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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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我的姥爷、舅舅让我头疼。一填政审表,就愁。姥爷舅舅历来被称为“主要”“上司”,是母系门上的代表,社会关系排第一格,在夸张阶级出身的年代,他们成分高,属于贱民。舅舅又是被推翻的政府军的小军官,服刑在身,更不得了。

赶车汉舅舅


  论起来,我有七个舅舅,不过,排列老二的舅舅是我妈的亲哥哥,我们直接叫舅舅。舅舅这一生的印象肤浅,只见过不多几面。
  记忆中第一个场景是他赶着四套胶皮大车,拉着一车北山煤,进我们那个老院。那是四匹活力奔放的大牲口,他一手拉长套,一手晃动鞭子,大车在四合院里掉转马头,捎近窗根,然后,沒觉得怎么人呼马叫,卸下一车煤,够家里烧个一两年。多年后,我到介休工作,听说顺城关有一户大院因接待过西逃时的西太后,有了名气,那个院子叫大车门院,因为它赶得进大门。听到这来由,我哑然失笑,这也能算院大?我家住过的老院,太平常的一处院子,舅舅就赶进过大马车。
  姨姨们说,舅舅这一辈子就爱赶车伺弄牲口。虽然他名仲卿,其实是“瑞和永”铺子唯一的少爷。这身份让他成为苏家庄祈雨的不二人选。姥爷家所在的苏家庄是旱圪梁,俗话说是使煞龙王爷的地方,遇上旱天,过了五月二十三,还不下雨,就要祈雨。姥爷用瓜蔓刻两条龙,放在当院的两只水瓮里,两条龙口互相吐水。舅舅穿个裤衩子,头上拧个柳条圈,跪在日头下,不停地说,蓝盈盈的老天爷长着眼,不要伤了我独生子。
  连高高在上的老天,都可能对独生子另眼相看,可姥爷瑞和永的铺子怎么就不用他接手?舅舅是榆次“天一渠”毕业,打得一手好算盘,怎么就不能去做买卖,偏好赶车挂马做这种力气活?或者是个性强、父子们相磕不得的缘故。
  舅舅喜欢赶牲口,宁肯赶马车上北山拉煤,起五更,睡半夜,也不在乎。或者也为了捎带着放飞鸽子。舅舅手巧,也爱美,便是赶车拉煤,他的车套也是最细巧的,牲口的笼头、套合什么的,全由自己编,拿蓝白布裹出来,醒目得很。姥爷家的牲口常用不得闲,所以喂饮得精心,牵出来都是膘肥毛亮,尤其辕子里的枣红马,马头一举手高,皮毛缎子似的闪光。眉心一道白,舅舅用麻染出红缨穗戴在那儿,一上路,红缨穗会叮叮当当响起来,清清脆脆地说着小话儿。来回的车把式听上一两耳朵,也不得不说,瑞和永的车马就是不一样,不见带铃儿,就能听到铃儿响。 话没说完,头顶上又有呜呜的哨声盘旋,舅舅放开他的勃鸽了。
  落难前,家里没活儿可干了,舅舅也曾出去给人家赶车为生。不一样的是当年拉回煤来,一卸车,要吃爆炒羊肉,喝二两。舅舅自己会做饭做菜,尤其是烧一种“一窝猴”烙饼,更拿手,层层利落,一抖酥脆,成为我妈赞不绝口的烙饼。直到现在,我们家还常常能听到舅舅做饭的一些经验之谈。比如熬粥要大火,“日死捣活熬稀粥”。舅舅的家常话也自与常人不同。看来他做事喜欢爽快,可是为什么不跟他老子练拳呢?教的不教,学的不学?
