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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天晚上都要擦枪。
我有时候点着煤油灯,有时候不点煤油灯,黑乎乎地坐在屋子里。我会在一块手帕上滴几点芝麻油,这样天长日久地把枪擦来擦去,那块手帕看上去已经不像丝绸的,而像柔软的充满魔力的可以骑着上天的飞毯。
我们这个地方叫大庙村,在秦岭东部余脉中间,其实并没有供奉各路菩萨的寺庙,也没有什么吃斋念佛的和尚,却有一个不是和尚胜似和尚的光棍,那就是我。因为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按照往年的习惯都会炸馃子。那天同时又是我三十八岁生日,我炸完麻花子、高粱圆子和洋芋片子,简单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然后就拿出那块手帕,坐下来开始擦枪。我的枪已经被擦得油光发亮,枪管、枪托、枪栓、扳机,甚至是枪膛内部,不仅没有一点点锈迹,而且还像被打磨出来的镜子。在静静地擦枪的时候,我确实能从枪上看到自己的脸,我似乎就生活在这杆枪里,这杆枪似乎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比平时多擦了几遍枪。我通过油光发亮的枪照了照镜子,突然发现自己过完三十八岁的脸上皱纹又添了许多,尤其是臉又黑了许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越来越黑,按说年轻的时候皮肤还是白色的,起码是黄色的。我想是不是经历过太多的黑夜,大庙村那无边无际的夜色都流入自己一个人的身体里了。原来人丁兴旺的时候,我也是一个光棍,也有寂寞无聊的黑夜,但是那时候人多,自己就没有越来越黑。
可惜现如今,整个大庙村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我有一种特别的预感,所以我把枪擦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仔细,甚至从这杆枪里,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随着几下咚咚的敲门声和一阵冷风吹过,竟然糊里糊涂地给我撞进来一个女人。也不好说是女人,人家自己声明,芳龄二十八岁,还没有出嫁,应该算是姑娘。那姑娘名叫白小静,因为属蛇又名白素贞,个子不高也不低,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加上皮肤白白净净的,梳着一根马尾巴辫子,生着一张瓜子脸,眉毛是弯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也眯成一条线,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看上去都是笑吟吟的。所以她给我的感觉,也不是女人,也不是蛇妖,而是狐狸精——狐狸精是最迷人的女人。
按照白小静随后的说法,自己是上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是送给我的年货,我不要白不要……
2
那是一杆鸟枪,有两米多长,用的是鸡毛信子,装的是黑火药,打的是绿豆大小的散弹,由我的爷爷传给我爹,再由我爹传到了我的手上。这杆枪似乎就是我们的传家宝,但是在爷爷和我爹分头去世之前,除了看见他们打过一次老鸹——有一年春天,老鸹黑压压一片,盘旋在我们家的房顶,凶狠地哇哇叫着,不仅叫得人心慌意乱,连畜生也忍受不了,像疯子似的乱冲乱撞,猪把自己的蹄子啃掉了,牛把别人的屁股顶出一个大窟窿。我的爷爷就叮嘱我爹拿出枪,朝着老鸹开了一枪。老鸹是通风报信来的,它一叫就有不祥的事情发生。我爹不忍心,虽然把枪偏了偏,还是打死了两只。不久大庙村大旱,不仅庄稼颗粒无收,连泉水也断流了,吃水要去几十里开外,爷爷就在那场大灾之中去世……
之外,这杆枪再也没有打死过别的什么猎物,所以,我不知道这杆枪传下来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每到天黑夜静的时候,我取出那杆枪擦着的时候,似乎才明白老祖先留下这杆枪,不是用来打猎守院的。因为老祖先留下这杆枪的同时,还留下一个猜不透的谜语——用一杆比人还长的枪,如何一枪打死自己?
我借着擦枪的机会,不停地琢磨着那个谜语。我有过很多荒唐的想法:比如蹿出一只畜生,端起枪,瞄准自己,然后扣动扳机,但是我没有养猪养狗养猫,何况猫啊狗啊猪啊是不可能端起枪的;比如自己端着枪,朝着石头开,让反弹回来的子弹射向自己,但是反弹回来的子弹力气有限,是不足以打死自己的;比如那杆枪被自己这么擦着擦着,它也许会像一条冬眠的蛇那样,突然醒过来,然后跳起来,对着我的胸口或者脑袋,自动开上一枪……
我觉得有一杆枪,再加上一个始终猜不透的谜语,那无数的有些漫长的夜晚就好过多了。
我对那个谜语充满诱惑,慢慢地又对谜底满不在乎起来。其实我要的就是想,就是一遍遍地围绕那杆枪胡思乱想。我不明白如果有了答案,对自己有什么意义——我虽然是一个光棍,是唯一一个生活在大庙村的人,日子过得十分无聊而寂寞,但是我为什么要一枪打死自己呢?何况我还不想死,也绝对不能死。
我终于擦完了枪,好好地挂在床里边的墙上。那面墙是白色的石灰墙,原来贴着一张女明星挤眉弄眼的年历画,搞得我有一阵子有些烦躁不安,无论白天或者晚上从外边回来,都要急急地跑过去看上一眼,似乎这张年历画就是我的媳妇,只有自己看上一眼才会满足,而且天天晚上都会做梦。后来,我心一硬,干脆把那张乱我心性的年历画给撕掉了,在那面墙上钉了一根钉子,把那杆枪呈四十五度角斜挂在上边。
我吹灭了煤油灯。灯吹灭之后,我反而感觉自己不黑了,在无边的黑夜里慢慢地亮了起来,那杆枪也随着亮了起来。除了我和那杆枪,整个大庙村就没有什么更亮的了。而且也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真像一座寺庙或者一座坟墓一样。不像在夏天或者秋天,还有虫子的叫声,还有鸟的叫声,但是冬天的晚上它们都沉默了。
敲门声是在我刚刚躺下来的时候响起的。在其他任何地方,敲门声都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就剩下我一个光棍的大庙村,有人敲门是不寻常的,甚至是惊心动魄的。
在大庙村的晚上,已经几年没有敲门声了。最后一次敲门声,是我叔叔家的母牛生了,叔叔让我起来帮忙,给小牛犊子刮蹄子。小牛犊子生下来的时候,蹄子上有一层白色角质,刮掉之后才能站稳。包括人在内,那是大庙村最后一次出生,只有生命在那里消失,没有生命在那里开始。再往前一次,还是叔叔敲的门,叔叔说自己烟瘾犯了,于是我们两个人黑灯瞎火地坐在一起抽烟。整整抽到了天亮,叔叔扔给我两包烟,说他儿子在新疆克拉玛依,过年过节都不回来,他活着都指望不上他们,死后更指望不上他们了,如今他老了,托我一件事情行不行?我说,有什么大事情,还需要送烟给我吗?叔叔说,在我百年之后,求你给我上上坟,过年的时候烧几张火纸,让人家知道我并没有断子绝孙。我说,放心吧,我是你侄子呢,给你上坟是理所当然的。 从此,大庙村的老人,不管儿女在什么地方,在去世之前都会把我叫到床前,托付我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帮忙上上坟,如果方便的话再向坟上送送灯。他们除了扔给我两包烟,还会交代儿女,把几亩庄稼交给我耕种,以此作为对我的补偿。所以,整个大庙村的房子、果树和庄稼地,包括那一座座坟在内,如今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是高中毕业的,会写一手毛笔字,大庙村每家每户过红白喜事的对联和“天地君亲师位”的香堂,原来是由我爹写的,我爹去世之后自然就落在我的头上了。按照乡亲们的说法,我还算勤快懂事,喝的墨水比我爹多,字比我爹写得好看。关键是有些对联还会自己编,我如果想进城打工,甚至去城里找个女人,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之所以不想离开大庙村,开始是不喜欢外边乱哄哄的,比如我随着哥哥去过一次煤矿,当了一阵子挖煤工,目睹了哥哥的去世;比如随着别人去过一次建筑工地,当了半年的搬运工,业余时间帮忙写写标语,但是老板拖欠我们的工资。后来,随着大庙村的老人一个个去世,包括一些在外边去世的人,被拉回来埋在了大庙村,大家纷纷托付我帮忙上坟,照看着家里的那些院子,还要耕种那么多的庄稼地,我不仅仅过年过节走不开,平时就更加走不开了。
听到敲门声,我十分意外,惊慌地披上衣服,摸出打火机点亮了床头的那盏马灯。
大庙村原来是通电的,后来电线老化加上变压器损坏,很长时间都处于一种断电状态。上边派人找到我,说村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修复通电成本太高了,而且你万一生个病失个火,都没有人知道,还是搬家吧,搬到二十里开外的镇上去。我说,我搬到镇上可以,那些坟怎么办?上边说,路又不远,并不影响你回来上坟。我说,我在镇上没有房子。上边说,我们给你划一块宅基地,你重新盖几间房子多好。我说,盖房子可以,我哪里有钱啊?上边说,你自己出一半,我们给你补贴一半。我说,给我补贴可以,但是我种庄稼怎么办?那些庄稼地荒掉了多可惜呀。上边说,我们想办法给你配一辆摩托车吧。我说,摩托车怎么行,有二十里路呢,我每天骑着摩托车去施肥薅草、种洋芋收苞谷吗?上边说,可惜你们那里只通摩托车,不然我们就给你配一辆小汽车,让你开着小汽车牛逼烘烘地去种地。我说,那你们给我配一架飞机吧。上边说,你以为你是总统吗?你如果再不搬家,不仅仅是生活问题,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媳妇了。我说,你们可以不配飞机,给我配个媳妇也行。上边说,你就做梦吧!你在梦里娶十个媳妇我们都是管不着的。
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愿意离开大庙村,不仅仅是舍不得离开大庙村,还有那么多人的托付,让我不忍心离开大庙村。因为我一旦离开了,大庙村就彻底空了,几十亩庄稼地就彻底荒芜了,那些死人就变成孤魂野鬼了,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就无法安心了,他们就变成弃宗忘祖的不肖子孙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大庙村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会有人串门子,也不会有人借东西。我想有几个可能:一是自己听错了,根本不是敲门声,而是枯枝败叶落下来的声音,也可能是鸟儿飞过来啄门的声音,甚至是松鼠或者野猪前来寻食的声音。二是妖精,在这深山老林里,不仅人慢慢消失了,动物也非常稀少了,既然爷爷、我爹和自己都没有用枪打过它们,它们不是成精了又会跑到哪里去了呢?三是出鬼了,在大庙村鬼比人多,有一块固定的坟地,我认认真真地数过,不包括那些辨别不出来的,更不包括那些无名无分的,总共有九十多座坟墓,起码有九十多条鬼。在外边打工的有多少人,在外边又生养了多少人,我根本是不清楚的,刻在墓碑上的立碑者总共有多少人,我也是不清楚的。而如今住在村里的,只有我一個活人,也就是说,我按照别人的叮嘱,在给九十多个人上坟,我和九十多条鬼有亲近的关系。我虽然明白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但是魂应该是有的,他们的魂可以附在任何一草一木之中,在年关将近的时候来敲敲门提醒一下我,或者表示一点谢意也是有可能的。四是真有迷路的,大庙村虽然比较偏僻,但是从县城前往北部山区,或者从北部山区前往县城,如果不坐班车,而是步行的话,从大庙村穿过去是一条捷径,有人迷路是很正常的。
那么到底会是谁在敲门呢?
