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里辨雄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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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阿王曹植《洛神赋》的书写,引来后世无穷的猜测与赓续,赓续者包括诗歌、辞赋、图像、戏剧、小说、影视等等,而在辞赋领域中则有一篇特殊的作品,就是明末河东君柳如是创作的《男洛神赋》。比较两赋,前者以男性作者写女性(女神),后者以女性作者写男性(男神),一雄一雌,皆以“洛神”为名,赋里乾坤,可辨其中趣味。
  曹植《洛神赋》见载于萧统《文选》,与宋玉《高唐》诸赋并归于“情”类,当为抒情赋篇。柳如是的《男洛神赋》见载柳氏《戊寅草》钞本,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于第三章《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中全录其赋,并作解说。品读两赋,先观写作意旨,皆见于赋序。曹赋序云:“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时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这是“述行”见遇而感发,且明谓绍前人之事(楚王神女)而作。柳赋序云:“友人感神沧溟,役思妍丽,称以辨服群智,约术芳鉴,非止过于所为,盖虑求其至者也。偶来寒溆,苍茫微堕,出水窈然,殆将感其流逸,会其妙散。因思古人征端于虚无空洞者,未必有若斯之真者也。引属其事,渝失者或非矣。况重其请,遂为之赋。”作者因读友人之作而感咏其事,但其赋题及写作,很显然又是仿效曹赋并借其辞意而为。
  虽然这两篇赋创作背景及内涵均有不同,然从词章与结构来看,后者对前者的模仿还是有形迹可寻。《洛神赋》的创作结构,前人对其文本的解析甚多,但最有意义的还是据说顾恺之所绘《洛神赋图》的图像展示。今人陈葆真《〈洛神赋图〉与中国古代故事画》据“辽图”(辽宁图书馆藏)本将其图像析分五幕,分别是“邂逅”“定情”“情变”“分离”“怅归”,第一幕包括“离京”“体憩”(图像缺失)“惊艳”三情节;第二幕包括“嬉戏”“赠物”两情节;第三幕包括“众灵”“彷徨”两情节;第四幕包括“备驾”“离去”两情节;第五幕包括“泛舟”“夜坐”“东归”三情节。由于图像是对文本的摹写,赋与画的情节描绘基本可以对应,其五幕故事的演绎,也比较缜密。回到文本,《洛神赋》以“余”与“洛神”的对待成篇,然精彩描绘还是集中在对“洛神”容貌及神态的细节绘饰。如写容貌: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又如写神态: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游。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于是洛神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这是赋中第一幕中“惊艳”与第二幕中“嬉戏”的部分描写,充分展示出作者赋笔形摹与精妙刻画的工巧与神韵。
  与之不同,《男洛神赋》没有如此清整的故事场景,但依据赋文的铺写,也可分为四个层次:从开篇“格日景之轶绎”到“服阳夏之妍声”为第一层次,泛写时、景,并喻人才(男神);从“于是征合神契”到“多漎于肆掩”为第二层次,写人神契合与心念向往;从“况乎浩觞之猗靡”到“遽襳暧以私纵”为第三层次,写人神交往及即离惆怅;从“尔乃色愉神授”到篇末,为第四层次,以男神之淑美之质,寄托不遇之悲。观其文本,《男洛神赋》以刻画心质为主,故其佳意主要在全赋最后一段的描写:
  尔乃色愉神授,和体饰芬。启奋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群妩媚而悉举,无幽丽而勿臻。懭乎缈兮,斯固不得而夷者也。至于浑摅自然之涂,恋怀俯仰之内,景容与以不息,质奇焕以相依。庶紛郁之可登,建艳蔤之非易。愧翠羽之炫宣,乏琅玕而迭委。……播江皋之灵润,何瑰异之可欺。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微扬娥之为愆,案长眉之色。非仿佛者之所尽,岂漠通者之可测。自鲜缭绕之才,足以穷此溔之态矣。
  其中绝少形象的描写,而更多气质的刻画,尤其是借用前人句意,参杂典故,难有观感之美。例如“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句,综汇郭璞《江赋》“乃协灵爽于湘娥”、曹植《洛神赋》“叹匏瓜之无匹兮”、阮瑀《止欲赋》“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等语而成。因此,比较而言,《洛神赋》的精彩之笔多在“洛神”形态的描摹与刻画,《男洛神赋》则是对一种“内淑”品格的赞述。
  尽管这两篇赋的描写有很大的不同,但从论赋的视角来看,则有两大趋同点。
  一是创作旨意,引出猜测与争议。《洛神赋》的创作动机,据《赋序》说是“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当属仿效宋玉《高唐》《神女》而作,此一说。今《文选》李善注本于作者(曹子建)下引《记》:“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黄初中入朝,帝(曹丕)示植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此引《记》语见载郭颁《魏晋世语》、刘延明《三国略记》类小说,学者或以为后人重刻《文选》时混入(参见洪顺隆《论〈洛神赋〉》)。此引出袁熙妻后嫁曹丕为后,被郭后谗死,曹植与之有旧情故悲而作赋,此“感甄”一说。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赞成萧士赟的说法,认为“感甄”是“无稽之说”,又反对《文选》列入“情”赋类,以附骥于楚人,所以他提出“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为此赋。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此感君不遇以寄心,又一说。历代争议,莫衷一是,然纷繁之见,知此赋主题已然为一聚焦点。
