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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蜥蜴断尾保命后是怎么长出新尾巴的吗?那可有两种方法呢。”
我笑了起来,“那要是尾巴抛弃蜥蜴来求命呢?会不会长出另一条蜥蜴?”
“你闭嘴,还是听我说吧。”
吉米停下来想看看我的反应,但我什么也没说。当他确信我的注意力已被他吸引后又开口道:“蜥蜴会在五天左右长出一条新尾巴。至于断尾么,也会长出一条新蜥蜴。”
“看看,我就是这么说的吧!”
“所以说,要是有什么动物,比如猫咪,迫使蜥蜴断尾求生的话,实际上到最后一条蜥蜴会变成两条。当然了,前提是那只猫没把尾巴或者那条蜥蜴给吃了。”
对于像蟑螂、蛇、蜘蛛和蜥蜴这样的东西,吉米可一向是了如指掌的。
发生这段对话的时候,我们正在他房间的桌子旁,瞪着一条已经不再蠕动的蜥蜴尾巴,那是五分钟前我在一块荒地上发现的。它呈灰白色,不是太长,大概只有四英寸而已,却吸引了我,因为当时它蠕动得特别厉害,让我误以为是条虫子,后来才发现不是。于是我把它捡了回来,跑到吉米家里拿给他看。我能够感觉到它在我手心里蹦得厉害,但是逐渐就慢了下来。我真想让吉米看见它在蠕动,不然的话,他肯定会这么说:“米奇,你说的不是真话。蠕动?哈哈!”吉米不相信别人的话时总是这副德性,他会模仿你当时说话的口气来气你。
但是这回吉米倒相信了我,因为他说他以前也看到过,并且藏了起来,但是后来被他妈妈扔掉了。
我们还在盯着它看。我说:“它多好看啊,我觉得猫咪不会怎么着它吧?”
“可能是吧,那只猫可……懒得要死。”
吉米没把他想说的“他妈的”表述完整,他曾经说过,脏话不说完整更帅气,不过我知道其实他是害怕被妈妈揍,他妈妈是不许他说脏话的。
我们又盯了一会儿那条蜥蜴尾巴,但是它不再蠕动了。
我忽然说:“我们把它养起来吧,让它长出一条新蜥蜴。”
“干吗要惹这麻烦?”
“等它长成大蜥蜴的时候,我们吓唬它让它又断了尾巴,然后尾巴又会长出一条新蜥蜴,那样我们就有两条蜥蜴啦!”我憧憬着。
“我们要两条蜥蜴做什么?”
“我们又可以吓唬它们,然后得到四条蜥蜴,然后八条、十六条……”
“你想要一支蜥蜴军队还是怎么着啊?给它们戴上钢盔、穿上军靴,扛上枪?”
“不,我不要蜥蜴军队,不过我敢打赌我们可以卖给同学。我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但我敢打赌肯定卖得出去。”
吉米低头看着他的鞋,思考着。他在思考的时候总是会低头看自己的鞋,好像答案就写在鞋面上似的。我也低头去看他的鞋——上面没答案。我不知道要是他没穿鞋子,他该怎么办。
“好吧,”他说,“就这么办吧,不过得在你家里养。我老妈可不好惹。”
我们把尾巴放在废弃的酸奶盒里,然后我们就带着去了我家,直接进了我房间。我妈妈给了我一定的自由空间,随便我怎么做都可以,但我实在太过分了,她也不会放过我。饲养蜥蜴还从没在家庭会议上讨论过,所以我决定把它当作灰色事件来处理。要是我把尾巴藏在床和书桌之间的缝隙里,或许就永远不会被她发现,那个地方站在门口可看不见。
抬头时我看见了书桌上的空玻璃杯,于是问吉米:“你说我们要不要给它喂水或者别的什么呢?要喂吃的吗?”
吉米双眉紧锁地看着我,“蜥蜴尾巴会吃饭?我看算了吧,不过可以给它加点水。这种事情,你得联系自然界里的真实情况。要是这条尾巴在外面而不是在你家里,你想想,它能喝到水吗?”
“这要看季节。要是在冬天,就有不少水。要是夏天的话,恐怕就不容易了。”
“这就对了嘛。不过蜥蜴是夏天出来活动的动物,是吧?所以只要浇一点点水就可以了,两三天一次吧。一点点就足够了。”
就这样我们做好了长出一条新蜥蜴的所有准备。我们花了不少工夫——大概有十分钟——看着这条尾巴,可是什么都没长出来,于是我们跑到外面想捉更多的蜥蜴来,但无功而返。再后来,我妈妈回家了,吉米的妈妈也打电话来让他回去,所以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地板上,守着酸奶盒中的蜥蜴尾巴。
暑假来了,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觉。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夹杂着几次欢快的短途旅行以及被迫的走亲访友。大部分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过得可真快呀——我们享受着这种自由的感觉。不用上学,没有作业,也没有操场上的集会。当然了,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量一量蜥蜴尾巴的长度,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如此。我们画了张图来记录它每天的变化,我们定期浇水,一周两次。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但一无所获,唯一的变化就是尾巴变成深灰色了,每次我们去观察时,它总是干巴巴的,就算加大了浇水量也无济于事。
终于有一天,我们的失望达到了顶峰。那是一个周末,吉米和他妈妈来我们家串门。已经整整五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能听到我们的妈妈在厨房里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而我们正站在我房间里的书桌边。蜥蜴尾巴已经萎缩了,硬硬的,开始蜷曲。我们把它拉直了用尺子去量,但是一松手它又卷了起来。
我对吉米说:“我记得你说过,只要五天就可以了。你这么说过的吧?”
