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死都会站着。”优胜教育被质疑“跑路”后，创始人兼董事长陈昊在一个名为“教育资本论”的投资人微信群中这样说道。
　　优胜教育成立于1999年，是一家教育培训机构，主打对学生一对一进行课外辅导，至今全国已有1400余家校区。优胜教育所属的机构是北京优胜辉煌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今年10月14日，公司法人由陈昊变更为其母唐芳琼。随后，家长前往位于北京光华路的优胜教育总部办理学费退费时，发现已人去楼空。“优胜陈昊跑路”的消息不胫而走，超3000人聚集在优胜总部，家长要求退学费，老师要讨工资。事件还在发酵，类似的群体讨钱在北京、上海、哈尔滨、沈阳等地重演，更受到教育部重视。10月22日，教育部联合市场监管总局发文，明确从10月起将在全国针对校外培训机构侵害消费者权益的违法行为开展为期一年的整治行动。
　　此前一天的晚间，陈昊终于露面，直播回应“跑路”质疑。他擤鼻涕、带哭腔，重申几个“原因”：公司发展太快，规模过大，公司的钱都放到了经营上;对于老师罢课、离职感到很痛心;老师罢课让家长对我们失去信心，不让学生来上课，恶化了优胜的经营状况。
　　家长不但不买账，纷纷留言：“赶紧退钱！”“你可以得奥斯卡奖了！”员工也坐不住了，记者联系到的数名优胜教育前员工均十分愤慨：“胡说八道！非常寒心。”陈昊之所以引发众怒，首先是因为牵动了数万家庭的神经，毕竟没什么比孩子的教育更能让父母操心。

“好像是一场有预谋的跑路”

　　“30万能买辆车了！”“省吃俭用就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这些是‘教育血汗钱’啊！”崩溃的家长们对记者说，有的甚至泣不成声。
　　钟镇（化名）是一名北京朝阳区的家长，他向记者回忆，2017年，他的孩子上初中，但好几科跟不上，想让孩子顺利通过高中会考。一天，他和妻子在网上了解到优胜教育，课程网页做得很丰富，两人商量，亏什么不能亏孩子教育，咬牙报了班，买了七八万元的私教课，一次性付清。这是一对一私教课，一次好几百块钱。

　　“上课号称名师，其实是瞎忽悠，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大学生。老师问我家孩子‘你想听啥？’你说，孩子要是知道想听啥，还需要找你补课吗？”
　　后来钟镇发觉不对劲儿，“有时候我带小孩去上课，他们公司一整层楼就我孩子一个学生，再加一个老师和一个前台的阿姨。”更令他闹心的是，孩子每上完几堂课，就有人找到钟镇妻子，说最近有优惠，买的越多越划算。“他们不停地说这个优惠只持续到哪天。结果每天在他们嘴里都是最后一天。孩子妈妈喜欢小便宜，就越套越深了。”
　　钟镇决定退课，讓优胜教育退几万块的学费，可优胜教育找出各种理由，就是不退。这几天，钟镇听说优胜要“跑路”，赶紧去派出所报案。
　　钟镇所在的家长群里，一片哀鸿，有的甚至被欠了40多万元。此前，优胜方对家长说9月学费要涨价了，连糊弄带诱惑又让家长充一大笔钱。还有的是全职妈妈，被欠几十万，家里一下子就困难了。
　　小华（化名）是“95后”，2018年从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到天津的优胜教育当生物老师。小华只参加笔试就被告知通过，“现在想想，程序很潦草，没有面试，好像没什么门槛，随便就进了”。同事中有很多是大学刚毕业的，硕博士很少，其中有三本毕业生，知识水平参差不齐。他每个月底薪3000元，外加课时费，平均能拿8000元收入。不过，他经常不能在约定的每月15日拿到工资，有时要拖到31日才能拿到钱。
　　小华告诉记者，从去年开始，公司拖欠工资的情况愈发严重，但就在这几个月，公司还是继续找家长让他们报班。小华一边想着把手上的学生教完，然后找机会告诉家长公司情况不太好，一边复盘了自己两年来的劳务情况。但接下来的一切让他蒙了。

“那些公司似乎和优胜没关系”