我警觉地从墙上取下刚刚擦好的枪,紧紧地握在手中。如果是树木、妖精或者鬼魂,枪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是人,我端着枪会不会惊吓着人家呢?我把枪挂回原处,又迟疑了一会儿。我要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是随着敲门声,还有一声轻轻的呼叫,很明显那是从一个女人身体里发出来的。我开始还有一些害怕,但是仔细一想,无论是人是鬼还是妖精,毕竟是一个女的,我就不再恐惧了。
我提着马灯,打开了门。有一个黑影,刚刚踏进门槛就一头栽在了地上。我借着灯光,发现那确实是一个女的,因为她梳着一根马尾巴辫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还是藏不住她美妙的腰身。她没有其他什么行李,只有一只灰白色的拉杆箱落在门槛外边,不过拉杆箱十分巨大,几乎有半人高的样子。
我第一感觉她有点像狐狸。我不认识狐狸,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说大庙村有白狐狸出没,但是我仅仅是听说而已。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经常要带着那杆枪上山打猎,说是打猎,不过是东瞄瞄西转转,其实是从来不开枪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狐狸,其他动物也很少见了,除非一些成不了精的,比如兔子、松鼠、野鸡和野猪。
我赶紧上前摇了摇。她的白色羽绒服产生了静电,像一道闪电把我迅速地抽了一下。也许不是静电,而是我在接触异性的时候产生的一种反应,毕竟我这三十八年来真正触碰女人的机会只有一次,那是还没有过门的临终之前的嫂子。
我从那红通通的脸和从体内辐射出来的热气,判断她发烧了,因而晕倒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提起她的两只胳膊,反身把她背了起来。我要尽快赶到二十里之外的镇上去,只有镇上才有诊所,才有医生。我一路小跑,不停地抖动着,手上的马灯也抖动着,后背上的她也抖动着,那种十足的弹性和温暖,绝对不同于羽绒服。我隐隐约约地知道那是她的乳房。我感受到了她的乳房隔着那件羽绒服冲撞着我的后背,像被压迫在我身上的几只兔子。由此,我有一些宽心,从那几只兔子判断她最多只是病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生命危险。 二十几年前,也有一对乳房冲撞着我,那就是我未过门的嫂子的,当时的那种感受与现在不太一样,当时紧紧地压在背上的,如果真是兔子的话,应该也是死了的兔子,而不是活蹦乱跳的兔子。当年,哥哥带我一起去陕西铜川煤矿挖煤,在塌方发生的那一刻,哥哥不顾一切地把我推了一把,我获救了,但是哥哥被石头砸中了。哥哥在最后一刻,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塞在我的手里,让我带回去以自己的名义送给嫂子。哥哥说,你是我的弟弟对吧?那我求你一件事情好吗?我说,我是你亲亲的弟弟呀,哥你就尽管吩咐吧。哥哥说,我这次来煤矿,是想赚点钱回家,好和你嫂子结婚的,结婚的日子都商量好了,你嫂子把嫁妆都准备好了,但是哥哥我不行了,你代替我把她娶回来行吗?我说,哥你是什么意思?哥哥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娶回来给你自己做媳妇呀。我说,她是我的嫂子呀。哥哥说,我还没有碰过她,她还不算你的嫂子,你说心里话,她漂亮不漂亮?我说,当然漂亮了,生得白白净净的,梳着一根马尾巴辫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嘴巴也眯成了一条线,看上去都是笑吟吟的,像从云后边钻出来的一颗小太阳。哥哥说,她真有那么美吗?我说,人家都说她是狐狸变的。哥哥说,是不是狐狸变的我不知道,你答应我娶她的时候,除了摆几桌酒席之外,还要请一个戏班子,好好地唱几出老戏,她最爱听的是《卷席筒》。我拿出那块真丝的手帕擦去哥哥脸上的血迹说,放心吧,哥!
哥哥笑着说,还有一点,人家说她屁股大,是生孩子的料子,你和她多生几个孩子,如果愿意就过继一个给我续续香火,如果不愿意就念在我们兄弟一场,你自己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给我上上坟吧。
我哥就成了第一个托付我上坟的人。
当嫂子听说我们从煤矿回来了,高兴地跑到我家一看,竟然看到一副棺材,棺材里装着的正是她日夜牵挂的人。我什么话都还没有开口呢,嫂子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我赶紧背着嫂子,朝着镇上的诊所跑去,当时走的也是这条路,也在不停地抖动着,不同的是这条路当年走在河滩上,如今是修在半山腰的可以通过摩托车的盘山小道。可惜的是,嫂子并没有醒过来,据说她是悲伤过度心脏病突发而死的,仅仅从她那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静静地流出了几滴眼泪。我掏出那块手帕,替嫂子擦了擦泪水。在嫂子与哥哥一起下葬的时候,我没有把那块手帕作为陪葬,我不知道那块手帕到底属于哥哥的还是属于自己的,所以我把它留下来当成了一块擦枪布。每当我拿起那块手帕擦着那杆长枪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似乎在擦去那杆长枪上的锈迹,又似乎在擦去哥哥脸上的血迹和嫂子脸上的泪水。
我刚刚跑到半路上,背上的女人突然醒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快把我放下来,我又不是高翠兰,你想把我背到哪里去?我并没有把她放下来,仍然抖动着朝前跑。我说,你不是高翠兰,我也不是猪八戒,只是你晕倒在我家里,我得赶紧背你去医院,不然你的小命就没有了。她说,我什么时候晕倒了,我怎么不知道呀?我说,你自己怎么会知道自己晕倒了呢。她说,但是我现在已经醒了呀,你快点把我放下来吧。
我听她说话的口气,确实是醒过来了,所以把她轻轻地放在路边。
黑咕隆咚地隔着一条路,我们面对面坐在两块石头上。我说,姑娘你到底是谁呀?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你猜猜我是谁吧。我说,你是狐狸吗?她说,你们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这地方有狐狸吗?我说,我们这里可能没有狐狸,但是有果子狸,也可能有狐狸精。她说,那我就是迷人的狐狸精。我说,我看你确实像狐狸精!不过能遇到狐狸精那是我的运气,请问狐狸精你叫什么名字,是小翠还是青风?她说,你肯定被狐狸精迷恋过不少次,不过本狐狸精不是《聊斋》里的,所以我不叫小翠,也不叫青风,而叫白小静,芳龄二十八岁,从未婚嫁,因为属蛇,所以又名白素贞。你呢?你怎么称呼?