“我没有。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说的是蜥蜴只要五天时间就能长出新尾巴,可没说过尾巴只要五天就能长出新蜥蜴。你理解错了。”
“可是现在它成这样了,吉米。”
“它需要时间,这就是全部问题。”
“你根本不知道你所谓的‘全部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给我闭嘴,米奇。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他妈的是个笨蛋!”
“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这个事情太愚蠢了。它不会长出蜥蜴来了。它已经死了。”
“我愚蠢?说我愚蠢的家伙为什么整个夏天都把这条尾巴放在床边?我要是这么愚蠢,你留着它干吗?”
我们已经提高嗓门了。我决定在妈妈们冲进来之前解决这件事情,于是说道:“扔了吧,吉米。它不会长出蜥蜴了。”
“这是在你家,这是你的尾巴。要扔你扔好了。”
“好吧。”
我捡起尾巴,开始朝打开着的窗子走去。这时,吉米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阻止了我,他说:“你又不确定它不会长了。别扔掉。”
“不,我就要扔了它。”
我挣脱了他的手,但尾巴从我手里硬邦邦地就甩出去了。吉米冲过来,他揪住我的胳膊往后扭。我挣脱了一只胳膊后反身去推他,这些日子积聚的所有失望都化成了此刻的愤怒。我们互相推搡着,吉米像头发怒的公牛似的向我攻击,他用肩膀狠狠顶我的胸口,把我撞翻在地上。因为用力过度,他也顺带着结结实实跌倒了。
吉米想要用膝盖顶住我的胳膊,我则努力想办法智取。从这愚蠢的打架开始后,现在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我看见他和我一样怒气冲冲。我震惊了,因为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映照了我自己丑陋的愤怒,还是因为事实就是,作为一个孩子,我还不能理解别人也会具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与冲动,我并非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是任何事物的中心。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一两岁。
现在,他将我的右胳膊按在他的手腕下了,疼痛增加了我左手的力量,我抓住他的肚子使劲叫道:“滚开,你这个他妈的蠢猪!”
吉米从我身上滚了下去,一下子愣住了。然后他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撑着地板,顺势踢了我几脚后又送过来几拳。
我能听到的所有动静只是自己的喘气声,以及仿佛千里之外传来的吉米的呼吸。这时,门轰的一声打开了,撞在了书桌上,妈妈攥着拳头站在门口。吉米妈妈倒没有太生气,只是脸色不好看。
那一瞬间,我们四个人都呆住了,妈妈们瞪着孩子,马上要发作的样子,而我们两个小孩都狠狠地回瞪着自己的妈妈,双眼通红来表示自己的愤怒。
忽然大家又急剧行动起来——两位妈妈急匆匆地来抓各自的小孩,而吉米和我则努力想让自己站住不动,虽然都没有得逞。
然后妈妈们开始连珠炮似的训诫,譬如“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赶快道歉”诸如此类。真好笑,妈妈们为什么总是让自己的孩子承担责任?
