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做比萨的意大利女孩艾利欧娜有一头棕红色的长发，笑起来脸上的小雀斑就快活地挤成一团。她在罗马附近乡下长大，在那里,大人喝啤酒配比萨，小孩喝可乐配比萨，是不变的真理。她的男友马克和她性格完全相反，是个喜欢极限运动，整天穿着写着词不达意的中文的彩色T恤晃来晃去的过动儿。
　　这天，马克又发起牢骚来，他抱怨艾利欧娜保守不敢冒险，就像他祖母一样。艾利欧娜慢条斯理地在温水中混入酵母：“花200欧元把自己弄得腿软有什么好玩的？在家里喝喝啤酒，吃吃比萨，不好么？”然后用力揉着面团：“我下一步的冒险计划是生个小BABY!”最后她用茶巾仔细盖好装着面团的钢盆，像唱歌一样对男友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冒险的话，我跟别人生也是可以的。”接着，像抱婴儿一样小心把面团抱进房间。
　　根据世卫组织公布的数据和保险业事故统计，每年死于车祸的人数大约有127万人，被动物园动物攻击而死的大约有20人，而被鲨鱼咬死的人每年8－10人。看起来在城市中过着普通生活并不比上山下海更安全。每个人生命的冒险从出生前精子和卵子的那一次惊险相遇就已经开始。每时每刻，都有许多微小的冒险，在无人知晓的世界角落默默地发生着。
　　比如说，在被艾利欧娜抱进房间的那个面团，静静躺在她房间黑暗的床底期间，面团中的酵母们正默默经历一场15个小时的冒险。好吃的比萨和好吃的面包，进烤箱之前都是一个酵母面团，如果温度和湿度不对，面团就发不起来。在二十世纪之前，工场量产的干酵母粉并未普及，面团必需用水果发酵养成的天然酵母面种来发酵。那时候，面团发酵要冒的风险更大，温度、湿度、时间、地点甚至是不期然吹过面团上方的季风，都影响着面包的风味。用酸面种做出的面包皮脆耐嚼，内里湿润有弹性，滋味比人工酵母发酵的面包要丰富得多。由于饮食多元化的影响和健康观念的改变，近年来美国和欧洲又重新流行起ARTISAN BAKERY，面包疯子们乐此不疲继续着微小的冒险。
　　空气中的酵母菌种类繁多，各地都有本地独有的酵母菌种类，一旦面种搬家，酵母菌就会变得本土化。厨房里的人类学家庄祖宜在《面包疯子》里提到，一个酸面种一旦从旧金山搬家到波士顿，前几天做出来的面包或许还有些旧金山风味，但一周过后做出来的面包就会变得“很波士顿”。狂迷的面包师傅们偶尔出门旅行，就是为了要体会在不同地方烤面包的乐趣。即使喂养一团自己的老面，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用它来做面包，仍会险象环生。布洛在《面包的故事》中说，当来自大西洋的风降临城市时，面对突如其来的气候变化，只有土生土长的面包师才能得心应手。
　　少了培育老面这个环节，做面包的乐趣也少了大半。在文明社会，我们不必再狩猎食物，也不用再担心走在路上忽然被敌人袭击。但恋爱有失恋的风险，出门有被撞的风险，吃饭可能遇到地沟油，就连呼吸也可能会染上流感。危机重重的日常，也许正是我们不厌其烦活着的动力。村上春树在他的游记《雨天炎天》中说，人们为什么要到蛮荒之地挑战冒险旅程？终究是为了体味回到文明社会后，那第一口啤酒的滋味。
　　
　　孙碧仪
　　做过摄影师、咖啡馆店长、调酒师、平面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