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被考试毁灭的,首先是英语本身

来源 :南都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k28995272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2000年回国之前,画家陈丹青并未料想到“英语”会对他构成困扰;自从8年前他从清华大学辞职后,几乎不再谈论“英语考试”话题。不过,作为“炮轰”英语考试制度的第一人,他至今仍对应试教育感到绝望:“十多年了,讲了根本没用嘛,巍然不动。”

“我是知青,不懂英语”


  “英语”对少年时代的陈丹青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的父亲一辈,不少人精通外语。在广东老家上高中时,他的父亲已经有很好的英文教材和英语教学。1947年陈家老父考入上海海关学院,教授清一色是英美人,包括当时还很年轻的费正清。学校课程全部英文,“我父亲的高中英文程度就能考入洋人在上海办的大学”。
  “上海是殖民地,1949年前,很多佣人都会讲英文,不跟外国人接触的市民也喜欢胡诌英文。为什么?因为很多上海口语夹杂英文,没受过教育的市井之徒也能讲几句英文。”陈丹青以他的老师之一、连环画大师贺友直为例,“他1949年前是个苦孩子,做过学徒、当过国民党兵,1949年后政府培养他画连环画,今年90多岁了,随口讲很多英文短句,就是上海街巷听来的。那时说洋话是风气,是时髦,有种优越感——‘我会讲几句英文’。”
  2005年陈丹青批判英语考试制度被公开后,清华大学退休老教授孙复初站在他一边。孙教授与陈父同龄,他也说,1940年的中学生,初中可读英文小说、唱英文歌,高中就用英文写信、写作,“相当数量的学生口语也很好”。孙在建国后主持编写《英汉科学技术词典》出版发行数十年,是很多科技人员必备的工具书之一。
  “我父亲和孙复初教授的回忆是相同的,他们说,到了大学还要严考英语,民国没这事儿!”陈丹青说,“当年你能进大学,就假定英语的读、写、听,已经过关,今后只是对专业口,深造提高的问题了。”
  到了陈丹青这代“50后”读小学时,情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官方文献记载明确了1964年教育部将“第一外语”从俄语转换英语,但陈丹青完全不知道:“1964年跟苏联整个儿闹翻了,可是1966年‘文革’爆发,所有外语教育都停止了”。
  1966年陈丹青小学毕业,此后再没受过正规教育。“文革”初始,小孩们因为学校关闭、不用上课而雀跃。“大家瞎混到1967年,毛主席说复课闹革命,我们按指定区域,一律免考,就近入学。入学后,语文数学课本一律没有,英语教材只有几页油印本,上了几课就下乡下厂了。”他们学的几句英语,无非就是——“打倒美帝国主义”、“毛主席万岁”。
  自16岁到25岁,陈丹青辗转农村8年,自学绘画。“‘文革’结束前两年,1974年,部分大学复课,招收工农兵学员,英语是进外语院校的工农兵们的第一外语。
  1978年,陈丹青投考“文革”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生,他在外语考试证写道:“我是知青,没上过学,不懂外语。”然后起身离去。外语零分,专业课高分,他就这样成为研究生。“这样的例子不是一个两个,所有‘文革’过来的考生,十之有九不会外语。当时国家强调‘择优录取’,强调‘业务’。你画画好,跳舞好,数学好,外语差不要紧,进门再补。但这种状况很短暂,进入1980年代,外语教育越来越严格了。”陈丹青回忆说。
  有趣的是,艺术研究生的教学依旧与英语没有交集:“那时学院有个天真的预想:这批研究生可能被公派赴法留学,于是美院请来外语学院法语老师,专为研究生开设小班,学了半年多。其实当年国家太穷,哪会公派,现在我只记得几个单词了。”

“只是生存需要”