  但门里出身,自带了几分。
  舅舅年年闹红火时,都要上高跷,这就看出功夫来了。
  苏家庄流传的高跷,五尺五高,比这一带踩的跷高四寸,不光是扮个丑呀装个神的,秧歌班要开戏开唱。这么高的跷女人们自然踩不了,坤角儿就得男人反串,唱坤角儿得带几分俊俏有个女相,这时就露着舅舅了。舅舅身上看不到女气,手指尖儿上却流露着俊气,他编个葫芦九针针,能编出八个花瓣儿,比别人多四倍。这点秀气成为他唱旦角儿的资本,每年一进腊月,高跷队就在大庙前的场子上练开了。舅舅扮《红桃山》里的张月娥。《红桃山》是一出武戏,张月娥扎大靠,插令旗,头戴翎子,前系狐尾,八面威风。手里执了一杆马鞭子,那就是骑在马上,与她对打的是梁山泊好汉林冲、关胜、花荣,攻守进退,武艺相当,英雄相惜,正大光明。在空中耍得花团锦簇,枪与枪、大刀与大刀、枪与鞭打斗,密不透风,阵阵出彩。
  这一出戏,人们不仅爱看刀对刀枪对枪的武斗,还爱看张月娥中了枪后那一倒,倒得有功夫,再起来的时候,却已经被绑上,一道白法绳前心一个花,后心花带穗,越发勒出个女人样,看得男人心疼,女人心酸。我想象着这一幕也觉得怎么是糊涂仗,究竟谁是官谁是匪?看热闹的人们更不往清分,直觉得热闹好看。舅舅不说长道短,他就是爱唱个带武的戏。
  直到后来,舅舅漂泊流浪中,还留着报纸上刊登的剧评,他与榆次当年的戏班班主王金魁交上朋友,凡是说到名角儿王爱爱,他都要剪下来,贴在本儿上,王爱爱是王金魁的干闺女,文戏武戏俱唱。他虽然看戏少了,戏瘾却不减,别看成天受苦干的力气活,毕竟肚里有文化,做得些文化事,他一定是这个家族中最早剪贴报纸的人。
  姥爷一家都好看戏,姥爷的静贞堂名下就置办着文武场和行头。而舅舅上高跷唱戏,我的姥娘坚决反对。主要出于他拿手戏《桃花山》,那戏的结局是三员梁山强将合起来三雄战一雌,把张月娥打下马,生擒活拿,绑了。每到这时候,姥娘总要发泄不满。多年后舅舅被逮捕姥娘还说,演个什么不好,要演个罪人,叫人拿绳子绑来绑去的?这不应验了么?
  那是我从审判厅跑回来后。我们院子与法院同一条街,那天,不知就里的我与街上的半大小子们一起去看审判人,学龄前的我,傻乎乎地和一帮孩子进了审判厅,邻居们看我的眼光怪怪的,面对法官站着的一排人里,我见到了舅舅,他毫无表情,脸上黑黑的,身子板儿直。自己立刻明白了邻居们眼光的含义。别的没记住什么,只是看到审判员手里拿出一张报纸,那种报纸字很小,挤得密密麻麻,他一抖,那些字都在那儿乱跳,谁也不会看清它们的面目,舅舅朝那些字点头,像与熟人打个招呼。
  原来舅舅曾经当过国军的小军官,姥爷一生反对当兵,儿子偏偏与他作对当了兵。那一出《红桃山》,让舅舅喜欢上了骑马耍枪。后来,姥爷的铺子被一封,舅舅把鞭子往车辕上一插,独自闯世界,走了。他到了部队,后来真有了马骑,还有了马弁。
  村里人都不知道舅舅是怎样走的,大家相传父子失和,是由于舅舅耍勃鸽子。
  舅舅喜欢勃鸽子,常到会上去踅摸,有稀罕鸽子就买,然后,调理、喂养、放飞。在奶妈院里垒了座有模有样的鸽子窝,前有门有窗,上有檐有栏,里有架有钵,舅舅做活儿是把手,从这鸽子窝看,以后他去干建筑活,似有点预兆。养鸽子要看鸽子的身段、飞姿,品鸽子的精气神、记性,还要听鸽子哨声,鸽子哨叫葫芦,有单声的,还有连二、三音、四音,直至十三太保,这种大葫芦那得好体力的鸽子才挂得了。舅舅不买现成的葫芦,爱自己刻,刻的讲究如意、不同凡响,且有和声,空中一路哇哇响来,如同音乐会,舅舅的葫芦有名,村里人都听得出。   这事只瞒着他老子。姥爷反对这些个浪费粮食的事,尤其是自己家的儿,更不能耍勃鸽。那天,姥爷从城里回来,脸色十分难看,进村时,五道庙前坐了一堆晒太阳的人,他都没心思打招呼。可是他听孩子们叫唤得热闹,便停住脚,空中飞回鸽子群了,葫芦声高一阵低一阵迎风作响,孩子们快活地嚷着,连二,七星,快看,三妮子的鸽子!