我听见吉米在说:“他骂我是他妈的蠢猪!”然后,我就看见他妈妈揪住了他的耳朵。
而在我这边,我正告诉妈妈吉米是如何先动手,我是如何还击以及他是多么愚蠢的经过。
妈妈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暗暗交流着——这是她们的绝活——然后点了点头。吉米的妈妈把他拖出房间,吉米毫无反抗之力,尽管他竭力想要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我一下——怒目而视,一向是他引以为豪的事。我冲他吐吐舌头,于是他大喊起来:“他在冲我吐舌头!”他妈妈拉扯得更起劲了,他简直被提溜了起来,但他也用同样的动作回击着我,于是我也大喊起来:“别冲我伸舌头!”他妈妈又揪住了他的耳朵,终于,他们离开了。我听见前门摔上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寂静。
妈妈打破了这片寂静,冲我喊了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没听清,因为我正盯着地板上的尾巴。当她训诫完之后——她训诫的话可有一箩筐——命令我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哪也不许去,晚饭也不许吃。她一摔上门离开,我就趴在地上又开始看那条尾巴。后来,我察觉到肚子有点痛,就把尾巴放回到酸奶盒里,把盒子放回到床和书桌之间的缝隙里,用手指在尾巴上洒了几滴水。
暑假的最后一周,我几乎都是独自一人度过的。头两天,我对吉米还余怒未消,但到第三天我就不生气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很无聊,心里想着要是吉米在有多好,一个人实在太没意思了。和吉米在一起,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无聊。门铃响起或者有电话时,我总是第一个跑过去,但不是吉米。
我花了好长时间盯着这条蜥蜴尾巴,尽管我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我猜我可能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称呼吉米是蠢猪,并没有冤枉他。我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我想吉米也在做着相同的事。
暑假结束了,新学期开始了。我一个人向学校走去,一边留意着吉米是不是就在附近——以前我们总是一起去的——一边琢磨着碰到他时我该说些什么。我下定决心,要是见到了他,我就像往常一样追上他,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没看到他。
进了教室后我才发现,吉米早就在自己的座位上了。我的座位是他旁边的桌子。我坐了下来,装作对他熟视无睹,因为我意识到他就是这么对我的。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吉米还有这种脾气——他很能记仇。
我看见他正在和他的同桌乔治嘀咕着什么。当乔治抬头后冲我诡异地笑了笑,又和吉米挤作一团时,我忽然有种害怕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吉米和别的孩子相处得很好,没一会儿他就能和他们混得很熟。但我从来就不善于交朋友——我总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担心自己会不会说错话。
孩子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教室里安静了下来,老师来了。校园生活又回来了。然后我注意到所有其他孩子面前都放着几份试卷、几个本子,我的心里一沉——我没做作业。往常,我总是会拖到最后一分钟才开始写作业,但这个暑假我太专注蜥蜴尾巴以及和吉米打架的事情,完全忘了作业这回事。
老师开始挨个收作业,我慌乱地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孩子和我一样倒霉。我找到了——乔治也和我一样正惊慌失措地搜索着,希望看见谁和自己同命相怜。
老师来到我的课桌跟前,收走了别人的作业后朝我伸出手来。她明明看见我没有带作业本。这个讨厌的老巫婆就想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亲口说出来。于是,我这样说了,她故意装作很惊讶又很失望的样子——装得还真像啊。她说:“帕克先生,你有整个夏天来完成报告,别人都做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是个例外。去吧,到约翰逊先生的办公室去。”
我很愿意这么做。去约翰逊先生的办公室可比和这位老师待在一起强得多。老师以为把我送到领导办公室会让我吓破胆,可实际上约翰逊先生和蔼可亲,从不对学生大喊大叫。相反的,他总是会问你为什么不做家庭作业,或者是为什么要推别的孩子,然后他会向你解释这样做不对。只要你看起来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莫及,就能顺利过关。去他办公室还意味着坐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等,就在挨着他的秘书办公室的走廊里,等待。等待意味着不用待在教室里了。
我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走出教室,感觉到每个人都把目光对准了我,女孩们还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在有人受到惩罚时,她们总是这么做。我从来不了解我们班的女生——有这么可笑吗?
我先去办公室见了约翰逊先生的秘书张伯伦小姐,跟她说了我去那里的理由。她瞥了我一眼就让我坐在椅子上等候。不一会儿,乔治也来了,他跟张伯伦小姐说:“班克斯夫人说我好像病了,让我到这里来给我妈妈留言。”
我不太清楚说谎会带来什么后果,因为我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不过张伯伦小姐好像具有某种妈妈们独有的能力和嗅觉。她这样回答道:“别跟我来这一套,乔治·史密斯,这招可不管用。开学第一天你就又找麻烦了,赶紧坐下等着发落吧。”
乔治在我旁边坐下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张伯伦小姐,她已经低头忙着处理文件了。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乔治转过头来悄悄地跟我说:“吉米告诉我,他跟你说蜥蜴尾巴能长出新蜥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
“他说你相信了他,还说你想造出一支蜥蜴军队。”
我看看乔治,他正冲我笑,是戏谑的笑。我觉得有些眩晕,这个残酷的现实终于来了。
“他说你应该换个名字,改叫蜥蜴男孩。”
“不是这样的,”我说,“吉米也相信蜥蜴尾巴能长出新蜥蜴。”
“这么说来,你确实相信了,蜥蜴男孩?”
