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枕着馒头睡(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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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年代,我住在渔米之乡的淮河边上,那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口人的村子,村庄的名字叫陶桥。那时候,我大概是上小学三年级。
   学校在村子的中心。四五个村庄像四五颗棋子,以学校为中心撒落在“棋盘”上。通往每个村庄的土路,细瘦得像一根根曲里八拐的藤蔓。村庄就像结在藤蔓上失去了水分的苦瓜。村庄里的房子是清一色的土坯墙,两檐下垂的麦秸顶盖。土墙的泥坯由于长期的风吹雨淋,留下岁月苍老的刻痕。两檐的麦秸早被岁月打磨得失去了光泽,恢复了本真的灰土色,像病恹恹的企鹅垂下的两只翅膀。
   那年的一个冬日中午,放学时,我踩着苦瓜藤走向村庄。
   早晨上学前喝了三碗清汤寡水可以照见人影的稀饭,走起路来像风打黄河的浪,在肚里逛来荡去。到了学校,要不时地上厕所,两趟厕所一跑,肚子早像泄了气的皮球,凹得贴在了腰上。头似有千斤重,两个肩膀怎么也扛不起来,还要靠手掌托着下巴才勉强将头撑起来。至于老师在黑板上讲些什么,半天也没听清楚一个字。
   村庄是个玩皮的孩子。我前进一步,它就后退一步。走了老半天,感觉村庄离我还是那么远。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的,抬不起来,也踩不着地。
   天空阴沉得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没有阳光,也没有风。吸进鼻腔里的空气把鼻子冻成个红蒜头,跟冰锥子似的,又硬又痛。就是这漏风的鼻子却闻见了米饭的香气。我看见母亲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干饭盛到了桌上。在母亲身后,煮着满满一大锅晶莹剔透的白米干饭。那一浪浪的热气弥漫了整个黄泥小屋。母亲来到门前,手搭凉棚向我归家的方向张望。我看见一缕缕饭香像流动的七色云彩,从母亲身后的黄泥小屋飘过来。此时,我的胃像一只百灵鸟,欢快地歌唱起来,我不停地吞咽着饭香的气息,迈开柳枝般柔软的双腿,腾云驾雾一般来到了家门口,我高兴地大声喊道:“妈,我回来了!”
   手搭凉棚的母亲不见了。两扇老式的旧木门像豁牙老太的嘴,紧紧地关闭着,屋顶上的烟囱像杵在风中的麻秆,没有一丝的炊烟。我打开吱呀呀的老木门,扑到锅台前,一把揭开锅盖。我的小眼睛瞪到了极致。
   锅里干干净净的,连一口涮锅水都没有。从锅里冒出的咝咝寒气,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冷战。我茫然环顾屋内,看见那只篾蓝子高高地悬挂在房屋的睡梁上。这是一只平时放吃食的篮子!我找来一条板凳,爬到板凳上,踮起脚尖将那只篮子够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横平竖直的篾篮的底子。它们正瞪大惊奇的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责怪我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空的吗?还要多此一举劳神费心地把我够下来,这样做有意思吗?
   我仍不灰心,老鼠似的,又掏了几处,终究什么吃的也没掏到。我想躺下歇会儿,但肠胃不停地对我进行疯狂的扫荡,使我不得不奋起进行自卫。
   我紧了紧麻绳裤带,咽了几口吐沫,然后关上门,来到村子中央的路上。这里已经聚集了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和我一样,父母不在家,家里又找不出什么可充饥的东西。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我们或站或蹲,或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上眼皮耷拉着,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中午的时间可能和我们的胃较上劲了。我们的胃越是抗议,时间就走得越是漫不经心,仿佛要将这个中午带入永恒。
   一个小伙伴实在拗不过这傲慢无礼的时间,闭着眼睛说:“我们在这里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到工地上去,反正到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早着呢。”他的声音不像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倒像是被绳子勒住脖子从喉头挤出来的。我们都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到工地上去蹭饭吃。其实我们也有这想法,只是我们实在懒得动了。同时,去了也不一定就能蹭上饭。他现在这么一说,还是刺激了我们兴奋的神经,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跟着他往工地走去。
