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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访谈,李沧东都要确认对方能够听懂他的话。他面露疑惑,问我身旁的韩语翻译:“刚才我的回答你是不是忘了翻译给她?如果觉得时间紧张,我可以多谈半个小时。”
在一档电视节目的录制现场,他也要求中断访谈,原因是现场翻译没有就位,而台下的中国观众大多不通韩语,如堕云雾。
这档节目即将播放李沧东2010年的电影——《诗》。这是他最近的作品,也是第一次在中国公开面向观众的作品。
当导演是从没想过的事
在中国,李沧东的粉丝并不算多。他的5部影片没有一部在中国影院公映过。
2002年,李沧东凭借《绿洲》斩获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奖。2007年,他执掌的《密阳》将韩国演员全度妍送上戛纳影后的宝座。3年后,《诗》再摘戛纳最佳编剧奖,他在这部电影中身兼编剧和导演。
21世纪之初,电影界韩流来袭,包括李沧东、林权泽、金基德在内的几位韩国导演横扫戛纳、威尼斯、柏林等电影节。韩国本土商业电影也不输好莱坞大片,多年占据票房榜首。那时,中国观众最熟悉的韩国电影是《我的野蛮女友》。
韩国电影为亚洲影坛带来了荣誉和经验。早在2001年,出版人张立宪就主编过一本关于韩国电影的书,名叫《韩流》。
在韩国,李沧东的成名是在1980年代。那时他的身份是小说家。从1983年发表中篇小说《战利》开始,十多年间有数部小说面世,还拿过《韩国日报》的创作文学奖。早年,他画过漫画、拍过话剧,当作家是实现了儿时的梦想,至于拍电影,“那是从没想过的事,小时候觉得拍电影的人都属于另一个世界。”
李沧东
生于1954年,韩国导演、作家、编剧,曾任韩国文化观光部部长,只拍过5部电影:《绿鱼》《薄荷糖》《绿洲》《密阳》《诗》,但在国际上屡获大奖。
1993年,李沧东在朴光洙导演的《想去的岛》中担任编剧和第二副导演。
随后,他自编自导,创作了“绿色三部曲”:《绿鱼》(1997)、《薄荷糖》(2000)、《绿洲》(2002)。主人公是清一色的男性:城市黑帮的乡村少年,逐渐偏离轨道的青年警员,心存真爱却不见容于世人的顶包罪犯。
“我不想去制造华丽的幻觉让观众陶醉,我希望电影能离现实近一点、再近一点,每次创作我都围绕这一点在努力。”李沧东说。
台湾导演侯孝贤在李沧东喜欢的导演名单中名列前茅。他最早看《风柜来的人》,心里一惊,“就像是我自己拍的電影一样。”男孩们在海边嬉闹的场面,站在荒废的高楼俯瞰整个高雄市的场景,都因为似曾相似而镌刻进他的记忆,“连那种感伤也是一样。”
鹿特丹电影节上,他第一次见到侯孝贤。“他似乎知道我对他的喜爱,所以一直用温暖的目光看着我。”说到这里,李沧东笑起来,“我没有直接说什么,但饭后我们会一起在餐厅外面抽烟,他会问我有没有烟。”
当文化部长对创作没有帮助
2003年,李沧东出任韩国文化观光部部长。电影导演进内阁,在韩国也是惊人的创举。
这是时任总统卢武铉在选举公约中的承诺,即不会从官员中挑选文化部长。李沧东解释:“当时没人愿意当,我也推让不掉,就上任了。”其间,韩国电影配额的缩减一度让他身陷批评漩涡,这项制度曾是保护韩国本土电影免受外来冲击的坚固壁垒。
16个月后,他辞职了。“因为政治家说话的方式和作家、导演是完全不一样的”。
重归影坛不久,李沧东交出力作《密阳》,国内国际各种奖项拿了个遍。这让从政经历更像是一个插曲,骤起骤停。“当文化部长对我的创作一点帮助都没有。”他直言不讳。
2009年,他邀请韩国资深女演员尹静姬出演新片《诗》。故事原型是发生在韩国的一起少年性侵案。当时李沧东在日本旅馆里,碰巧看到一档节目,舒缓的旋律和着变幻的自然风景,为的是抚慰深夜失眠的人。他脑中闪过“诗”这个字眼,并开始思考,生活中的美和残酷该以怎样的方式调和。
“真正的美不是自然世界的花花草草,要穿过生活中的绝望和苦难,才能找到美。美是与痛并存的,就像共生的光明和黑暗。”李沧东谈起他对《诗》的理解。
影片中,年迈的妇人美子一边学习写诗,捕捉生活中细小的美感,一边承受亲人犯罪带来的折磨,寻找救赎。结尾处她完成了一首诗作:“日落时天空还会变红吗/鸟儿还在通往树林的路上唱歌吗/你能收到我不敢寄出的信吗/我能表达我不敢承认的忏悔吗/时间会流逝,玫瑰会枯萎吗?”