我不叫“蜥蜴男孩”,所以没有理睬他。恰巧这时,我被约翰逊先生叫到办公室去了。他像往常那样问了问题又向我解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在我让他相信我对自己所犯的错误追悔莫及时他就让我回去了。他真的很容易糊弄。回到教室的时候,我又感觉到所有同学都在注视着我,但这次我想我还听到了其中一个女孩在嘀咕着什么,然后便是往常那样的窃笑。我发誓我听到她说的是“蜥蜴男孩”。
吃午饭时,事情变得更糟糕了,大卫、罗伯特、简他们都冲我叫“蜥蜴男孩”。我看见吉米和他的新知己乔治正在屋角瞅着我笑。我本来就不怎么饿,于是没吃饭就直接走到门口的大树底下坐着。那里树荫蔽日,我坐着发愣,午餐铃响了。
没一会儿,我看见吉米出来了,跟着他的乔治还扮作蜥蜴的模样,他们远远地站着。两个女孩带着跳绳也朝树荫下走过来了。她们一看见我,就又开始咬耳朵。其中一个还像在舞台上表演似的,怪声怪气地尖叫:“啊,一条蜥蜴,噢,不要!”她们两个立即笑作一团,然后就跑开了,还不时地回头看我,好像我在后面追她们。我真的搞不明白这些女孩。
不断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开始我还满不在乎,但慢慢地就开始产生影响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再没有比不公平和谎言更让他伤心的了。
吉米和乔治一直在观察着我,等着看别的孩子过来取笑我。过了一会儿——因为我对他们的嘲笑置之不理——可能大家觉得这种玩笑索然无味,孩子们又回来踢球、互相追逐和交换纸牌了。然后我看见乔治扯了扯吉米的衣袖,把他拉了起来。他们两个向我走过来了。
乔治说:“嗨,有人见到蜥蜴了吗?你们可得小心啊。我们要在公园里弄死它们,在学校操场上也要这么做……”他笑得说不下去了,我死死地盯着吉米。这个叛徒避开了我的目光。
等他们安静下来,我说:“是吉米告诉我的,我相信他,是因为我认为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吉米也开口了:“我只是戏弄你一下,你自己上当的。”
“你是个骗子。”
“你说我是骗子?”
乔治开始煽风点火:“他在说你是骗子。”
“你很清楚自己说了谎话。你想让我看起来好像很蠢的样子,那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多愚蠢了。但事实是,你是个蠢货。”
乔治继续怂恿着:“你可不能饶了他,吉米。”
“你害怕我会告诉别人,所以你抢先一步四处乱说,让别人以为都是我的错。但事实不是这样的,都是你的错。你这个骗子。”
乔治又说:“你可不能放过他,吉米。”
吉米咽咽口水,看看我,又看看乔治,冲他吼道:“你当自己是土匪?什么‘你可不能放过他’。”
乔治狠狠地盯着吉米,忽然他猛地把吉米向我推来。吉米倒在我身上,我本能地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并不重,从吉米肩上划过去了,不过他很快就还手了,打得也不重。他打中了我的肚子,趁我愣住的时候,他又顺势打了我一拳,这一拳可是结结实实。现在,真的是在打架了。我的第一次真正的打架,和我最好的朋友开战。乔治正在大声呐喊:“打,打,打!”别的同学也都跑过来围观,他们围成一圈,都声嘶力竭地喊着:“打,打,打!”
我和吉米在肮脏的操场上扭成一团,谁也没有占上风。耳边充斥着同学们的喊叫,好像做梦一般,我真希望都是梦境,尽管我是这场战争的主角,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忽然有人高喊:“老师来啦!”
围观的人一下子散开了,我看见有人走过来。吉米把我从他身上推了下来,于是我们两个都仰面躺着,脖子扭向一边看着老师越来越近。
我并不害怕,也没有别的想法——我累了。忽然感到有人在轻轻推我的胳膊肘,扭头看时,发现吉米示意我看围墙。那边的邮筒上,居然停着一只蜥蜴,正一伸一缩地吐着舌头。我发誓它正盯着我俩。我盯着它,吉米也盯着它。已经能听见老师的脚步声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朝老师看去,她已经快到我们身边了。然后我们赶紧扭头又去看蜥蜴。它不见了。我看看吉米,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们两个都笑了,躺在脏兮兮的操场上,笑到肚子疼。老师站在我们身边,努力想要保持凶巴巴的样子,但最后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约翰逊先生说,他还从没在一天之内把同一个学生叫来办公室两次。他训诫我和吉米要做个文明学生,我们装作很乖的样子,于是他没多说什么就让我们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提起蜥蜴的事情。我们说张伯伦小姐瞪着我们的样子真难看,约翰逊先生是多么容易打发等等。
忽然吉米停住了脚步,瞪着地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地上有一条干蛇皮。
吉米看看我说:“你知道么,蛇总是在蜕皮的。”
“蜕皮?”
他弯下腰捡了起来,摇晃着,“它们会在身下长出新蛇皮,然后老的就掉了。”
“那又怎么样?”
吉米瞪着我,那表情好像是在说我太不明事理。“蛇皮很贵的。我妈妈的皮包就是蛇皮做的,只有特殊场合,她才舍得用那只皮包。要是我们能抓到一条蛇,我们就能收集它的皮,然后去卖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说:“卖蛇皮不好,我们起码得花一年的时间,才攒得够做一个钱包的蛇皮。”
吉米耸耸肩,扔掉了蛇皮,我们又一起往家走。那条蜥蜴已经在我们之间待得太久,我们决定把它赶走。现在,我们开始说蛇的事,并且,又成为了好朋友。
发稿/邹抒阳
我笑了起来,“那要是尾巴抛弃蜥蜴来求命呢?会不会长出另一条蜥蜴?”