  陈丹青就读美院的同期,“英语热”在社会上迅速升温。1982年陈丹青出国前,“英语角”是北上广等大都市的公园一景:“天天有一大群人围着一个英语好的老先生,成天对口语,风雨无阻。不过对我完全没有影响,我已考上研究生,一心只想画画。”
  两年后,27岁的陈丹青完成《西藏组画》,震动美术界和文艺界。留校任教一年后,他自费去纽约留学。但“英语”仍未成为他的焦虑,只在出国前半年靠当时流行的大众教材《英语900句》,突击学习会话。”
  到纽约后,陈丹青在唐人街一家华人开办的英语学校上过半年课,“上得很不认真”。他说:“我不是个好学生。但我在语言上不是特别笨,一两年内就能对付口语,四五年后,大概单独讲演半个钟头也可以,再后来,能和当地艺术家谈些带点专业用语的对话,但单词很少。我的问题是听和写、讲,今天也还可以,大约相当美国初中生水准吧。”
  作为“文革”后第一批走出国门的寻梦者,他自认幸运:一到纽约,就有美国画廊老板找他签约。这家叫瓦里芬德利的画廊位于曼哈顿五十七街,陈丹青成为第一个和画廊合作的中国人。
  几年后,由于厌倦重复西藏主题,陈丹青不再走画廊路线。他说,英语不佳,从未成为在纽约的困境,因为整个艺术界只看作品,从不计较作者的英语。英语的重要性主要针对两种人,一是必须在美国上学深造,一是必须在美国公司上班谋生。“我是自由职业者,从未遭遇语言问题的障碍。”
  “到国外,英语不是学习问题,不是考试问题,而是生存问题。你要接电话,要购物,要交税,要去各种机构办事,你非得会说英文。在美国呆久了,大部分受过普通教育的人,生活会话都不错。但我不会说这是学习英语的结果,而是切切实实的生存的需要。”
  1988年,陈丹青的夫人和女儿来美团聚。之前,他担心孩子如何入学,结果美国入学规矩简单到“只需要一个信封”,证明你是学校附近的常住居民,任何族裔的孩子立马可以上学。语言问题怎么办?“我女儿来时8岁半,读到小学三年级,能写几百字的中文作文。但半年后她就忘了中文,天天看美国电视,和任何美国人交谈,很快就变成美国孩子了。”
  此后,陈丹青就以女儿的经历劝那些移民美国的家长,他们“半年后根本不用操心孩子的英语水平这事,每个孩子满嘴英语,非常快”。在美国18年,陈丹青目击移民美国的各国孩子越来越多,美国为了这些孩子,包括大量非法移民,不断扩建中小学:“我都不知道美国师资怎么跟得上,在美国,上学是天赋人权,哪家家长不送孩子上学,是犯法的。”   至今,陈丹青坦承“从未融入美国社会”——他说,他连中国社会也未“融入”——他读中文《世界日报》,读中文书,听木心先生讲世界文学史。“我连中文都没学过、没学好,所以从未焦虑自己英文不好。”毕竟,艺术超越语言,他表达自己,并不深受英文的困扰。他认为,一定程度的英语会话足够与人沟通,交友,甚至深谈:“人与人的交流,人表达观点情感,还看你的语言能力,而不一定是外语能力。‘语言天分’和‘外语程度’是两回事,许多精通外语的人,说话木讷笨拙,更说不出有趣的、有深度的话。”

“用一个错误代替另一个错误”


  2000年,陈丹青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聘为教授、博导。当年报考博士生的24位考生中,5名入围,但因外语不过关全部落榜。为陈丹青首次招生不致落空,校方特意让五位考生转以“访问学者”名义入学。然而一年后,5名“学者”再次因为英语分不过线离开清华;同年,二十多名投考陈丹青画室硕士生的考生无一人通过英语和政治考试。
  “我完全疯了!”陈丹青回忆道,“这还不如‘文革’后我上学那会儿啊!”当年年底,他在上海《艺术世界》专栏上以四千多字长文“痛骂”艺术教育的英语考试制度,题为《我们上百年文化命运天灾人祸的总报应》。这是国内第一篇痛陈英语考试制荒谬而误人的文章,立即被不少大学生复印放大后,贴在校园里。