  后一句显然让姥爷吃了一惊,舅舅小名三妮子,为的是好养活,他上面的哥哥夭折后,全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舅舅十二开锁后,姥爷给起字为样模。让他成为这一族子弟的榜样。
  他弯下腰,故意轻声问孩子:娃娃,你說那是谁的勃鸽?
  他的这种情态立刻引起五道庙前众人的注意,他们也一同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孩子们咋回答。
  三妮子的呀,谁家的能戴动十三太保?
  孩子们给他择点了一气。
  三妮子的鸽子,不能吧?在哪儿养的呢?姥爷一副谦逊相,旁边的大人们看得明白,只是忍住不笑。
  二斗半家院里。
  闲人们直吐舌头,互相使眼色,这下有好戏看了!
  三妮子知道老子的脾气,没敢把鸽子养在自己家院里。二斗半是舅舅的奶妈,舅舅生下来没奶,姥爷给他雇了个奶妈,奶妈家穷,人称二斗半,连三斗粮的命都没有,可是人性好,性子绵善,对三妮子比亲生的还亲。姥爷走进二斗半院里,果然看见鸽子窝,有檐有瓦的,看气势就知道肯定是儿子的,他从磨扇上抽出磨杆,两下,鸽子窝就砸塌了,鸽子全吓飞了。他又在房上问,三妮子哩,叫他出来。
  奶妈见势法不好,赶紧去叫姥娘,姥娘三寸金莲小足足,平常大事小情,听由姥爷一人作主,可是听说小子犯在他手里,知道戳下天拐了,小足足跑得风快。到了这边,姥爷已经举起磨杆。她站过去,说,你要管教,这么大的儿子,不是这么个管教法?你要一棒子揳煞他?我知道你心上不痛快,你不如先揳煞俺。
  当时,院里已经围满了人,姥娘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在人前在男人面前挺身而出,可见急到什么程度了。
  三妮子逃过一劫。可是至此,就没在村里露过面,人们传说,三妮子受不了老子的气,躲上走了。
  不知道他当了兵,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回来的。只是风言风语地听说四九年后,他赶车、背砖,什么活儿脏、累,没人干,他干什么,最终进了监狱,劳改煤矿过了后半辈子。
  舅舅的岳丈是日晋五金行的买客,姓林,林家自己也有生意,开着药舖、赁铺、饼面舖,也是好日子。土改后,林家也一样,没买卖没地了,妗子就住在城里,等着。上世纪60年代,大姨去阳泉营荫煤矿看望弟弟,然后,就从阳泉寄回一份离婚协议。
  妗子高个儿,俏气,连鞋袜都是白的。接到信,一看是阳泉的,打开看,气昏了,离就离,我在外边还等他呢,他在里边倒不要我了。于是,拿着协议书,满大街告人:人家三妮子不要我了。
  听说,离婚并非舅舅主意,协议出自大姨之手,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有性格依据。
  几年后,在煤矿刑满就业的舅舅,盖房时从脚手架摔下来,死在工地。
  阳泉的外甥女把骨灰盒抱回来,骨灰埋在番沟郭家祖坟。我妈不忍心让他继续活得孤孤单单,拿荞面捏个面人,黑豆安上眼,黑线编了辫子,系在头上。让她与舅舅到地下作伴,按乡俗这叫荞面妻。
  舅舅多半辈子没有女人,自己却被叫了个女孩儿名——三妮子。他手巧又能做俏话儿,男婆女相,缝补浆洗,到地下依然如此,煞是可怜。或者他前半生的无意作为竟成了后半生的谶言,自己搭个鸽子窝,预示他以后会做泥水工盖房?老子一棒子杵塌,是他不得一间房可住的预演?黑天圪洞上山拉煤,又是日后下煤窑的扮相?又当男又当女,自己光棍儿扭捏,这更是他孑然独身的彩排?