  柳如是写《男洛神赋》,虽鲜有人论及,但从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的探讨中,其创作主旨仍可见其间有争议处。如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载:“如是尝作《男洛神赋》,不知所指为谁?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陈思耶?文虽杂,题目颇新,亦足传诸好事者。”此猜测为“自喻”之说。陈寅恪依据柳赋序称“友人感神沧溟”,推测“颇疑河东君此赋乃酬答卧子《湘娥赋》之作”,因据陈子龙《陈忠裕全集》本《湘娥赋》前二首乃“为友人悼亡赋”,其序称“同郡宋子建娶妇徐妙,不幸数月忽焉陨谢。宋子悲不自胜,命予为赋以吊之”。此指赋本事所在。然则“男洛神”指何人?陈寅恪则以柳如是与陈子龙的一段恋情以及相互赠答诗作为背景,如陈子龙《梦回寄柳姬》诗云“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倾慕间言及“洛神”,堪称知音。又据《男洛神赋》中称赞语“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其追摹刘孝绰与阳夏谢氏(谢灵运、谢惠连、谢朓)“幼聪慧”“能属文”等,以对应《明史·陈子龙传》“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似乎已确指赋中的“男神”指陈子龙。但是,前引《神释堂诗话》说柳如是“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陈思”,也不无道理。考柳氏两度从良,前者陈子龙,后者钱谦益,其虽为女性,却不仅心比男子,还时常女扮男装,她曾从杭州赶往常熟夜访“半野堂”拜会钱谦益,投刺曰“晚生柳儒士叩拜钱学士”,就是一派男性着装。如此看来,视《男洛神赋》中如“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等词语及感喟,为其自恋、自惜、自怀、自叹,亦未尝不可。   二是文本拟效,是两赋的共同特点。如果依据文本,《洛神赋》的写作很简单,其主题诚如洪顺隆《论〈洛神赋〉》所言:“作者由洛阳返东蕃,涉洛水,由洛水联想到古时流传下来有关洛神的传说,想及洛神传说而又联想到宋玉对楚王事,于是,灵感受到触发,正如后世诗人读过前代诗人《陌上桑》的作品,于是,他也来一首《罗敷行》。”受这段话的启发,我们不妨再结合《文选》“情”赋四篇,即宋玉三赋(《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与《洛神》,又构成两个摹效传统:一是“神女”系列,这除了“洛川”女神,还有《诗经》中的“汉江”女神,以及宋玉笔下的“巫山”女神,这形成了一种书写传统,这在辞赋领域尤为突出,所描写的都是女神的美妙及人与神不即不离的惆怅,构成“人神交欢”的主旨。另一是“奔女”系列,这发端于《诗》之郑卫之风及《周礼·媒氏》所记述的“仲春之月”男女“奔者不禁”的旧俗遗存,而其联络于《高唐》的神女诸赋,又诚如《墨子·明鬼》所谓“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于是形成了由“郑诗”如《褰裳》等奔放的描写,到《高唐》的人神隔膜,尤其是《登徒子好色赋》中“章华大夫”的自律,完成其道德化的过程,承续的作品又有司马相如《美人赋》、陶渊明《闲情赋》以及汉乐府《陌上桑》等,《洛神赋》的男女交往及即离惆怅,显然有着这一渊久的历史印迹。
  相比之下,《男洛神赋》的文本拟效比较简单,首先来自对《洛神赋》的追慕,但读其内容,却更多的是杂取《文选》赋篇的句意及词章而成。列举柳赋中用语,如“俾上客其逶轮”,取词《文选》木华《海赋》“於廓灵海,长为委输”(陈寅恪按:疑“委轮”乃“委输”之讹写);“听坠危之落叶”,取意《文选》江淹《恨赋》“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陆机《文赋》“悲落叶于劲秋”;“既萍浮而无涯”,取词木华《海赋》“浮天无岸”“或乃萍流而浮转”。至于前引赋中所述“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取词意于郭璞《江赋》、曹植《洛神赋》、阮瑀《止欲赋》以及曹植《九咏》“感汉广兮羡游女,扬激楚兮咏湘娥。临回风兮浮汉渚,目牵牛兮眺织女”等,陈寅恪《别传》进谓该赋所以大量取法《选赋》,乃因“河东君受卧子辈几社名士选学影响之深”,可备一说,倘结合其对“男洛神”影写对象的追问,宜非丐词。
  在辞赋创作史上,摹拟是一种写作常态,例如“京都”“游猎”“郊祀”“述行”“言志”“美丽”诸类题材,在沿承中已形成模式化特征,作家只是在旧题材中写出新精神。读曹植与柳如是的“洛神”書写,一以男性写“女神”,一以女性写“男神”,这也算是辞赋摹拟史上的一个创举。而在创作意旨的争议中,在文本拟效的路径中,我们或可产生诸多猜测与探寻,但赋家心中的“神灵”,却是真实而可感知的美好象征,也许这正是我们最不靠谱却又最有永恒意义的魅力所在。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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