　　短短两年中，与小华发生关联的“甲方公司”至少有三家。小华刚入职时，财务帮他代签了劳动合同，后来小华调出合同一看，甲方并非优胜教育所属公司，而是“天津市华宇先创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2018年11月，他和同事被所在分校的校长要求签一份离职证明，再签一份新合同，甲方换成了“北京宏志胜文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他们只说是正常的机构调整，至于这家公司和优胜有什么关系，也没人告诉我们。”没过多久，小华又被要求签一份离职证明，却没有签新合同。
　　工资卡也发生微妙的变动。“原本工资卡用的是工商银行，每一笔流水会显示转账者。一次，工资卡突然改成了另一家银行，我们看不到谁给我们打钱，后来发工资又变成了微信转账。这些都是很敏感的操作，校长和财务怎么可能不知道？”优胜“爆雷”后，小华注意到，校长和财务并未参与讨薪。
　　小华展示工资流水单，记者和第一次见到此单的小华反应一样，五花八门的名录令人咋舌。发工资的公司至少有四家，按时间顺序分别是“天津市华宇先创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北京宏志胜文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北京弘智昊远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天津优通胜远教育培训学校有限公司”。第一家是第四家的曾用名。
　　更奇怪的是，今年2月，小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退工，社保公司换成了“天津滨海新区优博胜远培训学校有限责任公司”。这还是他事后到街道查询才得知。 　　“这都是些什么公司？！”小华与多家公司建立了联系，这让他感到后怕。大部分公司的名字要么带有“优”，要么带着“胜”，但记者在企查查等平台检索这些公司，没有一家与陈昊有股东等直接的关系，有的公司甚至被标注有50多项风险。另据数名前员工所述，许多城市存在很多类似的“换皮公司”，其中一些公司的法人代表是陈昊，比如陈昊在天津注册了一家名为“牛师来了”的公司，正常授课、发工资。此外，有员工辞职，陈昊就让他们签不欠钱的离职证明，就是所有欠款不得再追讨。有的人不想再待在公司耗着，也就签了。
　　小华被欠了1万多元后，于今年8月离职，申请劳动仲裁。就在这时，他恍然大悟，不断换合同、公司“换皮”给讨薪造成了巨大障碍。
　　劳动仲裁之前要先确认仲裁对象，也就是拖欠工资的公司。“但到底是之前签合同的公司，还是交社保的公司，还是其他，光这个我就花了好多工夫。”确立劳动仲裁对象后，若仲裁对象未出庭，则要公示60天才可进入新流程。“这个公司不对，公示60天;换成其他的，不对，再花60天。来来回回，欠钱的早跑了。”

　　受理劳动仲裁的人也看不下去了，劝小华放弃：“你看贾跃亭，有人借给他150个亿，最后都拿不回来。你这点钱讨不回来了。”
　　小华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优胜欠工资是早有预谋。公司来回换合同，毫无预知地退工，换公司缴纳社保，擅自断缴，让人签不欠钱的离职证明，仲裁时找不到仲裁对象……种种操作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要卷钱跑路。”

“粪王”与“奋王”

　　“我以为干教育的人，底线非常高。”许多大学毕业生和小华一样，是在《非你莫属》节目中知道陈昊的。这是一档大型职场招聘求职节目，于2010年首播，邀请企业家现场选拔应聘者，因张绍刚犀利的主持风格和嘉宾的大胆发言而广为人知。陈昊在2011年加入该节目担任嘉宾。他说：“从来没有上过班，《非你莫属》可能是我唯一一份尊重、负责、热爱的‘工作’了。
　　陈昊在节目中确实吸睛。一名求职者的现场表现不被老板们看好，一名现场观察员替选手说话，结果陈昊当场打断观察员的发言，怒怼：“你也没有测试，也没有做调查，你就说你了解她，你是她爸还是她妈啊？”他点评时也会穿插自己的创业经历和对教育的理解，时而张扬，语带狂妄，颇受年轻求职者青睐。小华看这档节目时正在上大学：“感觉他气宇轩昂的。”他被圈粉了，毕业后就投简历到优胜教育。如今回忆起来，小华很是唏嘘：“没想到最后是垂死挣扎着离开他的公司。”
　　而在2014年一档真人秀《老板变形记》中，陈昊的人格形象更加鲜明。这档节目邀请陈昊在内的7名亿万身家的老板到村里干农活挣工分，换取现金。节目组找到陈昊时，他欣然同意，“喜欢这种从零开始的感觉，在有限的资源里找到价值”。当时，老板们可以自己选择农活，包括采摘玉米、开荒等。结果，陈昊选择了单人收益最高的掏粪。一名企业家说自己不敢掏粪，怕突然吐出来，另一名冲陈昊喊：“哎陈昊，等会你离我远点。”
　　陳昊说干就干，穿上防臭衣服，戴上眼镜挡屎，穿着雨裤雨鞋，防止掉进粪沟。他掏粪时嘟囔着：“也不拉点干的，全是稀的。”然后，他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再进屋里继续掏，后来干脆扯掉口罩猛干。他拿到钱的时候，兴奋地比划“耶，1万块！”下一秒就捂住鼻子赶紧跑开，后来身体不适，喝水时不自觉地吐了出来。
　　“粪王”的称号也就这样传开了，网友也用这个称呼调侃陈昊。但他不在意，还顺带说自己也是“奋王”：“创业时曾遇到困难，穷到没钱发工资，抵押自己的房子和车子苦撑。最艰难的时候，回家将阳台的门锁死，怕自己突然想不通，从楼上跳下去。”