  多年后,我见到姥爷藏在字帖里的报纸,与法庭上出示的那张报纸很像,字体小小的,很有些发毛,站在上边的题目很打眼:英雄郭仲卿,抗日真样模。
  拳师姥爷
  住在杭州《创作之家》,龙井清香中,飘出一句话:“杭州天堂境界,花锦城池。”这句话出自《南越杨氏寄夫郑必捷书》,是姥爷留存的一篇隶书手札,碰巧记得,它来得正是时候,我何不顺势安下心,写一写姥爷,这是篇有约在先的文字。
  姥爷去世五十年,居然还有人记得。一个叫于成海的武林弟子打来电话,说他们正整理榆次形意拳史料,希望能提供资料。姥爷大名郭永贞,小名二蛮,是榆次名师“荣村三”的十虎徒弟之一。那天曾寻找旧照片,听老妈说姥爷有过练拳的照片,身穿十三太保的中式褂子,威风凛凛,可惜“破四旧”时,被大姨塞进炕口烧了。关于姥爷的拳脚功夫,十岁前我只听亲戚们聊天时带出来的只言片语,是些模糊的传说。有一次,爱听广播操心政治的大姨说个笑话讽刺姥爷,他闹红火时装了美国鬼子,却不叫人家打败,弄得收不了场。那些,我还没见过他练功夫时的样子,平常他在东门外车马大店当账房先生,一排白白的牙齿,身大膀阔,戴一顶黑扣疙瘩帽,蓄一撇胡子。直到他七十岁那年生一场重病,躺倒在炕头了,我才与他真正接触了几年。
  这场病赶在三年饥饿时,好人都饿得快散架了,何况病人,都以为他这次就算跌倒了。就在我家屋里先把棺材紧赶做起,上了油漆,红底黑框,大头两侧是金童玉女引路,前后堵头空着,我给添画上一只插了方天画戟的鼎。姥爷的功夫如何了得,便在西去的路上,也得有一点与众不同处吧。
  姥爷是形意拳大师荣村三的高足,可是我没见过他拿枪弄棒。那年,榆次有个练拳的名人王英,常在体育场国术场面上亮相,白须飘飘,英姿照人,姥爷说他们是师兄弟,可姥爷不出头露面,没人知道他。
  也许是凭着姥爷的底板好,耐折腾,生生闯过了这道鬼门关。那年,榆次北门口的国营饭店卖起了高价饭,我给姥爷买回一份过油肉白面馍,几乎赛如传说中的“鹿鸣宴”,看一眼,都很享受。姥爷似乎见到了老相识,眼里放光。解放前,姥爷在村里经常当“吃客”,去帮人家娶亲,因为他穿得体面,也会应付场面。这个名号,量就他这一辈子吃好饭有瘾。这一天,或者他意识到阳世上又能见到猪儿的肉麦子的面了,有指盼了,于是,逐步坚强自己。高血压不能吃盐,从此他一直吃淡饭,这也见证了他活下去的意志力。   病危期过后,姥爷睡在摆放棺材的西房,棺材做好再不能挪动的,他就挨着自己未来的木屋子睡。起初,他全身僵硬,不但送不了屎尿,连屁股都擦不了,需要一个合适人担当这些事,正上中学的我,陪他,守着他。
  病体慢慢好转了,姥爷再躺不住,便开始教授跟前几个学生练拳,也就是我的院邻与同学。偶尔示范对拳时,我才领受到老人家身上的功夫,他内力深厚,只是不发作罢了。1963年,家里姨姨们口里的传奇人物荣村三来家中小住,姥爷还让自己的几个小学徒,表演给老师傅看。只有在这时,静修堂(姥爷家的堂名)的气味丝丝缕缕才飄在这所土院里。后来才明白60年代的特殊含义,因为荣村三曾经当过山西民军干部教练所第三大队队长兼国术教官,还任过山西督府陆军少校卫队长兼国术教官,为历史问题,受管制,这是一种政治身份,属于五类分子吧?姥爷知道这种管制的厉害,更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老理儿。过去有铺子,他常把师傅接到铺子里住;现在,没铺子没院落了,那起码可以接到家里给改善几天生活。荣村三是一代名师,可那段日子,没见哪个拳家来拜望。可见阶级斗争形势的威慑力。
  后辈们便是有点闲话,也不敢说给姥爷听。师爷啊,小辈只有恭敬的份儿。
  说起来,姥爷家门有国术传统,老姥爷名叫郭文炳,是村里仅有的前清武秀才,他练的石锁、弓箭等家伙什一直放在老院里,这套功夫考功名必须用,姥爷不考功名,他十几岁时进入民国,没有大清也没有功名这一说了。其时,形意拳正在晋中盆地流行,姥爷拜了在大佛沟一带修行练拳,同时也看秋巡田的荣村三为师。姥爷是真心实意尊师爱艺,也下功夫,得着真传。
  荣村三没家小,来铺子里住时,盘窝脚手,坐在铺子栏柜里。