我说,我叫陈元喜,比你整整大十岁,所以你可以叫我叔叔。白小静说,你想得挺美呀,我看你这样子,我应该叫你爷爷。我说,你现在就叫吧。白小静就“耶——耶——”地叫了两声。我说,白素贞姑娘,不管你是不是人,赶紧跟我去医院吧。白小静说,我去医院干什么?我说,我看你好像有些发烧,是不是感冒了?白小静说,谁说我感冒了?我只是喝醉了而已。我说,你喝醉了?有人办酒席吗?白小静说,我是自己和自己喝的。我说,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自己喝酒?白小静说,姑娘家怎么了?喝酒就不是姑娘家了吗?我说,反正挺稀奇的。白小静说,我又冷又累又害怕,所以喝喝酒,暖和暖和,壮壮胆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会不会是鬼啊?我说,我肯定不是鬼,我如果是鬼的话,早就把你给解决掉了,还费那么大的劲儿,背你去医院干什么?白小静说,鬼只吃活着的人,那叫吸收阳气,你是想把我救活了,再把我的心挖出来吃掉对不对?我说,你现在已经活过来了,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干脆把你的心挖出来,当成生日蛋糕算了。
白小静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呀?那我祝福你吧。
我的手上還提着马灯,那黄色的光亮照射着白小静。我说,说几句正经的,你准备去哪里呢,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了?白小静说,我在上海那边打工,好几年都没有回家了,突然决定回家一次吧,买不到直达的车票了,好不容易转了几次车,今天下午赶到我们丹凤县城,开往我家的班车已经走了。我走着走着,谁知道就糊里糊涂地跑到你们这里来了,你们这里到处都是黑灯瞎火的,而且手机又打不通,感觉像阴间似的。
我说,不是阴间,应该是桃花源,桃花源也没有手机信号。白小静说,好吧,就算是桃花源吧!我在桃花源里使劲地朝前走,但是背后总有人跟着,我快它就快,我慢它就慢,你看看把我吓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好不容易看到你家亮着灯,谁知道一进门,看到你这么一条黑影,就被你给吓死了。我说,你刚才说是喝醉了。白小静说,一大半是被你吓的。我说,你现在还害怕吗?白小静说,沦落至此,再害怕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家是哪里的?难道也是我们丹凤县的吗?白小静说,我家是丹凤县三里漫乡的。我说,三里漫乡呀,还要翻两座山,有五六十里路,我那里有一个表叔。白小静说,想问一下你们这是什么地方?我说,我们这是塔尔坪村,又叫大庙村。白小静说,太巧了吧,这就是塔尔坪啊?我说,你来过塔尔坪吗?白小静说,我没有来过,但是我知道,它不仅是人间的桃花源,差不多还是一个原始部落,我喜欢你们这个原始部落。 白小静在上海也有一个“原始部落”,不过其中的意思是完全相反的,每次想起和看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她的心情就会烦躁不安,胸口都有一种刺痛感。
我说,你这是在笑话我们吗?我们这里不通电,没有手机信号,我至今连手机都没有,你会不会以为是武关?我们这里离武关确实不远,河里的水都流到武关那边去了,武关的水都流到丹江里去了,丹江的水都流到汉江里去了。白小静说,武关算哪根葱呀!我说,或者你会不会以为是塔尔寺?人家塔尔寺在青海那边,里边是供着弥勒的,但是我们这座大庙呀,什么神仙都是留不住的。
白小静说,我怎么会弄错呢,你们这里大部分是不是姓陈?我说,即使不姓陈,也是一衣带水的亲戚。白小静说,村子里是不是有个陈百年?我说,有啊,原来有两个陈百年,第一个陈百年家里穷,穷到没有裤子穿,也沒有正经的裤带系,只好系着一根麻绳子,二十好几了还找不到媳妇,好不容易等到旁边的白衣寺村出了一个小寡妇,由媒婆子带着去相亲,说大庙和白衣寺,真是天配呀。谁知道媒婆子刚开口,陈百年一紧张就想撒尿,可是麻绳子打了死结,解又解不开,扯又扯不断,只好跑去找剪刀。等小寡妇把剪刀递给他,他还没有把麻绳子剪断呢,憋不住当着人家的面尿湿了裤子。这门亲事自然又泡汤了,他干脆跑到河南当了上门女婿,开的枝散的叶都不姓陈了。
白小静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坐在地上捂着肚子问,那另一个陈百年呢?
我说,第二个陈百年也在上海打工,干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按照辈分他是我兄长。白小静说,我想说的,就是第二个陈百年。我说,怎么了?你和他定亲了吗?他在三里漫乡小时候定过一个娃娃亲,不会就是你吧?白小静说,怎么可能是我呀,我不到三十,他已经四五十了,我也应该叫他叔叔。我说,你认识他吗?白小静说,我见过他的照片,他经常回来探亲吗?我说,原来年年回来,但是现在回来干什么?大庙村已经荒废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白小静说,那你知道小白吗?我说,小白又是谁啊?是你的什么亲戚,还是陈百年在城里生养的孩子?白小静说,小白就是陈百年,人家如今是作家,小白是陈百年的笔名,他写过一篇文章是关于他爹进城的,说他把他爹接到上海,但是老人不适应,不会用电梯,不会上厕所,整天把尿撒在人家的地板上,洗澡的时候都不敢脱衣服,而且舍不得他种的几亩庄稼地,所以整天吵着闹着要回家,险些都跳楼自杀了。我说,那是我大伯,那次从上海回来,他先坐火车到杭州,从杭州坐火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走回来的,回来那天下着大雪。白小静说,和我这次回来的路线是一样的,那大伯现在在哪里?我说,陈百年有个姐姐在县城,大伯被接到县城好几年了,听说得了心脏病已经卧床不起,糊涂得连儿子都不认识了,就这样还天天惦记着要回大庙村。
大庙村原来确实有一座庙,据说供奉的是送子娘娘,有一个姓陈的书生逃难至此,在庙里住了下来,两三年之后又有一个年轻姑娘,糊里糊涂地跑到庙里,也住了下来。两人共处一庙多不方便,在大家的撮合和起哄下,干脆对着送子娘娘拜了堂成了亲,从此开枝散叶生下四个儿子,依山建起了四个院子。庙早就消失了,但是四个院子经过儿孙们修修补补,如今再怎么荒废,依然还在。每个院子都是坐北朝南,院子东边架着石磨子,西边用石头垒着猪圈,后边搭着厕所。所有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墙是用泥巴打起来的墙,柱子是合抱粗的柱子。窗子是格子窗,简单地雕着花纹,没有安装玻璃,都是用纸糊的,上边贴一些剪纸,剪的无非是花鸟鱼虫,最多的还是喜鹊。大门都是木板的,上边安着门环,不是铜的,是铁的,有些被磨得光亮,有些就生锈了。大门外边没有石狮子,里边也没有照壁,但是门楼子是青砖黑瓦,翘翘的非常漂亮,像一只老鹰在飞。门脸上有些雕着祥云,有些雕着龙凤。四个院子的门楼子上挂着牌匾,分别写着“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福寿满门”“祖德流芳”。据说都是那个书生亲手写的,那些字经过后辈们的几次描摹,如今仍然是清晰可见的。陈氏每隔几年编修一次族谱,记下子孙后代属于哪一房,辈分是什么,长幼次序是什么,什么时候出生,叫什么名字,娶了什么媳妇,什么时候去世的,以及上了什么学,取得了什么功名。大庙村除了枝叶茂盛的陈氏,加上其他几大姓氏,最多的时候有几百号人,吃饭的时候大家在院子外边蹲着,黑压压一片。后来,走的走,迁的迁,死的死,大庙村就慢慢地空了,陈氏族谱编修也荒废掉了,因为活着的人,都流入到了天南海北,哪家有了功名,哪家娶了媳妇,哪家添了人口,都是不明不白的。所以族谱有一项内容,从来没有中断过,是由我接着编修的,那就是死亡。
我经常翻翻我们的族谱,轻轻薄薄的几十页,前边很长一段岁月,都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传到我们这一辈,因为没有什么生,只有一个个地死,最后连死人都没有了,所以那棵大树开始风雨飘摇,枝丫枯干了,叶子落光了,不再像一棵树,而像一根草。
最后一根草就是我。
白小静说,小白在杂志上发表了好多文章,说你们大庙村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除了摩托车之外,没有一台机器,包括洗衣机、电冰箱和电视机,更没有一家工厂,所以没有任何污染。有几个漂亮的院子,什么清风明月,什么高山流水,可惜如今全部荒废掉了。我说,总共有四个院子,我这个院子就叫清风明月。白小静说,其他院子还在吗?是不是倒掉了?我说,只是空掉了。白小静说,有机会你带我去看看吧。
我叹了口气,说,这么好的村子,除了偏僻冷清一些,似乎也不缺少什么,为什么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呢?而且我还是一个光棍,哪一天我一死啊,不就彻底完蛋了吗?白小静说,那你加油啊。我说,加油多活几年吗?白小静说,我的意思是加油找个媳妇,给你生儿育女呀。
我心想,自己不仅找不到媳妇,即使是找到了媳妇,谁又耐得住与世隔绝的清净呢?即使是生了儿育了女,谁又愿意留下来呢?说实话,我虽然喜欢山里的清静,但也向往着外边的生活。有一次,我去镇上,看到专门卖手机的老马用手机,和远在西安的孩子视频聊天。我问老马那是什么东西,老马告诉我那是微信,说,你不是没有媳妇么,想找媳妇就在我这里买一部手机,开通一下微信功能,用摇一摇或者是漂流瓶,几秒钟就能泡到一个,说不定还是洋鬼子呢。老马拿出自己的手机让我试用,并且以我的名义注册了一个微信,当场给我试了试漂流瓶,立即联系上了一个陌生人,头像显示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信息显示是来自百慕大。老马说,美女在干吗?百慕大说,我在等你啊?老马说,在哪里等我呀?百慕大说,一丝不挂地在床上呢。确实只有十几分钟,双方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聊得十分火热了。 我说,手机能打给自己吗?
老马说,你以为是自摸啊?
我说,手机能打给死人吗?
老马说,你有死人的手机号码吗?
我说,手机能打给神仙吗?
老马说,恐怕漫游费太高了吧?