“你闭嘴,还是听我说吧。”
吉米停下来想看看我的反应,但我什么也没说。当他确信我的注意力已被他吸引后又开口道:“蜥蜴会在五天左右长出一条新尾巴。至于断尾么,也会长出一条新蜥蜴。”
“看看,我就是这么说的吧!”
“所以说,要是有什么动物,比如猫咪,迫使蜥蜴断尾求生的话,实际上到最后一条蜥蜴会变成两条。当然了,前提是那只猫没把尾巴或者那条蜥蜴给吃了。”
对于像蟑螂、蛇、蜘蛛和蜥蜴这样的东西,吉米可一向是了如指掌的。
发生这段对话的时候,我们正在他房间的桌子旁,瞪着一条已经不再蠕动的蜥蜴尾巴,那是五分钟前我在一块荒地上发现的。它呈灰白色,不是太长,大概只有四英寸而已,却吸引了我,因为当时它蠕动得特别厉害,让我误以为是条虫子,后来才发现不是。于是我把它捡了回来,跑到吉米家里拿给他看。我能够感觉到它在我手心里蹦得厉害,但是逐渐就慢了下来。我真想让吉米看见它在蠕动,不然的话,他肯定会这么说:“米奇,你说的不是真话。蠕动?哈哈!”吉米不相信别人的话时总是这副德性,他会模仿你当时说话的口气来气你。
但是这回吉米倒相信了我,因为他说他以前也看到过,并且藏了起来,但是后来被他妈妈扔掉了。
我们还在盯着它看。我说:“它多好看啊,我觉得猫咪不会怎么着它吧?”
“可能是吧,那只猫可……懒得要死。”
吉米没把他想说的“他妈的”表述完整,他曾经说过,脏话不说完整更帅气,不过我知道其实他是害怕被妈妈揍,他妈妈是不许他说脏话的。
我们又盯了一会儿那条蜥蜴尾巴,但是它不再蠕动了。
我忽然说:“我们把它养起来吧,让它长出一条新蜥蜴。”
“干吗要惹这麻烦?”
“等它长成大蜥蜴的时候,我们吓唬它让它又断了尾巴,然后尾巴又会长出一条新蜥蜴,那样我们就有两条蜥蜴啦!”我憧憬着。
“我们要两条蜥蜴做什么?”
“我们又可以吓唬它们,然后得到四条蜥蜴,然后八条、十六条……”
“你想要一支蜥蜴军队还是怎么着啊?给它们戴上钢盔、穿上军靴,扛上枪?”
“不,我不要蜥蜴军队,不过我敢打赌我们可以卖给同学。我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但我敢打赌肯定卖得出去。”
吉米低头看着他的鞋,思考着。他在思考的时候总是会低头看自己的鞋,好像答案就写在鞋面上似的。我也低头去看他的鞋——上面没答案。我不知道要是他没穿鞋子,他该怎么办。
“好吧,”他说,“就这么办吧,不过得在你家里养。我老妈可不好惹。”
我们把尾巴放在废弃的酸奶盒里,然后我们就带着去了我家,直接进了我房间。我妈妈给了我一定的自由空间,随便我怎么做都可以,但我实在太过分了,她也不会放过我。饲养蜥蜴还从没在家庭会议上讨论过,所以我决定把它当作灰色事件来处理。要是我把尾巴藏在床和书桌之间的缝隙里,或许就永远不会被她发现,那个地方站在门口可看不见。
抬头时我看见了书桌上的空玻璃杯,于是问吉米:“你说我们要不要给它喂水或者别的什么呢?要喂吃的吗?”
吉米双眉紧锁地看着我,“蜥蜴尾巴会吃饭?我看算了吧,不过可以给它加点水。这种事情,你得联系自然界里的真实情况。要是这条尾巴在外面而不是在你家里,你想想,它能喝到水吗?”
“这要看季节。要是在冬天,就有不少水。要是夏天的话,恐怕就不容易了。”
“这就对了嘛。不过蜥蜴是夏天出来活动的动物,是吧?所以只要浇一点点水就可以了,两三天一次吧。一点点就足够了。”
就这样我们做好了长出一条新蜥蜴的所有准备。我们花了不少工夫——大概有十分钟——看着这条尾巴,可是什么都没长出来,于是我们跑到外面想捉更多的蜥蜴来,但无功而返。再后来,我妈妈回家了,吉米的妈妈也打电话来让他回去,所以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地板上,守着酸奶盒中的蜥蜴尾巴。
暑假来了,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觉。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夹杂着几次欢快的短途旅行以及被迫的走亲访友。大部分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过得可真快呀——我们享受着这种自由的感觉。不用上学,没有作业,也没有操场上的集会。当然了,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量一量蜥蜴尾巴的长度,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如此。我们画了张图来记录它每天的变化,我们定期浇水,一周两次。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但一无所获,唯一的变化就是尾巴变成深灰色了,每次我们去观察时,它总是干巴巴的,就算加大了浇水量也无济于事。
终于有一天,我们的失望达到了顶峰。那是一个周末,吉米和他妈妈来我们家串门。已经整整五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能听到我们的妈妈在厨房里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而我们正站在我房间里的书桌边。蜥蜴尾巴已经萎缩了,硬硬的,开始蜷曲。我们把它拉直了用尺子去量,但是一松手它又卷了起来。
我对吉米说:“我记得你说过,只要五天就可以了。你这么说过的吧?”