  瑞和永既有杂货,也有熟食,打饼子卖,还趸发粮食,姥爷每天跟车,从什贴镇、寿阳等地贩了杂粮运到榆次粮店街,生意红火。每年正月,粮店街的掌柜们都要上苏家庄给瑞和永二掌柜拜年。姥爷排行二,人称二掌柜,二掌柜让点起火锅阵,招待掌柜们。可也就是这行当,让他的脚受了伤,从东山贩粮,都是土路,高低不平,一次下山时,粮车被路上的窝辙一颠,差点翻扣,他从车上高高跳下,不巧落在车前,惊了的牲口疯跑间,他一只脚被尖足子大车轧过去,一根脚趾折了,反转过去,他自己拧巴过来,后来长残了。姥娘给他这只脚趾套上一只棉圈,鞋也特制,剁鞋底时特地挖出一只小窝。
  这次落残,似乎寓示着他如日中天的生意要跛了。
  后来,姥爷买了一辆英国“三枪”洋车子,告人时顺口说是美国货。那会儿自行车全是进口的,人称洋车子。最是时髦,他却是实用,从城里进货时,后倚架上高高绑捆满货物,他腿一甩高抬如同朝天蹬,还能从后边上车,亮的就是这一招,耍腿上功夫。车子裢褡里装了一条铁棍,防身护身。这条路上,过去常有强盗出没,他碰到过,徒手拿下,但不伤人不为难对手,还散给几个零花钱,好言数落一番,放条生路。
  一次荡平通路,此后,这条道再不闹贼。
  路太平了,可是,国事不太平,日本鬼子打进山西后,给商界列出许多禁品,其中大多是日常用品,如火柴、煤油、咸盐等,铺子不卖这些,让老百姓太作难了。何况瑞和永还特别经销美孚煤油,附近的铺子来这儿进货呢。姥爷的拳脚功夫再好,对付不了日本鬼子的禁令,因为有美孚,铺子遭到重罚,就此关门。
  姥爷写一笔好字,尤其汉隶,笔道刚劲如刻石,蚕头雁尾又俏丽,双手算盘,更是本功。自己有买卖时,算盘,是铜的,分量重,打时不拖泥带水。后来给人坐账房,也用铁梨木的珠子,声儿脆亮。
  进了榆次城,在一家叫双胜馆的饭馆当管账先生。有些街痞到饭馆来寻衅滋事,他站起来,记账的毛笔不放,伸手一两下,对方便知道遇上硬茬,连账房先生都有功把,这儿不是耍赖处。以后,再不来惹事。镇住了这些人,掌柜的也省了许多心。
  太谷是形意拳源头,当年荣村三总要带领弟子们到太谷以拳会友,交流形与意,姥爷带回些这类故事,作为谈资,但也仅见于此,没有什么义和团大师兄之类的惊心动魂故事。我与同学们听得不过瘾,总觉得可惜了那一身功夫。
  拳行里的人,都知道二蛮这名号。不知道姥爷的字,我们家里到我们这一代,也不知道,因为这一代人不懂得取字了。竟然几十年后才知道姥爷的字:之朴。语见《老子》“无名之朴”,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介武夫,他有文化垫底,文武之道,张弛之间,得之心,寓之艺。姥爷练拳,不但自己不逞强不伤人,而且但凡性格太过粗暴的人,想拜师学艺,他都不收。连自己的二闺女翠卿要练拳,因为个性刚烈,他怕惹事,都只教一套进退连环与五行,村里流行说法,进退连环怕虎扑子,一拳打倒个讨死的。意思便是那是些玩耍的套路。
  姥爷好书法,也好音乐,早年间,曾买过一个戏盒子,也就是留声机,农闲了,晚上,村里人就在老院门口走来走去,等着。到时分,姥爷先搬出罩儿灯,往窗台上一搁,点上,再搬出那台维克多公司的戏盒子,上好发条,放开来。这罩儿灯戏盒子,都是时新玩意儿,有钱人在照相馆照相时,要与它们合影留念的。姥爷因为铺子里经销美孚油,所以早早把这灯也带到村里来。
  正月里闹票儿,台上点的是能打气的汽灯,这也是用美孚油的。
  闹票儿姥爷是文场大把式,我没赶上看,但他七十多岁大病初愈,见我吹笛子,他拿来依然能吹一段梆子戏曲牌,《大开门》《小开门》,我都是跟他学的。他不叫吹笛子,叫哨枚。
  姥爷从来不问政治,不谈论,根本不知道所谓天下大事,家里人背过他也把这当成笑谈,大姨常说起的那次“永不服软”,实有其事,五几年城里闹社火,社火分文社火武社火两样,他自然武社火,让他打场子练把式,为了宣传,拿红锡包香烟盒叠了个元宝,给他粘在鼻子上,又用画报叠了一只船斜着扣在头上,还特地找来马裤和带襻儿的军服,扮成美国人。打对练,预先说妥让他最后败北倒地,但拳家打对练最后都是平手收势,没有被打败打跑的一说,况且他在场上也从没输给过对手。这次,打得兴起,不露破绽,最后令对手招架不住,退出场外。周围一片哄笑。   领导气急败坏大喊大叫。姥爷不认为这是什么乱子,不就闹个社火么?我凭什么要输给他?