  “1980年代,华东师范大学校长袁运开甚至亲自到上海教育局力争,并和教育部交涉,恳请对业务人员的英语考核适度放宽,让他们以后再补,那时也还有通融的余地。”陈丹青说。“我回来后,不可能了,完全不能通融,跟律法一样严厉。所有教员为之困扰20多年,居然没人叫一声,后来我明白了,这是硬杠杠,休想动。”
  2002年,青岛女孩吴雯投考陈丹青的研究生,专业第一,外语、政治各差一分,落榜了。她花整年时间在京租房,日日专攻英语和政治,翌年再考,英语仍差一分,被断然拒绝。
  2004年,吴雯去伦敦自费留学,毫无悬念考入当地艺术学院研究生,之后两年给陈丹青的电邮全是英文,“远远超过我的英文书写”。
  2003年年底,当三位本科生决定报考他的研究生后,他辛辣地写道:“弃置画笔,春夏秋冬专攻外语和政治,预备投考研究生,此乃当今所有文艺壮丁的青春修行。我预祝他们成功,等着他们失败。”
  就这样,仅仅因为英语考试,陈丹青4年没招到一个研究生。2004年10月,他向校方清华提出辞呈,迅即引发全社会对于英语考试和英语教育的大规模质疑。
  “我观察他们怎么教英文,发现一切的一切只为考试。我父亲和孙复初教授启发了我:英语教学越规范,越可怕。灵活的、有智慧的、能够带来热情的、曾经非常有效的英语教学,消失很久了,一切让位给考试。被英语考试毁灭的不仅是落榜学生,而是首先毁灭了英语教育本身!这样的制度让你痛恨英语,因为最后,你学来那点可怜的英语,全部还给考试。”
  尽管任教期间,陈丹青不停地“疯狂叫嚣”,但体制却毫无回应。更让他感到心寒的是学生的态度,辞职两年后,凤凰卫视《一虎一席谈》邀请他参加一期辩论“英语四、六级该不该废除”。好几位咄咄逼人的女同学坚决支持考试制,称高校应该“培养人民的艺术家”,而非招“民间艺人”,这样“中国作为泱泱大国才能更加崛起”。陈丹青说他当时气得无法开口说话,最后只能委婉地说:“这是社论语言,不是年轻人的语言。”
  “这已不是外语教育问题,而是权力教育的后果。”他说,“你什么都不能做,做了也没用,因为你没有权力,很简单。”
  所以当陈丹青得知“三年内高考取消英语”的消息,第一反应是:“什么原因导致教育部出台这个政策。哪个部门、哪个官员、通过哪一级批准,这种政策才会出台?才能实现?目前没有人确知理由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尤其是,取消之后,外语教育怎么教?”
  “我不乐观。英语教材改不改?教学方式换不换?替代方案、后续措施是什么?是否更合理?各校第一线教师是否知情?是否同意?只要这些不清楚、不改变,英语教学的无效性和荒谬性,不会改变。我看不到英语教学废除强制性考试,或降低考试门槛后,短期内会有良性转变。”
  他的语气仍和多年前一样冷静而无奈:“绝不仅仅在教育领域,在所有领域,总是有一个粗暴的、荒谬的、明显不奏效的政策,无视下情,罔顾规律,强行实施很久很久,非得到两三代人给废了、耽误了、扭曲了,非得整个情况早已无可挽回,这才出台另一个同样轻率、同样极端,尤其是,同样傲慢的政策,用来废除上一个政策。总是这样的:用一个错误代替另一个错误。”
其他文献
诗是对诗的纪念。诗歌写作本身是纪念性的,既对于往昔的诗歌,也对于匆匆岁月。诗人似乎怀有让时间停止的梦想,或者可以说,诗人通过严肃的写作与时间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游戏,直到某一天发现头发斑白了。由于这一小群人对世界的爱的固执,他们的精神贡品有朝一日会成为新的纪念物。  过去并未完全逝去,它在我们的记忆中若隐若现,以回声的方式作用于我们。诗人的怀旧式情感如此浩大,以致于必须发明出“万古愁”这个词来承载。我
8月9日,美国密苏里州一位黑人青年在与警方发生争执后被开枪打死,随后引发了一系列的街头抗议活动。事件本身孰是孰非犹未可知,但美国警察的执法权力和武器实力是否过强的问题,却着实引发了美国社会反思。  回溯历史,美国在独立前后并没有所谓的职业警察,当时大多数警察都是政府从当地社区中雇佣来的散工。几百年过去,政治和社会运动彻底改变了美国警察的性质——从最初维持治安的社区保安,变成了高度程序化且政治化的产