我拒绝了手机。一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需要打电话的人,也没有什么需要和外边联系的事,手机对我而言就是废物;二是因为大庙村没有信号,要打手机必须跑到镇上去,我去镇上的次数相当有限,无非卖一些粮食和药材,买一些油盐酱醋和生活用品,磨一些面粉、糊汤粉和高粱粉,添几件衣服和鞋子。如果专门去镇上找信号打手机,那太没有必要了,还不如待在家里擦枪。
在擦枪的时候,我似乎与自己与死人与神仙是可以交流的。
不久之后,我聽到的消息是,老马和百慕大聊着聊着,百慕大就说喜欢上了老马,提出来要和老马见面,让通过微信转几千块钱的路费过去。老马一听,心花怒放,自己不久前死了媳妇,正好可以添个小的,于是痛快地转了三千块。百慕大说,三千块哪里够啊,你可以去网上查查,我从LF韦德机场坐飞机到西安咸阳机场,单程机票是七千多块。老马毕竟是做生意的,有些警惕地说,你自己可以先垫着,见面之后我还给你。百慕大说,你看我汉语这么好,其实我是在国外出生、在国外长大的,我爸妈都是福建人,生意做得非常大,并不差钱,但是他们强烈反对我去见你,说你长得不帅,还是一个老农民,拒绝支付我的路费,而且把我的零花钱全部没收了。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吃一块冰激凌的钱都没有了,但是谁让我喜欢你呢,我要是像飞机一样有一对大翅膀,今天晚上就飞过去陪你……百慕大说得楚楚可怜,把老马给感动得热血沸腾。老马立即又转了四千块,说是回程的机票到时候再说,我们这里山清水秀,没有雾霾,像世外桃源一样,说不定你来了以后,就不想回去了。不几天,百慕大说,她正在LF韦德机场,马上就要登机飞往西安了,但是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想走了,怕自己不顾家人反对不远万里跑来见他,他看不上她怎么办?老马说,你那么漂亮。她说,你对我不好怎么办?老马说,我保证把你当仙女一样放在家里敬着。她说,你如果是一个骗子把我卖掉了怎么办?老马说,我哪里舍得卖呀,而且我们这里卖一部手机都费劲,何况卖一个大美人了。她说,我人生地不熟的,身上又没有钱,回都回不去了,那不就沦为乞丐了吗?百慕大又给老马发来一张登机牌,说,除非你再转两万块钱,权当是你交的一份爱情押金,先放在我这里保存着,等我们两个见面了,我心里踏实了再还给你,如果我真成了你的媳妇,我的不就是你的吗?老马眼看着好事就要泡汤了,加上看到百慕大的登机牌上,确实清清楚楚地写着姓名、起飞机场、登机口和起飞时间。当时离起飞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于是把银行卡上仅剩下的一万八千块全部转给了百慕大。百慕大收了钱,回了一句,我要飞了,你等着我啊。老马按照约定的时间,于两天之后跑到丹凤汽车站接人,但是他发微信人家不回,打电话一直无法接通,以为人家在飞机上关机了,又以为人家手机没有电了,还以为人家没有开通国际长途,甚至想到飞机晚点或者神秘地失踪。总之,他在汽车站整整等了一天一夜,并没有等到那个美女。那个美女像又一个不解之谜,带着老马的两万六千块彻彻底底地失踪了。
老马成了天大的笑话,因为在大庙村方圆几百里的土地上,不管哪朝哪代,民风淳朴至极,从没有人被骗过,也没有出过一个骗子。从此他不仅不卖手机了,而且和我一样也不用手机了。
我望了一眼白小静,有些凄凉地掏出一根烟,在马灯上点着了。我猛吸了一口烟说,虽然我叫陈元喜,他叫陈百年,但是我们辈分一样,按照年龄我要叫他哥呢。他小名叫白娃子,如今竟然出息了,变成了什么小白,这算是大人物吗?白小静说,当然是大人物,起码在我心里,他比村主任要厉害多了。
我们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似乎因为陈百年这个人,关系一下子亲近了。
白小静爬起身,一边朝回走一边说,早就想来大庙村看看了,没有想到这一迷路,竟然说来就来了。我说,听说陈百年在上海买了房子,结了婚,媳妇会不会就是你呀?如果是你的话,我还得叫你嫂子。白小静说,人家可是大作家,我认识他,他怎么可能认识我,不过他叫陈小白,我叫白小静,似乎挺有缘分的。被你这么一提醒,你有他的电话号码的话,我立即就打电话给他,问问他有没有离婚;如果没有离婚的话,问问他想不想纳妾;如果他愿意纳妾,那我就待在大庙村不走了,争取嫁给他做个二姨太太。
白小静从羽绒服里摸出手机按了按,有些失落地说,关键时候掉链子,手机竟然没有电了。我说,你就是有电也没有信号。白小静说,你把电话号码给我,等我回上海再联系联系他。我说,他给我留过一次电话号码,但是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找他,所以早就丢掉了。白小静说,你这是成心的,反正这个嫂子我是当定了。
白小静无论走路的姿势,还是说话的语气,以及那种笑吟吟的样子,真是太像自己那个未过门的险些成了自己媳妇的嫂子。
3
我提着马灯紧跟着说,你不回家了吗?从这条路往前走就是你们三里漫。白小静说,这半夜三更的,先到你家住一夜再说吧,而且我的行李还扔在你家门口呢。我说,我倒是把你的行李忘记了。白小静说,如今到了大庙村,不住上几天,谁还愿意回家啊!而且我那个家呀,也回不去了。我说,怎么了,你们村子也破败了吗?
白小静没有回答我,因为她是非常想家的。她回不去不是因为破败了,而是回去之后无法面对自己的父母。如果她见了父母,父母逼着将近三十的她赶紧嫁人还好办,如果问她在上海到底是干什么的,赚的钱到底干净不干净,她应该如何回答呢?她在保健按摩房工作,所以让她受不了的是,乡亲们看她的眼光和私下里的指指点点。她在上海的时候,虽然也会受到歧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金钱的作用下还算是平等的。但是在自己的村子里,不仅有歧视还有侮辱,让她的父母亲戚都抬不起头来。有一次,有一位远房的表哥结婚,她爹去吃喜酒,按照常规,这种远房的舅舅,出两百块礼金就够了,但是她爹大方地出了五百块,其他的七大姑八大爷都要跟着水涨船高。有人就不高兴了,说他之所以那么大方,是因为他养的姑娘能赚钱,赚钱就和睡觉一样容易。有人就说,什么容易不容易,人家在上海就是专门睡觉的,睡一次正好就是五百块。 她之所以对上海比较满意,是干保健按摩这一行,最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如果离家太近或者在小地方的话,遇到老师同学那怎么办?遇到在外打工的乡亲那又怎么办?她万万没有想到,生活往往是不由自主的,开始那两年工资比较低,她却干得心安理得。但是有一年夏天,弟弟要上重点高中等着用钱,她爹生了心脏病住院也急着用钱,家里隔三岔五地打电话给她,让她赶紧想想办法。其实,在此之前,她仅仅是保健按摩房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洗头妹而已,但是那一连串的催款电话让她走上了不归之路。很快,她把自己几个月迅速积攒起来的钱,分几次汇了回去,整整汇了九万块。当她爹陆续接到那么多钱,开始是欢喜的,后来就被吓呆了,而且在整个村子里也传开了,大家都在不停地猜测着,她这个高中毕业的孩子,干什么才能赚到那么多的钱呢?有人说她中了彩票,有人說她当了骗子,有人说她在搞传销。最后大家一分析,说她可能当小姐了,只有当小姐不需要成本,也不需要文凭和手艺,只需要长得漂亮就行了。再联系到她天然一副妩媚相,而且上次回家的时候,那种涂脂抹粉的叽叽喳喳的样子,认定她肯定是在烟花柳巷里上班的。
这种猜测很快被那些眼红的乡亲们当成事实传开了。
她爹沉不住气了,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工作?她说是在一家美容院。她爹说,美容院是干什么的?她说,美容院是专门给人家化妆的。她爹说,你回来的时候,看你把自己弄得像鬼画符似的,你会化妆吗?她说,那是你们这些农民不懂美。她爹说,即使你在美容院给人化化妆,几个月就能赚那么多钱?她说,你们不知道人家城里人多有钱,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开的车动不动就是几十万块,住的房子都是每平方米几万块,而且懂得保养,又喜欢臭美,在美容上边不在乎钱,每个月在美容院花个两三万块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你没有听说那些女明星,去韩国拉个眼皮,垫个鼻梁,除个雀斑,去个眼袋和皱纹,动不动就是几十万几百万吗?我们这个美容院还算一般的,所以赚的还是一些小钱而已。她爹说,我还是不相信,反正日子穷点苦点不要紧,哪怕我死了、你弟弟不上学了也不要紧,千万不要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白小静说,我骗你们干什么,我们这栋大厦叫大自然,有一个金色的楼顶,几乎把天都戳出一个大窟窿,我在二十六层上边上班,上班的时候顺着落地的玻璃窗子朝下看,路上的人都像树叶子一样,你不信我拍张照片给你们看吧。白小静果然拍了一张大厦外部的照片,以微信的形式发回了家。