  幸亏当时环境还算宽松,他平常又不闻不问政治,所以,没惹下乱子,没有遭遇进一步追究,但从那以后,再没人敢用他上场宣传。
  说起来,他还曾经当过村长,早年间,他是二掌柜,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说有说法,人恭礼法,体体面面,于是被推举成村长,与他老大一起做。可是他信奉老子的无为而治,村上的大事小情不操心,结果只做了一年,留下一句鼓儿词:二龙治水天下旱,太平村长二蛮哥。
  他对家里的子女们却管得实在严厉。
  儿子耍勃鸽,成过家的人了,差点挨了棒子。
  大闺女因为熏料子,他水蘸麻绳抽,铁链子锁,关了禁闭。
  如若不惹他动肝火,对儿子媳妇闺女们却有细心的关照,衣服的料子,时新各样的他给买。孩子的奶粉,也是最新产品。按现在的说法,是进口货。
  那次脚趾受了伤,不能出门,坐在家里,亲手给三闺女做一辆小马车,车辕里还套着高头大红马,马头上挂着缨铃,这是全村最牛气的耍货啦。
  或者他心里还装了那次车祸,所以要制服这辆车?然而,就像尖足子大车变成耍货一样,后来,尖足子车胶皮车都没了,他也不再上山下城地折腾。他的生活就像那首“小开门”,平稳有序,不再求激越。像《朱子家训》,讲究有礼有致。
  胸前,挂一把小梳子,胡梳,吃完饭,要梳理齐楚。
  睡覺,枕一只三叠折的耳枕,每折打开都有一个圆洞放耳朵以免压着。夏天,摇一把鹅毛扇,黑羽白毛,从容安闲,差一辆小四轮木车就类似孔明先生。睡觉前,我须准备几件事,假牙刷毕浸泡冷水中,灯绳塞在枕头下;冬天火口要摆几支柴、炭以防火熄。
  十几年按部就班地生活,细致地生活在当下,生意呀,瑞和永呀,好车好地呀,过去的事,一句不提,似乎与他无关。顶多说说荣村三的一些功夫趣闻,或者说说当年苏家庄小学的国术课,把学生调理得有板有眼,下城比赛,让四乡学校大吃一惊。
  姥爷第一次领我坐火车去太原时,路上见到的风物一一讲来,郑子恩走的卖油小道;狄村的狄仁杰、唐槐;太原城边的双塔,震开裂绽鲁班补上……
  姥爷有时拿出些本儿来,毛边纸缉的,里边是小楷抄写的文章,开始提到的那封南越杨氏的家书就是其中之一,里边有许多隶书,姥爷最喜欢汉隶,成为他此生特有的字体。
  姥爷用的碗,厚墩墩的青花瓷,实在到沉重,有饭没饭几乎掂不出。筷子是象牙的,粗且长,拿在手里也有点分量。
  当年练武术用的齐眉棍、三节鞭、长枪,都是白腊杆的,比其他的都沉实,不走花俏一路。
  他喜欢沉稳。
  姥爷最赏心的一副楹联,写在毛边纸本儿的封底,蓝底黑字,“雪压竹枝头点地,风翻荷叶背朝天”。竹枝竹叶积压了雪朵,大片荷叶被狂风吹翻了身子,花花草草也生出分量。他给我拆讲这副楹联如何工整。有好久,我也止于欣赏这副楹联的画面美,以静写动的情态。此刻回想他一生的境遇,才豁然看懂这拟人化的写照,头点地,背朝天,扭曲着自己的形体,难为着正常举动。不过,失落中却体现出劲道,蓄势的张力。
  偶然有一天黑夜,姥爷从箱底翻拣出一只美孚行罩儿围灯,早不用的老货了,有些锈斑,他又寻出牙粉来擦。这是铺子里用过的,为推销美孚煤油送的灯。姥爷擦灯时,说起些与美孚有点关系的往事。
  民国三十年(1941)冬天,他去云南,见过画着老虎头的美国飞机,一鼓作气打落日本飞机,那场面,让整个城市比过节还热闹。他说,昆明人让日本飞机炸得怕怕了,见飞虎队能治得了日本鬼子,他们又敲锣又打鼓,腊月里把美国人画到门上抵门神。
  又过了四年,姥爷在报上看到飞虎队又到湘西,上天继续打翻日本飞机,日本人的湘西会战被王耀武的部队打烂了。此后,再没能翻过身。
  姥爷竟然能记住那么远的一场战役,随口就说出了部队的番号,不过,也仅限那么一次。
  姥爷七十四岁去世时,只留下一只青花碗、几本隶字帖。
  大姨多年来是见什么卖什么,不许家里有多余东西。姥爷的筷子碗因为每天要用,看得紧,留住了,另外留住的还有几本隶字帖。大姨已经卷包卖了,姥爷气得一句话说不出,当夜把手伸进电灯灯口里寻死,结果惨叫一声,手指被打出灯口,指上烧出黑窟窿。大姨见势法不对,设法赎回那本要命的字帖。