“我没有。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说的是蜥蜴只要五天时间就能长出新尾巴,可没说过尾巴只要五天就能长出新蜥蜴。你理解错了。”
“可是现在它成这样了,吉米。”
“它需要时间,这就是全部问题。”
“你根本不知道你所谓的‘全部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给我闭嘴,米奇。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他妈的是个笨蛋!”
“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这个事情太愚蠢了。它不会长出蜥蜴来了。它已经死了。”
“我愚蠢?说我愚蠢的家伙为什么整个夏天都把这条尾巴放在床边?我要是这么愚蠢,你留着它干吗?”
我们已经提高嗓门了。我决定在妈妈们冲进来之前解决这件事情,于是说道:“扔了吧,吉米。它不会长出蜥蜴了。”
“这是在你家,这是你的尾巴。要扔你扔好了。”
“好吧。”
我捡起尾巴,开始朝打开着的窗子走去。这时,吉米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阻止了我,他说:“你又不确定它不会长了。别扔掉。”
“不,我就要扔了它。”
我挣脱了他的手,但尾巴从我手里硬邦邦地就甩出去了。吉米冲过来,他揪住我的胳膊往后扭。我挣脱了一只胳膊后反身去推他,这些日子积聚的所有失望都化成了此刻的愤怒。我们互相推搡着,吉米像头发怒的公牛似的向我攻击,他用肩膀狠狠顶我的胸口,把我撞翻在地上。因为用力过度,他也顺带着结结实实跌倒了。
吉米想要用膝盖顶住我的胳膊,我则努力想办法智取。从这愚蠢的打架开始后,现在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我看见他和我一样怒气冲冲。我震惊了,因为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映照了我自己丑陋的愤怒,还是因为事实就是,作为一个孩子,我还不能理解别人也会具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与冲动,我并非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是任何事物的中心。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一两岁。
现在,他将我的右胳膊按在他的手腕下了,疼痛增加了我左手的力量,我抓住他的肚子使劲叫道:“滚开,你这个他妈的蠢猪!”
吉米从我身上滚了下去,一下子愣住了。然后他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撑着地板,顺势踢了我几脚后又送过来几拳。
我能听到的所有动静只是自己的喘气声,以及仿佛千里之外传来的吉米的呼吸。这时,门轰的一声打开了,撞在了书桌上,妈妈攥着拳头站在门口。吉米妈妈倒没有太生气,只是脸色不好看。
那一瞬间,我们四个人都呆住了,妈妈们瞪着孩子,马上要发作的样子,而我们两个小孩都狠狠地回瞪着自己的妈妈,双眼通红来表示自己的愤怒。
忽然大家又急剧行动起来——两位妈妈急匆匆地来抓各自的小孩,而吉米和我则努力想让自己站住不动,虽然都没有得逞。
然后妈妈们开始连珠炮似的训诫,譬如“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赶快道歉”诸如此类。真好笑,妈妈们为什么总是让自己的孩子承担责任?