其实,白小静根本没有进过美容院。记得她刚到上海的时候,寄宿在一个地下室里,满大街地去找工作,她多么向往进入那些高楼大厦,坐在有大堂、有保安、有蓝色玻璃幕墙的地方上班。可是这些地方招人的首要条件就是文凭,起点文凭是本科的,好不容易遇到有些单位降低标准,比如前台、文案和外联,最低要求是大专,但是人家还有另外一条,仅限上海常住户口,或者持有人才引用类居住证。哪怕是这么一张居住证,也不是随便能办的,必须要有租房合同,要有劳动合同,要有社会保险缴存证明。
白小静在处处碰壁之后,有一天忽然走到了玉佛寺,看到那里香火十分旺盛,按理说应该进去磕磕头,进进香,求求佛,但是进去需要二十块门票,还要几十块香火钱,不是她心不诚,舍不得几十块钱,而是她带来的盘缠几乎要花光了。于是,她站在安远路上,隔着大门望着法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双手合十地作了三个揖。好在地上没有门槛,她摸出三枚硬币,从寺外滚进了寺内,算是她留下的微薄的功德钱了。
白小静许完愿,顺着安远路继续朝前走,留意着两边的各类橱窗,因为很多的招聘启事,是贴在招聘单位的橱窗里,这样招人来得容易,可以现场考察工作环境,又可以现场进行面试。安远路两边是石库门老弄堂,多是一些陈旧破落阴暗的门面,而且从窗口伸出无数的晾衣竿,上边搭着五颜六色的被褥、衣服、内裤和胸罩,像是亮出的一面面生活的降旗,并没有需要仰望的宽敞明亮的写字楼。
正当白小静有些失望的时候,她被一栋大厦给堵住了,在大厦前边的落地窗上,正好贴着一家美容院的招聘启事,说是高薪招聘美容师若干名,还用箭头标明前去应聘的线路图,就在本大厦的二十六楼。白小静从没有上过二十六层高楼,不明白站在那么高的楼上,从窗口向外看的时候,地上的人、地上的树、地上的草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她本来对应聘美容师是毫无信心的,但是抱着去那么高的地方看看的心态,壮着胆子大大咧咧地走进了大厦。
那栋大厦的名字叫大自然。大厦直入迷雾云霄,有一个金色的尖顶,被太阳一照更是金碧辉煌,有蓝得让人陶醉的玻璃幕墙,那反射出来的光让人眼花缭乱。进去的旋转门是自动的,门里边是一个宽大高挑的大堂,大堂里摆着几圈洋沙发,中间放着几个大理石茶几,上边放着一个细颈花瓶,中间插着三支白色的康乃馨。大堂内外,笔直地站着四个穿着藏蓝色制服的戴着大盖帽的保安,不注意还以为是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很久以后,白小静才明白,大自然是一家公司,是一个姓蔡的女人创办的,生产大自然牌的化妆品。从此开始,她就因为这座大厦,无论是口红还是润肤霜,全部选择使用大自然,再没有更换过其他品牌。她觉得,一个女人,用胭脂红粉盖起这么一座大厦,那是非常了不起的,也是值得信赖的。
可惜的是,白小静刚进大堂,就被拦下来进行了初步的面试,面试的结果是她的外部条件非常好,但是并不懂美容技术,如果想当美容师的话,得先去她们的美容学校学习半年。白小静最恨自己念书少,听说可以去念书,立即天真地问,到时候会发毕业证书吗?人家说,是资格证书,学完之后会发资格证书。白小静又问,那是不是免费的?人家说,我们又不是福利院,当然是要收费的,学费是十三万块。白小静开始还想,只要能上学,什么苦她都能吃,但是听到十三万块这个数字,她一下子就蔫巴到无语了。人家说,你长相这么漂亮,天生就是做美容师的,十三万块算什么呀,学完回来直接到我们这里上班,这点学费不过是大半年的工资而已。白小静呵呵一笑,站起来就出门了,哪怕她把自己拿去卖掉,恐怕也找不到门啊。
当她走出旋转门的时候,人家把她送到了门边,不知道是嘲笑还是同情,又对她说,如果你嫌我们这里太贵,可以去地下一层看看,他们那里不需要技术,所以不需要持证上岗,也不需要培训,不过他们不是美容院,而是一家洗头房,名字叫原始部落。 白小静走出旋转门,立即发现了那家叫原始部落的洗头房也在旋转着的招牌,按照招牌上的指示箭头和服务内容显示,人家并不叫洗头房,而叫保健康体中心,位于大自然大厦群房的地下一层,有药水泡脚,有精油推背,有泰式按摩,唯独没有洗头的项目。既然是地下一层,确实与二十六层相差太远,进进出出也不从大厦里边穿过,必须走大厦背后的遮遮掩掩的楼梯。但是毕竟和大厦是连成一片的,所以白小静也顾不得细想,顺着低矮的楼梯走进了洗头房,从此开始了她在地下一层的生活。
美容院对白小静来说,相当于丑小鸭的天鹅梦,灰姑娘的公主梦,她不仅没有资格进美容院工作,也没有机会进去好好地享受享受。她不仅不明白美容院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到底都在干些什么。所以,对于她的说法,父母仍然是半信半疑的,也是無法向乡亲们解释清楚的。就这样,流言越来越多,传得越来越离谱,直接对她的影响不仅仅是侮辱,重要的是根本没有办法找对象,让她成为三里漫乡几十年来,唯一一个将近三十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连两个哑巴和一个瘸子都早早地结婚生子了。当媒婆子把她介绍给人家的时候,人家就说,这种人,做牛做马可以,怎么可以做媳妇啊。媒婆子说,人家不是那种人,长得又那么漂亮,关键是能赚钱,看在钱的份上,有什么不好的吗?人家说,她是能赚钱,几个月汇回来九万块,但是我们嫌那些钱太脏,买电视吧不敢看,买手机吧不敢用,喝药吧是有毒的。
三年后,白小静的弟弟考上了南京一所大学,在父母的督促下暗暗地找上门了。当弟弟来到大自然大厦下边,开始的心情和姐姐白小静一样,仰头看着那金色的尖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是赞美的叹息,更是吃惊的叹息。如果姐姐真在上边工作的话,这座大厦不就是姐姐光荣的奖杯吗?很快,他的经历又和姐姐白小静如出一辙,当他刚刚通过旋转门走进大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被人给拦下来进行了一番面试,然后告诉他,他外部条件非常好,只要交十几万块钱,先进她们的学校进行培训,拿到资格证书之后就可以直接来就业了。
弟弟说,我不是来应聘的,我是来找人的,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白小静的人?人家觉得他掏不起培训费,是故意以找人来逃避尴尬,所以还是告诉他,别说白小静李小静钱小静,在我们这里不干不净的人一个也没有,你如果嫌我们这里条件太高,可以去外边的地下一层看看,他们那里不需要技术。
弟弟推开了原始部落的门。当时白小静正在接待一个光头男,是另一位小姐妹迎接弟弟的。虽然弟弟显得懵懂无知,完全是青涩少年的样子,但是小姐妹以为又来了新顾客,因为在这个不干不净的年代,什么样的顾客都会存在,有八旬老头并不为过,有未成年人也不稀奇,所以她还没有开口,先伸手朝着弟弟的大腿摸了一把,极力推荐弟弟做全套服务。弟弟被摸得打了一个寒战,结巴着说,什么是全套服务?小姐妹说,全就是服务全身,套就是套子,你不会不懂吧?弟弟结巴着说,你是小姐,你以为我不知道。小姐妹说,我是小姐呀,你如果不会,那不要害羞,我来教教你。弟弟说,我才不找小姐,我嫌你脏。小姐妹说,你妈不脏吗?你不找小姐,你他妈的跑这里来干什么?弟弟说,我来找我姐姐!小姐妹以为是回头客,问,你姐姐是几号?弟弟说,什么几号?你以为是犯人吗?小姐妹说,你姐姐叫什么?弟弟说,我姐姐她叫白小静,是不是在这里上班?小姐妹说,我们这种地方,多数都是小姐,哪有什么白小静,你赶紧给我滚吧。
白小静在洗头房里确实不叫白小静。
自从进了洗头房之后,她就改名字了,多数时候她都是代号十八,遇到客人非要问她名字的时候,她就告诉人家她叫白素贞,和蛇妖同名同姓。
弟弟准备退出的时候,白小静端着一盆水,从一间包厢里出来,与他正好撞在一起。弟弟问,姐姐,你在这里上班吗?白小静说,不是啊,我是来泡脚的。弟弟说,你一个女的也来泡脚吗?白小静说,女的泡脚很正常呀,在家里的时候,我们天天都是要泡脚的,今天感觉肚子不舒服,我猜可能是受凉了,就顺便下来泡泡脚。弟弟说,那你在哪里上班?白小静说,我也在这栋大厦上班,我已经告诉过你,是在二十六楼的美容院啊。弟弟说,你就别骗人了,我刚刚去美容院问过了,人家说你根本不在那里。
白小静说,你不好好上学,怎么突然跑来了,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现在正是吃饭时间,我们出去一边吃饭,一边慢慢给你解释。弟弟说,你现在就解释吧!那个女人说,你们这里都是小姐,你说你是不是小姐?白小静不吱声了,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释,是不是小姐怎么解释得清呢?说自己还是干干净净的绝对不是小姐吗?说为了赚钱供他上学自己才变成小姐的吗?
弟弟哭了,在冲出门的时候喊道,你竟然是小姐!你怎么会是小姐?