1949年1月27日,农历腊月二十八,马上就要过农历年了,世界并不安乐祥和,国共内战仍在鏖战。此后四天,历经三个月的平津战役结束,国民党败局已定。  此时,国统区党心、军心、民心涣散,从政府大员到民间平民都在紧急向台湾转移,一股逃难潮涌动,来往海峡两岸的轮船穿梭不息,最多的一天,高达 55艘,但仍然船少人多,一票难求,往往需要人情关系才能买到票或是通融上船。在这条忙碌的航线上,投入营运不到半年的太
自传出上海将成立“自由贸易试验区”,上海又一次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  根据公开的文件,国务院在上海设立自由贸易试验区,一个重要的目标是“使之成为推进改革和提高开放型经济水平的‘试验田’,形成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发挥示范带动、服务全国的积极作用,促进各地区共同发展”。  从1980年设立深圳经济特区以来,“特区”和“试验区”不断出现,尤其是进入本世纪以来,以“试验区”为名的区域更是达到两位数之多。
5月23日周五,纽约,阴,轻雾。唐人街人头攒动。宝福殡仪馆门前聚集了上千名社区民众,肥球没有挤进去,只能站在殡仪馆的对面,等待郑翠萍遗体出殡的那一刻。  肥球已经10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他昨天夜里刚刚从洛杉矶赶到纽约。1993年二十出头的肥球乘坐金色冒险号来到美国,在那次震惊全美的金色冒险号抢滩事件中,他一上岸就跑了,是少有的没有被警方抓进监狱的偷渡者。而郑翠萍是这次偷渡事件的主导者。  “她是善
入场排队一个半小时,和吉卜力的代表形象“龙猫”合影还要另外排上一个小时;当你好不容易进入展厅,要看到珍贵的手稿,还需要越过至少三个围在手稿前的人。他们大多和你一样,感叹手稿真精细,研究宫崎骏要求美术监督男鹿和雄修改的地方后,评论“根本没什么区别嘛,宫崎骏真是要求严格”,却在最后懊恼没有一开始就进纪念品商店,因为等你看完展览,周边产品已经被抢购得差不多了。  这是2014年8月31日下午, “吉卜力
陈奕迅有一首歌叫《无人之境》,这首偷情的衷曲写得凄婉动人,此曲绕梁三日,三观形同陌路。今夏横空出世的日剧《昼颜》,也具有同样“毁三观”的功效,除了带来新词汇昼颜,还带来了普世道德的颠覆:偷情无罪、出轨有理,因此引发了现象级的关注和讨论。  如果你曾跌进《白色巨塔》的剧情走不出来,领教过编剧井上由美子在细节上的表现力、情境上的渲染力和对情绪的控制力,就不奇怪她在这部爱情黑童话里施展出来的洗脑能力。《
形形色色面试官  虽然说,张刘事件只是求职招聘界的小概率事件,中规中矩的面试官仍然占主流大多数。但求职招聘这个事的本质,就决定了个人处于“被”挑选的局面,既有脱颖而出的扬眉,就有被挑剩下的气短。   一个“求”字,好像先天性地就把面试官和求职者这种地位和气势上的不对等划出了高下,招聘节目现场常用的那种格局的安排往往最能说明问题:招人的一字排开稳坐钓鱼台,被招的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缺了谁地球照
当你创造了一样极有可能改变世界的东西,你是会选择把它高价卖给别人,还是打算自己创业实现个人梦想?先别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去看看美剧 《硅谷》,或许你对自己的人生将会有一个全新的规划和认识。  《硅谷》讲述了一群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在世界最知名的电子工业集中地硅谷寻找投资、自主创业的故事,初听上去,这种类型的题材似乎有点无趣和高冷。互联网和电子产品虽然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关于这些企业创始人
能源危机不是什么新名词。但不断挫败的新能源试验让学界意识到,无论太阳能还是生物质能,并不是原理不管用,而是效率欠佳(或者副作用明显),无法真正替代原油。  最近,普林斯顿大学一个研究小组发现,使用煤、天然气和非粮食作物混合在一起制造的合成燃料可以帮助美国消除对原油的依赖。  该研究认为,合成燃料不但具有经济利益,同时对环境保护也有好处,如果美国可以通过使用非粮食作物生产液体燃料,由于植物生长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