,并没有在国内公映。但它的DVD制品,却成了电影爱好者追捧的对象。其中,戏份不多纯属跑龙套的三明,为了得到下井挖煤的工作,签生死状的镜头,以及和表哥告别后转身离去的背影,成为影片中最感人的一幕。观众在那一瞬间,被这个真实的卑微生命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叫三明的煤矿工人。
  也就是这回客串,三明和贾樟柯无意中说起了一件发生在他们矿上的真实事情。有个外地的矿工,因为平时下井压力大,精神过于紧张,所以每到发钱之后,他都会大把大把地花,以此来缓解情绪。老婆也劝不住,眼见干了一年活,过年要回家了,他却没有钱,思前想后,就把自己的老婆卖给了当地人,这才有了钱回家。第二年,他又回来了,按和老婆当初约好的,他在一个地方等着老婆来,然后,两个人一起逃掉,去了别的地方打工。
  三明本是闲聊,但贾樟柯却有心记住了这个小故事,并且以此为蓝本,在几年后,构思了《三峡好人》中的又一个煤矿工人三明的故事。
  《站台》之后,三明又回到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井下挖煤工作,仿佛这次触电,成了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一次经历。2003年,三明又一次接到了贾樟柯的电话:“三明,来深圳一下,有个角色需要你帮忙。”
  三明二话没说,直奔深圳世界之窗的《世界》剧组。在《世界》里面,他客串了一个从乡下到北京谋生活的劳工。也许在《站台》里面,没有表演痕迹的本色出演,让他找不到演戏的味道。这次他显然用心地加了一些本色之外的东西,融入角色里面。在《世界》中跑完龙套之后,三明又一次回到井下,继续着自己挖煤人的身份。而此时,他的表哥贾樟柯,正和好友刘小东一起奔赴三峡,准备完成一部以画家刘小东为主角的纪录片《东》。
  在那里,三峡工程后期的移民、那些放弃的城市废墟、新建起来的城市雏形和城市里面人们的生存状态,突然激发了贾樟柯的创作欲望,他决定拍摄《三峡好人》。
  
  三
  
  几年前表弟三明讲的那个卖老婆的故事,再一次浮现在贾樟柯的眼前。贾樟柯以三峡为背景,构筑了一个山西煤矿工人,跨越千里,到四川寻找老婆和女儿的故事。在贾樟柯眼里,这个煤矿工人,非三明不能演。于是,在2005年的夏天,三明再次接到表哥的电话,让他到三峡来,这次要他做主角。
  听说又是出演煤矿工人,三明心里有底。并且这个时候,他也喜欢上了演戏这个副业。三明直言不讳,这是一份赚钱比挖煤轻松不少的“临时工作”。
  三明在《三峡好人》里扮演的角色跟他所讲的故事有些不同——剧情里面的三明16年前买来的老婆被警察解救了,现在来三峡寻找老婆和女儿。老婆和一个开船的人在一起,他要替老婆的哥哥还几万块钱才能带老婆走。三明在影片中的最后决定是,回到煤矿去挣钱,然后“赎”回老婆和女儿。
  听了贾樟柯的大致剧情介绍之后,三明心里已经琢磨透了,这个戏对他来说完全没有难度。因为,这一切就是他熟悉的生活,很多工友,就是这样买来老婆,再失去老婆的。
  在2005年的夏天,三明开始了他在《三峡好人》中最传神最不可思议的本色表演。也恰恰是这次长时间在一起的接触,让贾樟柯惊奇地在三明身上发现了许多以前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起初,贾樟柯还担心三明到了四川,听不懂当地的话,因此跟当地演员不能搭戏,结果三明说:“哥,你放心,没问题,全听得懂,我们那个煤矿全是四川人和陕西人。”还有,在演出时,贾樟柯察觉到三明特别细心,拍完之后他自己会把道具复位,很自觉,知道连戏。
  更让贾樟柯惊讶的是在一场戏的处理上,三明显出了让人拍手叫绝的理解能力和非凡的艺术悟性。剧中的主人公三明找到了16年前分离的老婆,他老婆问:“为什么你16年了才来?”其实,在贾樟柯的原来设计中,有一段对白:“春天的时候村上发生了矿难,我被压到煤矿底下,好几天出不来,我就想,如果自己能活着出去的话,就一定要看我的孩子。”这就说明了他的动机。实拍的时候,拍了两条就过,贾樟柯也十分满意。
  三明却主动和他说:“哥,能不能不解释这个原因?”
  贾樟柯奇怪地说:“你不解释,观众怎么能明白。”
  “哥,其实谁都明白,一个矿工生活里面有什么事,讲出来就小了,不讲就大了。”
  贾樟柯当时愣在了那儿,他没有想到三明会用大和小两个字来形容。贾樟柯当即按三明的构想,又拍了那条他沉默不回答的镜头。在剪接过程中,最后用了这条。后来的影片放映过程中,贾樟柯发现的确要比原来他设想的效果更好。在接受《看电影》的一次采访中,贾樟柯称赞三明说:“我觉得他已经在创作了,帮助导演完善了这部电影。”
  由于这次在剧组的时间长了些,三明在周围人的带动下,学会了上网。剧组里面的一个香港工作人员,还给他起了个网名叫大力水手赛门。平时在剧组里面,所有的演职人员也十分乐意以此来称呼他。赛门,和三明是谐音,他十分喜欢,就一直沿用了这个名字。
  拍摄期间三明对自己的表演并不是十分满意,不过,表哥贾樟柯却认为他表现得很好。此次拍摄他获得的报酬是1万元,他觉得这比在农村收入多得多了,“而且演戏的时候,根本就没感觉到有什么困难,当演员再辛苦,也比煤矿工人幸福得多”。电影最终完成之后,三明和剧组依依惜别,回了自己的山西老家,依然做着老本行——煤矿工人。
  《三峡好人》后期制作还未完成,就突然接到了威尼斯电影节组委会主席马可·穆勒的盛情邀请——参加竞赛单元影片的竞选角逐金狮大奖。贾樟柯一边忙着做后期,一边策划着参展的事情。远在汾阳的三明也接到了影片参展威尼斯的消息,但因为日期十分紧迫,来不及办理护照,他最终遗憾未能成行。
  