白小静追了出去,她要拉弟弟的手,被弟弟甩开了。弟弟哭着说,我要回家告诉爹妈,告诉我们村子里所有的人,你不在二十六层,而是在地下一层……
腊月二十四那天,白小静本来还是不想回家的,可是偏偏梦见自己回家了,在和她爹一起贴对联,在和她妈一起包饺子,在和弟弟一起放鞭炮。她从梦中醒来之后就决定回家过年,她想自己一旦出现在村子里,肯定会遭到各种各样的议论,从而破坏了她家新年的气氛,所以她打算在大年三十前,回到三里漫乡,远远地躲在门前的那座山上,看看生病的她爹贴对联的样子,看看老迈的她妈坐在窗子里包饺子的样子,看看上大学的弟弟放鞭炮的样子。大家都知道她不会回来的,但是她爹肯定已经杀好了鸡,她妈已经替她铺好了床,弟弟应该也有新年小礼物。他们每个人都会不停地看着门前的那条小路,肯定会希望她突然从那条小路上走来,轻轻地呼唤一声“我回来了”。
她觉得,只要能看一眼他们,自己就等于回家过年了,就会满足地悄悄地离开村子,再回到看似繁华却更加孤独的上海,回到地下一层继续闭着眼睛上班、睁着眼睛睡觉。
4
天漆黑一片,小路曲折徘徊,两边是茂密的杂草和树木,形成一条幽深而无尽的隧道,有些地方还有一点积雪,踩在上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顺着小路蜿蜒流动的是一条小河,上边结满了冰,如果不小心一脚踏空,便会滚进下边的冰窟窿。 我提着马灯紧跟着白小静,像一个跟班的仆人,她快我就快,她慢我就慢,尽量让白小静走在我的光圈里。路上,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白小静之所以沉默,是我的话引起了她的回忆,她的思绪再次跑到了上海。而我原来就是寡言寡语的,尤其是在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已经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唯一能和我交流的是那杆百擦不厌的枪。我每次擦枪的时候,似乎擦来擦去的不是一杆枪,而是我的一个亲人,或者是我自己,我不仅自己琢磨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有时候还直接问那杆枪。
有一天晚上,我擦着修长的枪管,忽然有点喜出望外。那个谜语的关键,就是枪比自己高,自己比枪矮,用枪瞄准自己的脑袋或者胸口的时候,自己就够不着扳机了。如果是一杆短枪,或者是一把手枪,那开枪打死自己不就轻而易举了嗎?于是,我和枪说话了。我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你给锯一截下来吧?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嘲笑似的说,谁让你长得那么矮呀,你不能自己努力努力长高一点吗?你整天吃那么多饭喝那么多水,再长两三尺能有那么难吗?我说,你这个傻瓜,你虽然没有吃什么粮食,但是你也吃过几次黑火药,我们几辈人把你传下来,你长高了吗?而且我已经三四十岁了,早过了生长发育的年龄了。枪似乎有些生气地说,那你不知道找个媳妇生一个比我高一些的儿子吗?我说,我要是能找到媳妇能生儿子,我还求你干什么?何况老祖先立下的规矩,是自己开枪打死自己,而不是别人开枪打死自己,所以我和你商量商量,我把你锯一截下来,像医院里截肢一样,尽量不影响你的威力,我保证像打麻醉一样,把钢锯锉得快一些,尽量让你少受一些痛苦,最多就十几分钟吧。其实要我说吧,人矮了不好看,但是作为一杆枪,越矮会越精神,越短会越受到器重,你看看那些大元帅们,腰上别着的都是手枪,那些勇往直前的战士,手中端着的都是冲锋枪,跟在后边的小兵小将们,只能手握长枪,像你这么长的就叫鸟枪,只能握在我这样的农民手中。
枪似乎被说服了,提醒我说,我可以答应你,把我截成一杆短枪,但是当你把枪口瞄准自己,可以扣动扳机的时候,难道你真的要打死自己吗?
我被它这么一提醒,忽然发现自己到底是在猜谜语呢?还是真正地想亲手把自己杀死?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杀死呢?如果仅仅是为了破解谜语,那么先人传下来的谜语是“用一杆比人还长的枪”,如果自己把长枪截成了短枪,那么这杆枪还是那杆枪吗?自己得到的答案还是先人想要的答案吗?
我有时候还想和枪说说别的,比如地里的庄稼歉收了呀,比如山上的那棵大树枯死了呀,比如山下的那眼山泉又断流了呀,比如谁在煤矿上被炸死了呀。反正有什么伤心的事情,我都要唠叨半天。不过,无论我和枪说什么,那些话都像弹药一样是闷在心里的。
快到家的时候,我把沉默打破了。我问了一句,你在上海是干什么的?白小静说,你猜我像干什么的?我说,你也是作家吗?白小静说,我上高中的时候,作文经常被老师点名表扬,同学们就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作家,被大家这么一捧一吹,脑子膨胀成了气球,人家都在复习功课,我整天躲在宿舍里,看《飘》,看《双城记》,看《少年维特之烦恼》,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暗暗地发誓要真正地当一个作家,像张爱玲一样,写《小团圆》,写《半生缘》,甚至写《色戒》,张爱玲的《色戒》你看过吗?
白小静是在高中的时候看过那篇小说的,当时她非常纠结,如果自己是王佳芝,自己生活在民国时代,会不会为了一腔爱国热情,牺牲自己的纯洁之身,投入到暗杀汉奸易先生的行动。会不会为了那一份爱情,最后又放弃了暗杀行动,在自己的提醒之下,让身临危险之中的易先生得以脱身。白小静在日记里,试图以自己的感受,重新写了一篇《色戒》,在她的笔下,她这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并不明白什么是爱国,更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所以她拒绝充当色诱易先生的角色,她觉得对于一个姑娘而言,纯洁的身体只有一次,她不能轻易地失去它。如果失去了纯洁,那么她永远就不是姑娘了。她希望自己充当一个杀手,为了练得一流的枪法,她必须先有一把枪,当然不是长枪,也不是冲锋枪,而是容易藏在身上的手枪。那时候是一个战乱年代,手枪相当于如今的手机一样普遍,但是想随随便便地捡到一把手枪,或者是去偷一把手枪,还是非常不容易的。为了弄到小巧玲珑的手枪,她必须想办法靠近日本鬼子,那些日本鬼子是无处不在的,但是要把他们的手枪抢过来,必须趁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比如上厕所不注意的时候,用石头砸他们的脑袋,或者用刀子捅他们的肚子。除了抢手枪,别忘记弄一些子弹。等她有了手枪和子弹之后,为了练出百发百中的水平,她还必须躲在树林子里,把树叶子当成易先生的眼睛,好好地练习练习射击。等自己练出一身手艺,她就可以把手枪藏在口袋里,埋伏在易先生经常出没的地方。万一埋伏不了,那时候不排除色诱一下,比如抛个媚眼和飞吻,当易先生那个好色之徒,舔着嘴唇准备对自己下手的时候,她可以假装掏口红的样子,趁机掏出手枪,先挑一挑他的嘴唇,再直接顶着他的额头,砰地放上一枪。在自己转身逃跑之前,不要忘记再装一颗子弹,对着他的下身再砰地补上一枪,让他在阴曹地府那边想好色都没有能力。白小静当时写到结尾的时候,她为自己的智慧而沾沾自喜,因为她既保住了自己的纯洁,又达到了为国除害的目的。
白小静对我说,《色戒》已经被拍成电影了,她觉得那是全世界最伟大的电影。
其实,那是白小静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也是在上海看过的唯一一部电影,当时《色戒》已经公演好几年了。当她从客人口中知道有这么一部电影之后,她立即向洗头房的老板娘请假,说自己生病了,也许是不三不四的病,必须去医院检查一下。当她跑到附近的亚新广场和恒隆广场,两家电影院当时公演的电影是《我的个神啊》,是讲外星人跑到地球上,把飞船的遥控器给弄丢了,为了找到遥控器,他到处求神拜佛,最后遇到了失恋的女记者。白小静问售票员,有没有《色戒》?人家说,你是外星人吗?那是七八年前的电影了。白小静说,你们不放七八年前的电影吗?人家说,我们这是电影院,你以为是造酒厂吗?没有发酵而是发馊的电影放给谁看呀?有一位大姐指点她说,网上什么都有,你去网上看看吧。白小静从电影院出来,正好遇到一家网吧,她钻进去泡了三个小时,果然看到了那部电影。 看完那部电影,天已经黑透了,上海已经火树银花,白小静走在南京路上,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部电影引起了她的共鸣,她明白自己当年改写的《色戒》是多么天真幼稚,如果她就是王佳芝,也是别无选择的,也会采取相同的方法,因为她们最大的资本不是一把手枪,而是长相,而是女儿身。而且,在很多时候,人是不自由的,是被迫无奈的。白小静由王佳芝联系到自己,她如今的不纯洁,甚至是堕落,虽然不是为了爱国,也不是为了爱情,但是为了亲人,为了家,为了爱。爱国是一种爱,爱情是一种爱,爱家是一种爱,对亲人之爱更应该是毫无保留的,所以她与王佳芝一样,她们的付出是无私的,是值得尊敬的,甚至是伟大的。
白小静第一次从工作中获得了自尊,甚至有一点崇高感。
于是,她又在外边溜达了半天,喝了一杯珍珠奶茶,去正正经经的理发店剪了一次头发,还在一家服装店买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她从小就喜欢白裙子,但是她上班的时候,从来没有穿过白裙子,因为在那种环境中,她不适宜穿裙子,也不适合白色。但是那天,她是穿着白色连衣裙高高兴兴地回到洗头房的,按照老板娘的说法,白小静出去半天时间,从一只老母鸡一下子变成了白天鹅。
我说,大庙村原来人多而且有电,是放过电影《天仙配》和《南泥湾》的,如今没有人也没有电,别说看什么色戒了,连猪八戒也看不到了。不过也不瞒你,我在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阵子张爱玲,但是让我猜呀,你不像作家。白小静说,从高中一毕业,我的梦就碎了,你看看我,到底像干什么的?我说,你像是在政府部门上班的。白小静说,我在政府部门是干什么的?我说,像叽叽喳喳的妇联主任,我们镇上的妇联主任上次来大庙村,发现也和你一样,喜欢笑眯眯的。白小静说,你又不是妇女,妇联主任来找你,是来慰问你吗?我说,她是来劝我搬家的,她说如果我搬到镇上去,她就给我做媒,把在镇政府做饭的一个女人介绍给我。白小静说,那多好啊,你可以白吃白喝了。我说,那是一个寡妇,老公在外边打工,出车祸死掉了。白小静说,你刚刚说的,那个尿裤子的,不会就是你吧?我说,当然不是我,那个寡妇在白衣寺,不到三十岁,和你年龄差不多,而这个寡妇在镇上,都五十多岁了。白小静说,千万别和我比!你为什么不答应?我说,五十多岁了,生不出孩子,我要她有什么用啊?白小静说,可以和她睡觉呀。
我说,没有女人,我照样睡觉,而且还睡得挺香的。
白小静说,你自己和自己睡觉吗?