我听见吉米在说:“他骂我是他妈的蠢猪!”然后,我就看见他妈妈揪住了他的耳朵。
而在我这边,我正告诉妈妈吉米是如何先动手,我是如何还击以及他是多么愚蠢的经过。
妈妈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暗暗交流着——这是她们的绝活——然后点了点头。吉米的妈妈把他拖出房间,吉米毫无反抗之力,尽管他竭力想要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我一下——怒目而视,一向是他引以为豪的事。我冲他吐吐舌头,于是他大喊起来:“他在冲我吐舌头!”他妈妈拉扯得更起劲了,他简直被提溜了起来,但他也用同样的动作回击着我,于是我也大喊起来:“别冲我伸舌头!”他妈妈又揪住了他的耳朵,终于,他们离开了。我听见前门摔上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寂静。
妈妈打破了这片寂静,冲我喊了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没听清,因为我正盯着地板上的尾巴。当她训诫完之后——她训诫的话可有一箩筐——命令我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哪也不许去,晚饭也不许吃。她一摔上门离开,我就趴在地上又开始看那条尾巴。后来,我察觉到肚子有点痛,就把尾巴放回到酸奶盒里,把盒子放回到床和书桌之间的缝隙里,用手指在尾巴上洒了几滴水。
暑假的最后一周,我几乎都是独自一人度过的。头两天,我对吉米还余怒未消,但到第三天我就不生气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很无聊,心里想着要是吉米在有多好,一个人实在太没意思了。和吉米在一起,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无聊。门铃响起或者有电话时,我总是第一个跑过去,但不是吉米。
我花了好长时间盯着这条蜥蜴尾巴,尽管我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我猜我可能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称呼吉米是蠢猪,并没有冤枉他。我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我想吉米也在做着相同的事。
暑假结束了,新学期开始了。我一个人向学校走去,一边留意着吉米是不是就在附近——以前我们总是一起去的——一边琢磨着碰到他时我该说些什么。我下定决心,要是见到了他,我就像往常一样追上他,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没看到他。
进了教室后我才发现,吉米早就在自己的座位上了。我的座位是他旁边的桌子。我坐了下来,装作对他熟视无睹,因为我意识到他就是这么对我的。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吉米还有这种脾气——他很能记仇。
我看见他正在和他的同桌乔治嘀咕着什么。当乔治抬头后冲我诡异地笑了笑,又和吉米挤作一团时,我忽然有种害怕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吉米和别的孩子相处得很好,没一会儿他就能和他们混得很熟。但我从来就不善于交朋友——我总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担心自己会不会说错话。
孩子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教室里安静了下来,老师来了。校园生活又回来了。然后我注意到所有其他孩子面前都放着几份试卷、几个本子,我的心里一沉——我没做作业。往常,我总是会拖到最后一分钟才开始写作业,但这个暑假我太专注蜥蜴尾巴以及和吉米打架的事情,完全忘了作业这回事。
老师开始挨个收作业,我慌乱地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孩子和我一样倒霉。我找到了——乔治也和我一样正惊慌失措地搜索着,希望看见谁和自己同命相怜。
老师来到我的课桌跟前,收走了别人的作业后朝我伸出手来。她明明看见我没有带作业本。这个讨厌的老巫婆就想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亲口说出来。于是,我这样说了,她故意装作很惊讶又很失望的样子——装得还真像啊。她说:“帕克先生,你有整个夏天来完成报告,别人都做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是个例外。去吧,到约翰逊先生的办公室去。”
我很愿意这么做。去约翰逊先生的办公室可比和这位老师待在一起强得多。老师以为把我送到领导办公室会让我吓破胆,可实际上约翰逊先生和蔼可亲,从不对学生大喊大叫。相反的,他总是会问你为什么不做家庭作业,或者是为什么要推别的孩子,然后他会向你解释这样做不对。只要你看起来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莫及,就能顺利过关。去他办公室还意味着坐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等,就在挨着他的秘书办公室的走廊里,等待。等待意味着不用待在教室里了。
我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走出教室,感觉到每个人都把目光对准了我,女孩们还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在有人受到惩罚时,她们总是这么做。我从来不了解我们班的女生——有这么可笑吗?
我先去办公室见了约翰逊先生的秘书张伯伦小姐,跟她说了我去那里的理由。她瞥了我一眼就让我坐在椅子上等候。不一会儿,乔治也来了,他跟张伯伦小姐说:“班克斯夫人说我好像病了,让我到这里来给我妈妈留言。”
我不太清楚说谎会带来什么后果,因为我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不过张伯伦小姐好像具有某种妈妈们独有的能力和嗅觉。她这样回答道:“别跟我来这一套,乔治·史密斯,这招可不管用。开学第一天你就又找麻烦了,赶紧坐下等着发落吧。”
乔治在我旁边坐下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张伯伦小姐,她已经低头忙着处理文件了。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乔治转过头来悄悄地跟我说:“吉米告诉我,他跟你说蜥蜴尾巴能长出新蜥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
“他说你相信了他,还说你想造出一支蜥蜴军队。”
我看看乔治,他正冲我笑,是戏谑的笑。我觉得有些眩晕,这个残酷的现实终于来了。
“他说你应该换个名字,改叫蜥蜴男孩。”
“不是这样的,”我说,“吉米也相信蜥蜴尾巴能长出新蜥蜴。”
“这么说来,你确实相信了,蜥蜴男孩?”