那天的节目录制现场,李沧东低声念起这首诗的片段。诗的作者正是他自己。
你会发现自己遗失了什么
10年前的中国,通过一般渠道很难看到韩国电影。编剧史航和朋友们专门跑到韩国使馆文化处借来李沧东的电影光碟,找韩国留学生当翻译,演一句台词暂停一下,看一部电影要花上一整天。
史航是《韩流》的撰稿人之一。这次的电视节目中,他被邀请到现场与导演交流。李沧东的作品里,他最喜欢《薄荷糖》。这部片子结构独特,“就像剥洋葱一样,剥一层流一次眼泪,剥到最后那一层,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史航在现场找不到纸,往手背上记了密密麻麻一堆笔记。他问李沧东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要拍《薄荷糖》?”
四十多岁的李沧东有一次在镜子前刮脸,发觉自己衰老了很多,一个重返青春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想拍一部关于时间的电影。这就是在2000年世纪之交上映的《薄荷糖》,他的第二部电影,也是对他个人意义最重大的作品。
影片讲述一个年轻人成长到中年,最后选择自我终结的故事。“未来是现在的延续,现在是过去的延续”,不如把主人公的人生切割成段,倒回去讲述,为每一个结果找到起因。故事背景从1979年跨越到1999年,正是韩国社会动荡激变的时代。全斗焕独裁政权、光州民主运动、亚洲经济危机等事件悉数登场,在一个小人物身后,一轮一轮如布景变幻。 故事以40岁的主人公卧轨自杀开头,以20岁的他对未来的期盼和忧虑结尾。我问导演结构上的设计是否只是形式实验的一部分,他说:“不仅仅是,那是一个逐渐接近核心的过程,你会发现自己遗失了什么。”
“对你来说,遗失的是什么呢?”
他似乎是找了一会儿,才发现了这个词:“纯真吧。”
又是20年过去,年近六十的他不愿再重拍这样的电影。
怀疑电影是否能实现真正的沟通
人物周刊:你在文学和电影中思考的问题相同吗?
李沧东:我觉的得本质上是一样的。像我的第一部小说《战利》里,既有在独裁政权下的社会矛盾,也有与现实无关的人普遍存在的本性,比如人性的欲望,复仇的欲望,所以可以看成是现实问题和人的普遍本质之间的碰撞。在写小说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和态度,这在拍电影的时没有大的改变。

人物周刊:诺贝尔文学奖去年颁给中国作家莫言,韩国文化界对此有什么反馈,你本人怎么看?
李沧东: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谈谈韩国的文化艺术,特别是文学的情况。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需要具有某种世界普遍性才可能获得诺贝尔奖,但在全世界人的意识中,韩国处在一个边缘的位置,不像中国,现在居于中心,因此人们对待中国、日本以及欧洲故事的态度和对待韩国故事是不一样的。对于韩国文学来说,它的普遍性得到认同是非常困难的。在我当导演的初期,把电影推出国门也遇到了很多困难,因为外国人不关注韩国电影。如今,大家已经开始关注韩国电影了,但这个过程是非常艰难的。韩国文学也得经历这样的过程,并且会更加艰难,因为存在翻译的问题。忽略这些因素,想要拿诺贝尔奖是不现实的。
(感谢北大韩语系研究生李丽红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