我说,我一个光棍,还能和别人睡觉吗?
白小静突然反身,瞪着眼睛笑眯眯地问,你老实交代,你有没有睡过别人?我也嘿嘿地笑着说,报告妇联主任,我是一个好人,绝对是干净的,不但没有睡过人,也没有睡过畜生,不过我睡过……白小静说,你睡过什么?我说,它长得比我高,比我苗条,平时很少说话,一旦说起话来,就会要了人的命。白小静说,你说的样子,不会是狐狸精,应该是蛇妖吧?难道是蛇妖白素贞吗?
白小静想到自己是属蛇的,在洗头房里的别名就叫白素贞,于是又回过头,繼续暗淡地朝前走。返回我家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那只灰白色的拉杆箱仍然蹲在门前,白小静稀奇地说,还是农村风气好,在外边放这么久,它竟然还在,在城里的话,不被偷走才怪呢。我说,在这里,如果它不在了,肯定不是被偷走了,因为连小偷也不愿意来了,但是有一种情况除外。白小静说,什么情况?我说,除非它自己长腿跑掉了。白小静更加稀奇地说,你平时出门也不锁门吗?我说,我敞开大门都没有人来,锁它干什么呀?白小静说,没有小偷就算了,如果遇到了大灰狼怎么办?
我原来是锁门的,但是前两年把钥匙丢掉了。那是我身上唯一的一把钥匙,于是我干脆把锁子给砸掉了,从此出门无论远近再不锁门了。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门闩起来,不然会被风刮开的;白天的时候把门虚掩着,那种虚掩着的感觉非常好,表示主人就在附近并未远行。之所以懒得锁门,是家里除了几把粮食、几斤药材和几件家具,并没有什么容易拿走的太值钱的东西。关键是大庙村如今没有小偷,村子在荒废之前,最多的时候有几百号人,生活得热热闹闹的,所以原来是有小偷的。小偷多数不是大庙村的,而是从外边流窜过来的,有偷钱的,有偷金银首饰的。比如有几家,藏在墙缝里的袁大头,摆在香案上的烛台,喝酒时用的铜酒壶,还有一些滴水瓦,被人当成文物偷走了。后来,没有什么比较好偷的,就把大肥猪哼哼叽叽地给偷走了。自从村子荒废掉了,完全回归到原始社会,别说小偷不来了,客人也非常稀少了。
我真希望有人来大庙村,哪怕来的真是小偷,把我虚掩的门一推,发出吱呀一声响,那响声十分好听,我也愿意等着他们,用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刚才走得急,门都没有虚掩。我提着拉杆箱,在前边引路,把白小静引进中堂。我说,你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怎么是轻飘飘的。白小静说,装的当然是钱呀。我说,你就吹吧,如果整箱子都是钱,应该有一百万吧?你打开让我看看,我们穷人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白小静说,你是不是真的不认识钱啊?如果整箱子都是钱的话,估计有一千多万,哪里是你提得动的呀!
白小静在洗头房的时候,曾经接待过一个戴着茶色眼镜的老男人。他只是洗个脚,却不停地去撩白小静的衣服,白小静忍无可忍地掐了他几下,还打了几巴掌。万般无奈,他又动起了歪脑筋,说我在银行工作,每个星期摸到的钱估计有一千万,你知道一千万到底有多重吗?我给你五次机会你猜猜,每猜错一次你就脱掉一件衣服,五次之内如果你猜对了,我就奖你五百块钱。白小静并没有上钩,知道这是他设的圈套,因为当时正是夏天,自己外衣内衣加起来总共不过五件,五次猜不对岂不是把她给剥光了?何况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一笔钱,是一次汇给家里的四万块,装在身上轻得一点印象都没有。
后来,据一个小眼睛的小姐妹告诉白小静,茶色眼镜又来过两次,在她面前故伎重演,结果自然是小姐妹输了,被他一丝不挂地给扒光了。小姐妹说,我被脱光之后,茶色眼镜还不告诉我结果,如果想知道结果他还有要求,我非常好奇就答应他了。白小静从小姐妹嘴中终于明白,一千万如果是百元新钞的话,不过零点一立方米、两百三十斤左右,如果全是硬币的话有六十多吨,如果换成黄金的话大概是八十斤,大小也就一大瓶子可口可乐。 白小静把拉杆箱一打开,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似的,立即有一股复杂的香味弥漫开来,既有香皂的味道,又有奶乳的味道。白小静从里边摸着摸着,先摸出一包大白兔奶糖拆开,自己留下一粒放在嘴里,剩下的就全部扔给了我。然后,她又摸出一双粉红色的袜子,在路上她把袜子打湿了,估计她要换袜子了。她问我,你肯定认识袜子,但是你不认识女人的袜子对不对?
我不敢朝箱子里边看。我把马灯放在中堂的香案上,把左右两间卧室和一间厨房的三盏煤油灯全部点亮了。三盏都是安着玻璃罩子的煤油灯,除非过年过节的时候,平时只点一盏就够了,这并非我舍不得煤油,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几盏灯全部点起来,整个家里一下子就亮堂了,尤其是那盏马灯,点得时间比较长,已经生出灯花,像火焰结出的小小的果实。
我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但是白小静并不急着换袜子,而是咋咋呼呼地打量着四周。最先吸引她的,自然是煤油灯。她毕竟年轻,没有见过煤油灯,也没有真正地用过煤油灯,只是从父母口中了解一些。原以为煤油灯是昏暗的,是冒着黑烟的,是经不起风吹的,事实似乎是相反的。那些光,被呵护着,被净化着,透过玻璃罩子照射出来,让她感觉没有电光那么冷漠,没有太阳光那么刺眼和毒辣,似乎它的光是被放在某个地方,经过几百年发酵出来的,显得十分温暖、十分柔和、十分醇厚,沐浴在其间,像是浸润在浓浓的液体中,似乎所有的时间都返回了远古时代,而又缓慢、萌动了起来。
我家是一进一出的老式宅院,正房共有三间,十分宽大,靠西一间隔成了两间卧室,靠东一间隔成了厨房和杂物间。中间的香堂贴着“天地君亲师位”,下边靠墙摆着一张香案,香案上放着烛台和香炉,香炉里插着没有烧完的香头。香案下边摆着一张方桌,方桌两边各放着一把太师椅,都是红褐色的,发出年月久远的光泽。除了几件古香古色的旧家具,斧头扔在门背后,镰刀插在门缝里,锄头挂在墙上,旁边还摆着一副寿木,上边用席子蒙着。
白小静也是认识寿木的,但是不知道这副寿木是谁的,毕竟我还十分年轻。
白小静问,你们家过去是不是大地主?我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白小静说,就凭着几盏煤油灯、几件红木家具,说明不仅是大地主,老祖先应该也是读书的,普通人家哪里会有这些东西呀?我说,你的眯眯眼果然没有白长,我们的老先人确实是一介书生,有说是从南方逃难而来的,有说是到这里隐居的,开枝散叶就形成了陈氏一族。一直到解放前,方圆几十里,哪怕地上的一根草,天上的一只麻雀,也都是跟着我们姓陈的。白小静说,如果不是穷人翻身闹革命,你现在就是地主家的大少爷对吗?我说,是不是大少爷不清楚,起码能够多读一些书。白小静说,岂止是读书啊,应该还有丫鬟服侍着吧?我说,当然有丫鬟了,而且不止一个,有的给洗脚,有的给更衣,有的给掌灯。白小静说,还有花袭人似的,可以陪着贾公子初试云雨。
我笑了笑说,那时候我在四处云游,还没有投胎呢。你想想看,其实和几十年前也没有什么差别,现在方圆十几里,差不多也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白小静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把人家谁给睡了?
我又嘿嘿一笑,说我睡过一杆枪。
我指了指左邊一间房子,那是我自己的卧室。白小静撩开门帘子走进卧室,看见有一张红褐色的床也是古香古色的,床里边那面雪白雪白的墙上醒目地挂着一杆枪。
白小静说,小白老师在文章里写过一杆枪,是一个老光棍自己制造的,里边用的是黑火药、滚珠和钢条,我看那个老光棍应该就是你,你拿着这杆枪吆喝大家上山去打野猪,大家死活不相信你的枪,说野猪厉害得很,如果到时候枪不响,反而被野猪给吃掉了。于是你端着枪对着自己家的大肥猪,砰地放了一枪,就把大肥猪给放翻了。我说,他真是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制造过枪?这杆枪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们几代人仅仅打死过两只老鸹,根本没有打死过其他动物,更别说打死自己养的猪了。
白小静说,那它是玩具吧?能打得响吗?
我说,怎么打不响?
白小静说,能打得响为什么不打猎?不打猎要枪干什么?白小静说着,就要去取枪,被我给拦住了。我说,我已经说了,让它陪我睡觉呀。白小静说,我看啊,你把它擦得那么光亮,不是你睡了它,是它把你给睡了还差不多。中堂里还有一副寿木,不会也是你的吧?你看看你这么一把年纪,还没有睡过女人,应该死不瞑目吧?