  四
  
  2006年12月4日晚,北京大学百年讲堂,新片《三峡好人》在国内首次放映之际,贾樟柯首次在媒体面前说到自己的表弟三明,眼里两度泛起泪光。“小的时候我和表弟感情最好,但现在回到家乡,和表弟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表弟和我都不爱说话,我们顶多是笑一笑,点个头,我感到很心酸。”“这就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关注这类题材的根本原因。正是千千万万如我表弟这样的小人物打动着我,牵动着我。”
  因为担心三明在煤矿井架下工作太危险,贾樟柯让他从山西汾阳的煤矿来到了北京的贾樟柯工作室。
  三明曾想把母亲也接到北京享福,但母亲在北京不习惯,老家有她的老年朋友,在一起可以聊天。细心孝顺的三明每个月都会定时给母亲寄些钱回去。他还两个月回家一趟,看看母亲和他曾经的工友们。
  现在矿工每天的收入可以达到100至200元,想想19年前自己的收入,已经没法可比,但工作依然充满了危险性。作为有18年工龄的“年轻的老矿工”,三明很愿意告诫那些不注意安全生产的新工友,不要把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他还会和老工友在一起聊聊天,喝喝小酒。大家高兴了,就怂恿他表演一段。三明笑着说:“我说怎么演啊?这里又没导演,又没机器的。”
  井下曾经生死一瞬间的经历,让三明把名利看得很淡。生活中他依然俭朴,最贵的衣服是在广州参加媒体见面会时买的一套西服,也就花了500多块钱。对于生活用品方面,他也没有名牌概念,只要喜欢就行。用他的话来说:“十几二十块钱的东西,我也能穿在身上。”
  他用的手机是国产的“波导”,因为时间久了,用出了感情,就没舍得换。念旧的他,至今还保持着在汾阳时用的手机号。这个神奇的手机号码,同样具有和它主人一样的传奇性。它因为在《三峡好人》中被主人公三明一字一句地读出来,而被广大好事的追星族,好奇地不停地拨打验证,而有些人,竟然因此成为三明的朋友。
  现在三明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思考,偶尔上上网。他知道自己最美好的时光相当一部分都花费在矿井下面,现在工作之余,他想尽量挤出时间来努力充实自己。对他来说,人生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35岁之前的煤矿工人三明,另一个是35岁以后一夜成名的明星三明。身份转变之突兀之传奇,连他自己也如在梦中。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有着本色表演的三明,凭着自己的悟性与努力,只要有适合的角色,他同样能完成另一次让人目瞪口呆的蜕变。我们期待着,山西好人、前煤矿工人韩三明,给我们带来的另一次震撼。
  
  编辑 / 范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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