   那年头,一到冬天,在村里听不到鸡鸣狗吠声,也看不见袅袅炊烟从屋顶上升起。人们为了一天能吃上一顿饭,都到冬修水利工地上去了。那些年轻力壮的整劳力都到离家很远的冬修工地去了。他们吃在工地,住在工地,是不回家的。工地一般会就着地势搭起一个大棚子,棚子里的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和麦秸。男男女女,同吃一口大锅饭,同睡一张大地铺。有条件的,从家带床被;没条件的,晚上就滚进稻草铺子里。那些有被子的也不一个人独盖,几乎每床被子底下都挤着四五个人。白天歇工时,男人们坐在坝坡上,撩起棉袄捉虱子,女人们则找一个背风的低凹处坐下来,脱下身上的棉袄,迎着刺眼的阳光将棉袄里的虱子一个一个地捉起,掐死。那些晚上要回家照顾孩子的妇女,还有老人和十四五岁能将就抬点土的孩子,就到离家比较近一点的工地上去抬大土,挣口饭吃,度过漫长的冬天。一旦到了春天,野菜露头了,田野有了春意,大家的心里便稍稍踏实了些。总而言之,春天是一个值得期盼的季节,她可以支撑着人们走进夏天的季节里。
   我的母亲就在离家两华里的撇洪渠上抬大土。我们像一群离开牧人的羔羊,一路叫着,寻找着,来到了工地。
   工地上还没有放工。民工们正打着号子,抬着土,穿行在渠上渠下。母亲身上冒着热气,她穿着棉袄却敞着怀,头发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像一块布,裹在头上,缠在颈上。
   在工地的一角,有一个能容下两三个人的小窝棚,这是工地上用来看夜的窝棚。晚上放工后,民工们都回家了。但民工们使用的铁锹、铁锨、扁担、抬筐等工具都放在窝棚前的场地上,还有工地上民工们吃的粮食也放在窝棚里,需要人看守。在窝棚口,用黄泥土垒起了锅灶,上面蹲着两口大锅。锅盖是用麻绳串起来的芦棒莛(即高粱秸秆)做成的。由于棒莛与棒莛之间串得不够密实,一煮饭时就撒气漏风,两口锅喷泉似的,向上喷着蒸汽柱子。锅灶旁边有两只木桶,里面盛着从溪涧里挑来的涧水。一边的草地上杂乱地堆放着碗筷,但馒头有数,人口有数,那工地上有多少民工就有多少只碗和多少双筷。
   这个季节的茅草像火烧云,密密匝匝地铺了一地,柔软得像地毯一般,铺在窝棚前的场地上。
   我们一群孩子先在工地上挖出的土块里找茅草根充饥,嚼了一会儿茅草根感到有了精神,便来到窝棚前的场地上,翻了一会儿筋头,耍了一会儿翩子,又摞在一起跳木马。我们正玩在兴头上,忽然从工地那边传来了一声:“放工了!”就看那些民工欢庆胜利般地丢下铁锹、铁锨、抬筐和篇担,风赶浪追似的向开饭的地点潮涌而来。我们立即收住正在起跳的双脚,犹如被猎人追赶的兔子,撒开四蹄奔到锅灶旁,每人拿起一副碗筷围到锅灶边,看着锅里冒着热气的白米干饭,吸一口,心里都香喷喷热乎乎的。炊事员拿着盛饭的大铁铲子站到了锅台前。啊,终于可以开饭了!我们激动地将碗伸到炊事员面前。    “把碗放下,谁让你们到工地上来的?这里没有你们的饭!”话到人到,原来是工地上的头头。他不问三七二十一,走到我们面前噼里啪啦一阵响,将我们手里的碗全给收走了。我们一下子全傻眼了,看着锅里的饭,急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这时,母亲走过来,她拿起我的小手摩挲着,为我抚去脸上的灰尘,拉着我去领了一副碗筷,排队打了一碗饭。母亲将我领到一处凸起的土块前,她坐到土块上,让我贴着她的胸前坐在她的腿上,然后把饭交到我手里。我一边吃饭,一边问母亲,为什么要抬大土,为什么要修渠道,为什么中午不回家做饭给我吃?母亲一边回答着我的问话,一边用手为我梳理着头发,将我刚才玩耍时沾到头发梢上的草屑一个一个地捡掉。将我玩皱的衣服一点点地整理舒坦。在我一碗饭快吃完时,就听我姑姑大声喊道:“大嫂子,锅里没有饭了!”姑姑的声音又大又难听,叫得我心里直发毛。看到姑姑惊慌失措地往我母亲这边跑来,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母亲在我头上轻轻地抚拍着,示意我没事的。让我不要急,慢慢地吃。姑姑来到母亲面前,望着我母亲,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那时姑姑大概是十五岁,和母亲搭档抬土。母亲为了减轻姑姑的压力,总是将沉重的装满大土的抬筐尽量地挪近自己的肩头,使姑姑少担重量,不致被压坏身体。
   母亲依旧为我梳理着头发,整理着衣角。待我吃完饭,母亲接过我手中的碗,走到锅灶边,伸手从水桶里舀了一碗水,头一昂,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喝完,母亲将碗放到一边,抬头看看天。天似乎更阴沉了,像谁欠了它一万吊钱没还似的,母亲没有去理会这些。她蹲下来,给我把棉袄的领子往上提了提,把我腰上的棉袄带子解开,把我的棉袄裹紧,又重新把带子系好。做完这一切,母亲对我说:“孩子,听话。回家不要乱跑,好好上学去,啊?”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就和伙伴们头也不回地连蹦带跳地往回走。出了工地,刚上路,就飘起了雪花。
   那场雪好大!像一床厚厚的“被”,很快就把地里的小麦和整个田野给盖住了。
   雪花下,母亲抬着大土筐行走于堤下坝上。母亲身上冒出的汗像蒸汽一样升腾着,洁白的雪花伴着母亲的汗水欢快地舞蹈着。
   我们在雪地里打滚、呼叫、奔跑。“听——!”我身旁的一个小伙伴突然喊道。我们一下子停止了打滚、尖叫和奔跑,屏气凝神。
   在雪花深处,我们听见有歌声飘来。开始,我们被那歌声吸引,慢慢地也张开了嘴,和着那天籁般的歌声一起唱道:“小麦覆盖三床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小麦覆盖三床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小麦覆盖三床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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