我苦笑着说,你别耍贫嘴了,赶了一天的路,是不是饿坏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白小静说,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还是中午在火车上吃了一包方便面,后来又吃了半包饼干、喝了一瓶子酒。你既然是小白的弟弟,我疑似是你未来的嫂子,也算是半个亲戚,我就不见外了,我最想吃洋芋糊汤。我说,你确定你想吃洋芋糊汤?这个是最简单的了。白小静说,不瞒你,我想吃这东西,就像想吃白粉一样,按说在上海什么都有卖的,糊汤粉人家叫玉米粉,也有卖的,但是我买到糊汤粉却买不到碱面子,买到碱面子又买不到我们这里的铁锅,用铝锅勉强煮了几顿,但是味道完全不一样了。
我的卧室里安着一个铁炉子,像一个四方形的火柴盒一样,有一根排烟管直接通向屋顶,它烧的是柴火,却没有烟熏,既干净卫生,又像暖气一样。我往炉子里添了两根柴火,上边坐着一壶开水,立即冒起了腾腾的热气。我拿来一个木制的洗脚盆,从壶里倒出一些热水,说你先泡泡脚吧。然后就去厨房做饭去了。
我准备了半锅洋芋糊汤、一盘香菇炒腊肉、一盘黄豆芽炒豆腐,又捞了一盘腌菜,烧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汤。白小静拿起筷子,各自夹着尝了一口,就大呼小叫地说,样样都是我最爱吃的,怎么像过年一样。我说,你看看几点了,本来就是过年嘛。
白小静说,已经凌晨两点了,应该算是大年三十了。
我说,这才四菜一汤,而且都是家常便饭,你如果在我这里过年的话,我保证给你做八个菜两个汤,而且还要贴对联、挂灯笼、放鞭炮,初一早上给你包饺子。白小静说,你这是在引诱我吗?你说话算数吗?我说,怎么不算数?而且还要给你发一个大红包,专门给你扎一只兔子灯。白小静说,我是你未来的嫂子,又不是你女儿。我说,即使你不在我这里过年,这些东西照样是少不了的。白小静说,我真佩服你一个人生活,还有心情准备这些好东西,尤其你这个腌菜,比韩国泡菜好吃十倍。我每次生病的时候就想吃腌菜,有一次感冒,烧到四十度,我打电话告诉我妈,说自己想吃腌菜了。我妈说她给我寄一些,但是腌菜你是知道的,寄到上海早就烂掉了……吃到你这个腌菜呀,我一下子就想我妈了。 白小静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无法理解在外边的不容易,但是我理解白小静此时此刻的心情,人在过年的时候、生病有难的时候,都是会想家的。我之所以对过年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就是因为我看上去是一个人,其实是在陪整个大庙村的人过年。我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我的年过得顺不顺,代表着那些在外漂泊的人日思夜想的家好不好,平不平安。
我岔开话题问,说说上海吧,你还没有说你在上海干什么呢。
白小静没有说自己在美容院,也没有说自己在洗头房,因为在农村没有美容院和洗头房,甚至也没有理发店,大家都是自己给自己理发。美容院还好解释一些,可以说成化妆,也可以说成整容,但是洗头房根本没有办法解释,因为洗头房里洗的根本不是头。在农村洗头多容易啊,冬天的时候烧一盆水,夏天的时候连水都不用烧,直接跳进小河里,讲究的要用自制的香皂,不讲究的用一点洗衣粉,搓几把揉一揉就行了,谁花那个冤枉钱啊。所以大家不理解美容院是干什么的,更无法想象洗头房是干什么的,有些人会把这些无法想象的地方说成是青楼。说成青楼其实也是挺合适的,如今有正规的美容院,但是很少有正规的洗头房,好多洗头房打着幌子在干着别的。即使洗头房是正正经经的,但是洗头妹们有些是被生活所逼,有些是经不起金钱的诱惑,有些是长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私下里就慢慢地出台接单了。
白小静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骗我,也没有必要向我说出实情。她怕自己说出实情的话,我理解不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这么一个还没有碰过女人的男人,那将是多么大的伤害,就像把污水泼在雪地里,会立即把雪融化掉的。
白小静模棱两可地说,我啊,在上海,基本就是睡觉。
5
白小静吃完饭,我收拾完碗筷,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过年,你还是赶紧休息吧。
另一间卧室,原是父母住的,自父母去世之后,长期无人居住了。但是我还是洒扫得干干净净,同样配了一盏带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里边也有一张老式的红褐色的架子床,铺着一套经常拿到太阳下晒得绵乎乎的新被褥。前几天,在磨豆腐的时候,我趁机把床单与床罩拆下来,放在挤豆腐的浆水里又洗了一遍。每年我都会洗几遍,被放在浆水里反复搓洗过的被褥不仅柔软,还有一股豆浆天然的淡淡的香味。在褥子下边铺着一层草席,在床头放着两个绣花枕头,这是未过门的嫂子在世时绣的,是一枝梅花和两只喜鹊。梅花点点红,似乎能闻出香味;喜鹊栩栩如生,有种喳喳叫的感觉。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边夹着乡亲们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那些在外打工的人,父母还在大庙村的时候,回来探亲的时候顺便拍的,然后从天南海北寄回来留作纪念的。
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有客人。每年夏天和秋天偶尔会有收药材的贩子穿过大庙村,但是他们最多进门讨口水喝,要碗饭吃,不可能在这里过夜。但是已经几年了,每到春节来临的时候,我都是如此精心准备的,因为在外边打工的人,在大庙村已经没有亲人了,也就是没有家了,突然回来万一不想走,要住一晚上怎么办?有一年,大庙村还不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在成都铁路局工作的远房的堂哥,带着在城里娶的媳妇和孩子回来过年,因为他的父母刚刚去世,已经空了大半年的家里,到处都是老鼠屎和蜘蛛网,不仅无法开火做饭,被子褥子也都发霉了。他们在我家无奈地寄宿了三天,又吵又闹地等到大年初二就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当时我还不太懂得过日子,没有什么像样的酒水饭菜,也没有添置像样的被褥,这让我一直心存内疚,认为堂哥一家再没有回来是自己招待不周的原因。我曾经四处打听过这个堂哥,希望他们一家再回来住住,上上坟认认祖归归宗,但是他们从此杳无音信了,像大庙村从来没有这户人家一样。
我把马灯上的灯花挑了挑,然后拿著衣服准备去另一间卧室休息。
白小静说,你去哪里?我说,我去另一间客房,那边没有生火,长期没有人住,恐怕有些阴冷。白小静说,你又不是客人。我说,我的卧室今天归你,你就当一回主人,我就当一回客人。我刚刚去了另一间卧室,还没有来得及熄灯,就听到白小静大叫一声,那叫声十分尖锐,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大庙村的夜空。
我吃惊地跑过去一看,发现有两只老鼠,在房子中间目中无人地溜达着。它们一会儿围着火炉子转圈子,一会儿去咬一咬椅子,甚至还凑上前闻了闻白小静的运动鞋。它们不像在寻找食物,而像在梦游,或者像在跳舞,也可能在谈情说爱。我说,不就两只老鼠么,你到底怕什么呀?白小静说,我不怕老虎,也不怕猫,就怕老鼠。我说,好戏还刚刚开始呢,我每天晚上睡着之后,它们要么爬到天花板上走钢丝,要么跳下来在我的床前跳交谊舞,尤其喜欢钻进被窝咬我的脚趾头,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它们吃你三根脚趾头,恐怕就撑死了,何况它们还嫌你的脚臭呢,你看看墙角那么多粮食,都是我专门喂给它们的,难道不比你的脚趾头香吗?
别人委托我耕种的地有几十亩,我想种多少就种多少,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每年收获的苞谷、麦子、洋芋、黄豆、芝麻,加起来有成千上万斤,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卖掉,还有一部分,尤其是苞谷,寄给几个爱吃糊汤的地主,我知道他们像白小静一样,在外边肯定特别想吃老家的糊汤。为了把不一样的糊汤粉寄给他们,我在种苞谷的时候,不用新式种子,不用农药,也不用化肥,保证是环保无污染的。当秋天收完苞谷,我把那些苞谷棒子挂在房檐下,晾晒到冬天,然后背到镇上,进行脱皮粉碎,再装进塑料袋子,通过邮局寄出去。
正说着,两只老鼠跳到墙角。墙角有一只盆子,里边装着半盆子苞谷。那是我专门给它们预备的,这些粮食是一些边角料,或者是陈年发霉的。我觉得,要好好招待老鼠,于是把那些粮食像给自己炒苞谷花一样,放在锅里炒一炒,香喷喷地装在盆子里,供它们随时来享用。这些老鼠十分聪明,似乎知道我的好意,慢慢就不咬桌子了,也不咬装粮食的柜子了,而是饿了就跑到墙角去吃,吃完就四处走一走,不再像原来那样偷偷摸摸的急急吼吼的,而是把老鼠的生活过得光明正大、悠闲自在起来。
所以,我说的都是实话,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确实有老鼠不停地从天花板上,像坐滑梯一样溜到地上,那似乎是一场杂技表演,是专门演给我一个人欣赏的;确实有老鼠在半夜三更跳到我的床上,咬咬我的衣服,碰碰我的手,嗅嗅我的呼吸。那些老鼠无论是表演还是贪玩,我都心存着几分感激和乐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欣赏着它们,生怕自己一动弹就吓着了它们、打扰了它们。我对老鼠的大度让我非常容易入睡,很少有过失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