　　从那时起，陈昊越来越出圈，也十分注重与粉丝、网友的互动，后来参加《非你莫属》活动时，甚至开始扮丑，化浓妆反串女性恶搞唱戏。他频繁参加各种活动，喜欢发和明星的合照，如陈道明、侯佩岑等，像是半个明星。他的微博下常有人留言：“昊哥，想去你那工作！”“好想去北京总部见到您！”
　　这恐怕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期。在公众视野中，人设圈粉;而在线下，他向加盟商开出“年回报最少10%”的承诺，就是投资人加盟后无论是否赚钱，一年后都能将分支机构再卖给总部，且回购金额为投入成本的110%。但这不符合教培行业一般的投资收益规律：要有80%以上的续班率才能开设分支机构或分校区。
　　但陈昊的“大饼”的确吸引了大批加盟商，公司在2018年初拥有超过1100家校区，全职员工上万人，他也频频获得教培行业奖项。相较之下，俞敏洪花了近27年才有了现在的1400多家新东方校区。
　　然而就在那一年，意气风发的陈昊碰上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教培行业整顿，因千疮百孔的机构漏洞跌落神坛。

在“个性教育”中越跑越偏

　　2018年被称为“中国教育培训行业洗牌年”。
　　根据《民办教育促进法》，培训公司要到教育局审批“办学许可证”，到工商局审批“营业执照”且其经营范围与教育培训相关，两证办妥才拥有办学资质。其中，办学许可证因涉及审批部门多，要求庞杂细致，极难办理，所以两证齐全的机构凤毛麟角，多年来，教育培训市场鱼龙混杂。2018年，为整治教育市场不规范，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摸排超40万家校外培训机构，发现了27万多家问题机构，勒令其整改。 　　陈昊的优胜教育就是其中之一。他旗下有近一半的校区不符合规范，投了许多精力重新选址、注册等，元气大伤。差不多从那时开始，陈昊进行员工收益调整。以前，在优胜教育内部，授课教师做营销工作有助于升职加薪，也就是老师让老学生带新学生来上课。但2018年之后，这个“加分项”的权重越来越大，从涨5%到后来直接变成了“不做推荐工作，就不能涨工资”。今年3月，陈昊甚至给所有员工发了内部信，明确提到要授课老师进行“全民营销”。
　　然而，在陈昊所谓的“花大力气整改”后，优胜教育仍频频爆出问题。今年10月，南昌优胜教育朝阳分校因无证办学被叫停。上海等多地的加盟商也表示，在与优胜合作后，对方一直没告知办学资质相关事项。另外，在此前“自我整顿”期间，陈昊还大规模公开招聘，夸下豪言壮语，要在1—2年内开设2000家学习中心。
　　相较于其他教培企业主，陈昊的特点或许是在家庭教育上花了不少工夫。他在高知家庭长大。父亲陈传平是数学家、中科院研究员，曾师从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母亲唐芳琼于上世纪70年代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后来是中科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有50多项发明专利。
　　陈昊说自己小时候就“不太老实”，经常质疑所谓的标准答案。一次，他问老师问题，却被批评上课走神没认真听。回家后，他把这个问题又问了父母，他们也没理会。“我觉得自己不被理解，很苦恼。我想要做点事，让所有孩子能遵照自己的个性痛快提问，快乐学习。”他说，这才有了优胜教育。

　　几年前，陈昊出版了《中国式家庭教练》一书。一個教培机构编辑出版了家长教育行为规范的丛书，这在当时引发不少关注。他想用孩子学习、心理问题的案例呈现传统家庭教育沟通缺失的问题，指导家长转变教育理念。或因如此，他常提起自己与儿子的互动：像朋友，一起打拳，录制《老板变形记》时带上他，让他体验农家乐。他或许是个好父亲，但不是一名负责的企业家。
　　在10月21日的那场直播中，陈昊希望家长们给他15天的时间进行整顿。眼见期限已到，这次，可能又是空头支票。
　　陈昊 1978年生，优胜教育创始人、董事长，毕业于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曾主编出版《中国式家庭教练》《虎妈猫爸之爱的教育》，如今公司资金链断裂，被质疑“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