  “破四旧”时,姥爷死了,没人再管大姨了。她还记得那本字帖,拾翻出来往炕口里塞,撕扯时,就在那篇广东女子的信札里,掉出一张报纸,大姨拾起来细看,恶狠狠诅咒:你说我那死鬼老子,留得些甚东西?害得小子住了法院不算,还要把全家害死才算歇心?你们看看,这要让翻腾出来,还有全家人的好?不死也得掉层皮。
  她说得没错,那是一张1945年的报纸,刊登了湘西战役,其中有我舅舅的采访,他竟然说美国飞机如何勇猛,给了他们阵地一片放心的天空。这不是夸美帝么?全家人吃惊之余,也都赞同赶紧烧掉。
  随后,姥爷留下的东西果然还惹点事,他的双刀被当武器收缴了去。大家庆幸大姨这辈子总算毁对了一件该毁的物件,要不然,留下来更是大罪过。
  这些年,许多历史真相浮出水面,我越来越惋惜那张描述湘西会战的报纸被烧得可惜。继而又想,那不正是姥爷随身带走了?他殡埋的时候,我曾用高梁秆糊一柄方天画戟,烧在他的祖坟番沟里,地下没有政治运动,不必耽心被没收。同样,那张旧报纸不是也可以在身边大明乌亮地观看,不必捂着藏着了?
  (标题书法:刘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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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钢铁企业维修工程特别是以定年修为主体的大小修工程是一个系统工程,涉及到进度、质量、成本、安全、人员、风险等多方面的工作,并且含有大量的信息需要有效的管理,用传统的管理和协调方式进行定年修维修管理存在诸多困难和问题。本文力图在先进的设备管理思想基础上,引入项目管理的方法和精益思想,同时结合宝钢大小修维修项目的实际,对维修项目中的安全、质量、进度和信息管理提出新思维和建议,以期提高维修项目的效率。
我在午后的街头遇到一位孕妇rn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她的腹部rn整条街道的人都听到了腹部里的躁动
我的新作油画长卷《我的中国记忆与中国梦》(150cm×2200cm)历时两年多终于完成。也许你会说,这只不过是儆完一件事,完成一件作品而已,可是对我来说,这两年却是我生命中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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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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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外汉语教学中“把”字句历来是留学生学习的重点和难点.本文笔者从个人观点出发,对“把”字句的定义、结构特点、语义类型及对外教学等方面进行研究.
朱贵祖,1946年生于兰州,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后从戎为军旅画家,转战天山南北,寻觅长河落日,笔耕昆仑祁连。转业地方后,几十年如一日,坚持深入生活,创作题材广泛,善写画鸟,尤擅长画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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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拄拐的歌者rn那扇甜蜜的灯光在哪里rn谁是幸福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