我不叫“蜥蜴男孩”,所以没有理睬他。恰巧这时,我被约翰逊先生叫到办公室去了。他像往常那样问了问题又向我解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在我让他相信我对自己所犯的错误追悔莫及时他就让我回去了。他真的很容易糊弄。回到教室的时候,我又感觉到所有同学都在注视着我,但这次我想我还听到了其中一个女孩在嘀咕着什么,然后便是往常那样的窃笑。我发誓我听到她说的是“蜥蜴男孩”。
吃午饭时,事情变得更糟糕了,大卫、罗伯特、简他们都冲我叫“蜥蜴男孩”。我看见吉米和他的新知己乔治正在屋角瞅着我笑。我本来就不怎么饿,于是没吃饭就直接走到门口的大树底下坐着。那里树荫蔽日,我坐着发愣,午餐铃响了。
没一会儿,我看见吉米出来了,跟着他的乔治还扮作蜥蜴的模样,他们远远地站着。两个女孩带着跳绳也朝树荫下走过来了。她们一看见我,就又开始咬耳朵。其中一个还像在舞台上表演似的,怪声怪气地尖叫:“啊,一条蜥蜴,噢,不要!”她们两个立即笑作一团,然后就跑开了,还不时地回头看我,好像我在后面追她们。我真的搞不明白这些女孩。
不断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开始我还满不在乎,但慢慢地就开始产生影响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再没有比不公平和谎言更让他伤心的了。
吉米和乔治一直在观察着我,等着看别的孩子过来取笑我。过了一会儿——因为我对他们的嘲笑置之不理——可能大家觉得这种玩笑索然无味,孩子们又回来踢球、互相追逐和交换纸牌了。然后我看见乔治扯了扯吉米的衣袖,把他拉了起来。他们两个向我走过来了。
乔治说:“嗨,有人见到蜥蜴了吗?你们可得小心啊。我们要在公园里弄死它们,在学校操场上也要这么做……”他笑得说不下去了,我死死地盯着吉米。这个叛徒避开了我的目光。
等他们安静下来,我说:“是吉米告诉我的,我相信他,是因为我认为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吉米也开口了:“我只是戏弄你一下,你自己上当的。”
“你是个骗子。”
“你说我是骗子?”
乔治开始煽风点火:“他在说你是骗子。”
“你很清楚自己说了谎话。你想让我看起来好像很蠢的样子,那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多愚蠢了。但事实是,你是个蠢货。”
乔治继续怂恿着:“你可不能饶了他,吉米。”
“你害怕我会告诉别人,所以你抢先一步四处乱说,让别人以为都是我的错。但事实不是这样的,都是你的错。你这个骗子。”
乔治又说:“你可不能放过他,吉米。”
吉米咽咽口水,看看我,又看看乔治,冲他吼道:“你当自己是土匪?什么‘你可不能放过他’。”
乔治狠狠地盯着吉米,忽然他猛地把吉米向我推来。吉米倒在我身上,我本能地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并不重,从吉米肩上划过去了,不过他很快就还手了,打得也不重。他打中了我的肚子,趁我愣住的时候,他又顺势打了我一拳,这一拳可是结结实实。现在,真的是在打架了。我的第一次真正的打架,和我最好的朋友开战。乔治正在大声呐喊:“打,打,打!”别的同学也都跑过来围观,他们围成一圈,都声嘶力竭地喊着:“打,打,打!”
我和吉米在肮脏的操场上扭成一团,谁也没有占上风。耳边充斥着同学们的喊叫,好像做梦一般,我真希望都是梦境,尽管我是这场战争的主角,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忽然有人高喊:“老师来啦!”
围观的人一下子散开了,我看见有人走过来。吉米把我从他身上推了下来,于是我们两个都仰面躺着,脖子扭向一边看着老师越来越近。
我并不害怕,也没有别的想法——我累了。忽然感到有人在轻轻推我的胳膊肘,扭头看时,发现吉米示意我看围墙。那边的邮筒上,居然停着一只蜥蜴,正一伸一缩地吐着舌头。我发誓它正盯着我俩。我盯着它,吉米也盯着它。已经能听见老师的脚步声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朝老师看去,她已经快到我们身边了。然后我们赶紧扭头又去看蜥蜴。它不见了。我看看吉米,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们两个都笑了,躺在脏兮兮的操场上,笑到肚子疼。老师站在我们身边,努力想要保持凶巴巴的样子,但最后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约翰逊先生说,他还从没在一天之内把同一个学生叫来办公室两次。他训诫我和吉米要做个文明学生,我们装作很乖的样子,于是他没多说什么就让我们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提起蜥蜴的事情。我们说张伯伦小姐瞪着我们的样子真难看,约翰逊先生是多么容易打发等等。
忽然吉米停住了脚步,瞪着地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地上有一条干蛇皮。
吉米看看我说:“你知道么,蛇总是在蜕皮的。”
“蜕皮?”
他弯下腰捡了起来,摇晃着,“它们会在身下长出新蛇皮,然后老的就掉了。”
“那又怎么样?”
吉米瞪着我,那表情好像是在说我太不明事理。“蛇皮很贵的。我妈妈的皮包就是蛇皮做的,只有特殊场合,她才舍得用那只皮包。要是我们能抓到一条蛇,我们就能收集它的皮,然后去卖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说:“卖蛇皮不好,我们起码得花一年的时间,才攒得够做一个钱包的蛇皮。”
吉米耸耸肩,扔掉了蛇皮,我们又一起往家走。那条蜥蜴已经在我们之间待得太久,我们决定把它赶走。现在,我们开始说蛇的事,并且,又成为了好朋友。
发稿/邹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